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阿桂(萧珩)_阿桂萧珩最新章节
那日,萧珩下旨遣散六宫。
有位分低的,也有位分高的。
我不死心地问皇帝的心腹内监。
“公公,就连我也得走吗?”
那内监趾高气扬。
“没错,就算你是贵妃,也得走。”
我了然,什么都没带,就这么离开。
看着那处小棚,我忽然想起萧珩的话。
“瑶儿只能爱我,所以要永远陪着我。”
1、
因贾妃一言,萧珩未立后。
又因贾妃一言,萧珩遣散六宫。
我为妃时,年岁与萧珩相同。
而今离宫,年岁仍与萧珩相同。
曾是最得宠的妃子,人人说我姿色极盛,擅蛊惑君心。
从无名到贵妃,不过两年。
婢仆如云、锦衣华服、珍玩满目、冠宠六宫,我都曾有过。
如今从贵妃重回无名,倒也算圆满。
被遣散的妃子,有的得俸禄,有的领银钱。
轮到我,一无所有。
萧珩派心腹内监苏公公来送我,让我除了衣物,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带着离开。
苏公公盯着我,防我挟私带走什么。
但人总是如此,对高位者俯首,对失势者作威。
“娘娘见谅,陛下吩咐,老奴不敢不从。”
他抖开我的包袱,衣物散落在地。“娘娘手脚干净,可以走了。”
他没捡,我也没捡。
我望向那间窄小的棚子。
里头曾摆一张瘸腿木桌,我与萧珩凑在漏进的月光下,共读一本破旧的鬼怪杂谈,吓得相拥。
棚边悬着一枚褪色的平安符,是他随手拾来赠我的,说要保我平安。
后来他总念叨,要去庙里求一对新的,一个系我,一个系他——
“这样你就跑不掉了,天涯海角都得陪着我。”
可惜,如今他不再需要。
他有的是人陪。
我不过是他命途中的一粒微尘。
“娘娘还是快走,若冲撞贾妃,陛下该恼了。”
我静默地看了他一眼,抬脚跨过地上衣衫。
苏公公的拂尘横拦在前。
“娘娘不拿些衣裳?可莫说陛下亏待您。”
“烧了吧。”
我推开拂尘,径直向前。
横竖不是人身,穿与不穿,有何分别?
苏公公似恼我的漠然,追在身后嚷:
“娘娘能去哪儿?不如依陛下安排,去贾妃宫里当个婢女!”
我不答,继续走。
去哪儿?
天地之大,四海皆可栖。
2、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景象。
原来宫墙之外,竟是这般鲜活。
酒楼里推杯换盏的喧闹声隐约可闻,孩童嬉笑着从小街跑过,人们呼朋引伴,谈笑风生。我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街巷间,第一次觉得,原来活着可以这样快活。
只要我不愿,便无人能瞧见我,而我却能静静看着他们。
茶楼楹联上“且听古人说兴废”几个字龙飞凤舞。
我飘进二楼雅座时,醒木正拍在“贵妃跋扈”四个字上。
“要说那贾娘娘,当真是菩萨心肠!”说书人捋着山羊须,“独得恩宠还不忘劝陛下:‘六宫姊妹思家心切,不如放她们归去’。”
满堂喝彩中,他抚须一笑。
“唯有那贵妃,”他忽地压低嗓音,“粗鄙善妒,活活拆散鸳鸯!”
我看着茶楼外大好的阳光。想起了她和萧珩说的话。
“让姐姐出宫瞧瞧也好,就知道离了陛下活不成。”
她又说若陛下不舍得,就让我到她宫中当几个月侍女,离了过惯了的贵妃生活,才知道萧珩对我的好。
萧珩当时盯着跪在地上的我很久,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我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彻底把他惹恼了。
“陛下?”贾妃柔声唤他。
“让她去!朕倒要看看,离了朕,她能如何活?”
楼下传来叫好声,淹没了后半句。
说书人正说到“贾娘娘亲自为遣散的姐妹备嫁妆”,满堂掌声雷动。
我站起身来,往外走。
走走停停,没有目的。
最后我实在是累了,便蹲在屋檐下,看两处小屋相邻的两位阿婆争吵。
从起初的剑拔弩张,到后来的握手言和,最后竟还互赠吃食。
我有些羡慕。
曾经,我也这样想与贾妃相处。
贾妃是将军家的嫡女,备受父母兄长宠爱。边关的风沙磨砺出她一身傲骨,京城的诗书又养她几分贵气。
但离开父母,离开家,总有不适。
那日我撞见她在御花园里抹眼泪,发梢还粘着柳絮,妆容被眼泪化开得一塌糊涂。
我鬼使神差地开口:
“你要看纸鸢吗?陛下新做的,是一只鹰。”
后来,我们慢慢相熟。
刚开始,我们相约着在御花园煮茶。
后来,萧珩也加入了。
贾妃讲她所在的边关,讲纵马踏黄沙,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还讲草原的夜,星子低垂,讲戈壁的风,能把人的骨头吹透,还讲篝火燃起,烈酒入喉,连寒风刮到脸上都会觉得畅快。
我爱听她的话。
萧珩也爱听。
他坐在她身旁,眼神灼亮,像是透过她的话,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他从未触碰过的,辽阔无拘的世界。
而我,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
因为我所知的一切,不过是冷宫里的墙缝偷来的只言片语。
萧珩开始频繁地去她的殿里。起初,他还记得回头看我一眼,后来,连那一眼都省去了。
因为他知道,我离不开他。
直到最后,贾妃的脸变成了我的面容,萧珩理所应当地宠幸了她。
而我的脸,重塑成了贾妃的脸。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她见过天地,而你,只见过我。”
是啊,我只会他会的,只懂他懂的。
我是他的影子,他的执念,他的不甘。
可当他终于爬出泥沼,站在万人之上时,影子就成了累赘。
他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那个在冷宫里,连盏热茶都要偷的自己。
3、
我蹲得乏了,索性躺下。若在宫里,这般姿态定要被嬷嬷训斥。
我眯着眼望太阳,昏昏欲睡。
也没有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显露在人前。
忽然,两片阴影笼了下来。
“哎哟,老太婆,这姑娘生得真俊!”
“她怎么躺在这儿?莫不是晕了?”
“别废话了,快抬进去!”
我倏地睁眼,吓得两个婆婆险些松手。
“哎哟!你这丫头,睁眼也不吱一声,吓死老婆子了!”
我歉然一笑,正欲离开,却被她们一把拽住。
“捡着了就是咱的!正好我俩无儿无女,你来当闺女,继承家业!”
“好主意!老太婆你总算办了件聪明事!”
未及拒绝,已被推进了一间宅院。
她们不由分说地往我怀里塞满吃食。
“桂花糕可甜了,尝尝?”
“刚蒸好的肉包子,老婆子我天没亮就起来和的馅儿。”
“哎哟吃这么点儿怎么行,瞧你瘦的!”
我手忙脚乱地接过她们递来的食物,耳边是她们絮絮的念叨。
这才知道,她们年轻时都因丈夫品行不端,想方设法求来了和离。
和离后,任凭爹娘如何相逼,她们再不肯嫁人。
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她们只当耳旁风。
“为何不再嫁?”我问。
她们相视一笑,眼角皱纹里漾着洒脱。
“天大地大,老娘最大。”
“这辈子啊,最要紧的就是让自己痛快。”
“我们最爱的,从来都是自己。”
最爱……自己?
我怔住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忽然砸进我心里。
恍惚间,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梦。
不,那不是梦,是我真正的来处。
她们见我发愣,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怎么?小丫头听傻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咬了一口的桂花糕,甜腻的香气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滋味。
我是萧珩幻想出来的玩伴,从冷宫到帝位,一直陪着他。
他爱我,我也爱他。
他痛,我痛。
他伤,我伤。
他怒,我怒。
我因他而生,连喜怒哀乐都是他的影子。
唯一不同的是,我只爱他,也只会爱他。
而萧珩的心里不只会有我。
“丫头?”
老婆婆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脸。
“发什么呆呢?”
我回过神,觉得胸口闷得慌。
“婆婆……如果一个人,活着只是为了另一个人,那她该怎么爱自己?”
她们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
“傻姑娘,人哪能只为别人活?”
“就是!”
另一个婆婆塞给我一块酥饼。
“你先学会为自己吃,为自己笑,为自己活!”
我捏着酥饼,怔怔出神。
我是因为萧珩而存在的,就连情感,也是因为萧珩。
我不会爱自己,只会爱萧珩。
可此刻,阳光晒在背上,暖融融的。酥饼的芝麻香往鼻子里钻,耳边是她们的笑骂声。
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萧珩以外的东西。
4、
“陛下,贵妃娘娘走了。”
萧珩的目光仍停在奏折上,闻言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一小片。
“当真走了?”
“回陛下,娘娘确实离宫了。奴才斗胆问过娘娘去向,娘娘未答。”
“她……竟无半分留恋?”
“不曾。娘娘连衣物都未带走,怕是去意已决。”
听说她未带行装,萧珩心下稍安。
贾妃说得对,贵妃不过是因他近日多去了几趟长春宫,使些小性子罢了。既未收拾细软,想必入夜便会悄悄回来。
即便今日不回,明日也定会回来。离了他萧珩,她能去哪儿呢?怕是连如何活下去都不知晓。
这般情形并非头一遭。
上回他临幸贾妃时,她闹得比这更甚,最后不也乖乖回到他身边?
莫说是他,古往今来的帝王,三宫六院本是常事。待她回来,再好生说教便是。
何况宠幸贾妃,原非他所愿。
那夜不知怎的,贵妃的容颜忽然化作贾妃的模样,而贾妃眉目间又显出贵妃的神韵。
既将独属于他的妃子拆作两人,他便只能都要了。
可一日复一日,宫门始终未见她的身影。
萧珩渐渐坐不住了。
许是迷了路?她这些年来只在他身边打转,连宫里的甬道都未认全。
从前若走失了,只消在心底唤他一声,他总能寻到她,牵着她回来。
这回却不同。
他在心中唤了又唤,竟如石沉大海。
“你亲眼看着她走的?可带了什么?”
“奴才看得真切,娘娘只瞧了瞧那间旧棚子,空着手就走了。”
“连平安符都没带?”
“未曾带走分毫。”
萧珩喉头发紧。
她竟什么也没带?做了几年人,便真当自己能如常人般过活了?
还是说……她本就打算一去不返?
这个念头刺得他心头发痛。
他设想过千百种缘由,气他陪伴太少,恼他贪恋皮相。却从未想过,她会离开。
毕竟从最初,她就是因他而存在的。
“若从未出宫之人独居宫外……会如何?”
苏公公伏得更低。
“恕奴才直言……怕是活不成的。”
5、
“陛下,大师到了。”
苏公公的声音将萧珩从回忆中惊醒。他仍坐在冷宫的破棚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的平安符。
“让他进来。”
脚步声渐近,萧珩却突然抬手。
“慢着。”他盯着棚角那枚摇摇欲坠的符纸。
“你说……她若真想走,为何要回来看这棚子?”
苏公公不敢接话。
萧珩想起那年冬夜,八岁的自己蜷在漏风的偏殿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你要是真人该多好。”
后来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方士。
“可有办法让虚妄之物化形?”
老道士捋着胡须。
“执念够深,精怪可成人。但若执念散了……”
“会如何?”
“便如朝露见日,烟消云散。”
当时他不以为意。瑶儿怎会离开?她承诺过永远相伴。
“陛下?”
大师在棚外轻声唤道。
萧珩猛地攥紧平安符。
符纸边缘簌簌落下碎屑,像极了那年瑶儿第一次化形时,月光下逐渐凝实的衣角。
“找。掘地三尺也要……”
话音戛然而止。
掌心传来细微刺痛,原是符纸中藏着的硬物硌破了皮肤。
他颤抖着拆开符纸,里面滚出一粒黢黑的种子。
是那年他摔破脑袋时,怕瑶儿消散,按着鬼怪故事里的情节塞进符里的桃核。
“种下它就能长出瑶儿。这样就算我忘了想你,你也不会消失。”
桃核静静躺着,表面布满细密裂纹。
大师叹息一声。
“万物有灵,执念化形。如今灵核已裂,怕是……”
“闭嘴!”
萧珩将桃核死死按在胸口。
“她答应过的……”
是他错了,他后悔了。
当时他只当她是赌气,以为她终究会回头。可现在才明白,她是真的不要了。
不要这宫闱,不要这荣华,甚至不要他了。
他更不该听信贾妃的话,以为她只是恃宠而骄,以为只要冷落她几日,她就会像从前一样,红着眼眶回来求他垂怜。
他不该以为,她离了宫就会明白除了他身边,这天下之大,根本无处容她。
可如今他才懂,她从来不是笼中鸟,是他硬生生折了她的翅膀,还妄想她会感激这方金丝笼。
最可笑的是,他竟真以为,赶她出宫不过是场无关痛痒的教训。
却忘了她本就是一缕执念所化的精魄。
若连执念都散了,她又凭什么存在?
萧珩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想起从前在冷宫的破棚里,她曾他:“若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当时他是怎么答的?
他笑着说:“傻话,我怎么会不要你?”
6、
我和婆婆们的小院里头飞进了一只八哥。
它是雨夜飞进院子的,参差不齐的羽毛上沾着水珠,喙边有一道细疤,像被什么利器刮过。
王婆婆用旧棉絮给它垫窝,李婆婆每日掰半块糕饼喂它。
它讨人喜欢,每日都会说“我是瑶儿的小八哥。”
泼皮孩子踹开篱笆那日,八哥正啄着我掌心的黍米。
那孩子十岁上下,脖颈挂着的长命锁刻着“百邪不侵”,伸手就要掐八哥的翅膀。
“我爹说了!我看上的都该归我!”
八哥惊叫着扑进我怀里,羽毛炸开,那孩子的指甲在我手背抓出血痕。
我突然想起贾妃她也是这样说:“陛下的宠爱,合该是我的。”
“姐姐以为我那日哭是为什么?当然是装的啊,这样我就能通过你去接近陛下了。”
“爹娘说过,我得的就应该是最好的。所有只能劳烦姐姐,把陛下的宠爱还给我了。”
“发什么愣?”李婆婆一把拽过我,王婆婆已经抄起扫帚。那孩子被轰出门时还在尖叫:“我要告诉我爹!你们等着!”
八哥在我肩上发抖。
“怕什么?畜生都晓得谁待它真心。”
李婆婆掰开八哥的嘴给我看了一下:“瞧见没?舌根有旧伤,怕是原主拿铁签子驯过。这种泼皮猴儿它都肯逃去,它就是傻了,不仅傻了,还是傻的没边儿了。”
我摸着八哥的羽毛不说话。
“要是它跟人走了呢?”我终于问出口。
两个婆婆同时“嗤”地笑了。
“那更好!”王婆婆拍掉围裙上的糕饼渣,“省下口粮养只会笑的画眉。”
李婆婆补得更狠:“能叫人勾走的,不是白眼狼就是贱骨头。”
她突然轻掐我耳朵,“你这丫头,该不会还惦记宫里那个瞎眼玩意儿吧?”
我摇摇头,没说话。
八哥伸长了脖子,蹭了一下我的脸,又啄了啄我的耳坠。
风穿进屋内,我们仨挤在檐下看八哥梳羽。
7、
夜晚,我坐在秋千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那轮明月皎洁如洗,与我化形那夜一般无二。
其实,我能化为人形,并非因为萧珩请来的道士。
那日恰逢仙人云游至此,见我终日徘徊在萧珩身侧,却只能做一抹虚无的影子,便问我:“小精怪,可想真正活一回?”
我自然想。
仙人抚须而笑。
“我可以助你化形,但需与你打个赌。”
“赌什么?”
“赌一个『爱』字。又不仅仅是萧珩的爱。”
规则很简单。
若萧珩始终爱我,我便不会消散;若他彻底变心,我就会如朝露般消失。
唯一的破解之法,是成为真正的“自己”,不再依附于他的执念而活。
那时的我哪里懂得这些?
满心只想着能真正触碰萧珩,能被他看见,被他拥抱。
我欣喜若狂地应下赌约,在月光下化作了人形。
初见时,萧珩几乎喜极而泣。
他紧紧抱着我,说这是上天的恩赐。
可后来呢?
贾妃被临幸后,我就该明白的。
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可萧珩看她的眼神却与看我时截然不同。
那里面没有多年相依的默契,没有患难与共的珍重,只有一种新鲜的、猎奇的炽热。
原来萧珩的爱,从来不是非我不可。
他的爱浅薄得像一层秋霜,会因为一张相似的脸转移,会因为几句软语动摇,却不会因为“是我”而停留。
我不甘心啊。
我闹过,哭过,甚至故意在他面前受伤。
每一次争执,都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联系在减弱。
那是仙人赌约在生效。
但真正让我死心的,是秋猎那日。
刺客的刀光袭来时,萧珩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贾妃身前。
而我替他挡下致命一击时,只换来他匆匆一句:“照顾好贵妃。”
那一刀没有要我的命,却斩断了最后一丝牵连。
醒来后,我清楚地感觉到赌约结束了。
我不再是因萧珩而存在的精怪,却也没有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成了一具空壳,既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又找不到新的存在意义。
养伤期间,萧珩来过几次。可我每次见他,都会不受控制地后退。
“瑶儿,你到底在闹什么?”
最后一次,他恼了。
“朕已经解释过了,当时情况危急……”
我看着他愤怒的表情,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我在吃醋,在耍性子,却不知道我早已没有资格计较这些。
赌约判定他变心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
三日后,因着贾妃的话,萧珩下旨遣散后宫。
“陛下说了,娘娘若愿意,可去贾妃娘娘的宫里当个婢女。”
苏公公传话时,眼神怜悯。
“毕竟娘娘无亲无故……”
我笑了笑,什么都没带,转身离开了皇宫。
夜风拂过秋千,我轻轻晃了晃。
月光依旧那么亮,亮得能看清掌心淡淡的纹路。
这些曾经没有的东西,如今都在证明我真的“活”过。
我想起离宫那日,两位婆婆硬塞给我的桃酥。
当时觉得索然无味,现在却莫名有些馋了。
8、
“丫头!怎么又发呆?”
一双粗糙温暖的手突然拍在我肩上,惊得我差点从秋千上跌下来。
王婆婆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嫌弃。
“年纪轻轻的,整天对着月亮叹气,像什么样子!”
“就是!”
李婆婆从后面冒出来,不由分说拽起我的胳膊。
“今晚东市有集会,跟我们老婆子凑热闹去!”
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们一左一右架着往外走。夜风里飘来糖炒栗子的甜香,远处隐约传来笙箫鼓乐之声。
“先说好,不许半路溜号!”
王婆婆恶狠狠地往我手里塞了块芝麻糖。
“元宵节带你出来,转眼人就没了。”
“结果蹲在河边看人放河灯看了一晚上!”
李婆婆接话,顺手替我理了理衣领。
“今晚非得让你尝尝真正的人间热闹不可!”
集市上人潮如涌,各色灯笼将夜空映得恍如白昼。
我们挤到猜灯谜的摊子前,红绸上墨迹淋漓写着:“一口吞下十颗日(打一字)”。
“这有何难?”李婆婆得意洋洋,“田字也!”
摊主笑着递来一盏兔子灯,王婆婆转手就挂在我腕上。
“丫头试试那个『四方来合作,贡献大一点』?”
我盯着灯笼出神。从前在宫里,上元节也有灯会。
萧珩总爱让我猜些生僻谜题,猜对了便赏些珠宝首饰。
那些谜面往往引经据典,哪有这般鲜活有趣?
“是『器』字。”
我响亮地说道。周围顿时响起喝彩声。
转过街角,一群少年正在玩投壶。
王婆婆接过少年递过来的三支竹箭。
“老婆子年轻时可是好手!”
竹箭破空而入,稳稳落在壶耳上。
人群爆发出惊呼,李婆婆已经推着我上前。
“该你了!”
我笨拙地模仿着姿势,第一支箭擦着壶边飞过。
第二支倒是入了壶,却激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原来投壶要中的是壶耳才算好彩头。
“看我的!”
有个扎小辫的小丫头挤过来,小手一扬,箭矢稳稳挂上壶耳。她冲我咧嘴一笑,缺了颗门牙。
“姐姐要手腕往下压!”
在我的箭终于挂上壶耳时,两个婆婆笑得比我还开心。
摊主送了我们一人一枚桃木簪,李婆婆当场给我挽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
接下来我们往前走了一会。
“三位女先生里面请!”
酒楼伙计热情招呼。原来每月集会,醉仙楼都会举办对诗会,胜者可得一坛陈年花雕。
“我不……”
“怕什么!”王婆婆一巴掌呼在我背上,“对不上就罚酒!”
题目是“月”。周围才子们摇头晃脑吟着“玉轮”“冰魄”,我却想起从前冷宫里的月亮。
“寻常一样窗前月。”我轻抚酒杯,“才有梅花便不同。”
满堂寂静片刻,突然爆发出喝彩。
掌柜亲自捧来酒坛时,我对着婆婆们露出得意的笑容。
原来被众人真心称赞,是这样的滋味。
“使不得!”我死死拽住要往赌坊里冲的李婆婆,“这地方……”
“小赌怡情!”王婆婆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银子,“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
骰子在青瓷碗里叮当作响。
我学着旁人押“小”,结果开出来三个六。第二把押“大”,偏又开出个三点。
周围赌客哈哈大笑,有个胡子大叔看不下去了,于是教我辨认骰子声音的诀窍。
最后竟真赢了一串铜钱。
沉甸甸的铜板挂在腰间,随着步伐叮叮咚咚,比宫里的玉佩声响更叫人欢喜。
回程时已是三更天。我左手提着兔子灯,右手抱着半坛没喝完的花雕,发间歪插着桃木簪。
两位婆婆在前面拌嘴,争论刚才投壶到底是谁教我的方法更对。
路过糖水铺子,李婆婆转身问我。
“丫头,今日可快活?”
夜风送来桂花蜜的甜香,远处还有未散尽的箫鼓声。
我摸了摸腰间叮咚作响的铜钱,突然发现这一整晚,我竟一次都没想起过萧珩。
“快活。”我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笑意,“明日……还能再来吗?”
不出所料,被婆婆们弹了额头。
“嘿这丫头,怪贪心!”
9、
夜晚,我躺在婆婆家的小院里,望着满天繁星。
王婆婆和李婆婆已经睡下,而我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萧珩在找我。
自从离宫后,我刻意不去想他,不去感受那道曾经与我紧密相连的执念。
可今夜,他的呼唤格外强烈,像一根绷紧的丝线,另一端死死缠在我的魂魄上。
我闭上眼,看见他坐在冷宫的破棚里,手里攥着那枚褪色的平安符。
“瑶儿……”他的声音透过无形的联系传来,沙哑而疲惫,“回来。”
我猛地睁开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还以为,我永远是他的所有物。
我终于还是被联系拉了过去。
一道幻影出现在萧珩面前。
是我的模样,却比从前更加清晰,更加鲜活。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狂喜:“瑶儿!”
“陛下深夜扰人清梦,有何贵干?”我语气冷淡。
他伸手想触碰我,却抓了个空,神情顿时慌乱:“朕……朕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走,后悔……选了贾妃。”
他声音低哑,似乎对赶我出宫这件事后悔不已。
“朕这些日子才明白,没有你,这皇宫……冷得可怕。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心爱我的,就连贾妃,她对我也不是纯粹的喜欢。”
“瑶儿,回到我身边。不要丢下我。是我错了,是我把唯一真心爱我的人丢弃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笑了:“那如果再来一次,你会不会还选贾妃?”
他僵住了。
他犹豫了。
我笑得更深,眼底却一片冰凉:“萧珩,你后悔的不是选了她,而是发现我竟然真的敢离开。”
他脸色骤变:“不是的!朕——”
“你爱的从来不是『我』。”我打断他,一字一句道,“你爱的,是那个永远围着你转的影子,是那个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旦我有了自己的意志,你便觉得失控了,害怕了。可这不是爱,是占有欲。”
他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一步。
“瑶儿,你听朕解释……”
“不必了。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猛地扑上前,却只抓住一片虚无。
“不!瑶儿,求你不论如何,回头看朕一眼,求你原谅朕!”
咔嚓。
我亲手斩断了那道联系。
最后传入耳中的,是他撕心裂肺的喊声。
星光洒在我掌心,那里曾有一道无形的红线,如今只剩空白。
我嗤笑一声。
他求我原谅?
可当初贾妃诬陷我时,他也是这么说的;他冷落我时,也是这么说的;甚至他逼我去贾妃宫里当奴婢时,还是这么说的。
萧珩的“后悔”,从来只在他需要时才出现。
夜风拂过,我仰头深吸一口气,觉得无比轻松。
从前在深宫里,我的世界只有四方红墙,抬头是萧珩,低头还是萧珩。
我以为天地不过如此,爱恨也不过如此。
可如今,我尝过婆婆塞来的桂花糕,听过孩童追逐时的笑声,看过灯火下陌生人举杯相撞的痛快。
原来人间这样大,大到一个帝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萧珩曾是我的全部,可如今想来,他不过是我漫长生命里的一段过往。
就像那枚褪色的平安符,曾经紧握在手心,如今却连纹路都模糊了。
人这一生,若只困在一段旧情里,便如同坐井观天,误以为那一小片光影就是全部。
可当真正走出去,才会发现,天地辽阔,山河壮丽,值得留恋的远不止一人。
从今往后,我的悲喜,我的去留,都只由我自己决定,这才叫活着。
10、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巷子里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我正蹲在井边帮李婆婆打水,听见官差挨家挨户的吆喝声。
“奉旨搜查!都出来!”
王婆婆一把将我拽进屋里,飞快地往我脸上抹了把灶灰。
“低头,别出声。”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差举着画像走进来。
“两个老虔婆,可见过这画上的女子?”
我偷偷抬眼,看见画像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还在宫中时的我,眉目间既有萧珩记忆中“瑶儿”的影子,脸却全然是贾妃的脸。
“没见过没见过。”李婆婆连连摆手,“我们这儿就我们两个老婆子,还有个傻侄女。”她指了指我。
官差狐疑地打量着我,我的心跳得厉害。
“抬头!”他厉声喝道。
我慢慢抬起头,故意歪着嘴,露出呆滞的表情。
官差嫌弃地皱了皱眉,又对比了下画像,嘟囔着:“确实不像……”转身走了。
等脚步声远去,王婆婆长舒一口气。
“幸好你这张脸变得快。”
李婆婆端来铜盆。
“快洗洗脸,让我仔细瞧瞧。”
我迟疑地看着水中的倒影,自从离宫后,我就再没认真照过镜子。
水波渐渐平静。
起初,我的面容渐渐褪去了贾妃的轮廓,重新变回萧珩幻想中的模样。
那张他曾在冷宫孤寂岁月里,一笔一画在心中描摹的脸。
可当我站在铜镜前,却发现这张脸仍然在改变,虽仍然有曾经的轮廓,但五官与之前截然不同。
我伸手触碰镜面,
这不再是萧珩想像中“瑶儿”的脸,而是属于我自己的脸。
没有宫中脂粉的修饰,没有强颜欢笑的僵硬,只有风吹日晒留下的淡淡红晕,和一双映着碎光的眼睛。
“这……”我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
“傻丫头,这是好事。”王婆婆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说明你开始真正地『活』了。”
“我……我真的在变成自己……”
“早该如此。”王婆婆哼了一声,“哪有人活一辈子,连自己该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
院门外又传来喧哗声,这次还夹杂着马蹄声。
“是禁军,看来皇帝是真急了。”
我握紧铜镜,做了个决定。
“婆婆,我想离开京城。”
两位婆婆对视一眼,竟同时笑了。
“早该走了!”
王婆婆翻出一个包袱,拿着块布,罩着小八哥的笼子。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咱们往南走,去江南。那里没人认识你,你可以重新开始。”
我捧着铜镜愣住了。
“你们……”
“我们什么我们!两个老婆子带着侄女回老家,天经地义!”
王婆婆麻利地包好饼子塞进包袱里。
“趁现在城门查得不严,赶紧走。”
11、
春去秋来,我们在江南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有了新的名字,叫阿桂,是我自己取的。
名字可能有些普通,但我是天下独有的阿桂。
而小八哥每日的话,已经变成了:“我是阿桂的小八哥。”
江南的梅雨时节,我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石桥。
“阿桂!”巷口的豆腐西施唤我,“今日的豆花多给你盛了一勺。”
我笑着接过粗瓷碗,指尖沾了点温热的豆浆。
二十年过去,卖豆花的妇人从柳嫂子变成了她女儿,小八哥也离开了我们,而我的容貌仍停留在二十出头的模样。
“阿婆身子好些没?”小姑娘探头问。
我摇摇头,豆花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昨夜王婆婆攥着我的手,哼完最后一折曲子,便再没醒来。
李婆婆靠在藤椅里,安静地跟着去了,像睡着一般。
我亲手为她们梳妆。李婆婆最爱那支鎏金海棠簪,王婆婆则要戴着她的翡翠耳坠。
她们这辈子的穿着打扮都在取悦自己,更别说最后一程要戴的饰品。
“两位阿婆年轻时定是美人。”
棺材铺的伙计感叹。
下葬完,雨丝斜斜地落在新坟上,李婆婆的话仍然萦绕在耳边。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可咱们阿桂不一样,你要替我们多看几眼这人间。”
“阿桂,不要担心。我们这一世活得够本了。骂过负心汉,走过天南地北,喝过最烈的酒,如今要去会会阎王爷了。”
收拾行囊时,我在箱底翻出那面铜镜。
镜中人早已定格成陌生的模样,再找不到半分“瑶儿”或贾妃的影子。
我戴着小八哥的脚环,婆婆们打给我的银簪,去了漠北。
黄沙漫天中,我跟着商队学辨认星斗。
驼铃响彻戈壁时,有个少年红着脸送我一把胡杨木梳,说他阿姐遇到喜欢的人时都会备这个。
后来木梳在雪山脚下断了。
我在喇嘛庙里住了三个月,学会用酥油茶暖手。
清晨推开窗,就能看见经幡在朝阳中翻飞。
在雪山呆够了,我就往南走。
在海边的渔村,我遇见了南巡的萧珩。
他有些老了,鬓角斑白,有时候还要被一群宫人搀扶着。
贾妃倒是风韵犹存,只是眉眼间堆着疲惫。
后面跟着的几个少女,或嗔或笑的神态,活脱脱是当年冷宫里“瑶儿”的模样。
听说萧珩在贵妃离宫后日渐消沉。他召遍天下方士,不是饮符水便是吞金丹,身子骨渐渐垮了。
那些道士为讨赏赐,便四处搜罗与贵妃旧日容貌相似的少女送进宫。
起初他暴怒着将人赶走,可日子久了,竟也渐渐接受。
有时在某个少女转身的瞬间,他会恍惚唤一声“瑶儿”。
贾妃起初还闹过几回,摔了满殿的瓷器,指着那些少女骂“狐媚子”。
可萧珩只是冷冷道:“朕不过是在找她,你急什么?”
渐渐地,萧珩虽因她将军府嫡女的身份不曾废黜,却再不去长春宫。
当更多鲜妍少女入宫后,贾妃终究成了深宫里一道无人问津的摆设。
“这位姑娘……”
他拦住我,浑身都是一股行将就木的老年味。
“可曾去过京城?”
海浪卷着泡沫漫过我的脚踝。
我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面映出的不是现在的我,也不是贾妃,而是他记忆里那个虚幻的影子。
“民女阿桂,自幼长在江南。”我行了个标准的渔女礼,“陛下认错人了。”
他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最终颓然摆手。
走出很远后,我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海风吹起他空荡荡的龙袍。
再后来,我在茶楼里听说皇帝驾崩的消息。
“听说临死前还攥着贵妃那支旧簪子呢!”说书人拍醒木,“满皇宫满京城里找什么贵妃,早干嘛去了?”
满堂哄笑中,我摩挲着茶杯。
杯底沉着两片茶叶,一片浮着,一片早已沉底。
如今我坐在岭南的榕树下,给孩童们分松子糖。
有个小丫头突然指着我惊呼。
“阿桂姐姐的眼睛会变色!”
孩子们一拥而上要看稀奇。
阳光下,我的眼睛泛着琥珀色。
“因为姐姐见过很多地方呀。”我摸着小丫头的头,“见过大漠的星星,雪山的月亮,还有海里会发光的鱼。”
远处传来新酿的荔枝酒的香气。
我眯起眼睛,看见自己几缕白发在风中扬起。
原来不知何时,我也终于开始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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