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看着未发送的这几个字，烦躁地掐灭了烟，又一字字地全部删除。

过了一会儿，江年重新编辑了一条。

【没有你，我过得反而更好了，还要和卿卿结婚了，前女友，你要不要来参加婚礼？】

那边依旧没有回复。

江年自嘲地笑笑，将手机熄屏。

我站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我来不了，江年。」

但他听不见。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江年回到房间，立刻有人过来为他整理着装。

和新娘不同，他要先到大厅交际一下。

来宾可不止是他的亲朋好友，还有许多合作伙伴。

我跟着江年飘到了大厅。

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被施华洛水晶装点得极尽奢华，让每一位到场的宾客都忍不住惊叹。

我看到了江年的父母。

他们脸上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似乎是有些尴尬。

站在他们身边的，是江年的亲戚们，也是曾经嘲笑江年的那群人。

看到江年过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讨好的笑。

「哎呀，阿年今天可真帅气，打小我就看着你和寻常孩子不一样。」

「是啊是啊，我们江家出了阿年，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江年听着他们的恭维，神色淡淡。

人性一直就是如此，踩高捧低，趋利避害。

这些年他见得多了。

见没能拍成马屁，有几个心思活络的亲戚话锋一转，开始踩我。

「也幸好当初那个没成，卿卿才是最配我们阿年的。」

「是啊，还得是有钱人家的女儿，那气质，之前那个孤儿怎么能比得上哟。」

江年爸妈的脸色不太好看。

当年我突然消失，不仅让江年在一众亲戚面前丢了脸，也让他们下不来台。

本来他们就不太希望儿子娶那样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事一出，他们心里更是对我不喜。

江年也冷了脸，缓缓开口：「再提那个女人，我就把你们赶出去。」

那几个亲戚立马噤声。

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江年这反应，未免也太大了些。

13

江年跟几个合作伙伴寒暄了一下，又来了陈家亲戚那边。

陈家人待他和江家人一样。

从前看不上，如今又百般恭维。

江年有些不耐烦地听着他们拍马屁，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突然定住。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心神巨震。

站在陈卿卿父亲身后的男人，正是三年前杀了我，又将我碎尸的那个醉汉！

他的脖子上，就那么明晃晃，大喇喇地挂着我爸爸留给我的吊坠。

发现江年在看自己，他挤出一个笑容，露出了一口微黄的牙齿。

「侄女婿，我是你小叔啊。」

江年却顾不得他的身份，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了那块吊坠。

他记得很清楚。

秦霏有个很宝贝的吊坠，是她父亲的遗物，几乎从不离身。

她还给自己展示过，那个玉质吊坠的背面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是她小时候调皮一不小心摔了留下的。

此刻，陈小叔脖子上带着的吊坠背后，恰好也有一道划痕。

江年死死盯着他：「这块玉坠，你从哪弄来的？」

14

陈小叔看着他突变的面色，意识到了不对。

三年前他做了那件事之后，心神不宁了好几个月，生怕那个女人家里人报警，查到他身上。

那段时间，他走在路上看到交警都心里止不住发虚。

后来他被陈卿卿排挤去了南方打工，直到她结婚，他才偷偷回来。

这期间，从来没有警察上门找过他。

就好像那事没发生过似的。

想想当初那手机里少得可怜的联系人，陈小叔也觉得可能是自己运气好，怕是碰到无父无母或者离家出走的姑娘了。

他放松了警惕，想着不会有人认出来，借着今天这个大场合，他还戴上了那个看起来挺不错的玉坠。

可看江年这反应，他肯定是认出这块吊坠了！

晦气！

陈小叔突然想起那女人手机里存着的一个叫「阿年」的联系人。

又想起曾经挺过自家哥哥嫂子说过，江年之前有个在婚礼前一天消失的女朋友，心头猛地一跳。

不会那么巧吧？

陈小叔心虚地咽了咽口水：「这，这我随手捡的。」

他胡乱扯了个谎，江年却是不信的。

他知道秦霏有多宝贝这个玉坠。

连洗澡有时候都舍不得摘下来，怎么可能会弄丢它？

再看陈小叔，他已经心虚到极点，扭头就跑。

江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那天晚上他回到地下室时也曾经出现过。

但那个时候他没有在意，如今确不得不在意了。

一个可怕的猜想从脑海中浮现，他捂住胸口，叫来保安。

「拦住那个人，快！」

陈小叔动作再怎么快，也快不过熟悉地形的保安。

很快，他就被人按住了。

陈卿卿的父母有些急了。

「江年，他再怎么说，也是卿卿的小叔，你该给他点面子！」

虽然他们也不喜欢这个败了家业的弟弟。

但再怎么说，陈小叔今天也是顶着陈家人名头来参加婚礼的。

众目睽睽之下，江年这么不给他们陈家脸面，是什么意思？

前面闹了起来，几个伴娘赶紧去叫了陈卿卿。

她提着婚纱急匆匆出来，看到被保安按住的自家小叔，又看到江年黑沉如墨的面色，心中一个咯噔。

该死的，小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15

看到陈小叔脖子上戴着的玉坠时，陈卿卿气得发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自己干了坏事，还真以为就天衣无缝了不成？

她好不容易才想办法给他送走，他居然还敢偷偷回来！

心中愤恨，她面上却不露痕迹，语气担忧：「阿年，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看她过来，江年的眼神和缓些许。

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卿卿解释。

说在她小叔身上看到了自己前女友的玉坠？

那未免有些太不给她脸面。

何况，何况秦霏也不一定就是出事了。

但想到曾经和秦霏蜗居在地下室里的那段时光，江年怎么也说不出让人放了陈小叔的话。

万一呢？

如果秦霏真的是……

他不敢想。

「报警吧。」

江年缓缓开口。

16

听到江年的话，陈卿卿下意识地阻止。

「不行！」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不远处，陈小叔已经瘫倒在地，面色灰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绝对是犯了事才会这么害怕。

那陈卿卿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阻止呢？

江年眉心微蹙。

他不是傻子。

陈卿卿的反应已经让他生了疑心，那就不会再听她的。

江年报了警，警察迅速赶到了现场，带走了陈小叔。

众人面面相觑。

出了这种事，婚礼还要继续吗？

江年确实是没有继续的心情。

他很想跟着警察一起，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看到泫然欲泣的陈卿卿，还是没狠下心来。

「卿卿。」他看向陈卿卿的眼神中满是歉意，「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不是不给你面子。」

陈卿卿心里慌乱极了，却也知道不能表现出来。

她咬着牙，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没事的，阿年，我相信警察会调查出来的。婚礼……继续吗？」

陈卿卿一心想着撇清关系，却忘了这跟她一贯表现出来的形象有了出入。

家里破产的时候，她都说不会责怪小叔，希望他以后能成熟一点。

如今竟然连一句开脱都不曾有。

就好像她知道些什么似的。

江年微微一怔，感觉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了解身旁的爱人。

他揉了揉眉心，想到那个突然从他生命中消失的女人，迅速做了决定。

「婚礼延期吧，抱歉卿卿。」

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去追警察了。

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陈卿卿扭曲的一张脸。

本来站在一边想劝劝江年的王越看到陈卿卿的表情，噤了声。

他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陈家小叔不对劲。

陈卿卿也是。

17

我跟着陈小叔来到警局。

按理说，进行审问的时候是不让外人旁听的。

但江年走了些门路，竟就那么坐在了角落。

从陈小叔的角度，刚好是看不到他的。

一开始，陈小叔并不承认。

他知道自己犯下是杀人的重罪，一旦认了，绝对要进牢里待好多年。

但警察和他从前糊弄过的那些人可不一样。

他的话漏洞百出，瞒不过他们。

再加上审讯室里本就压抑的气氛，陈小叔到底还是没坚持住，承认了杀人的事实。

他哽着脖子，还往我身上泼着脏水：「她穿着短裙想勾引我，硬往我身上贴，我那被挤得实在是没办法了，又喝了酒，脾气爆了点，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气得灵魂都在发抖，扑到他身上，恨不得啃下他的肉。

陈小叔无端地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一摸胳膊，已经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抖了两下。

「你说，她勾引你？」坐在角落的江年站起身来，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陈小叔。

「你知不知道她之前是我的未婚妻？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这种垃圾？」

在他刚刚讲述自己如何杀了人又销毁罪证的时候，江年就有些按捺不住。

此刻听到他胡言乱语，江年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秦霏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他是怀疑过秦霏是不是跟人跑了，但他知道，秦霏不会做出这种事。

那可是秦霏啊……

就算只买了一块面包，也要分给他一大半的秦霏啊！

想到过往的回忆，江年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说陈小叔是垃圾，他又何尝不是呢？

那么爱他的秦霏，在发现他心里有白月光之后，该多难过？

她死在他们婚礼的前一天，又该有多绝望呢？

18

陈小叔被逮捕了。

警方在他描述的那条河的下游找到了些许碎裂的骨块。

因为秦霏没什么朋友，又父母双亡，唯一关系亲密的前未婚夫江年也没觉得她会被害。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别说尸体了，骨骼都已经不再完整。

警方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勉强拼出了一半。

经过dna比对，确认是失踪三年的秦霏。

警方还在陈家别墅，陈卿卿的房间搜到了很多江年和秦霏的照片。

虽然不能确定她与本案有关，但他们还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了江年。

不知看到了什么，这位京市新贵突然疯了似地扇了自己好几巴掌，身边的朋友拦都拦不住他。

我静静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照片。

有几张，是我去医院产科时被人偷拍的。

拍照片的人有几分功底，把我进去之前的忐忑和从房间里出来的喜悦拍得一清二楚。

江年是知道我有多期待一个孩子的，他也曾经同样期待。

可现在都没了。

他还差一点就娶了杀我的人的侄女，一个对我的死亡了解得很彻底的女人。

江年当然会崩溃。

19

我剩下的这些残骸被送去火葬场，装进了骨灰盒。

因为没有其他亲人，江年提出要保管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他抱着盒子，面无表情地坐上车。

江年还记得，从前抱秦霏的时候，他会故意使坏，秦霏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胖了。

「阿年，我要是不减肥，以后你抱不动我怎么办呀？」

她有些担心，圈住他的胳膊却并不舍得松开。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你想瘦到什么程度啊？连人带盒五斤吗？我可不允许哦。」

那时的玩笑，一语成谶。

如今的秦霏，少了一半的骨头，连五斤都没有。

司机正准备发动车子，车外来了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仔细一看，原来是陈卿卿。

她敲打着车窗，想让江年下车。

「阿年，阿年，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秦霏的事！」

「她已经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好好的行吗？」

江年嘲讽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这就是他曾经喜欢的人。

他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伤害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傻姑娘。

江年最后也没有下车。

陈卿卿被甩在了车后，大声哭喊着。

但再也没人会心疼她的眼泪了。

20

江年为我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选了一块很好的墓地，连同我的父亲和母亲一起，葬在了一座山上。

看着四块墓碑，他重重地跪下。

额头触到大理石板，发出咚咚的声音。

江年头上鲜血淋漓，却始终没有停下。

王越赶紧拉住他。

「你疯了？不要命了吗？就算你磕死在这，秦霏也回不来了！」

江年只是定定地看着墓碑上我的黑白照片。

「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她该有多疼啊。」

「王越，你说，她会恨我吗？」

王越抿了唇，不敢回答。

江年叹了口气。

他失焦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

「霏霏，霏霏是你吗？你回来了？」

被他喊到名字，我下意识地抬头，却看到他朝着另一个方向扑了过去。

江年得了妄想症。

也许是因为太过痛苦，又或者是想逃避现实，他被困在了三年前。

那个我还活着的时候。

他搬出了市中心的大平层，重新住进了那个几平米的地下室。

一开始去找房东的时候，房东还以为江年得了失心疯。

他在京市混了这么些年，还真没见过发达了还回到这种破地方住的有钱人。

不过想想看到的新闻报道，他心下了然。

那个被害的小姑娘，他有印象的。

虽然贫穷，但她的眼里始终有光。

要和江年结婚之前，她还笑嘻嘻地给他这个房东送了份喜糖。

可惜了。

这是发现人死了，渣男后悔了呗。

早干什么去了呢？

江年却无心思考房东怎么看他，急匆匆地住了进去。

地下室依旧是那么狭窄，卫生条件也不好。

江年被尘土呛得咳嗽不停，却飞快地把这里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

他和我一起住时的样子。

「霏霏，我回来了霏霏！」

「今天鸡蛋打折了，我做你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炒蛋怎么样？」

空荡荡的房间里，无人回应。

江年却依旧兴冲冲地做好了饭。

两人份。

21

王越来劝过，江家父母也来劝过。

江年却始终不愿意接受治疗，更不愿意搬出那个小小的地下室。

「不行，我要是走了，霏霏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那个在商场上不可一世的江总，如今倔强得像个孩子。

没人能劝得动他。

我叹了口气。

「何必呢，江年？」

「我不恨你了。」

「你该接受现实了。」

江年身子一抖，这次，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我。

「霏霏，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我给你买了项链，你喜欢的那条，你快戴上看看！」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想为我戴上项链，项链却穿透了我的身体。

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悔恨的泪水再次溢满眼眶，江年恸哭着，发出阵阵呜咽。

「江年，已经晚了，你别逃避现实了。」

「这三年，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

「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心中的执念已然消散，我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早该离开这，进入轮回了。

听到我说这三年一直都在，江年泣不成声。

「你全都看到了吗？」

那些他和新人的暧昧与缱绻，和他亲口说出的暧昧与诋毁。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轻轻点头。

江年跌坐在地。

可他留不住我。

谁也留不住我。

伤害已然铸成，后悔又有何用？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灵魂一轻，像是来到了个极温暖的地方。

睁开眼，我的父亲脸上带着慈爱的笑。

在他身旁，站着我从未谋面的母亲。

母亲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他张了张嘴，我听见他这样说——

「妈妈，我好想你，我和姥姥姥爷都等你好久啦。」

「妈妈，放心好了，下辈子，我们也会好好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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