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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谢桥本是我的票友。
不是最财大气粗的,却是最懂我心意的。
每每差人送东西来,总能解开我当时的心头郁结。
小红桃去传信,大半夜的他披了件单衣,就匆匆忙忙过来了。
一句话也没说。
把我房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塞进车里。
我看着那盆烧得冷了的炭火直发愣。
谢桥变着法儿地摸出一枚镯子套在我手上。
我缩了缩。
他拍拍我的手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年头能找到水头好的玉不容易,他之前送我那枚已经是难寻,秦彻赠予季舒的更是稀罕物。
此刻他给我的新镯子,虽不是名贵的飘绿,但又透又净,安抚着我乱如麻的心。
“我们回家吧。”
“家?”
“我们的家。”
——
谢桥说,梨园那边闹了一通,我定是没心情继续待着的。
反正明天要举行婚礼,便让我先搬进来熟悉熟悉。
房子位于三层小楼的顶层。
连夜搬迁,谢桥累得眼皮直打架,还是撑着去厨房给我做了碗红枣鸡蛋姜茶。
“小红桃说,这几天是你的…那个…”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好好休息,喝完把碗放到门外就行。”
谢桥红着耳根子掩了门。
他把大房间留给了我。
自己去挤还没收拾好的杂物间。
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垃圾桶里还有百货公司的账单。
床头放着婚礼要用的红色被单。
我抿了口红枣鸡蛋姜茶,甜丝丝辣滋滋的,惹得我直掉眼泪。
好似做了一场梦。
梦里给我这一切的,跟现实中我真正要嫁的,不是同一个人。
但梦终归是要醒的。
第二天一早,谢桥便顶着一双黑眼圈来敲门。
说是百货公司新到了些舶来品,非要带我去看看。
我本不想去,但架不住谢桥的执念。
他说婚事决定得急,很多地方都不尽如人意,他总觉得亏欠了我。
我想告诉他,这已经很好。
能在寒冬的夜里吃上一碗红枣鸡蛋姜茶,以驱散小腹疼痛,我已经知足。
可看着他晶晶亮的眼,我又不忍推拒。
还是去了。
他倒是比我这个女人还兴奋,看着这个适合我,那个也配得上我。
一会儿便跑得远了。
没想到我会在这时遇到秦彻。
7
秦彻陪着季舒在生活用品区闲逛。
季舒看上的高脚杯没货,让人去仓库找,却被告知最后一对在我手里。
迎头便是冤家路窄。
“芙蓉姐姐。”
她率先上前跟我打招呼,“昨天的事,是我冒犯了你。”
我点点头,侧过身子想走。
季舒又伸手来拦我。
“昨晚我毁了你多少东西,你让小红桃写个账单来,我们照价赔偿。”
“但是这对高脚杯嘛…”
她扫了一眼我手里的纸袋,”是我之前就看好的,还烦请让还给我。”
我本想息事宁人。
可抬头看见季舒咄咄逼人的嘴脸,莫名起了跟她掰扯的犟劲儿。
我问柜台的销售员,“这东西你卖给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有人预订的?”
“你们春天百货公司就是这么培训员工的吗?”
“你什么意思!”
季舒的脸微微发红,“你这是在说我爸爸管教无方吗?”
春天百货是季家的。
手下人出现失误自然也是季家背锅。
“我…我没有…”,销售员怯怯抬眸,“预订货单上没有季小姐的名字,季小姐应该知道…口头预订是不算数的…”
“什么!”
“原来你没有预订啊…看来你喜欢抢人东西的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白芙蓉,你算个什么东西!”
季舒被戳破心思,迎上来作势要打我,却被小红桃有力的手推了回去。
“你个跟包…”
“我是练过刀马旦的,不是小姐说的跟包,小姐心脏看什么都脏。”
“好了季舒,一对高脚杯而已,犯不着在外头跟人置气。”
秦彻走上来,看在我们中间。
“芙蓉,你要是觉得这对杯子没什么用处,我出双倍价钱给你买了,难得季舒喜欢。”
“你也知道,我们要举行婚礼了…”,他目光闪烁,心虚舔舔嘴唇,“西式婚礼上高脚杯很重要,反正你也用不着。”
“谁说我们用不着?”
宽厚大掌攀过我的肩膀,将我搂在怀里。
秦彻呼吸一滞,双眼瞬间失神。
“是用不着。”我偏过头低声道,“我们是中式婚礼,不用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什么中式婚礼?”
秦彻的目光好不容易聚焦,却看见谢桥的左手捏着我掌心,亲昵地攥紧。
眼底漫过猩红。
“白芙蓉,他是谁?”
“我的未婚夫,做饭店的,谢桥。”
“谢桥,这位是我当年的救命恩人秦彻,旁边这位是他的未婚妻季舒。”
我大大方方的介绍却让秦彻红了眼。
他捏紧拳头,死命压着喷薄而出的怒火。
好不容易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怎么这么急?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好给你准备新婚礼物。”
“你也要忙着准备跟季小姐的婚事嘛…”,我沉吟道,“说起结婚礼物,这算我的。”
我提起纸袋递过去。
秦彻没接,呼吸变得粗重,目光停在我脸上。
“你今年才二十六岁,不用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好好挑挑也是可以的。”
“如果你真不想唱,我可以像胡师傅那样给你包个院子。”
胡师傅是我的师傅。
当年他隐退后,秦父给他包了个院子,没事就来听他唱戏。
“秦先生的意思是,要包我?”
“让我只给你一个人唱?”
“秦彻!”季舒面红耳赤,“你还没跟我结婚,就想在外头养小狐狸精了?”
“信不信我让我爸跟校领导说,明年升中级职称的事…”
“我不是那意思。”
秦彻慌忙抽回目光,眼神发怯,“我跟白芙蓉也算是认识了十几年,想让她好好挑挑罢了。”
“一个开饭店的厨子…”
“所以呢?”我打断他,“开饭店的厨子怎么了,谢桥他对我很好。”
秦彻怔愣看我。
任由季舒嗔怒着捶打他的胸口。
“他会做很好吃的饭菜,尤其是红枣鸡蛋姜茶,我最喜欢。”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8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桥和我都陷入了沉默。
他不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我跟秦彻的关系,但凡在城里待过几年的人都知道。
留洋回来的秦家少爷学识渊博,跟亲手救下的伶人白芙蓉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起初我以为谢桥跟其他人一样,不过爱我的皮囊和唱喉。
可今天,看他护着我的样子,想必是动了真感情的。
饶是如此,我更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
终于,我忍不住先开口。
“不用解释。”
谢桥像是憋了很久,长吁一口气将车子停在路边。
“我一直在等,等你开口跟我说点什么,可当你真的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我才发现,自己期待的不是后面的内容,而是你的态度。”
“谢桥…”,我动容。
“你跟秦彻的事,我多多少少从班主那儿知道一些,他救了你,我才能认识你。”
“说到底,我也要感念他。”
能说的都被谢桥说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眼泪不住地砸在手背上。
谢桥用手帕轻轻擦拭我的眼泪。
“回家吧。”
他拉起我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头揣着热乎的包子,用体温捂着。
我咬了一口。
心中草长莺飞。
——
跟谢桥的婚礼定在晚上。
我们回到家已经是下午。
匆匆忙忙梳洗换衣,谢桥一早便等在饭店处张罗,迎接宾客。
新时代的建立,一切都崇尚节俭。
谢桥打了结婚申请,没给我争取到穿褂子结婚的特权,但他还是给我做了一身大红色的明艳旗袍。
发间、胸前都戴着红花。
我穿戴整齐,便出来跟谢桥汇合,跟他一起在饭店门口撒喜糖。
从头到尾他都不敢看我。
耳廓的红蔓延到脸上,走近些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孩子们把喜糖哄抢了个干净。
宾客纷纷落座,谢桥顶着张大红脸去后厨张罗上菜。
突然,有个人风风火火地撞进来,指明要找新娘子。
我提着裙摆过去。
认得他是在秦家帮工的。
“怎么了?”
“芙蓉小姐,我们家少爷出事了。”
9
就在刚刚,我跟谢桥忙着婚礼的时候,秦彻被学校的人匿名举报了。
说他祖上几代态度不正确,还带有封建社会年代的旧思想。
而且他家出过贪官。
实在不适合继续担任学校教师的职位。
本来这事不算太严重,只要季家肯打点打点,可败就败在秦父的手上。
当时为了让秦彻的身份看起来更正确,秦父在送他就读师范学校时,隐瞒了祖上做过贪官这事儿。
现在查出来,就多了条知情不报的罪名。
季家若想保他,也不是不行,但新时代建立后,对这种事是严打的。
季父是聪明人,自然懂得抉择。
我来到公安处时,刚好听见季舒和秦彻在说话。
“我爸说了,这段时间先送我去国外避一避。”
“你要出国,那我们的婚礼怎么办?延期吗?”
“我爸的意思是…取消吧…”
“取消?”秦彻提高了声调,“我为了跟你结婚,该舍弃的不该舍弃的都舍弃了,你跟我说要取消?”
季舒沉默了。
半晌,秦彻似乎明白了什么,鼻间发出一声闷哼。
“所以,你们家是打算放弃我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季舒辩驳道,“我们家祖上也是做官的,说干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要是你的事牵扯出我们…”
“怎么…你们姓季的前程就是前程,我秦彻的就不是了?”
“我现在教师的职位也没了,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我!”
季舒父亲来公安处接她。
她也就没再跟秦彻继续掰扯。
离开时跟我撞了个正着,她努努嘴,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推门进去时,秦彻正蓬头垢面,脸上青紫一片。
见着我像见着救命稻草似的。
伸手想来拉我,却被我闪身躲开。
悻悻地撇了撇嘴。
“芙蓉,你不是在跟谢桥办婚礼吗…你抛下婚礼来公安处看我?”
“你怎么搞的?”
秦彻眼底的惊喜消失。
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今天下午突然就被学校领导叫去谈话,然后就被抓到这里了。”
“让我知道是谁举报的我,我非扒了他的皮。”
“现在纠结谁举报你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接下来你会接受到什么处分。”
秦彻浑身一颤。
“芙蓉,你帮帮我。”
“季舒要跟我退婚,季家决定放弃我明哲保身,我爸也在接受调查。”
“我只有你了,求你帮帮我。”
“我一个戏子,能帮你什么?”
“你唱戏这么多年,票友里也有不少达官贵人,能说得上话的…”
说到这儿,秦彻眼里闪过一抹希冀的亮光,“你找他们喝喝酒,唱两曲儿…左不过就是陪陪笑,也许就能换来我的…”
“秦彻!”
我皱起眉头,“你当我是什么了!”
直到刚刚,我听见他落魄受困的消息依然心系,从未想过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我算是明白了。
为何那夜季舒会唆使那男人来羞辱我,为何她会懂这些窑子里的污糟话。
“不是…”,秦彻眼神闪躲,“我是急疯了,我没有那意思…”
“或者,你拿点钱出来帮我打点…我爸那儿的资产都充公了,我知道你这些年攒了不少金银珠宝…”
“你打点好了,我们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过日子?谁跟你过日子?”
秦彻一愣,“芙蓉,你不是一直喜欢我,想跟我同偕连理吗?”
“不然你怎么会留着我送的喜布,在得知我跟季舒的婚讯,气得摘了我送的红玛瑙串子,还在百货公司为了我跟季舒争辩?”
“我知道,你嫁给谢桥只是冲动之举…”,秦彻红着眼,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然你怎么会在大喜的日子,抛下新郎独自跑出来找我?”
“现在季舒走了,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了…”
“谁说她是自己来的?”
我用力抽回手,起身走到谢桥身边。
10
谢桥是陪我一起来的。
婚礼上他听说秦彻出事,第一时间安置好了宾客,又怕我独自去公安处应付不来。
便换了身衣服,跟着一起去了。
刚刚我在跟秦彻说话时,他是去找人打探消息了。
“我问了,情节不算很严重,但这种作风万不可滋长,所以校领导决定把秦先生下放。”
“下放?”
秦彻与我都瞪大双眼。
“是。”谢桥口干舌燥,我给他斟了杯热水,”就是就是让你到农村好好改造,帮助基层发展生产…通俗来讲,就是劳作、耕田,吃点苦头就好了。”
“农村?”
秦彻怔了怔,“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他向我投来求助目光。
秦彻是没吃过苦。
当年朝代更迭,他爷爷积攒下来很多财富,纵使走到他这一代流失了不少。
但烂船也有三斤钉。
他从出生起就被安排好了一切。
出国留学,回国后由父亲安排进师范读书,然后跟百货公司的千金联姻。
人生处处是坦途。
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更不知道什么叫劳作。
所以此刻,当他听到领导对他作出的处罚时,不由得脸色大变。
“不行,我什么也不会,下放到农村会饿死的。”
“秦彻,人不是生来就什么都会的。”
我徐徐道,“既然你做错了,上面也有了决定,你好好接受改造就是。”
“那你怎么办?”
秦彻抬眸,眼里蓄满泪水,“芙蓉,你等了我很多年,我也并非对你无意…”
“起先父亲跟我说,季家的人也许死在战乱中,我才敢去寻找自己的爱情。”
“可季舒回来了。”
“我跟她是有婚约的,我不能抛下她,抛下整个家族…”
“秦彻。”我嗤笑道,“你当年在奴船里救下我们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怂包。”
他脸色变得煞白。
“你不是负责任,只不过是衡量了我跟季舒的价值后,做出的抉择罢了。”
“现在她不要你,你又回来求我,只因你知道我是唯一有机会救你的人。”
“可是,你教过我。”
“新时代新风气,从前那些走后门的黑路不可取,我能做的只有衷心祝福你。”
“还有。”
我从包里掏出一串红玛瑙和一块喜布。
之前他送我的已经烧黑了,我重新买了一模一样的。
“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我还给你便是。”
结局
上面决定将没收秦家的资产,将秦彻与其父亲一同下放农村。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作为新时代第一个被下放的人,领导给秦彻单独安排了一辆车。
车厢外加固了铁网。
像极了十五岁那年阴暗的船舱。
谢桥给负责下放事宜的人递了根烟。
那人心软,允许我跟秦彻最后说几句话。
“我这次下放,估计不会太久,可能就两三年时间,你如果可以…”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不等你了。”
秦彻脸上的神色骤然僵住。
“你…真的决定嫁给谢桥?”
“是。”我点点头,“婚礼会在明天补办,谢桥什么都安排好了,不用我操心。”
“他只是个开饭店的厨子啊!”
“你也只是个满嘴新时代新思想,其实还怀着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披着知识分子外衣的顽固而已。”
这段话将秦彻惊得很久都没有缓过来。
他突然发现,我再也不是当年蜷缩在船舱里,面对欺辱只知道低声哭泣的怯弱少女了。
他教会了我很多。
包括爱和释怀。
“我是从谢桥身上学来的。”
“他小学毕业没什么文化,但他是打心眼里尊重女性,更尊重我。”
当时从一堆求亲帖里看中谢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字体工整。
而是他无论从用词遣句还是书写笔法上,都彰显着对我的重视。
别的老板要么寥寥几笔,要么极尽贬低之意。
唯有他,自始至终都将我放在与他平视的位置。
知道我身世不好,婚礼又仓促,便尽力将房子收拾布置了一番。
那辆车是新买的,他知道我们这行的行头多,也没提过让丢掉。
我说过红枣鸡蛋姜茶好喝。
他便手把手教了我,而不是承诺我,这辈子都会给我做。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或是我们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分开,我也希望你心里永远是暖的。”
这就是他和秦彻的不同。
听完我的话,秦彻沉默许久,终于扬起脸冲我笑笑。
“我明白了。”
他朝我挥手告别。
然后便孤身一人踏上前往农村的路。
车子晃晃悠悠消失在夜色里,秦彻的脸渐渐变得模糊。
恍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船舱门口出现湿漉漉的身影。
那时的我,就好比现在的他。
秦彻救了我,教会了我要自爱和爱人,可却没有将这份爱好好保存。
脑海中响起他说过的话。
“新时代女性新思想,你要是自己不站起来,谁也帮不了你。”
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
谢桥走过来,轻轻将我冻僵的双手揣进怀里。
我又摸到了一把糖果。
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很甜很甜。
我笑了笑,挽上他的手臂。
“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