虞子安坠马昏迷，我按大夫要求忍痛割肉为他入药。

转头却看到他好友嫌弃地将那块肉扔给了野狗。

“方知韫那个傻子，又上当了！”

原本昏迷不醒的虞子安，精神奕奕唇角带着嘲讽。

“话说，这是第几次捉弄了？”

他的好友掰着手指，忍笑道：

“第一次，你骗她打马球，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别提多丑。”

“第二次，你骗她死了亲人，她披麻戴孝去义庄为那个乞丐守灵，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死了亲娘。”

“第三次，你装失忆要百年灵芝，她整整为那户人家挑了三个月粪洗了三个月恭桶，身体都腌得入了味，结果那枚灵芝被你转手给了林兮。”

“这次骗她割肉疗伤，已经是第七十八次了吧，还有三次，九九八十一次捉弄指标就完成了，你终于可以抱得林兮这个美人归了。”

虞子安心情愉悦，看着众人对我的戏谑。

“谁让她父亲抢了林兮父亲的战功，而她一无是处竟然霸占了县主的位置。”

我心如刀绞，对他掏心掏肺的五年，到头来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

“阿娘，我愿意随你们前去驻守边关，永世不再回京！”

娘亲一脸欣喜，毕竟从前我誓死要留在京城。

“太好了，阿韫，你终于想通跟我们一起去边关？”

“那里条件虽然艰苦，可好在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只是你年岁渐长，你的亲事……”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追在虞子安身后五年，熬成了老姑娘。

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刺耳的嘲弄声，真心被人践踏原来这么痛。

“虞子安，我不喜欢了。”

声音轻的如烟，娘亲心疼地搂着我。

“无妨，边关好男儿多的是，阿娘定给你挑个称心如意的夫郎。”

我回到自己闺房，看着床头的兔子花灯发起呆。

自幼和父母在边关长大，及笄初入京城，被大家嗤笑乡下来的土丫头。

我不懂赏花不会猜谜，虞子安随手递来的一盏花灯让我瞬间沦陷。

我本自卑，是他一次又一次为我解围，好看的桃花眼让我误认为自己于他是特别的存在。

得到又失去才是最狠的报复，原来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可爹娘的战功是他们浴血奋战拼来的，我的县主之位是我冒着生死深入无人之境绘制图纸博来的。

接下来几日，我没有如同往日时时粘着虞子安。

将和虞子安有关的一切整理焚烧。

自己亲手缝制的鸳鸯荷包锻造的玄铁宝剑跪求来的平安符……

细细碎碎，竟然整理了一大箱，一样一样都曾承载着我曾经的满心欢喜。

焚烧的黑色烟雾弥漫了整个院子，虞子安跃墙而入。

他总是这样，从不走正门，美其名曰怕影响我的闺誉。

如今想来只是不愿在众人眼中和我有太多牵绊。

“烧什么？我都昏迷不醒，你怎么没来照顾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如何做到戏耍我却毫无愧疚。

“没什么，一些没用的东西。你这不是好好的在我眼前，哪里需要我照顾？”

虞子安怔愣瞬间，上前温柔地将我揽进怀中。

“还疼吗？听说你为我割肉疗伤，女孩都爱美你就不担心留疤？”

我挣脱出他的怀抱，面色冷淡。

“无妨，战场儿女，谁身上没有几道伤疤。”

接连碰壁，虞子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你到底怎么了？我为了你上山打雁坠马昏迷，你不关心我也就罢了，怎如此冷漠？”

“你打的雁呢？”

他瞬间语结，不自在别过头。

自古送雁代表结亲，他从未喜欢过我，又怎会送我大雁，不过是为了让我愧疚方便他们捉弄罢了。

虞子安不明白，从前满眼都是自己的方知韫，恨不得日日夜夜挂在他身上的方知韫，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虞子安小心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块桂花糕。

“尝尝？我特意排了很久的队，感谢你为我割肉疗伤，不然我恐怕再也醒不过来。”

那枚素白的帕子角上，绣着一个秀气的“兮”，分明是林兮的帕子。

而桂花糕也是林兮最爱的糕点，而我恰恰对桂花过敏。

见我无动于衷，虞子安终于失去了耐心，转身就要走。

却忽然想起什么，来到我身边。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亲昵地在我耳边低语。

“阿韫，今夜外面有上元灯会，我带你赏灯猜谜如何？”

我还未开口，他迫不及待拉着我的手翻过院墙，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虞子安为我倒了一杯冷热得宜的茶，又推过来一碟红豆酥。

灯会人潮拥挤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而我正饥肠辘辘。

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红豆酥，马车停下。

车前，虞子安的好友们众星拱月一般围着林兮。

她穿了一身白色衣裙，仿若天上的仙娥。

“哼，学人鬼又来了……”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我低头看向身上的素白衣裙，心中苦笑不已。

林兮是京中才女典范，世家儿郎趋之若鹜，就连虞子安的眼神都曾为她停驻。

为此我东施效颦，学着林兮的举止穿着，到头来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林兮看向我，眼中带着玩味。

是了，她是主角，自然知道捉弄我的事情。

我想转身离开，却被身后的虞子安推搡着走上前。

“那边有个擂台，谁要是拔得头筹，礼物随便挑。”

众人打打闹闹朝前方走去，不知什么时候虞子安落在身后，和林兮并肩而走。

等我回头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哪还能看到虞子安的身影。

我想回家，却被他的几个好友挡住了去路。

“方知韫，出来玩，别扫兴！”

“瞧见了吗，前方擂台上那个扇子，是唐寅之作，子安最是喜欢。”

“子安兄生辰快到了，你若是能赢得那把扇子送他，他肯定会爱上你。”

每次都是这样，子安最喜欢打马球的女子，子安最喜欢有孝心的人……

他们利用我对虞子安的真心，一次又一次捉弄我，看我出丑寻开心。

“我不会，就不献丑了。”

“你怎么这样，看来你对子安的真心经不起考验啊。”

不知是谁在身后猛地一推，我踉跄出现在空旷的擂台上，台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绝望地跌坐在台上，身上升起莫名的燥热。

马车上的茶和红豆酥，我只碰过这两样。

神志越来越模糊，我情不自禁拉扯着身上的衣衫，热，太热了……

“跳啊，快跳啊……”

见我许久未动作，台下众人变成一个个魔鬼，朝我扔来臭鸡蛋烂菜叶。

“不会跳，滚下去！”

“她在拉扯衣服，不会是想跳西域脱衣艳舞吧，快脱！”

“这不是方将军家那个不知羞耻的小娘皮吗，怎么，你爹娘打胜仗不会是靠你脱衣献身换来的吧？”

我咬着舌尖，满口血腥。

台下人群中，虞子安搂着林兮淡漠地望着台上的闹剧。

而他的好友们则拍手欢呼。

“第七十九次，哈哈，你看她的样子多无助多狼狈……”

“这算什么，你等着，还有更好玩的。”

他弯弓搭箭，头顶花灯应声而落，火苗瞬间点燃了我的头发和裙摆。

我吓得不停尖叫，在空旷的擂台上翻滚灭火。

周围皆是指指点点的嘲笑，无一人伸手帮我。

火势顺着风并不好熄灭，体内的燥热无时不刻折磨着我。

怎么办？

“扑通”，我决绝跳下擂台下的河。

冬日的河水，格外刺骨寒凉，手臂上割肉的伤口崩裂，洇出丝丝血花。

意识逐渐模糊，我渐渐往水底沉去。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客房。

虞子安端坐在床头，不停给我换洗着头上降温的布巾。

“阿韫，你终于醒了，快吓死我了。”

虞子安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明明是他们故意的捉弄，却还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演戏。

我坐起身想要回家，却跌倒在地，头晕得厉害。

“你先把药喝了，等好一些我再送你回家。”

沉默片刻，他试探问出口，“好端端的，你怎么掉进了河里？”

原来他是想试探我是否知道了他们的恶作剧。

这里是一处寺庙，只因林兮要看第二天一早的日出，他们连夜借宿山寺。

我着实难受，接过他手中的汤药一口喝下。

迷迷糊糊间听到他们的吵闹。

“子安，你陪林姑娘先上山吧，我们有点困了先眯会。”

“方知韫吃了药正睡着，她能有什么事？再说还有我们在呢。”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好似压着千斤重的石头，我拼命睁开眼，却看到三个男人挤在我的床上。

“小娘们皮白肉嫩，咱哥三个这一趟不亏，看样子还是个雏，谁先上？”

“我，我，老子活到现在还没尝到过女人的滋味，你们让让我。”

借着月光，面前三人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恶臭，分明是三个乞丐。

“滚开，你们是谁？我喊人了！”

三个乞丐回过神，流着恶心的口水朝她脸上摸来。

“喊啊，就算你喊破喉咙，这里也没人来救你。”

“今晚你就乖乖伺候好我们爷三个，否则我们就将你玩死！”

六只手争先恐后朝我伸来，撕扯我的衣裙。

我拼命挣扎，奈何发烧浑身没劲，我狠狠咬住一个人凑上来的耳朵。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雨点般的耳光落下，双手被扭断，我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们对我予取予夺，绝望的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正准备咬舌自尽时，房门被踹开。

“找死！”

身上的三个乞丐发出一声哀嚎，倒在血泊中。

虞子安脱下身上的大氅，小心盖在我裸露的身体上。

看着我空洞的眼神，他想要触碰我，我却如同受惊的兔子。

“别，别碰我，别碰我……滚……滚开……”

他终于注意到我无力垂落的双手，满眼疼惜和懊悔。

“阿韫，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原本高烧，又经过惊吓，我终于撑不住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断手已被妥帖接回，门外几个人压着声音在争吵。

“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明明答应我会关照方知韫，为何要用这么龌龊的手段？”

“你们这是想彻底毁了她？”

虞子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我们不是想着提高办事效率，一举两得，一夜帮你完成两次指标，也好让你早日和林兮修成正果。”

“就是，这个办法多好，就算真查起来你也不在场。”

“方知韫若被玷污，她也没有脸皮再缠着你，正好将她摆脱得干干净净。”

“闭嘴，她是一条人命，若是失去贞洁性命不保，你们不会于心不安吗？”

虞子安一想到一向活泼的方知韫，如同失去灵魂一般，空洞地躺在那里，如同被人遗弃的破布娃娃，他的心就说不出的沉闷难受。

“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你我的谁，只能怪她命不好喽！”

林兮柔弱的声音响起，“子安，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那我呢？你若心疼她，那我算什么？”

“你明明答应陪我看日出，却半路返回来，如今却又为了方知韫大发雷霆。”

“哼！虞子安，我不理你了！”

林兮哭哭啼啼跑远，虞子安罕见地愣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虞子安伸手探了探我的鼻息，松了口气坐在床沿发呆。

“我爱的人是林兮，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也不会！”

虞子安仿若在确认自己的心思，喃喃自语。

我心中不禁苦笑，自己都已被捉弄八十次，还期待什么？

我醒来时，他贴心地倒了杯水给我，“好点没，喝点水？”

我却一把挥落水杯，晚上我就是喝了他的茶才会在擂台出丑。

客房我喝了他的药，才会陷入昏睡。

他一而再再而三陷害我，我怕极了，再不愿触碰他递来的任何东西。

“我想回家……”

虞子安将我送回家，嗫嚅片刻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句。

“回去好好休息。”

我悄悄潜回家，不敢让爹娘知道我受伤。

文官当道的朝堂他们本已举步维艰，虞子安和他的那群朋友都出自世家，我不愿再给爹娘填烦恼。

窝在家中数日，身上的伤终于好个差不多。

驻守边关的事终于安排妥当，三日后出发。

临别时爹娘的宴请比较多，他们硬是将发霉的我叫起来。

透气的功夫，却听到隔壁厢房虞子安和那群狐朋好友的谈话声。

“子安，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关即将完成，最后一次我们得想个带劲的。”

“我有个好主意，大后天她的生辰，我们叫她去围猎，到时咱们找机会逃出来。那里有几只老虎，我们断了她的退路看她和猛虎相斗如何？”

“太棒了，她一定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求我们放她一条生路。”

房间爆发出一阵哄笑，所有人仿佛都很期待看到我被猛兽撕毁。

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们。

“太危险，会出人命！”

“子安，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最近怎么总是反对我们？”

“你难道不想早日和林兮终成眷属？再说了，围猎场的老虎性子温顺如同猫咪，不会真的伤人，我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虞子安仍旧坚持反对，“方知韫父母毕竟是边疆战士，我们不能玩得太过。”

“怕什么，就算真出事家里也能摆平。子安，上次你陪林兮看日出，半路跑回来救方知韫，林兮已经很不满意了，你难道想追妻路漫漫，再来八十一关？”

“今天我们好不容易将林兮约出来，就是为了商量这最后一次怎么捉弄方知韫哄林兮开心，你若是再反对，哥们我不帮你们了啊。”

忽然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子安，你若是不愿就罢了。只是你当初答应我捉弄方知韫九九八十一次，我才会点头答应你的求亲。”

“如今你出尔反尔，那我们的婚事作罢，明日我就让家里人答应户部尚书家的提亲，你也不需再为难。”

虞子安长叹口气。

“兮兮，你明明知道我为了你恨不得连命都给你，何必出言激将？”

“你若执意如此，那就按照你们的计划行事，只是千万别闹出人命。”

“子安，你对我真好。等那日过后，我们就成婚。”

我紧攥着手，尽管已死心，却还是为自己觉得悲哀。

宴席散后，爹爹领着一个小将来见我。

“阿韫，这是爹爹新收的徒弟裴云峥，以后难免要打交道，你们先认识一下。”

裴云峥眉目含笑，躬身在我面前行礼。

“师姐，以后请多指教！”

我被他正儿八经的样子逗笑。

却不想这一幕被刚好出来的虞子安撞见，他瞬间阴沉了脸。

“方知韫，你就那么缺男人吗，到处勾三搭四？”

我瞬间有点看不透他，既然不喜欢我又何必学别人拈酸吃醋。

我不想和他纠缠，他却拦住了我的去路。

“阿韫，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好似对我疏远不少。”

“大后日是你的生辰，我们去京郊围场打猎吧？上次承诺你的大雁，这次我一定打来给你。”

看着他心虚的眉眼，我无不可点了点头。

“好啊！”

既然要和过去告别，就来一个终生难忘的告别。

转眼到了第三日，虞子安早早来到方府门口接我。

猎场树林茂密，整个山头笼罩在浓雾中。

虞子安骑马带着我往密林深处走去，突然他停住了马。

“阿韫，我的玉佩丢了，那可是父亲给我庾家未来家主的象征，十分重要。”

“你在这里等我会，我沿着来路找一圈就回来带你去捕猎大雁。”

虞子安调转马头，即将远去时我叫住了他。

“虞子安，你爱过我吗？”

虞子安心中一跳，回头撞进一对明亮的眼眸中。

他爱的人明明是林兮，但是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虞子安，第一次见你，你送我一盏花灯解了我的尴尬，那时起我夜夜做梦能嫁你为妻。”

“我在你身后追逐了五年，不惜成为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谈，可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将我放在心底。”

“这次的生辰，是你第一次说为我猎大雁，我真的很欢喜。”

“只是虞子安，我有点害怕，你能否给我两颗信号弹？”

虞子安眼中歉疚翻涌，但最终他还是闭了闭眼，扬鞭而去。

“别怕，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看着他消失在密林深处的背影，我拼命顺着高大的树木往上爬，四周已响起猛兽的咆哮。

脱下身上的衣衫，套在早已准备的死尸身上。

待猛兽撕咬过后，方知韫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我低头看向下面，数不清的老虎野狼围上来。

我朝着远处发出凄厉的呼救，“救命，虞子安，救我……”

数不清的猛虎和豺狼疯了一般扑上去，将那个死尸瞬间啃咬得四分五裂。

血肉模糊，再也看不出最初的模样。

我在树上不断跳跃，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

虞子安，恭喜你完成九九八十一关，自此我们永不相见。

而远处一行人听到猛虎的咆哮和我的那声惨叫，兴奋地大叫鼓掌。

“太棒了，子安兄的九九八十一关追妻路终于完成了。”

“一会我们肯定能看到方知韫吓得屁滚尿流逃出来，哈哈哈！”

浓雾重重，虞子安伸长了脖子，却仍旧看不到密林深处的景象。

他莫名想起临走时方知韫求助的眼神。

在一起后，方知韫是鲜活的，爱笑爱粘着他，对他的事更是格外上心。

可这次，他明明说丢了家主玉佩，她却没有像以往一般为他着急上火，而是平静地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还有她最后的求助，眼中分明没有丝毫害怕，像只是确认某件事情。

“怎么没了动静，方知韫不会吓死了吧？”

场面突然十分死寂，大家都在屏气凝听，却还是没有我的任何声音。

虞子安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脸色煞白朝密林深处跑去。

“子安，你做什么？”

众人拉扯间，密林深处跑出一头饿狼，绿油油的眼睛，口中叼着一截断臂。

断臂上的玉镯掉落，滚落到众人面前。

众人俱都煞白了脸，一片静谧中虞子安俯下身，将那个带血的玉镯捡起来。

玉镯材质并不好，内壁刻着潦草的“阿韫”。

去年生辰，虞子安没有给方知韫准备礼物，随手从摊贩手中几文钱买下这个粗制滥造的玉镯。

谁知方知韫却宝贝一般日日戴在手上，还在里面刻上自己的名字。

他们正要前去查看，密林中跑出越来越多的野兽，个个口中叼着带血的皮肉。

“方知韫！”

虞子安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惊散了众多野兽。

他疯了一般朝里面跑去，却被好友死死拖住。

“子安，那么多野兽，你想送死不成？”

“我们派人去报官，等安全了我们再进去搜救。方知韫都上过战场的人，肯定会没事的。”

“放开我，我要去找阿韫！”

虞子安不顾众人阻拦，挣脱开束缚不管不顾打马向密林深处跑去。

一路上，尽是鲜血，越往里走越多。

虞子安的心渐渐沉下去，终于他到了放下方知韫的地方。

他远远地站着，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残骸，一滩刺眼的鲜血提示着那个日日追在他身后的女子没了。

他浑身颤抖，无措地捂着嘴发出压抑的悲鸣。

是他害了方知韫，是他亲自把她推向了死亡。

她是被活生生咬死的。

猛兽环伺，她一个弱女子该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

虞子安跪在地上，双手颤抖想要去收拢那些残肢断臂，却几次都拿不稳。

“阿韫，这不是真的，你快出来，别闹了？”

他一遍一遍朝着四周呼叫，多想眼前这是一场噩梦，或者是方知韫的恶作剧也行。

他捉弄了她那么多次，她明明都好好的。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见方知韫，她站在雨帘外，与世家贵女格格不入。

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格外引人侧目。

林兮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她哭诉方知韫抢了她的县主之位，说只要他捉弄方知韫九九八十一次，她就答应他的求亲。

他冷眼旁观方知韫一次次飞蛾扑火，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

直到那次山寺他们找来乞丐侮辱她，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无处宣泄的愤怒。

他一根一根捡起断骨，放在自己名贵的大氅中。

身后追上来的好友们个个噤声，林兮眼中闪过一抹快意和嫉恨。

虞子安抱着一堆碎骨，默不作声往回走。

“阿韫，别怕，我带你回家……”

虞子安如同行尸走肉，不顾百年庾家的体面，为方知韫披麻戴孝。

方知韫刚下葬，京城掀起了血雨腥风。

虞子安将那些昔日的好友个个赶到全满猛兽的斗兽场。

“你们不是喜欢玩吗，今日让你们玩个够。”

他们明明承诺过自己，里面的猛兽都是圈养的，不会有生命危险。

光鲜亮丽的世家子弟，个个如同畜生一般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子安，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你放了我们吧……”

“我们这做也是为了帮你啊，这件事不是也得到了你的点头同意吗？”

“对，你若真要怪应该怪林兮才是，是她逼着你捉弄方知韫九九八十一次的……”

虞子安置若罔闻，冷漠地堵上围场的出口。

不一会里面响起凄厉的惨叫，他越过人群看向面色苍白的林兮。

“子安，我爹爹同意了你我的婚事，你什么时候上门提亲？”

虞子安漠然地从她身边经过，朝身边的小厮低声吩咐。

“一会我亲自射一对活雁，我和她成亲，一点不能马虎。”

林兮不敢置信看向眼前的男人，“虞子安，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宁愿娶一个死人，也不向我提亲吗？”

“你明明说过，等捉弄方知韫九九八十一次后就来向我提亲，你怎可如此欺辱我？”

看着眼前这个满眼恶毒的女人，以前怎么会觉得她比阿韫好？

“我就是故意捉弄你，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别忘了，你可让我捉弄了阿韫八十一次呢。在我心里，阿韫才是我的妻子，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林兮瞪大双眼，语带哭腔。

“虞子安，你是不是爱上了方知韫那个贱人？”

“你怎么可以辜负我，我等了你五年，你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

“闭嘴，我不允许你这么辱骂阿韫！”

虞子安的一巴掌，两人瞬间懵在原地。

“虞子安，你打我？你为了方知韫那个贱人打我？”

“你别后悔，就算你跪在地上求我原谅，我都不会再理你！”

向来众星捧月的林兮，哪里受过如此委屈，哭着跑远。

虞子安非但不追，还回头朝下人吩咐。

“以后若是林兮再来，直接给我赶出去！阿韫不喜欢她，那庾府也不欢迎她！”

为方知韫报仇后，虞子安仿若一下失去了人生目标。

他日日拎着酒瓶坐在方知韫坟墓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喝醉了酒抚摸着墓碑上面的“方知韫”三个字，哭得肝肠寸断。

多日忧思郁结，虞子安终于病倒了。

还发着烧，就听到下人来报，林兮掘了方知韫的墓。

虞子安连鞋都未穿，跑到方知韫的坟墓，只见方知韫的棺材早已湮没在熊熊烈火中。

“贱人，生前抢我县主之位，死了也不安生，竟然蛊惑子安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命大，捉弄你八十一次都吓不退你？”

“那晚我亲自找的乞丐，明明差点就要得手了，只要子安亲眼目睹你被肮脏的乞丐玷污，他就再也不会碰你……就差那么一点，我就成功了。”

“你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你永世不得轮回！”

林兮魔怔了一般将黑狗血泼洒在坟墓里。

虞子安只觉气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和林兮扭打作一团。

京中的事已与我无关，我如今正琢磨如何出外面透透气。

上次从猎场逃跑，不小心坠入猎人设置的陷阱，划伤了半张脸，也摔断了一条腿。

要不是裴云峥及时赶到，我恐怕正要去阎王殿报到。

静养月余，脸上的伤已结疤，腿也好个差不多。

奈何爹娘紧张我，派裴云峥时时盯着我，不让我随意动弹。

“裴云峥，我已经好了，不要再喝这苦了吧唧的药。”

“师姐，你要乖乖听话，大夫说了还需喝十日，否则会留下病根。”

裴云峥像哄孩子一般，将药碗递到我的嘴边。

“师姐，只要你喝了药，我就送你一件礼物，你保准喜欢。”

无奈我一口灌下，裴云峥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个银制的面具。

面具做的很精细，和我脸型刚刚贴合。

“你不是怕战场上自己不够英武，戴上这个面具，就是我们最英勇的方小将！”

我迫不及待戴上那个面具，满意得不得了。

第二日开始，我就偷偷背着爹娘早起去演武场锻炼。

裴云峥倒也识趣，就算再忙也会来陪我过招。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三个月，比武考核那日，我戴着面具隐姓埋名一举拿下比试冠军，成为最年轻的少将军。

为了方便，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名，方不晚。

不晚，任何时候都不晚。

驰骋沙场，不过一年时间，鬼面阎罗的称号就响彻边城。

而我也立下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战功。

年末接到封赏圣旨，皇上希望我这个新秀能到京城接受封赏。

爹娘一脸为难看向我，他们知道当初我受的创伤。

“你若不想回去，我让裴云峥替你去也行，反正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

沉思片刻，我还是决定亲自回去。

若被人发现，可是欺君之罪。

况且我从未亏欠过别人什么，就算是故人，我戴着面具他们不一定能认出。

爹娘还是不放心我，执意让裴云峥陪我回京。

这一年，我和裴云峥一起出生入死，可谓配合最默契的战友。

有他在身边，我也心安。

边城接连大捷，皇帝高兴得亲自为我们办了接风宴。

我挨着坐在皇上下首，场上所有人都不断朝我恭喜致意。

恍惚想起六年前第一次回京，和京城的贵女们格格不入，自己一人怯怯地呆在角落，接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

兴致高昂时，皇帝命我亲自表演了一支边城战士闲暇娱乐的剑舞。

一舞刚毕，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阿韫！”

转身望去，姗姗来迟的虞子安失魂落魄向我走。

他目光紧紧盯着我，伸手就要取我脸上的面具，却被裴云峥挡开。

“虞大人，请自重！这是我们的鬼面将军，不是你可随意亵渎的玩物。”

虞子安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尤其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像极了方知韫。

方知韫没死，只要想到这个可能，虞子安瞬间心如擂鼓。

宴席散去，我刚走出大殿，就被不知等了多久的虞子安拦下。

“鬼面将军，听闻你在沙场骁勇善战，在下钦佩！”

“能否给在下一个面子，一同赏游京都？”

我以为自己可以平静无波面对昔日的故人，可真在面前我却控制不住想起昔日的事情，满腔愤恨涌上心头。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点了点头。

一路上虞子安兴致勃勃引经据典讲述京都的盛景，他的确是个学识渊博的人。

“这么久，还不知鬼面将军名号？”

我早已猜到他会如此，幸亏宴请前我吃下了变声丸。

“在下方不晚！”

听到我沙哑的声音，虞子安眼中划过一抹意外。

身形体态就连一些下意识的小习惯都像极了方知韫，只是一开口沙哑的男声，瞬间毁灭了心中所有的希望和期盼。

可他还是不愿放弃，“方将军为何总戴着面具？”

“在下生得恐怖，怕吓着别人！”

两人陷入沉默，虞子安不时打量着我，像是要将我看穿。

“虞大人为何总盯着我看？”

虞子安望着远处他为她点的天灯，“你很像我的妻子……”

妻子？

我心中冷笑不已，当初我追在他身后五年，他从未说过一句喜欢，如今人死了，假模假样追封一个妻子演给谁看？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我的妻子和你一样，生长在边城，她不会吟诗作对，不懂音律舞蹈，但她却很纯粹……”

“曾经我误解她伤害她，可她走了，我却想她想得夜夜难以入睡。”

“如果，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好好待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留在边疆，永远不与他相识。

虞子安亲自摘下一盏花灯，递到我面前。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不要命朝我砍来。

“阿韫，小心！”

那盏花灯像极了六年前他递给我的那个，怔愣间，虞子安紧紧抱住了我。

“你没事吧？”

他担忧地望着我，身后却插着一根羽箭。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顾不上矫情，抽出佩剑迎了上去。

混战中，我的面具被打落。

直到最后一个蒙面人倒下，我才轻轻松了口气。

“阿韫，真的是你！”

虞子安一脸欣喜，跌跌撞撞朝我跑来。

我才惊觉真实的容颜暴露在他面前。

他后背还插着羽箭，却死死拽着我的衣袖，生怕我会再次离他而去。

直到他再也撑不住晕死过去，我挥手割下衣袖冷漠转身。

我身份已经暴露，不想再和他有丝毫瓜葛。

第二日一早，虞子安敲响了我的房门，他捧着桂花糕献宝一般。

“阿韫，我特意起早排队买的，还热着呢，你尝尝？”

我冷眼看着他苍白的脸，摇了摇头。

“虞子安，爱吃桂花糕的是林兮，而我对桂花过敏！”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满是歉疚看着我。

“阿韫，以前是我不对，忽略了你的爱意。以后不会了，你喜欢吃什么，我一定会牢牢记住。”

“看到你还活着，你不知我有多开心，我害怕这是一场梦，迫不及待想见你。”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虞子安，看见你却是我的一场噩梦！”

“你追林兮的九九八十一关，于我却是九九八十一次生死考验。”

“你一次次将我推入绝境，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爱你不渝？”

虞子安垂着头，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阿韫，要如何，你才肯原谅我？”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你，等封赏结束我就回边关，再也不回京城。”

我将虞子安拒之门外，却未想到他为了我竟然丧心病狂陷害裴云峥。

裴云峥此次是陪我回来，我不能让他因我背上莫须有的罪过。

“阿韫，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好想你……”

推开虞府的门，虞子安迫不及待上前将我拥进怀中。

我挣脱开他的怀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虞子安，想不到你还是这么自私。你凭什么把裴云峥关起来？”

虞子安舔舐了一口嘴边的血，眼底弥漫上执拗和疯狂。

“自私？要不是他勾引你，你为何不回头看我？”

“我只是怕失去你，我有什么错？”

他转身指着虞府满目的红色灯笼。

“阿韫，你看，我已经在筹备我们的婚礼。只要你点头和我成亲留在我身边，我就放了裴云峥。”

我看着眼前疯魔的虞子安，觉得讽刺极了。

“虞子安，你说想娶我为妻，为何我追在你身后的五年，你一次也没提？”

“我有没有抢林兮的县主之位，但凡你去查探一下肯定明白其中缘由，可你呢？却不管不顾为她出头，捉弄了我一次又一次。”

“还有最后一次，密林深处，我求你给我两颗信号弹，我想但凡你有点良心我就跟你好聚好散，可你呢？”

“你没有，你眼睁睁送我去死！如今你又装什么深情不悔？我不稀罕！”

虞子安死死抱着我，眷恋地看着我。

“阿韫，从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对你。”

“只要跟我成婚，你想要如何惩罚我都可以，我只要你在身边。”

我忍着满心的憎恶，闭了闭眼。

“虞子安，强扭的瓜不甜，我们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虞子安却异常坚定，“苦果亦是果，方知韫，我只要和你有个结果！”

从那日起，虞子安将我囚禁在他的身边。

他说等婚礼举行完，才肯放裴云峥出来。

我日日寻思逃跑的路，直到有一天我在后院看到洗恭桶的一个人。

我放弃了挣扎，静静等待婚礼的来临。

大婚当日，虞子安十分激动，他满面红光将红绸递到我的手中。

“阿韫，今日过后，你终于是我的妻。我们生生世世不……”

话音还未落地，他低头看向胸口的匕首，不敢置信扯下红盖头。

盖头下哪是什么方知韫，分明是被他报复毁容的林兮。

“虞子安，凭什么你活得好好的，我就得下地狱？要死我们一起死！”

林兮疯狂大笑，挥手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倒在虞子安怀中。

我在人群中看着眼前的闹剧，看到虞子安不甘地朝我看来。

“为什么？”

我却嘲弄地笑了笑，转身扶着裴云峥头也不回地离去。

虞子安看着我远去的背影，伸出手想要挽留却是徒劳，最终死不瞑目。

他下葬那天，我已和裴云峥奔赴边关。

从此山高水长，再无归期。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