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红烛泪尽,此生陌路(谢廷礼)_红烛泪尽,此生陌路谢廷礼最新章节
爹娘死后,把我托孤给谢家,
谢家小叔谢廷礼,为人清正端方,谦逊自持。
对小辈也是爱护有加,循循善诱,唯独对我没有耐心,疾言厉色。
1
爹娘病故后,我孤苦无依。
好在外婆年轻时与谢老夫人交好,我才能厚着脸皮来谢家讨生活。
我来谢家时已经十四岁,正是懂事的年纪。
在别人家生活属实不易,更别提谢家这种高门大户,需得谨小慎微,哄着所有人开心。
好在我自小生活在庄户上,最会看人脸色,也能勉强哄得大家开心。
除了一个人,谢家小叔谢廷礼,不知他是搭错了哪根筋,从不曾对我和颜悦色过。
我即未像三哥那样,两天闯一个小祸,七天闯一个大祸。
也不像五姐那样,总缠着他要名贵首饰、奇珍异宝。
我每日乖顺得不能再乖顺,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却总被他罚抄书。
最近家里在给五姐说婚事,听说是李侍郎的儿子,在金吾卫当差。
五姐一眼就相中了,但是对方母亲是极看中女子规矩。
偏我五姐是这一片出了名的骄纵蛮横,本来两家都见过面了,那家母亲说人生大事还是慎重就回去了。
这几天她愁容满面,缠着我要我帮她绣个帕子,她好去讨那家母亲欢心。
前几日她就来求我,因她从未拿过绣花针,我以为她又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当真求我好几天,我推脱不了。
只好悄悄给她绣了,也嘱咐她千万别让人知道。
她是个胡搅蛮缠的主,我想快点了结此事,未曾想因此生了事端。
大厅内,长辈们一脸愤恨,五姐瘫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她将那条帕子扔到我身上:「我说……你平常那么谨慎,怎么就答应我了,原来是这样呜呜呜。」
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主位上,谢廷礼不紧不慢看向我:「这帕子是你绣的?」
当下我觉得后脊发凉,喉头一哽,只能乖乖认错:「是,五姐说让我帮帮她。」
「你那是帮?你绣便绣!为何要绣杜鹃,李遇哥哥说他看中的姑娘裙摆上绣了白杜鹃,他说你即对他有心,他好叫家里准备聘礼!你就是故意的呜呜呜……」
谢廷礼冷眼看着我,他一定又觉得我耍心机使手段。我焦急无比,只能双眼含泪看着老夫人,她向来疼我。
老夫人正欲劝阻,谢廷礼却先一步开口,声音沉闷:「你可知错?」
我紧紧攥着袖子里的手,直视上他阴云密布的眼睛,本想装个柔弱让老夫人心软,好把这事糊弄过去,没想到谢廷礼这次明明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却还断定我有错。
「与青不知,小叔且说说我错在哪里?」
在坐长辈脸色都变了,老夫人都微微抬手,示意我闭嘴,自到谢家来我总是沉默,这是我头一次反抗谢廷礼。
我硬生生将眼泪忍住,之前无意中听到老夫人跟谢廷礼谈话。
老夫人问他:「与青那孩子懂事,又不争不抢,你为何总对她没有好脸色?」
良久,谢廷礼才淡淡道:「此女心思颇多,到底不是谢家人,该防着些。」
2.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我隐忍了三年。我原本姓柳,自爹娘死后再没人叫过我柳与青。
到谢家后,老夫人疼爱我,叫我谢与青,意在向外人表露——我也是谢府的小姐,外人若想欺负我,也得看谢府答不答应。
就为了这份庇佑,我算是使尽浑身解数,可谢廷礼从来瞧不上我那些费尽心机讨人欢心的伎俩。
刚来谢府我为了惹老夫人心疼,确实使过手段。
当时爹娘离世我大病一场,到谢家时虽然病好了,但是却十分瘦弱,谢家为我找许多名医。
自然诊不出什么,都说我身子孱弱,忧思过重。
等老夫人亲自来看我时,我便装作被梦魇着了,哭着叫外婆的名字。
希望谢老夫人能多记起年轻时与外婆的情谊,继而,谢家对我的养育也能尽心尽力些,而不是吃饱穿暖就够了。
我想跟谢府小姐一样,能读书识字,有太学先生来教导。
就这样装了些时日,我知道谢家小叔厉害,就算是演戏也真假掺半,可依然被他察觉。
那晚夜深人静,我偷偷打开窗户,把药倒进池塘里。
清冷月辉下,他端端正正坐在池塘边,我吓一跳,手一抖碗都掉进了池子里。
我扒着窗户,如五雷轰顶,只能慌张解释:「小叔,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谢廷礼不曾看我一眼,只专注喂手里的鱼食,我就这么穿着单衣,战战兢兢看着他。
等他手里的鱼食喂完了,才带着寒意开口:「母亲喜欢你,你不必使这些手段,谢府也养得起你,若日后再拉着一家子人为你担心操劳……谢府也有谢府的规矩。」
那晚之后我是真的病了,一是吹久了冷风,二是被谢廷礼吓得。
后来我知道了,谢府哪有什么苛刻规矩,都是他谢廷礼说了算。
我书案上成摞成摞的纸,都是他让我抄的,抄得我手都快断了。
被他撞破之后,我也想过讨好他,听说他喜欢山水画,恰好我也有些功底,便临摹了几幅送给他。
我本可以画八分像,但是却只画了六分,只盼他看出我讨好得有多笨拙,跟谢府中其他小辈一样。
可是他却派身边的人来告诉我:「大人说谢七小姐这么喜欢真真假假,不如去戏班子学戏。」
3.
他从来都觉得我是外人,既然努力过了也没办法改变,不如破罐子破摔。
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没有唯唯诺诺想要逃跑的感觉。
我冷笑一下,掷地有声:「小叔从来都觉得是我的错,我今天也把话说清楚,从前的事,桩桩件件我从未觉得自己错过!」
「与青别说了!」老夫人急急打断了我,她也生气了。
谢廷礼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攥着拳,脸色阴沉:「母亲,你让她说。」
我猛然起身,擦掉不受控制的眼泪:「我就是没错!」
一旁的三姑看出势头不对,忙出来打圆场:「哎哟,这是干什么,与青你就好好跟小叔认个错。」
「对啊,毕竟五姐儿的婚事黄了,也是你造成的。」大伯也在一旁帮腔。
我嗤笑一声:「三姑这么大度,怎么还对自己的儿媳动辄打骂呢?还撺掇着表哥纳三四房妾,你以为他考不中是跟妻子命数不合?我告诉你因为什么,是因为他蠢笨如猪!」
三姑涨着通红的脸,看向老夫人,又看向谢廷礼。
大伯气得手抖,指着我:「你…你,你是疯了还是着邪了?」
我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走到大伯面前去:「要说疯,谁能有大伯你疯,成天把家里的银子拿出去求仙问道,最后大娘生病,请大夫的钱都是老夫人给的,实话告诉你,你苦苦跪求来的神仙丹就是烂泥做的。」
「谢廷礼!你管是不管!」大伯气得跌坐在椅子上,差点上不来气。
谢廷礼当然会管了,只要我做稍微出格一点的事,他就会搬出家规来,让我抄个十遍百遍。
我直直站着,无惧无畏,这几年我攒够了银子,也忍够了这虚头巴脑的地方,今日恰好给了我这个时机,谢家人一定会将我赶出去。
可谢廷礼迟迟没有动作,相反他竟然还有隐约笑意,我眨眨眼睛,觉得自己可能真疯了。
大伯气得牙痒痒:「谢府白养你了,我也算是你长辈,今日便请出谢家家法来,治一治你一身反骨!」
谢家竟然真有家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老嬷嬷按倒,紧接着拇指粗的藤条拿了上来。
大伯抄起藤条,恶狠狠的看着我:「你今日亵渎仙法神明,实在罪过。」
我挣扎着看,看向老夫人,只看到她眼底的失望,满屋子的人,曾经还算疼爱我的人,都没有上来劝阻。
她们或沉默,或怒视,或惊诧,我一个一个看过去,没有在一个人脸上找到担心的神情。
原来靠讨好维持的感情如此脆弱,其实我本该料想到的,当初我来谢家也不是为了得到多少怜爱,只是寻求庇护之所罢了,那些真心真情,本不该奢望。
我绝望一笑,逐渐放弃挣扎,等着藤条落下。
电光火石间,谢廷礼清峻的声音响起:「大哥,我院子里的人还轮不到你教训。」
我瞬间睁开眼睛,按住我的嬷嬷也松了手,毕竟谢家能有今日,全靠谢廷礼,他年纪轻轻便官至首辅。
谢廷礼在众人的错愕中朝我走过来,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腕间的温热,让我第一次感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竟然会是他救我,连老夫人都没有一丝动容,他这又是唱哪出?
显然大伯也没搞明白,他拦住谢廷礼:「你这是什么意思,平常你对她就没好脸色,今日,我不过是用藤条你都要阻拦,我也是看在神仙的面子上心软,若真按谢家的规矩,该上板子的!」
此话一出,五姐也忍不住了:「小叔,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你都不帮我讨回公道吗?就该上板子,打醒她这个白眼狼!」
「公道?规矩?你们别忘了当初谢家是因为什么才将柳与青留下。」
因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不是因为我外婆的关系吗?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谢廷礼扫一眼众人,没再说什么,拽着我就走。
我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这种感觉陌生又怪异,他刚刚是在护着我吗?
其实一开始谢廷礼非常反对我进谢家,他撞破我装病后,我一度以为他会随便找一个理由把我赶走。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将我留下,只是要我搬去他院子里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
五姐常说羡慕我:「小叔院子里可容不得什么人,他虽然对我们好,但是却不太跟家里人亲近,那么大院子就他一个人住,现在你却能住进去,真羡慕你。」
我实在不懂有什么好羡慕的,她的小叔只是对她和蔼可亲罢了。
对我像防贼似的,隔三差五就找我谈话,企图从我说的话里,找出对谢家不利的蛛丝马迹。
就这么戒备我的人,怎么会救我呢?他向来让人琢磨不透,但是总归还是不喜欢我。
现在脸也撕破了,走也没走掉……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连谢廷礼牵着我到他书房都没察觉。
他的书房从来都只能他两个心腹进出,这突然之间带我来,我就只能局促地站着。
又不甘让他瞧不起,便逞强道:「小叔现在很开心吧,忍了我这么久,终于可以把我打发了。」
「谁说我要把你打发了?」
我挺直脊背,义正言辞:「就算你不打发,我自己也会走。」
「走去哪?」
我仰着头,没注意谢廷礼已经黑脸了,心底又升起怒火。
他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除了谢家,依旧没有可去之处吗?
那我这些年白隐忍了,前年我就用攒下来的银子置了住所,还盘了两个铺子。
谢廷礼虽然讨厌我,但是也没少给我银子,父母早亡,我这辈子需得自己为自己打算。
「李家的婚事,我会自己去解释清楚,不会影响谢府名声,谢府养我这么多年,我打心底感激。」
「哼!感激?」谢廷礼冷笑一声:「真感激你会每时每刻都在谋划逃离吗?城西的宅子,南街的铺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怔怔站着,原来他一切都知道,知道又如何,我不该为自己以后打算吗?这些年,我其实也真心对待过谢府的每一个人。
老夫人病重我衣不解带照顾了七天,三姑打骂她儿媳,我就偷偷送去上好的金疮药,又替她谋划周旋,五姐骄纵任性,我总是让着她,护着她。
可今日,一个为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像是一条被人厌弃的狗。
「或许当初我不该来的,死了也好。」我自顾自的说出来,谢廷礼寒眸微颤。
书房内气氛微妙,我不想再跟他争辩下去,好像所有心力都消耗完了,浑身都像卸了力气一样,失魂落魄想要离开。
此时管家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大人,李公子亲自来了,还…还带了十抬聘礼。」
来得这么急吗?我捏着衣摆,看向谢廷礼,这个阵仗,如果他不帮我退婚,那我自己是退不了这个婚的。
只见他沉着脸,古怪一笑:「他倒是真敢惦记,那就请进来。」
3.
李遇被管家领了进来,书房里谢廷礼正襟危坐,我与李遇干瞪着眼睛。
「李公子这一切都是误会,那帕子是五姐姐让我绣的,是五姐姐心属于你……」
「谢姑娘应当是个知礼之人,婚姻大事,我等听从父母之命即可,母亲说瞧上的人是你,那就不干旁人的事了,送帕子这种逾矩之事,就别再提了。」
瞧着他清峻儒雅的样子,没想到竟是如此老古板。
我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谢廷礼,虽然他也不是善类,但是李遇总会给首辅一个面子。
没想到谢廷礼似乎不打算插手,他一脸严肃看着我:「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拿别人当刀子使?总想别人替你出头,你即不想不愿,就自己说清楚。」
我无措地绞着手指,他总是如此,他明明知道我没有底气,不敢做亦不敢当,非要在这种时候逼我。
李遇看看谢廷礼又看向我:「不愿?那可就说不通了,李家也是簪缨世族,听闻谢小姐只是被谢家收养,说实在话,这桩婚事是谢小姐高攀。」
高攀?我事已至此,倒不如发一场疯,我上前几步。
「这婚事谁想攀谁攀吧!我与李公子只有一面之缘,先前我五姐姐追着你,你也未曾说过她不守规矩,只是一昧接受着她的追捧,现在你又满嘴礼义廉耻,这又该怎么说?」
李遇脸色大变,像被人踩着尾巴一样,他腾地站起来:「你…你休胡说,她要追着我,与我何干。」
我冷笑一声:「与你何干?你收她赠的血燕玉雕,还有上等狼毫的时候,可没说与你何干!」
李遇又羞又怒,他看向谢廷礼,意思说你谢家出了此等无礼之辈你也不管管。
我也怯生生看向谢廷礼,谁知道他舒舒服服坐着,眼中还有几分满意。
李遇着实气不过,他长袖一甩:「我李家不过娶一个无名无分的养女,赶明儿我就去面圣,你还敢不嫁?」
「你!」我气的说不出来话,的确,我不敢不嫁。
看了半天戏的谢廷礼,终于动了动身子站了起来,他睥睨着李遇,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她不想嫁便可不嫁。」
说着他从一个精巧盒子里,拿出一张红布帛,上面印有婚书二字。
这婚书?谢廷礼和谁订婚了?他年岁已到确实应该成亲了,可谢老夫人之前荐了几个女子到院子里伺候,一向温和的谢廷礼却发了脾气。
人是早上送来的,还不到下午他就强硬把人送了回去,难怪如此执着,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了。
谢廷礼将婚书递给我:「念给他听。」
我将有些旧的婚书接了过来,照着上面念:「喜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首永偕,桂馥兰芳。今有女与青同谢家家主……」
我看着金箔拓印的字,如遭电击,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与谢廷礼,原来早在三年前就订好婚约,我与他?怎么可能。
李遇也难已接受:「你莫不是诓骗我,她都叫你小叔了,你们何时订的婚?」
这不是诓骗,婚事上有谢家私印,我怔了好一会儿,李遇愤怒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耳朵里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知道书房门一开一关,又只剩下我跟谢廷礼两个人,我努力让自己回神,一开口声音都在飘浮:「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举着手里的婚书,胸口情绪激烈翻涌着,复杂又彷徨,快要将我撕碎。
书房外已近日暮,最后一丝薄光从谢廷礼脸上消失,沉闷肃穆的气息充斥着书房。
他依然像个菩萨一样端坐着,缓缓开口:「你以为谢家簪缨世族,如何容得下你一个外姓?当初你想进谢家,这是唯一的办法。」
大概人被逼到无可奈何的境地,是会生出勇气的,我将婚书一把扔到谢廷礼身上:「为何当初不同我说明白!」
「你谢廷礼是何人?还需着我这样一个孤女做妻子吗?还是你觉得有意思,反正我无父无母,养着好玩罢了?」
那种没有依靠,被欺负了也无力还击的感觉,比我喝过的所有药都难受,我不明白,我人生里就不能发生一件好事吗?那怕只有一件呢?
谢廷礼很好地隐藏情绪,他十分小心地拿起婚书,语气依然平静:「养着好玩?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你以为你很好养吗?一堆心眼子,说话做事从来弯弯绕绕,这么些年我有改变你什么吗?」
吵会儿架的功夫,书房里彻底暗下去了,也许因为我们看不见彼此,有些话也好说出口些。
黑暗中,我听到谢廷礼疲惫的叹息:「与青,隐忍克制是很累的,我在这条路上走到现在,我明白……你很累了。」
4.
记得我刚来谢廷礼的院子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当朝首辅。
偌大的院子,没几个仆从,桌子上只有几盏清茶,连糕点都没有,我也不好意思吩咐这些事,便随着他喝清茶。
后来我逐渐看明白了,虽然谢家家主是谢廷礼,但是谢老夫人心到底还是偏向大伯的,什么东西都张罗着往大伯院里送。
冬日的大氅,名贵的补药,甚至大伯脚上穿的靴子都是她亲手准备,尽管大伯如此不成器,谢老夫人也只是念叨着:「我不求他这辈子有大用,只希望他呆在我身边平平安安就好。」
可是谢廷礼呢?有一回谢廷礼去锦州赈灾,返程途中,被匪徒砍伤,伤势重到要了他半条命。
那时正值大伯生辰,谢老夫人为他大办,偌大的谢府一片热闹场景,所有人都去沾喜气去了。
唯独谢家家主谢廷礼,躺在床上无一人来探望,我端着药碗,红着眼睛坐在他床边。
他起了高热,脸颊有些苍白,神志不清又断断续续喊着:「娘…娘,我考中了……」
我第一次发现谢廷礼如此清瘦,寒冬腊月还穿着秋衣,他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只是一昧地撑起谢家,这样谢老夫人也就多看他一眼。
后半夜他清醒了些,缓缓睁开眼睛,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胡乱贴在脸上,往日端方清正的表面被撕开一个口子,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他深深叹了口气,蠕动着嘴唇开口:「听那边很是热闹,你怎么不去,守着我做什么。」
我替他拉好被子,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心中一阵酸楚,泪水涌出来,忙低头遮掩:「吵得人心烦,不想去。」
外面惊喜雀跃的欢呼传来,是在放烟火,一声一声炸响,屋子里就一阵一阵明暗。
我拿着帕子给谢廷礼擦脸,手指先摸到了他湿润的眼角,好像摸到他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地方,他这样的人也会哭吗?我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为他拭去眼泪。
最后一声烟火升空后,留下长久的沉寂,只有微弱的烛火在跳动,照着他眼中薄薄泪光闪烁,如此脆弱不堪,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
其实我也自小体弱,换季时总会大病一场,可自从跟谢廷礼住就很少生病。
因为每到这时,我屋子里补品汤药就没断过,我以为我们互相看不顺眼,可现在细想,
他总是在不经意的照顾着我,即便他自己从来没被好好爱过。
我想找出他恶劣狠毒的证据,却发现根本没有,反而心中更加不安迷茫。
我趴在桌子上,拿起他让我抄的书,说实话抄了那么多,我从未认真看过里面的内容。
翻开第一句便是,「须臾一生,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尽兴?我发呆看着这两个字,我这一生好像从未有过尽兴。
我正沉思着,门一下被推开了,五姐姐摇着手帕,幸灾乐祸的走了进来:「听说李家将聘礼抬了回去,李遇不打算娶你了。」
我没有搭理她,她又特意走到我面前来:「我还听说你同小叔吵架了,如今你目无尊卑,就该把你逐出谢家……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还是去跟小叔道歉,不然真会被赶出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等待施舍的小狗。
「赶出去又怎么样?」去掉语气中的谄媚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声音这样冷清。
「以后没了谢家支撑,外面的人会如何议论你,你今天吃的住的,都没了,还有你戴的这些金银首饰……」
「仅此而已?」
「当然不是!」五姐姐气急:「你与小叔虽有婚约,也只是当初的权宜之计,小叔根本看不上你。」
「你若从谢家离开,看谁还敢娶你,也再找不到李遇哥哥这样心思单纯的人了,我谢家悉心教导你,也该嫁与一个勋贵子弟,若日后你嫁了个乡野莽夫,太给谢家丟人了。」
悉心教导,也只是教我如何作他人妇,我费尽心思想学更多,没想到最好的结局是嫁给勋贵,实在可笑,那不如干脆打碎这一场虚幻的梦,彻底成为一个笑话。
5.
我拒婚的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谢家宗族的长辈很快就知道了,他们把我拉到祠堂,决定商量出我的去留。
谢家祠堂里,一向乖顺懂事的我成为众矢之的,我跪在中间,无数道审判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到底不是谢家人,行事如此乖张。」
「她小时候挺听话的,怎么就变了呢?」
「她勾引了李家那小子,现在知道跟谢廷礼有婚书就想反悔吧,毕竟谢廷礼可是首辅。」
尖锐刺耳的声音不断,谢家家主的位置一直空着,谢廷礼没有来,谢老夫人清了清嗓子,一瞬不错地看着我:「你听听外界把谢家传成什么样子了,今日把族中长辈叫来,也是看看怎么处置你,毕竟是谢家找李家议亲,是我们对不住人家,现在李家放话了,你若肯过去做妾,他们就当这事算了。」
「……」
见我沉默,谢老夫人又补充一句:「李家也说了,你在谢家长大,虽不是正妻,也会以贵妾之礼相待,我们看着你长大的,你出嫁时,也会给你添妆的,你与廷礼的婚书本来就是儿戏,是当时谢家家主的意思,现在他去了,这婚书也作不得数。」
做妾?我本应该愤怒,可寒心到极点却有些想笑,曾经我费尽心思想让所有人喜欢,现在觉得当初的自己很可笑,,为什么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冷冷地扫视祠堂里的所有人,然后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扬起头轻蔑一笑淡淡开口:「既然婚书是儿戏,那我也算不得谢家人了。」
「你什么意思?」谢老夫人瞬间变了脸色。
我戏谑一笑,心里的那些负担,枷锁再不能限制住我:「就是从今日起,我会离开谢家,日后是生是死都与谢家没有关系,谢家想与谁攀姻亲也与我无关。」
「谢与青你疯了?」五姐姐率先开口,周围长辈也一脸古怪地看着我,好像李家愿意纳我为妾是给我天大的恩赐,我应该感激涕零地接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想藤蔓一样依附别人,总想着别人为我出头,因为我拥有着的东西从不属于我,等打碎这些浮华的表象,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竟然还守着谢家小姐的身份过这么多年。
我冷静地对着祠堂的人福了福身,谢老夫人彻底坐不住了,她急切地站了起来:「你怎么这样死心眼,你明明就该嫁过去做妾,这分明是最好的选择,你走了这烂摊子怎么办!」
她这一说周围的人也反应过来,瞬间将我围了起来,一道冷峻的声音插了进来:「让她走!」
谢廷礼阴沉着脸走进来,他身上有着不同往日的随和,周身围绕着阴森的气息,好像那些漂亮的伪装再也包裹不住本就沉郁的灵魂。
谢老夫人怒不可遏:「她走了,别人如何看谢家?你如何在朝为官?」
谢廷礼轻勾嘴角,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来:「我若靠着这些为官,早叫人剐了千百遍了。」
他在我身旁站定,阴恻恻低声道:「母亲你是怕与青得罪了李家,李家答应给大哥的官职就打水漂了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默了一会儿,然后瞬间炸开了锅,指责的指责,议论的议论,无数目光如刀似剑落在她身上。
谢老夫人脸色瞬变,目光几乎狰狞:「原来…原来你知道!」
我也为之一惊,这些年谢老夫人明里暗里为大伯谋划的事情不少,谢廷礼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是不忍了吗?
谢廷礼端端站着,目光如寒冬河水般,谢老夫人气得双手颤抖:「你……还不是因为你不肯为你大哥谋个官职,堂堂首辅啊!你只需稍微提一句话的事,你却提都不提,让你大哥在外被人耻笑,情何以堪!」
谢廷礼露出一个苍白笑容,是被所有痛苦碾压后的无奈。
最后却强硬装出戏谑的语气:「大哥逍遥自在,一心想做神仙有什么不好。」
谢廷礼摸爬滚打一辈子,谢老夫人没正眼看过他,对大伯却有求必应,哪怕大伯荒唐无度,无心官场,她也为大伯考虑周全。
当初我进谢家也是因为谢廷礼,现在我离开也是因为他。
那天,谢老夫人被她小儿子气昏过去,昏过去之前喊着家门不幸。
那天,有两个人被赶出谢家祠堂,一个是不忠不孝的谢家家主,一个是没脸没皮的谢家养女。
那天,五姐姐如愿以偿,可以嫁给她心上人。
6.
五姐姐大婚之日很热闹,这一场闹剧总算有个圆满的收场,原本我应该在送亲队。
可那时我已经被赶出谢家了,只能站在我的茶楼里看送亲队伍乌泱泱往李家去。
结果一阵锣鼓喧天到了李家门口,李家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喜婆站在门口,一副倨傲的样子。:「咱们李家是书香门第,嫁来的新妇需得等一个时辰,磨一磨性子。」
大夏天的,烈日当空,送亲的媒婆赔着笑上前:「这位姐姐,吉时快到了,这些虚礼就不必在意了。」
喜婆轻飘飘打量她一眼:「礼不可废!」
媒婆擦了擦额头的汗,憋着一口气,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还是回去乖乖等着了。
我倚在茶楼的窗户边,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若是平日五姐姐就怒骂着冲出来了,可她现在当真在花轿里乖乖等着。
烈日灼灼,那一抹红将新娘子紧紧束缚着,很是刺眼。
吹啦弹唱的原本气势如虹,可被太阳一晒也泄了气,最后累翻了,一个个歪倒在地上。
等到李家开门时,也再提不起力气吹奏,只管灰溜溜地把花轿送进去,这事就算完了。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李家故意下谢家的面子。
现在谢廷礼搬出谢家,外头人也知道谢家不是原来的谢家了,自然就轻视几分。
「今日无课,你倒有心情来看戏?有空也见见谢廷礼,他快把我家门槛踏破了。」
我对面坐着的清隽公子噙着笑开口,即使着一身布衣,却总掩盖不了他出世的气质。
离开谢家后,我经营这家茶楼,偶然结识了这位公子,他在西村的学堂教书,我有空时也去教那些小孩写写字。
巧的是,谢廷礼与这位先生是旧相识。
我摆弄着茶盏:「我与他有什么好说的,既已分开,便各走各路。」
明明是他说让我走,现在又来找我,西村本就不大,现在更是谣言四起,说什么首辅大人看上了西村的美娇娘。
那些瞎话是编得影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对面的人笑了笑,咬牙切齿道:「当初他与我斗时,若也是这草包模样就好了。」
说罢,他就撑着一旁的竹杖起身走了,他腿不太好,说是早年间受过伤。
晚些时候,我为西村的孩子们买了些笔墨,路过李家后院时,一位穿着喜服的新娘子骑在墙头上。
她一把扯下头上的凤冠,骂骂咧咧丟回墙内:「成个屁的婚!老天有眼也该劈死你个王八蛋,还让老娘伺候你!」
天边阴云密布,远处时不时滚出一声闷雷,她转过脸时,正好与我对视上。
狂风卷席万物,吹起红衣猎猎,她还骑在墙头,愣了一下,脸瞬间涨红解释道:「你都瞧不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嫁,是祖母硬把我打晕送过来的。」
「……」
「我不但不嫁,还要他付出代价,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成婚跟我想的一点不一样,偏祖母和娘同我夸得天花乱坠,不就是伺候人的活。」
我默默转过脸,假装看不见,又忍不住开口:「再不下来,他们的府差就要巡逻过来了。」
说罢我继续往前走,很快身后响起咚的一声,她好像直接摔了下来:「痛死我了。」
然后就响起一瘸一拐的声音,朝着反方向,越来越远。
我忍不住回头,那一抹红飘然肆意,像是要冲破黑压压的乌云,好像前方即便荆棘满途,她也不会惧怕。
走到西村时,天彻底黑了,月牙爬上了树梢,村口站着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显得十分寂寥。
走近了我才看清是谢廷礼,我心提了起来,胸口闷痛的感觉,让呼吸都变得急促。
谢廷礼傲了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今天这般颓废模样,脸上带着伤口,衣服都被扯破了。
他看见我,努力站直了身子,温柔一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谁能伤得了首辅呢?当然是他的至亲!今天听季先生说,谢老夫人找他,想让他给大伯一官半职,因为李家彻底指望不上了。
他没有给,然后谢老夫人说既然想离开谢家那就走得彻底,于是便动了家法,以后他真跟谢家再无瓜葛了。
那个他用尽全力守着的地方,一次都没给他庇护,我心中一阵阵抽痛,不知道是想起自己,还是心疼眼前的他。
此时,四周万籁俱寂,那些礼教规矩也在夜色里消融,我不受控制地,试探着伸出手放在他脸颊。
他目光微顿,整个人僵了一瞬,并没有斥责我无礼,反而是他心虚地开始解释:「你别多想,我来看你只是因为,因为你曾经也是谢家人……我…我」
他拉下我的手,拉开我与他的距离,那些教条都刻进了他骨子里。
月光透过枝桠投下错落的影子,丰繁复杂,让人找不出头绪,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有太多阻碍了。
他困于无望的亲情多年,被困得久了,即便解开了束缚,也不知道该迈出脚步走。
像幼年时许多次伸出手,又得不到回应一样仓皇失措。
此刻我们的身份好像倒转了。
再沉稳强大的人也有辨不清方向的时候,此刻的他变成了一个孩童。
那就我多走几步好了,我踩着地上错杂的影子,往前一步,再一步,近到能在他惊诧又漆黑的眸子里看见自己。
然后在我踮起脚尖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他稳稳当当接住我,我贴近他胸口,听到里面如擂鼓一般。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想装得镇定一点,可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退了几步,好像撑着的最后防线被击溃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嘲般开口:「我又在做什么呢?我为自己编了千万个借口,都只是为了来见你罢了。」
谢廷礼循规蹈矩了一辈子,他这几日一次又一次的言行无状,在世人眼里无疑是在发疯。
背后悬空的手,到底还是落在我身上,然后慢慢收紧。
从小到大,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做正确的事,然后一次一次地违背本心,此时我想顺应本心。
日后还有许多夜晚,再不会有一个夜晚像今天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