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把我卖给淮州首富做继室(江宵顾未亭章节)全文浏览_我爹把我卖给淮州首富做继室全文浏览
十四岁那年,我爹把我卖给淮州首富做继室。我帮他把襁褓中的慧姐儿养大,他的新夫人却把我赶出家门。险些冻死在雪地时,穷书生顾未亭把我捡了回去。我做针线供书生读书赶考,却听闻他中了探花,娶了公主。慧姐儿气鼓鼓地嘟囔:「娘亲怎么总遇不到好人。」我笑着捏捏她的小脸:「你秀才叔父又没娶我,怎么不是好人呢?」破旧的木门夹杂着风雪被推倒,来人气冲冲:「谁说我没娶?」
1
我第一次见慧姐儿时,她还是个满月大的女婴。蜡黄的小脸皱巴巴的,瘦瘦小小的一只。我那时也才十四岁,父亲嗜赌成性,欠下淮州首富江宵的巨债,竟要把我卖给江家做这女娃的继母。江宵本不想娶我,他母亲却见我逗弄慧姐儿的样子纯良,才答应了我爹。成婚那日,江宵说我太小了,实在下不去手。于是我成了不用侍奉夫婿,只用给慧姐儿换尿戒子的首富夫人。我娘生弟弟时我才八岁,爹娘下地干活,我便在家照顾弟弟,照顾婴儿得心应手。江家老太太见我对慧姐儿无微不至,又没什么心眼,对我十分满意,盼着我再长大些,给江宵生个儿子。一转眼慧姐儿三岁了,我也十七了。打从我及笄起,老夫人就撺掇着江宵同我圆房。可大概是因为做名义夫妻久了,我俩大眼瞪小眼,谁也迈不出第一步。老夫人戳着他的头说他没用,末了还补上一句:「瞧你这没出息的,连媳妇都圆不了房,夫妻恩爱是假,你心里惦记着已故夫人,这府里谁不知道?」江宵面子上过不去,灌了许多酒来我房里,慧姐儿还在我怀里睡着。他把我拉到凉榻上就要亲我,我却只顾着推他胸膛:「小声些,莫吵醒了慧姐儿。」他把我按倒,不耐烦地摆手:「知道了,你专心些。」可他喝得实在太多了,这一晚竟没能成事。
慧姐儿第二日杵着下巴问我:「娘亲,你和爹爹昨夜在做什么呀?」江宵正好路过,我俩对视一眼,尴尬得想钻地缝。当天晚上,江宵就让慧姐儿搬回自己屋子去睡。我和江宵磨蹭着吃完了老夫人送来的酒菜,两人脸都红起来,我轻声打趣他:「夫君也不是头一回了,怎还这般害羞?」他瞪我一眼:「蠢材,祖母给的酒菜里有催情药!」往日疼我的老夫人,这回差点害死我。
江宵太久没有行事,一朝开荤,那一夜我险些晕过去两回。第二天请安时,老夫人看着我眼眶青黑,慧姐儿咬着软饼子鼓着脸,终于松了口气。慧姐儿却还追着问我:「娘亲眼睛怎么乌青,爹爹昨夜打你了?」我与江宵互相看了一眼,又尴尬了。
圆房之前,江宵像个兄长,我带慧姐儿在府中小池塘捉鱼,他会在一旁给我们递甜瓜。我们的风筝落在树上,他会爬树给我们取回来。我们爬屋顶看星星,他就给我们扶梯子。圆房以后,他突然不许我做这些了。我知道,他是想要个儿子。可我大概因为幼时养得不好,哪怕在江府养尊处优这么些年,一年过去,还是没能怀上孩子。我觉得对不起他,他对我很好,我却不能替他生个儿子。江宵知道我的心事,总是温声哄我:「阿梨别难过,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夫妻恩爱,来日方长,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可男人竟是说变就变。江宵回来得越来越晚,即便回来了,也大都在他自己的屋子睡。慧姐儿又搬回了我屋里。中秋节那日,江宵吃过团圆饭便出了门。慧姐儿闹着要去放花灯,我便带她去了淮河畔。月影灯红,远处一艘画舫上是两个人旖旎的身影。我抹了一把眼眶的泪,想抱慧姐儿走,小姑娘却指着那画舫大声问我:「娘亲,那是不是爹爹?」周围的人看过来,霎时明白了画舫上的人是谁。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四起,我用衣袖挡住慧姐儿的脸,逃也似的离开了河畔。
首富江宵中秋夜会女子被正室和长女抓了现行。淮州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都在说这事,我半月没带慧姐儿出门。慧姐儿问我:「爹爹不是很喜欢娘亲吗?为何不陪娘亲放灯,却抱着那个姐姐?」原来孩子都以为他很喜欢我,在这之前,我也这么以为。
丑闻传到老夫人那里,她训斥我:「都是因为你生不出儿子,否则他何至于此。」那一刻我才明白,老夫人对我所有的好,都不是因为真心喜欢我。可我从未说过不许他纳妾。没过几日我便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妾。
那日我哄睡了慧姐儿,他突然来了。温存到半夜,我热汗淋漓,想起来开窗透透气。他忽然说:「我打算娶陈县令的女儿为妻。」窗外的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寒噤,从头凉到了脚底。娶妻?那我算什么?我淡淡应了他一声:「好,和离书还是休书,你给我一样便好。」他却疑惑:「我何时说要与你和离?」
「她入府为平妻,你本就不擅管家,往后就让她替你分担。」我是乡野赌徒的女儿,如何能与县官老爷的女儿平起平坐。即便我愿意,那陈小姐也定不会愿意的。可我没想到,他们竟情深至此。
七日后,江宵将人娶进了门。因是平妻,我不便观礼,但慧姐儿回来后同我说:「娘亲,爹爹的新娘是那日画舫上的姐姐。」她不高兴地嘟囔:「爹爹让我叫她母亲,我明明已经有娘亲了。」我替她擦汗的手一顿,却也只能对她说:「新娘子也是你的娘亲,慧姐儿要听爹爹的话。」我原以为只要我忍让,日子便能过下去。可第二天午饭时,新夫人坐在了我的位子上,对我道:「沈氏,夫君念旧情,才让你与我平起平坐,但往后我才是江府主母,在府中你只算是妾。」
我看了看老夫人和江宵,他们神色淡淡,算是默许了。我站起身应道:「我知道了,主母。」妾是没资格上桌的,我只能站在一边给慧姐儿布菜。慧姐儿憋着嘴就要哭,我哄她:「慧姐儿乖,娘亲不饿,一会儿再吃。」没料我刚说完,新夫人就撂了筷子:「祖母,夫君,这府中的规矩只怕得教教,我如今过了门,怎么还娘亲娘亲的摆不正自己的身份呢!」我一愣,看向江宵,他瞥了我一眼,训斥慧姐儿:「你忘了昨日爹爹怎么跟你说的,今后你只能喊她姨娘。」
原来慧姐儿昨日只说了半句。他从未凶过孩子,今日新夫人才过门,就惹哭了慧姐儿。往日对慧姐儿百般疼爱的老夫人冷眼旁观。我抱着慧姐儿离开了偏厅。在江府生活了四年,惊觉这里并不是我的家。
2
我再也没有领着慧姐儿放风筝捉鱼。主母要我带着她搬到偏院住,主屋的金银细软什么都没让带走。府中的人好似将我们忘了,茶水糕点再也没有过,饭菜也是跟下人的一样。慧姐儿如今四岁了,已经懂得许多道理。她陪我吃着冷饭冷菜,穿往年的旧衣服,有时会问我:「娘亲,为什么爹爹不来看我们,也不给我们送新衣裳?」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孩子,只能说:「爹爹有很多事要忙,等闲下来便会来了。」
后来她不再问了,似乎知道了爹爹不会闲下来的。因为主母有了身孕。看样子,是画舫那日便有了。我曾疑惑,即便是厌了我,也不该如此对待慧姐儿,原来是这样。我与慧姐儿在偏院住到了入冬,炭火迟迟没有送来。我可以捱着,但慧姐儿毕竟是江府的长女。于是我去见了主母,想问问能不能送些炭火过去。
主母的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小几上摆着各色糕点。听了我的请求,她冷冷一笑:「一个乡野来的女人,一个死人留下的女儿,也配用炭火么。」她泼了我一杯茶,把我赶了出来。恰巧江宵来了,我抱住他的腿,希望他能念着情分替我们说句话。他蹲下来,用手替我抹掉脸上的茶渍:「回去吧,一会儿我让人送炭过去。」他掀开门帘进去,我却听到他柔声问主母:「阿柔,今日孩儿可有闹你?」
傍晚终于有人送了炭来,是呛人的黑炭,从不在屋里烧的。我在院中点了炭,将被子烘得暖暖的再拿进屋里给慧姐儿披上。慧姐儿窝在我怀里,有些难过:「娘亲,我是不是要有小弟弟了?」我摸摸她的头发说:「是啊,等母亲生了小弟弟,你多去她跟前走动,哄哄弟弟玩儿,母亲便会喜欢你,兴许会把你带在身边。」
她小小的脸上挂着倔强:「她才不是我母亲,我只有娘亲。」她忽然往我怀里钻了钻:「其实我知道,你也不是我亲娘。」我愣住了,从她在襁褓中就是我亲手带的,守着乳母喂奶,给她换尿戒子,给她洗澡穿衣。瘦瘦小小的婴儿,带到如今,府中从未有人提过她的生母。我笑着问她:「慧姐儿不喜欢娘亲了吗?」
小丫头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最喜欢娘亲,我不是你生的,你还对我这样好。」我疑惑:「是谁同你说你不是我生的?」「有一回我去爹爹书房玩,看到他藏起来的画像,他说那是我的亲娘。」慧姐儿想了想说:「爹爹说,他最喜欢的便是我的亲娘。」头一次,我对江宵故去的第一个夫人有些好奇。
3
到了腊月,听送饭的小丫鬟说,江宵想纳妾,主母同他闹了一场,差点掉了孩子。我猜测大概是因为主母怀有身孕不能同寝。可慧姐儿的生母亡故后,我进门那三年,江宵夜夜都在自己屋里睡,又是怎么忍过来的?想起慧姐儿说的话,我想是因为他当时还念着发妻。
年少的感情最是美好,那人去了,后面的人都成了将就。江宵从前或许也是个痴情的男子,可他如今也成了个世俗的男人,看他对慧姐儿的态度便知。他的深情和良心都跟着慧姐儿的娘一起走了。
江宵与主母闹,我与慧姐儿遭殃。近来没人给我们送炭火,连吃食也断了。我带着慧姐儿去找江宵,得知他出了远门,老夫人早已不管事了,便只能去见主母。主母没有让我们进门,只是说我们事多,若觉得江府不好,便出去自谋生路。她让身边的嬷嬷把我们撵出了门。
寒冬腊月,我与慧姐儿穿着薄棉的衣裳,无处可去。我带她往城外走,那里有一间破庙,至少能挡住风雪。可慧姐儿着了寒,还没走到城外便发了惊热。我抱着她在雪地里跑,想去找大夫。可那雪太深了,我抱着慧姐儿根本走不快。有人路过,看见是我,都啧啧叹息,却没有一人愿意帮我。
我抱着高热的慧姐儿在雪地里哭。很多年前,我也是这么抱着弟弟,看着弟弟一点点没了气息。我爹染上赌瘾,娘跑了,留下我和弟弟。我爹要把弟弟卖了,却发现他得了天花,就让我把他丢掉。我看着慧姐儿通红的脸,恨死了江宵,就像幼时恨我爹一样。慧姐儿摸摸我的脸:「娘亲,我看到我的亲娘了,跟画上一模一样。」我慌了,大声地喊她:「慧姐儿!你看看娘亲,那不是你娘,我才是,你不许跟她走!」她的额头越来越烫,再也不回应我。我也再也流不出泪,只能抱着她默念:「慧姐儿不怕不怕啊,你同你的亲娘去吧,娘亲一定回江府,让他们偿命!」
恍惚间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夫人?」我欣喜地抬头,看到的却不是江宵,是一个陌生男子,披着蓑衣斗笠来到我们身边。他从我怀里抱起慧姐儿,问我:「还能走么?」我点头,起身时却一个踉跄,我的腿已经冻得麻木了。那人皱了皱眉,将慧姐儿单手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搀着我,稳稳地往前走。他的家就几步远,他将我扶进屋子,扯了被子给我盖住腿,用毯子裹住慧姐儿转身出去了。等他们回来,慧姐儿已经退了高热,在他怀中酣睡。我接过孩子,差点落泪。他脱了蓑衣和斗笠,坐下喝了杯热茶才问我:「你是江府的……主母?」
4
我苦笑,如今淮州还有谁不知道我离下堂妻只差一纸休书。他看了我怀中的慧姐儿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你们怎么……」心酸往事,我不想再提,但慧姐儿尚在病中,我只能求他:「郎君能否收容我们几日,待我找了生计,就带慧姐儿走。」
他抿抿唇,扫视了一圈屋子,目光最终落在角落的空地上:「我这里也就这么大,若你不在意,我便在那里搭张床睡,用布帘子隔开。」遇到好人了,我与慧姐儿总算不用再受冻。他说他叫顾未亭,是个秀才,家中父母双亡,自己在郊外的军营给军士写家书,挣些散钱,如今还没有凑够上京参加秋闱的盘缠。
夜里慧姐儿又发了热,一直说胡话。我给她喂水,又拧了帕子给她擦身上,折腾到半夜也不见退。我怕吵着顾未亭休息,只能压着嗓子哭。他还是听到了,起身披了衣服出去,捧了团雪回来:「用帕子包着雪,给她擦额上和脖子。」见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憨厚地笑笑:「今天带慧姐儿去扎针时大夫教我的,退烧的药材太贵了,我没带那么多钱。」
慧姐儿的烧终于退了,我俩都睡不着,便守在床边说话。我有些愧疚:「我一个妇人带着孩子住在你家,只怕你来日不好说亲的。」他无所谓地笑笑:「日行一善,又无逾矩,若对方计较,那也是不能结亲的。」我又说:「何况本就无人愿意嫁我这一无所有的秀才,你不必自责。」我眼下只能说些好话报答他:「来日你必定高中,到时候定能娶个公主。」他失笑:「好,借你吉言。」
5
我不好在城中找活计,怕遇上江府的人。顾未亭便帮我在军营里寻了个缝缝补补的活。他又担心我是女子,出入军营不便,每日将要缝补的衣裳带回来,等我缝补好了他又送回军营去。我与慧姐儿就这么住了下来。如今我与顾未亭都能挣些散钱,但我与慧姐儿吃的并不多,正月过后,我又在小院中开了地种菜。
男人不会持家,从我来后,顾未亭便把钱交给我管。两个月下来,竟也有了盈余。我又养了些母鸡,等下了蛋可以进城去卖。我盘算着等中秋时,便能攒到银两给顾未亭上京赶考了。慧姐儿很喜欢顾未亭,像个小尾巴,整日里「叔父叔父」地喊。有一日顾未亭带她去军营玩,回来时,我听到慧姐儿喊他「爹爹」。我吓了一跳,忙对她说:「不能这么喊,让人听到了,你叔父可如何说亲呢!」慧姐儿小声道:「我们每日一同吃饭睡觉,他还会带我去雪地里捉兔子,从前爹爹不就是这样么。」我被她「一同睡觉」说得脸红,忙跟顾未亭道歉:「你别听小孩子瞎说,我一定让她再不那么喊了。」顾未亭帮我叠缝补好的衣裳,烛光下看不清神色,只听他说:「小孩子罢了,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只是这一夜之后,顾未亭收拾了柴房,自己搬过去睡。
开春时,顾未亭给慧姐儿做了个风筝,我带慧姐儿在小院里放风筝,结果落到院里的桂花树上。顾未亭爬上树去取风筝,恍惚间我又想起江府的日子。我与慧姐儿已经离家**个月,没有任何江宵寻我们的消息。何其凉薄的男人,我曾想过,要是慧姐儿那回发烧走了,我或许会回江府,杀了江宵和陈氏!可还好,顾未亭救了慧姐儿,也救了我。
有一日顾未亭落下了一套补好的军甲,我便煮了红薯和鸡蛋,又烙了饼,带着慧姐儿去军营找他。刚到军营门口,那门岗的军士便给开了门,还冲慧姐儿打招呼:「顾程慧来啦,你阿爹在将军大帐呢。」我愣住了,这是哪一出?军营里的人都很热情,却人人都喊我顾夫人,把我喊得想找个地缝钻。到了下午,顾未亭总算从大帐出来了。见我来了,也是一愣,随即耳根染上了红晕。我心想,这不都是他自己胡说八道吗,倒还不好意思了。
回去的路上,顾未亭把慧姐儿驾在肩上,背着装破衣服的背篓,看到我手里拿的鸡蛋,把头探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喂他吃了一口。慧姐儿促狭地捂着嘴笑,我叹气,问顾未亭:「你可知道,慧姐儿为什么叫程慧?」他尴尬地笑笑:「因为她亲生母亲姓程,江程慧,是她父亲亲自取的名字。」顾未亭随即笑起来:「这有什么,我不过是想,家里有女子做缝补的生计,又带着孩子,不说是我的夫人女儿,人家该怎么看我。」我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如常,终是松了口气。是我想多了。
6
回到家,竟来了不速之客。江宵带着小厮站在门口,见慧姐儿坐在顾未亭肩上,顿时冷脸:「我说陈氏把你们赶出来,怎么不知道给我个消息,原来是早就找好了去处!」我往顾未亭身后缩了缩,两个男人皆是一愣。江宵的怒意冲上眉心,就要来拉我。顾未亭一闪身站到我面前:「江公子,在孩子面前,最好不要拉拉扯扯。」江宵一转念,又伸手去抱慧姐儿,谁知孩子紧紧抱着顾未亭的脑袋大喊:「爹爹,我不要他抱我!」
自己的女儿管别人叫爹爹,江宵这下彻底火了:「沈清梨,和离书和休书我都没给你,慧姐儿的名字还在我家族谱上,你凭什么让她认别人做爹?」我心颤了一下,顾未亭护着我们,名不正言不顺。我站出来对江宵说:「那麻烦你,给我一纸和离书,实在不行,休书也成。」江宵被我气走了,可我不懂他气什么,明明是他先不要我们母女的。他也没提要带走慧姐儿,想来还是因为家里那位。
顾未亭似乎也有点生气,可我没问他缘由。我如今还是江宵族谱上的妻子,我没有资格问。一连几日,顾未亭都没有同我说话。慧姐儿怕再见到江宵,日日跟着他去军营,「爹爹,爹爹」地喊得更欢了。江宵也没有再来,只是有一日派人送了些银两。真是讽刺,我们住在府中时尚不见他管我们,如今倒想起我们的生计了。
顾未亭回来见到那一小匣子银两,黑着脸让慧姐儿来问我:「这银子哪里来的?」我被这人的孩子气逗得好笑,便告诉他:「是江宵派人送来的,我本不打算收,可九月秋闱,你上京需要盘缠,我便留下了。」「我以为你是个有骨气的,竟是我看错了!」顾未亭头一次跟我发了火,穿着薄衫去了院中劈柴。我后知后觉地想,用江宵给的银两供他上京赶考,是很伤他自尊的。慧姐儿嘴里塞了满满的绿豆糕,含糊不清地幸灾乐祸:「我哄了爹爹几日,爹爹才答应我今日回来就同娘亲说话,结果你又惹爹爹生气了。」我叹口气:「这回我可不帮你了,你自己去哄吧。」
春夜里还是很凉,我拿了件外衫出去,他恰好劈歪了一根粗柴,那木头倒下来,砸了他的脚。我忙过去扶他:「可有伤到骨头?」他将我的手拂开,顺手接了外衫穿上:「你是担心我伤了腿,不能赶考,娶不了公主吧。」这话阴阳怪气的。可我是为着哄他来的,于是将手中的木匣扔在地上:「我竟是糊涂了,你上京的盘缠我能攒够的,这银两明日我就去还了!」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你是想借口去见他吧。」这是哪跟哪?再说下去,便不可收拾了,我只能落荒而逃。
7
这一日后,我们又过上了相安无事的日子,那银两下一回有人来送时,我请他一并带了回去。秋闱前的小考,顾未亭拔得头筹,我多做了两个菜,又温了壶酒给他庆祝。慧姐儿吃得撑了,便去院子里玩儿。我端了酒杯贺他:「盼你秋闱也能高中,到时在京城做官,再不用回这小破屋来。」他扶额笑:「你想说的不止这个吧。」被看穿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你若在京城置了宅子,这里能不能留给我和慧姐儿?」他打量着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离秋闱只剩三个月,下个月他便要动身上京了。我算了算家里的钱,打算给他换成银票缝进里衣,免得路上被贼摸了去。我去城里换银票,却听到茶馆外有人再说,小考的头名竟没有拿到县里的赴考文书。上个月就发放了文书,他没有拿到,竟未同我说。定是有人从中为难,只一瞬我便想到了江宵。
时隔半年,我又来到了江府。门房见了我,要去通知主母,我厉声喝道:「叫江宵出来见我,否则我便去县衙寻他岳丈!」那门房一惊,大概是从未见过我这样疾言厉色。他进去了一会儿,江宵便出来了,见了我,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我觉得是我看错了。我没有同他拐弯抹角:「为什么县衙没有给顾未亭发赴考文书?」他一副早知道我会来的样子:「他诱拐我的妻子,我没有让他吃官司,已是手下留情。」
我十四岁嫁他,为他带大了亡妻生的女儿,做夫妻的一年,也算举案齐眉。如今他厚颜无耻地站在我面前分说,却是我不认识的样子。我笑了:「江宵,你的妻子马上就要给你生儿子了,你何苦纠缠我。」不知是哪句话戳了他的痛处,他忽然就发了火:「你本就是我买来续弦的女人,我与你拜过堂,你的名字记在我妻子一栏!你说,什么叫我纠缠你?」
这个男人越来越陌生了,也或许我从未真正懂他。我终是败下阵来:「顾未亭是我与慧姐儿的救命恩人,望你看在我们的面上,放过他。」江宵亲自带我去拿了顾未亭的赴考文书。府衙外他同我说:「我只给你十日,十日后你没有带慧姐儿回来,我亲自去接你们。」
8
我拿着文书回了家,顾未亭已经带着慧姐儿在生火做饭。我举着银票冲他晃了晃:「你瞧,咱们这半年竟攒下了这么些钱,等会儿我替你缝到里衣里,那衣服你先别穿了,等动身的那天再穿。」他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我又拿出了赴考文书:「你在担忧这个吗?我今天去县衙给你抢回来了。」他顿时睁大了眼,我冲他笑笑:「我都听说了,他们见不得你学问好,想阻拦你赶考,我去县衙闹了一通。」他突然就把我拉进怀里,许久不说话。我本想挣开,可我心底的声音告诉我,就这一回。就放肆这一回。
慧姐儿早就捂着眼睛跑开了,顾未亭夹着颤声的话在我耳边响起:「谢谢你,沈清梨。」从何谢起呢,这个谢字,应该是我对他说的。这几日我都在给顾未亭收拾行装。包袱装了又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顾未亭也不拦我,我收拾,他便带着慧姐儿在旁边写字。有他开蒙,慧姐儿如今已经会写横竖撇捺。我收拾的空档看过去,还真像是一对父女。顾未亭今后定是个好父亲,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有福气能嫁给他。慧姐儿歪头看我:「娘亲,你笑什么?」我摇头想甩开那些心事。人不能妄想,有了妄想,便多了牵挂。我只要慧姐儿一个牵挂便够了。
转眼到了第十日,夜里我把慧姐儿哄睡,想到院里看看月亮,中秋的时候,顾未亭怕是已经考中了。我们也算是相依为命一场,可我与慧姐儿没福气陪他过中秋了。他父母早亡,也不知往年的中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怎么过的。我看了一会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顾未亭将一块西瓜塞到我手里,坐到了我旁边的石凳上:「等我走了,你便不要做缝补了,那银票我只拿了一张,其余留给你们。省着些花,等我回来。」我不敢说话,怕一开口,会被他发现我哭了。他又将一个木盒子放在桌上:「这是这个小院的地契,你不是想要么,给你了。里面还有个贵重的东西,是我娘留下的,你替我收好。」
9
第二天天未亮,我背着熟睡的慧姐儿敲响了江府的门。门房见了我,便迎了我进去,直接把我领到了正厅。江宵等在那里,也不知是没睡,还是起了个大早,像是在等我们。他命人把慧姐儿接过去送到西院去睡,说是给我们收拾好了。竟不是住回之前的小偏院。他握着我的手,像很久之前他安慰我那样:「阿梨,今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秋林她脾气不好,但我已同她说过了,只要你忍让些,就能相安无事。」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他既想搭上县官老爷,为何不肯与我和离,却要让陈氏屈尊降贵做平妻。我知道是因为他不想背上始乱终弃的骂名,所以陈氏替他做了。可如今为何又要逼我回来。慧姐儿毕竟是他亲生女儿,他那样爱重慧姐儿的亲娘,为何能对她绝情至此。我也不明白老夫人,在陈氏入府前,我一直以为她是真心疼爱慧姐儿的。可她冷眼瞧着我们被陈氏赶出家门。兴许是年岁长了,有些原本看不透的事,如今也能看明白了。
丫鬟说我与慧姐儿离家后,江宵从南边带回个戏子,入府后成日与陈氏作对,差点害陈氏小产,县令老爷动怒,带人上门将那女子打死了。江宵虽未置一词,却夜夜流连烟花之地。陈氏便向他提议接我回府。大概是领教了陈氏和那戏子的难缠,又想起了我温顺恭敬的好处。而老夫人,只是在没有孙儿的时候,施舍了些关怀给慧姐儿这个女娃罢了。
回府后,我带着慧姐儿终日不出院子。慧姐儿每日都问我很多问题:「娘亲,这里的人不喜欢我们,为什么我们要回这里来?」「娘亲,他们说今天爹爹来了,在门房那里等了许久,你为什么不出去见他?」我捂住她的嘴提醒她:「你不能叫他爹爹了,你有爹爹的。」她委屈地把头枕在我腿上,说知道了。
「娘亲,我好想秀才叔父呀。」我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回她:「娘亲也很想他。」门口传来声响,我蓦然抬头,看见了江宵铁青的脸。
10
他不顾慧姐儿的哭喊,将我一路拖到他的屋子,把我扔到床上。我扯过枕头砸他,他越发不管不顾地压上来。我用力推他:「江宵,你滚啊!」他发狠地咬我的耳垂,怒气冲冲地说:「你说你想谁?想那个穷秀才!」我推不开他,双手一摊,别过脸去。我想拔下簪子杀了他,可为了慧姐儿,我不能。
我忽然想起什么,对他大声喊:「江宵,你看那幅画,是不是你的发妻程倩!」他浑身一震,急忙回头去看,发现是我骗了他。可这次他没生气,反而坐了起来,垂头想了良久,突然起身出去了。我在他身后说:「江宵,你心里若还有她,就放我们走,慧姐儿是她唯一的女儿,留在这,陈氏不会对她好的。」他脚步顿了顿,没有答应。
我以为他真的薄情寡义,没想到对亡妻却是真深情。一晃一个月,算着日子,顾未亭已上京了。陈氏就快临盆,大夫已经确诊这胎是个男孩儿。我去找了她,求她替我向江宵求一封和离书。她不可置信:「你真的愿意走?」我点头,她又问:「为何一定要是和离书,休书就不成?」我没有回话,但我坚持要和离书。
我不知道她怎么跟江宵闹的,总之她把和离书给我了。县衙给我立了女户,慧姐儿落在我的户籍里,改名沈程慧。回江府时我只带了顾未亭给我的木盒子,走的时候亦是。
我与慧姐儿回了顾未亭的小院子,他已经走了,家中的东西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我给他收的包袱。两张银票放在枕头下面,他终究只带走了一张。这男人真是固执,也不怕遭了贼。
11
我带着慧姐儿在小院中过了中秋,院里的桂花树开了花,又谢了,树叶开始枯黄的时候,隔壁走商的货郎从京城回来了,他遇见我说:「你家顾郎中了探花,被公主瞧上啦!」他说中秋前放榜,顾未亭名列三甲,进宫面圣时遇上了安阳公主,公主对他一见倾心。民间都传,圣上问探花郎可愿娶公主,探花郎说:「公主贤名,吾倾慕之。」那货郎颇为惋惜:「啧啧,你这命也忒不好了,做不成首富夫人,挑灯缝补供出个探花郎却又成了驸马。」我不怪他,是我先舍弃他的。可我带着慧姐儿回来,看到那两张留下的银票,还是生了妄想。妄想他若明白我,就还会回来。可他如今前程似锦,我们该为他高兴的。
萍水相逢,他给我和慧姐儿留了一个家,我们却还未对他道过一声谢。以后恐怕也没机会说了。又过了许久,桂花树的枯叶掉光了,那两张花了一张,夜里慧姐儿睡了,我在灯下守着那张银票发呆。耳畔仿佛还听到那人说,省着些花,等我回来。如今他都成了驸马,我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我打算明儿就去找个活计。
第二天我带慧姐儿去了城里,找了个浆洗的活,酬劳足够养活我们娘俩了,就是路程有些远,我每日要背着慧姐儿来回近十里地。进了冬天,我整日泡在凉水里的手生了冻疮,脚上也总是磨起水泡。每晚慧姐儿在油灯下给我涂草药汁,大眼睛中盈着泪,说要赶快长大,不让我这么辛苦。带大了慧姐儿,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值得的事。
下第一场雪的那天,慧姐儿伏在桌上,等我给她剥一个烤红薯,外面传来几声马鸣,也不知是什么人在着大雪夜里赶路,真是辛苦。慧姐杵着胖乎乎的下巴跟我说:「娘亲,叔父真的娶了公主吗?」「爹爹也不要我们,叔父也不要我们,娘亲这么好,怎么就遇不到好人呢?」鬼精的小姑娘,不过五岁,就好像懂很多事。我捏捏她的小脸冲她笑:「你秀才叔父可不一样,他又没娶我,怎么就不算好人了?」我刚说完,那破旧的门「哐」地一声被推倒了,来人身上的斗篷裹挟着门外的风雪,怒气冲冲地问我:「谁说我没娶?」
慧姐儿一转眼珠子,惊喜地冲过去,边喊着「叔父」。顾未亭愣了愣,用斗篷裹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亲:「慧姐儿怎么不叫爹爹了?」他觑了我一眼:「定是你没良心的娘亲不让你叫了。」慧姐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许说娘亲,娘亲她很辛苦,手上脚上都是伤。」顾未亭闻言放下她,三两步跑过来抓着我的手看。我尚未回过神来,他竟回来了?他反复翻看我手上的冻疮,满目心疼:「对不住,我已经尽快了结京中的事了,一路快马,几乎没有休息,还是回来晚了。」他埋怨地瞪了我一眼:「可是那两张银票花完了?」我摇摇头:「还有一张呢,我舍不得花,留个念想。」他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却沾了桌上的草药汁轻轻给我涂上。慧姐儿在旁边捂着嘴笑,笑着笑着又犯愁似的问顾未亭:「我是该喊你秀才探花叔父,还是驸马叔父呢?」瞧瞧,虽不是亲父女,阴阳怪气倒是学的一模一样。顾未亭认真地给我涂药,漫不经心地答:「喊我州丞爹爹可好?」
12
我闻言一惊:「你没有娶公主?」他早知道我要说什么,抬头对上我的视线:「公主贤名,吾倾慕之,然家中已有妻子,辛苦持家,供吾赴考,不可背弃。记住了,民间传闻多半不可信。」他放弃了京城的官位,自请做了淮州的州丞,特意来接我们一同赴任。他说着说着便有了些怨气:「我把房契留给你,把我母亲给儿媳的镯子留给你,还写了婚书给你,几乎是把家底都交给你了,你怎么就轻信了我会娶公主?」我无从辩驳,他说的是事实。那木盒子里,是一只翠绿的玉镯,成色极好,听说顾家没落前,也是书香门第。还有一封他亲笔写的婚书。允长相厮守,不离不弃。愿平安顺遂,共度此生。婚书所约,正是我平生所愿。
我问他,为什么选了州丞这种小官,他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大展宏图的。他神色忽然阴郁,又带着些狠厉:「一来,只有如此才能用最短的时间回来见你。二来,陈县令的女儿曾辱我妻女,差点让你们死在雪地里。这账,不可不算。」
13
五日后,顾未亭上任州丞,翻出了一桩旧案。是江家圈地偷税的案子,牵扯数额巨大。本该将江家抄家的,可案件审查了没多久,却不了了之,只说是农户诬告。那期间,江宵娶了陈县令的女儿为妻。顾未亭同我说了这事。末了告诉我,江家已判抄家流放之罪,明早便出城上路,问我要不要去见见他。我回头看了眼正在打捶丸的慧姐儿,问她:「你明日想不想去送送你爹爹?」小丫头装傻:「是送爹爹去衙门上值吗?」我回头冲顾未亭笑笑:「你闺女说不去。」
「只是要劳烦你,托人照顾着些,毕竟陈氏生的儿子尚在襁褓中,幼子无辜。」顾末亭揽住我叹气:「要不说咱们是天作之合,连这心软的毛病都如出一辙。」「我早已安排好了,他们定能平安到达流放地。」慧姐儿嬉笑着凑过来:「幸好有爹爹在,娘亲总算遇到一个好人了。」顾未亭亲亲她的小脸,把她一起搂在怀里。烛光将三个本无血缘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忽然觉得,那些被命运揉碎的寒冬,都化成了此刻掌心相扣的温度。(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