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公主:权谋天下最新章节列表_铁血公主:权谋天下全文免费阅读(墨渊宫斗爽文)
她以女儿之身,搅动天下风云!为复仇,她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1
天光未亮,法场的空气冷得像铁。四周全是兵,盔甲明晃晃的。
我身上是素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太监弓着身子,端来一个托盘,上面一杯酒,一把匕首。我伸手,接了过来。
台阶下面,绑着陆铮。他身上全是伤,铁链子勒进了肉里。那个曾经骑马大笑的少年,现在只剩下一副狼狈样子。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是淬了毒,直直地扎在我身上。
头顶上传来父皇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暖气:“公主,这逆贼的儿子,你亲手了结了他。”
周围一下子静得吓人,只有他身上铁链偶尔拖过地面的声音,刺啦,刺啦。
我举起那杯酒,手一扬,酒杯摔在石阶上,哗啦一声,碎了。我捡起托盘里的匕首,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脚下的石阶,也冷。
“陆铮。”我开口,声音听着不像我自己的。“护国将军府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本宫念在往日情分,赐你个体面。黄泉路远,本宫,不送。”
匕首往前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血,很快从他身下漫开。
我转过身,没再看他。
“拖下去。”我说,声音没有一点波澜。“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袖子里面,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有湿热的东西,一滴,又一滴,从指缝渗出来,濡湿了衣袖。
2
回到寝宫,殿门一关。灯火下,那片濡湿的深色在素白袖子上格外刺眼。我褪下衣衫,掌心早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清水洗过,敷上药,用白布草草缠了。换上一身早就备好的夜行衣,料子贴身,方便动作。窗外,月亮被乌云吞掉一半,夜色深沉。
推开偏殿的暗门,夜风带着寒意灌进来。宫里的路,每一条石子路,每一处转角,都刻在脑子里。禁军的巡逻路线,换防的间隙,分毫不差。身影几个起落,避开几处明哨暗哨,那座停放“尸首”的偏僻宫殿已在眼前。
殿门虚掩着,推开一道缝,里头比外头还冷,一股子陈腐的灰尘味儿,混着淡淡的血腥。月光从高窗漏下来,勉强照亮殿中央的轮廓。我放轻脚步,走到那人影跟前。白布随意搭着,遮不住他身上凝固的血迹。
我伸手,指尖有些发凉,掀开白布。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青。胸口那片暗红的血迹,匕首刺入的地方,偏了,没有伤及心脉。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脸,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流,拂过我的脸颊。胸口那股窒息感稍缓。
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深褐色的丹药。捏开他的下颌,丹药送了进去,顺手一抬他的脖颈,助他咽下。又取出一张叠好的字条,上面是早就写下的联络暗号和“隐忍待发”四个字。我把字条塞进他微凉的手心,替他拢好指节。
刚直起身,耳朵一动,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个。心口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不及多想,一个闪身,藏进殿角一尊半人高的麒麟摆件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被推开得更大了些。两个人影,一身黑衣,溜了进来。他们径直走向陆铮。其中一个俯下身,在他颈间探了探,又掀开他胸口的衣物看了看。“头儿,确实断气了。”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嗯,可以向主子复命了。”
主子?我藏在暗影里,指甲掐进麒麟冰冷的石雕底座。这些人,又是谁的人?看来,陆家的事,水比想象的还要深。
两个黑衣人没再多话,很快又像影子一样退了出去,殿门被轻轻带上。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那微弱的鼻息还在。我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确认再无动静,才从阴影里出来。最后看了一眼陆铮,转身,没入更深的夜色。
3
回到寝宫,殿门一关,那股子血腥味儿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掌心的伤口被布条裹着,一动,还是钻心的疼。这疼,却不及心里的焦灼。陆铮还活着,可宫外接应的人,必须尽快知晓。
小怜,我唤她。她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从小一起长大,梳头描眉,夜话私语,从没隔过心。眼下,也只有她,能替我跑这一趟,将消息递给我母族的那位旧部。
“公主,您吩咐。”小怜低眉顺眼地进来,声音还是那么柔顺。
只是,最近几日,她有些不对劲。眼神总飘忽着,不敢与我对视太久。问话时,也总是慢半拍才应。是我多心,还是……
我从妆奁里取出一个锦囊,里头装着的,不过是一封给母后请安的寻常信笺。“小怜,你把这个送去椒房殿给母后。就说我身子有些不适,今日便不过去请安了。”
“是,公主。”她接过锦囊,指尖有些凉。
我踱到窗边,看着她提着裙摆远去的背影,脚步比往日急促了些。我没动,只静静站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负责打扫庭院的一个小太监从远处匆匆过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
果然。
小怜在去椒房殿的路上,绕了个弯,在御花园的假山后,与一个眼生的内侍碰了头,递了样东西过去。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慌。是她,真的是她。这些年,我待她如姐妹,她却……是谁,能让她背叛我?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头已是一片清明。
也好。
下一次,再让她传递消息时,我依旧用了那个熟悉的锦囊。里头字条上的墨迹未干,写的却是陆铮已死透,我悲痛欲绝,但也无可奈何,只盼着父皇息怒,眼下正打点精神,准备着不日就要启程的皇家秋猎。
我要让那背后的人,暂时把眼睛从我身上挪开,给我腾出查探的时间。
“小怜,这个,务必亲手交到刘副统领手上。”我将锦囊递给她,语气如常。
“公主放心,奴婢一定办到。”她接过,依旧低着头。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我走到窗边,指甲深深嵌入了窗棂的朱漆里。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
4
数日的光景,就这么在指缝间溜走。小怜送出的那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激起半点涟漪,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宫里的人,依旧各司其职,只是那份紧绷,如同秋日里将断的蛛丝,一触即发。
京郊围场,皇家秋猎。旗帜猎猎,号角声震破了晨雾。父皇高踞马上,目光扫过一众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我一身利落劲装,混在人群中,只觉一道道视线或明或暗地焦着在身上。
“嗷—”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围猎开始。人群呼啸着策马奔出。我瞧见一只梅花鹿,灵巧地蹿入林中,便打马跟了上去。越往里,树木越密,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箔,稀稀疏落。
马儿突然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前蹄人立,险些将我掀翻。它双目赤红,口鼻喷着白沫,疯了一般。我手心一空,缰绳断了!断口齐整,是利器所为。马匹发狂,直直朝着悬崖边冲去。风声灌满耳朵,两侧的景物飞速倒退。我死死抱住马颈,指甲掐进皮肉,却根本无法让它停下分毫。
崖边近在咫尺,深渊的吸力仿佛已将我笼罩。
“咻——”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
一支箭,黑色的箭羽,钉入了惊马的前腿。马儿悲鸣一声,前腿猛地跪倒。我顺势滚落,撞在坚硬的地面上,肩胛骨一阵剧痛。尘土呛入鼻息,口中泛起血腥味。
我撑起身,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密林深处,一道矫健的黑影,一闪即逝。那箭羽的样式,那出箭的手法……心口猛地一跳。陆铮!他竟然跟来了!
惊马倒在不远处,哀哀嘶鸣,腿上插着那支箭。崖边,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冷汗湿透了内衫。是谁?是谁要我的命?这把戏,是冲着我,还是想嫁祸给谁?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5
我喘着粗气,撑着地面,肩胛骨那儿钻心地疼。那支黑羽箭,还牢牢钉在不远处的马腿上,马儿的悲鸣声弱了下去。
风吹过,带着一丝血腥气。刚才那一瞬间,若不是这支箭……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投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道黑影,像豹子一样矫健,消失得太快,可那箭羽,那力道……
“公主!”几名亲卫策马赶到,声音里透着惊慌。
“有刺客!”我厉声道,指着那匹倒地的马,“看,这是利器割断的缰绳!方才有人放箭,射中了马腿,许是想救本宫,也可能是想杀人灭口!”
我翻身上了其中一名亲卫的马,目光扫过密林:“他逃不远!给本宫搜!就往那个方向!”
几名亲卫领命,策马追去。我故意放慢了马速,落在了后面。
这林子真密,光线暗得很。拨开垂下的枝条,地上有些凌乱的脚印,很轻,若不留神,根本看不出来。我顺着那细微的痕迹,一路寻过去。
拐过一片灌木丛,眼前出现一间破败的猎户小屋,孤零零地杵在那儿,像是荒废了许久。
我下了马,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
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气飘了出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道瘦长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低头处理着什么。
听到动静,那身影猛地一顿,转过身来。
陆铮!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左臂的衣袖撕裂开,鲜血浸透了布料,正往下滴答。他看到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戒备,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我喉咙有些发干。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像冰。
“法场之上,”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若不那么做,死的,就是我们两个人。那把匕首,偏了一寸。你中的,是龟息散。”
他依旧沉默,嘴唇抿得紧紧的,但眼神里的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小怜送出的信,是我的安排。我想知道,是谁在背后盯着我,盯着陆家。”我一步步走近他,声音放得更低,“今日这惊马,也是冲着我来的。”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胳膊上,声音沙哑:“父亲出事前,曾收到一封匿名密信。”
我心头一紧。
“信中说,太傅张辅,有不臣之心。”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沉重,“他还暗中勾结沙兰国,走私军械,贩卖人口。父亲开始暗中查探此事,而后……陆家满门便遭了横祸。”
张辅?那个一脸正气,三朝元老,父皇最为倚重的太傅?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窜遍全身。这京城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陆铮的目光变得锐利:“那封信,我带来了。”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好的信封,递了过来。
我接过信,手指有些发颤。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陆伯父的笔迹,记录着一些零碎的线索和他的推测。
“公主,”陆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张辅此人,城府极深。他背后,恐怕还有人。”
我捏紧了信纸,指尖冰凉。是的,一个太傅,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未必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除非……
我看着陆铮,他也在看着我。沉默在小屋中蔓延。
“你先养伤。”我收起信,塞进怀里,“这里不安全,随我回宫,我会安排。”
他摇了摇头:“宫里,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不再坚持,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药瓶,递给他:“上好的金疮药。”
他没有接。
我将药瓶放在他身旁的破旧木桌上,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等我消息。”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阳光有些刺眼。
6
阳光有些刺眼。我跨上马,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和血腥气,与猎场的萧瑟秋风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陆铮说宫里才是最危险的地方。这话,我信。
回到宫中,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轨迹。每日清晨,我依旧会去西苑的马场跑上几圈,弓箭也练得勤。父皇来看过几次,见我精神尚可,只当我是少年心性,失了玩伴(陆铮),总要寻些别的乐子。他不知道,我每一次搭弓,瞄准的,都是更深处的黑暗。
宫里的消息,真真假假,像风一样传得飞快。太傅张辅的七十大寿,便是这风口上最响亮的一声。
我寻了个由头,去了父皇的书房。他正批阅奏折,头也未抬。
“父皇,”我屈膝行礼。
“哦?昭阳,什么事?”他搁下笔,捏了捏眉心。
“儿臣听说太傅大人不日便是七十大寿。太傅三朝元老,劳苦功高,儿臣想着,是否该由皇室出面,略表心意,以示恩宠?”
父皇抬眼看我,眼神里有几分审视:“哦?你何时对这些应酬之事上心了?”
“太傅也曾教导过儿臣策论,总归是师长。”我垂下眼,声音放得平缓。
他沉吟片刻,“也好。你去,代表皇家,也让他知道朕的心意。寿礼你自己看着办吧。”
“儿臣遵旨。”
张辅的寿宴,设在傍晚。太傅府门前车水马龙,红灯高挂。我从轿辇上下来,新提拔的侍女青竹跟在我身后,她话不多,手脚麻利,眼神却很活泛。
张辅亲自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声音比在朝堂上多了几分谄媚:“哎呀,公主殿下大驾光临,老臣真是……荣幸之至!”
“太傅大人客气了。”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七十高寿,父皇特命我前来祝贺,聊表心意。”青竹适时上前,递上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殿下厚爱,陛下隆恩,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张辅嘴上说着,眼睛却在那锦盒上打转。
宴席上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我与张辅虚与委蛇,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厅堂。府内守卫不少,比寻常大臣府邸要多得多,个个太阳穴鼓起,眼神锐利,显然是练家子。
酒过三巡,我手腕一“歪”,袖子“不小心”拂过桌上的酒壶,青瓷酒壶应声而倒,深色的酒液泼了我一身。
“哎呀!”我低呼一声,带着一丝懊恼。
张辅忙道:“殿下恕罪,是下人毛手毛脚!快,快请殿下移步偏厅更衣!”
“有劳太傅费心了。”我朝青竹递了个眼色,“青竹随我来便可。”
张辅的夫人亲自引着我们到了一处僻静的厢房。
“殿下,您在此稍作歇息,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张夫人客气道。
“多谢夫人,您请自便,莫因我耽误了招待贵客。”
待张夫人走后,青竹立刻关上房门。“公主,西边第三间,是张辅的书房。方才奴婢留意到,廊下有两名护卫,应是半个时辰换一次岗。”她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裙。
“知道了。”我迅速换下湿衣,“你守在外面,若有人来,设法拖延。”
“是。”
我推开后窗,身形一闪,融入夜色。脚尖轻点,避开巡逻的下人,很快便摸到了书房外。窗户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确认无人后,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闪身而入。
屋里一股陈墨混合着旧书的味道。书架顶天立地,摆满了各式典籍。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几卷书册摊开,似乎主人刚刚还在批阅。我仔细打量四周,目光掠过每一件摆设。在一排书架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引起了我的注意。盒子上了锁。我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细长的金簪,试探着拨弄了几下锁芯。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密信卷宗,只有一块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残缺玉佩。玉佩呈半月形,色泽深绿,近乎墨色,质地非中原常见。玉佩表面雕刻着一种繁复奇特的花纹,似兽非兽,似鸟非鸟,透着一股子邪气。这花纹……我心头猛地一跳,数月前,西域一个名为“沙兰”的小国曾遣使臣入京朝贡,进献的贡品中,便有一枚雕刻着类似图腾的国王玉玺。后来,那一行使团在离京后不久,便神秘失踪了。
我迅速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火镰、薄纸和拓墨。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将玉佩上的花纹拓印下来。
做完这一切,我将玉佩原样放回,锁好木盒,恢复原状。那枚拓印着诡异花纹的薄纸,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有些发烫。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迅速闪身,隐入书架后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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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渐渐远了,直至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我松开紧握的拳头,手心的拓片已被汗水浸得有些湿润。我将它小心折好,藏入袖中,这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推开书房的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回到宴席,张辅依旧满面春风,频频举杯。我勉强应酬着,心思却全在那诡异的花纹上。
接下来的几日,我借口整理古籍,将那拓片上的花纹描摹了数份,悄悄拿去请教宫中几位博闻强识的老翰林,甚至连钦天监的观星官都问过了。他们端详良久,皆是摇头,只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纹样,不似中原之物。
希望一点点变得渺茫。这日午后,我有些心烦意乱,便独自一人在御花园的偏僻处散心。正值初夏,蔷薇开得正好,一丛丛,一簇簇,热烈得很。
“公主殿下安好。”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回头,是一个面容普通的司制房老年女官,手里捧着一匹新裁的云锦,看样子是要送去哪个娘娘宫里。她穿着最寻常的宫人服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灰白相间,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一双眼睛却还算清亮。
“起来吧。”我随口应道,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她谢恩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我腰间佩戴的一枚平日里消遣把玩的玉坠,那玉坠上随手刻了几道简单的云纹。
“公主这玉坠上的花纹倒是雅致,”她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奴婢瞧着,倒有几分眼熟。前些时候,西域沙兰国不是遣了使臣来朝贡吗?奴婢远远瞧见过一眼他们使团旗帜上的图腾,似乎……似乎与公主这玉坠上的某些笔触,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不过,奴婢眼拙,许是看错了。”
沙兰国!
我心口猛地一缩,握着玉坠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那女官说完,便垂下头,一副恭敬等待示下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闲谈。
“是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许是你记岔了。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她躬身行礼,捧着云锦,缓缓离去,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深处。
我站在原地,指尖冰凉。一个司制房的寻常女官,怎会留意到沙兰国使团旗帜上的图腾?还“无意”间在我面前提起?
青竹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她快步走来,脸色有些凝重:“公主,陆公子那边递了消息。”
我立刻收敛心神:“说。”
“陆公子联络上了一些陆将军的旧部,他们查到张辅在城外有一处隐秘的货栈,常有西域商队出入,交易的似乎并非寻常货物。有人说,见过不少年轻男女被蒙着眼送进去,再也没出来。而且,这条商路,似乎……似乎能一直通到沙兰国。”
我倒抽一口冷气。人口贩卖,私通外邦!
“继续查!”我压低声音,“让他务必小心,张辅此人,比狐狸还狡猾。”
“是。”青竹应下,又道,“只是……陆公子的人手还是太少,今日他亲自去查探那货栈,似乎惊动了什么人,被人盯上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现在何处?可有危险?”
“暂时摆脱了,但那些人像是张辅豢养的死士,穷追不舍。陆公子让您不必担忧,他自有办法脱身。”
不必担忧?我怎能不担忧!张辅府内那些护卫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个个都是练家子,那些死士只会更加凶悍。
夜色渐深,我躺在寝宫的床上,翻来覆去,心乱如麻。窗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猛地坐起身,扬声道:“来人!”
守夜的宫女立刻推门进来:“公主有何吩咐?”
“本宫近来总是梦魇不安,心神不宁,”我蹙起眉头,脸上带着一丝惊惧和疲惫,“你去传话给禁军統領,就说本宫夜里害怕,让他加派些人手,在寝宫周围严加巡逻,尤其是西边和北边那几条小路,务必巡查仔细些,莫让宵小惊扰了本宫。”
宫女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去了。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禁军的巡逻路线一旦改变,便会打乱原有的布防,或许……或许能给他制造出一线生机。
次日清晨,青竹带来了消息,陆铮昨夜在城西遭遇伏击,一番苦战,最终还是成功脱身,只是受了些轻伤,人已藏匿在安全之处。追兵搜寻无果,已暂时退去。
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随即又是一沉。他虽然暂时安全,但张辅的死士既然已经出动,便说明我们的动作,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
8
青竹退下后,寝宫内又恢复了死寂。张辅已经警觉,陆铮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我踱到窗边,夜风带着寒意,吹得人心里发毛。这一局,棋差一着,便可能是万劫不复。
接连几日,宫中倒是风平浪静,仿佛我下令调动禁军事宜,并未引起太大波澜。陆铮那边也传来消息,他已换了更隐蔽的藏身之处,伤势亦在好转。
这日午后,我正与青竹在殿内低声商议着如何进一步查探张辅与沙兰国的联系,坤宁宫的掌事宫女却突然到了。
“公主万安,”她屈膝一礼,脸上堆着笑,“皇后娘娘请公主去坤宁宫叙话,说是得了些新鲜的荔枝,特意请公主去尝尝鲜。”
我与青竹对视一眼。皇后,我那位向来与我生母不睦的嫡母,此刻竟会好心邀我品尝荔枝?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知道了,本宫稍后便去。”我淡淡应道。
坤宁宫内熏着百合香,甜得有些发腻。皇后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抹看似温和的笑容。
“昭阳来了,快坐。”她朝我招招手,“瞧瞧,这可是今晨刚从南边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得很。”
宫女端上一碟剥好的荔枝,晶莹剔透,确实诱人。
“多谢母后赏赐。”我依言坐下,并未伸手去碰那荔枝。
“近来瞧你似乎清减了些,”皇后端详着我,“可是为陆家那些逆贼之事烦心?唉,陆家世代受皇恩,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着实令人寒心。皇上仁慈,你也莫要太过忧虑,伤了身子。”
她语气关切,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打量着我。
我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愤恨:“母后说的是。陆家狼子野心,罪不容诛,儿臣日夜忧思,只恨不能替父皇分忧,将那些潜藏的余孽一一揪出,让他们再无作乱之机。”
“哦?”皇后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莫非……昭阳查到了什么线索?”
“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线索,”我故作迟疑,仿佛在斟酌言辞,“只是儿臣听闻,陆家被抄之后,仍有一些死忠余孽在逃。儿臣担忧他们会勾结宫中一些不轨之人,里应外合,对父皇不利。因此,儿臣私下里也派人留意着,看看宫里哪些人行迹可疑,平日里与什么人来往过密。”
皇后饮茶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昭阳有这份心,着实难得。只是宫中事务繁杂,人心难测,你一个女儿家,还是要多加小心。”
“儿臣明白,多谢母后提点。”
闲谈几句,她又问起我寝宫近来的守卫情况,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探问我调动禁军的缘由。我只推说近来噩梦连连,心神不宁,这才请禁军加强巡逻,以求心安。
皇后听了,便不再多问,只嘱咐我好生休养。
起身告退之际,我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梳妆台的一角。皇后正抬手扶了扶鬓边的赤金凤钗,手腕上一串成色极好的东珠手串莹润生光。就在那手串旁边,静静摆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琉璃瓶,瓶身用金线勾勒着几笔繁复奇异的缠枝花纹,瓶塞的样式也与中原常见的不同。那瓶中似乎盛着半透明的膏体,散发着一种极淡却奇异的幽香,与殿内浓郁的百合香气格格不入。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花纹……
皇后见我视线停驻,随口笑道:“这是前些日子西域进贡的香膏,味道倒也别致,昭阳若喜欢,本宫赏你一瓶。”
“多谢母后,儿臣宫中香料尚足。”我收回目光,恭敬行礼,转身退出殿外。
走出坤宁宫,午后的阳光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那香料瓶的图样,与沙兰国使团旗帜上的图腾,竟有七八分相似。
9
坤宁宫的百合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甜得发腻,与那琉璃瓶中逸出的奇异幽香混杂在一起,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沙兰国图腾……皇后的香膏……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
夜风吹过废弃的烽火台,带来阵阵凉意。陆铮的身影隐在残破的石墙后,月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
“那香膏瓶上的花纹,与沙兰国使团旗帜上的图腾,几乎一模一样。”我压低声音,将坤宁宫的所见和盘托出。
他沉默片刻,眼神锐利如鹰:“张辅与沙兰国,怕是不止书信往来那么简单。”
“必须逼他露出更多马脚。”我看着他,“我有个法子,或许能让他自乱阵脚。”
陆铮望向我,等我下文。
“仿造一封他与沙兰国私通的密信,”我缓缓道出计划,“然后,让小怜‘无意间’将藏信的地点泄露出去。”
他眉头微蹙:“小怜可靠吗?”
“她如今是我手上的一枚棋子,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间。她会‘听话’的。”
我们商议了细节,敲定了藏信的地点——城郊一处废弃的驿站,那里地势复杂,便于设伏。陆铮负责召集他父亲的旧部,那些在陆家蒙难后散落各处、却依旧忠心耿耿的勇士。
几天后,夜色如墨。小怜带着哭腔,跪在我面前“禀报”,说是不小心听到了我与侍女谈论一封“要紧书信”,藏在了城南的破驿站。我故作震怒,罚她禁足,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计划已然启动。
子时,城南废弃驿站。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与陆铮隐在暗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不久,几道黑影鬼鬼祟祟潜入驿站,身手矫健,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来了。”陆铮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他打了个手势,早已埋伏在四周的陆家旧部如猛虎下山,瞬间合围。兵刃相接声、闷哼声、呼喝声在寂静的夜里骤然炸开,激起一片尘土。
混乱中,一道黑影尤为扎眼,身手远超旁人,显然是头目。陆铮如离弦之箭,直扑那人。两人缠斗在一起,拳脚生风,刀光剑影。那头目武功不弱,但在陆铮含恨的攻势下,渐渐落了下风。
“铛!”一声脆响,头目手中的短刀被陆铮挑飞。数名陆家旧部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驿站内很快恢复了平静,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伤者的呻吟。除了那名头目,其余死士或死或擒。
提灯摇曳,映照着地牢阴冷潮湿的墙壁。被俘的头目浑身是伤,铁链束缚着他的手脚,眼神却依旧凶狠。
我踱到他面前,声音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语,扭过头。
“张辅派你来的?”
依旧沉默。
“骨头倒是硬。”我轻笑一声,从旁边侍卫腰间抽出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我耐心有限。说,或者死。”冰冷的刀锋让他身体微微一颤。
“张辅与沙兰国究竟在做什么勾当?陆将军的死,与此是否有关?”
他喉结滚动,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陆铮在一旁冷冷开口:“张辅不会来救你。你的下场,早已注定。”
那头目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陆铮,又转向我,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丝疯狂。
“我说……我说!”他终于嘶吼出声,“张辅大人……他,他确实与沙兰国有往来。他们……他们贩卖人口,走私军械……牟取暴利!”
我的心一沉,果然如此。
“陆将军……陆将军就是查到了这些,才……才被灭口的!”
“张辅背后,还有人吧?”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头目眼神闪烁,似乎极为忌惮:“是……是有一位‘贵人’……一位通天的贵人……张辅大人所有行事,都是得了那位贵人的默许……”
“那位贵人是谁?”我追问。
他猛地闭上嘴,头摇得像拨浪鼓,冷汗涔涔而下,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浑身发抖。
我收回匕首,转身走出地牢。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个比张辅更可怕的黑影,潜藏在深宫之中。
10
地牢的寒气似乎渗进了我的骨头,几天了,那“贵人”二字像块巨石压在心口。寝殿里的熏香也散不去那股阴冷,夜夜无眠。
脑海里反复闪过母亲生前的片段,她的眉眼,她偶尔蹙眉深思的神情。她总说,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今日,我推开了那扇积了厚厚尘埃的宫门。母亲的故居,自我走后,便一直封着。
阳光费力地透过窗棂的缝隙,割裂了室内的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檀木的混合气味,一种久远而熟悉的味道。蛛网在角落里招摇,桌椅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我走到母亲常用的那张紫檀木书案前,手指拂过冰冷的桌面。目光扫过书架,那些她曾读过的书,批注过的字迹。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只小巧的檀木匣子静静躺着。上面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已经生了绿锈。
我取下发簪,试探着拨弄锁芯。几下轻微的“咔哒”声后,锁开了。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日记,丝线装订,还有一枚玉佩。
那玉佩触手温润,我拿起它。玉质,雕工……与张辅书房那枚碎裂的残片何其相似!但这枚是完整的,上面多了一只展翅的凤凰,浴火而生。
我翻开日记,母亲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日期是十多年前。
“……暗流汹涌,凤欲涅槃,必除奸邪……”
“……与陆将军数次密谈,所忧之事,恐非杞人……”
日记本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原来如此。
我俯身,拾起日记,又拿起那枚凤凰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传来一丝冰凉的刺痛。我转身,走向门口,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宫门。
11
那枚玉佩上的凤凰,浴火而生,翅膀的弧度刺目。我脑中轰然一响,凤凰……东宫太子,他的生母,出身的家族,族徽正是凤凰。太子,那个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温和得像只猫,从不参与政事的太子。父皇总说他“不类朕”,却也因此对他多了几分“喜爱”,觉得他没有野心,是个可以安安稳稳的储君。可母亲日记里那句“凤欲涅槃”,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这只“凤”,会是他吗?
心口堵得慌,我必须去试一试。
“父皇圣安,”我跪在父皇面前,声音尽量平静,“听闻东宫花园里的七星海棠开得正好,女儿想采撷一些,为父皇祈福,愿父皇龙体康泰,绵延万年。”
父皇果然龙心大悦,准了。
东宫的门槛,比我想象中要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甜腻的熏香,混杂着些微陈腐的气息。我捏着帕子,缓步走向太子常去的书阁。他有饭后在书阁外那片小竹林散步的习惯。一阵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我的手帕“不慎”从袖中滑落,轻飘飘落在青石板小径上。一方素色锦帕,角落里用淡金色的丝线绣了一只小小的凤凰,姿态与玉佩上的有七八分相似,却更简化了些。
我像是没发觉,继续往前走。躲在回廊拐角处的假山后,我悄悄探出半个头。没多久,一个身影出现在小径上,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王德海。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快步上前,弯腰拾起那方手帕,迅速塞进了袖袋,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书阁。
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宫中司制房的林女官,是我的人。当年母亲还在时,便将她安插进了东宫。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却能接触到不少东西。我借着去司制房挑选新衣料的由头,与她见了面。
“太子今日会陪同陛下出宫祈雨,书房那边,看守会松懈些。”林女官低声说,递给我一套普通宫女的衣裙。
换上衣裙,避开巡逻的侍卫,我跟着林女官,从一扇偏僻的角门,溜进了太子书房所在的院落。书房里光线有些暗,一股浓重的墨香和檀香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太子喜欢附庸风雅,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孤本珍籍。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书案,书案上只有几本翻开的经史子集。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我转向书案后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各种玉器古玩。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子上,匣子没有上锁。
我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些信笺。大多是些歌功颂德的废话。我的手指有些发颤,一张一张地翻看。突然,一张质地略显粗糙的信纸映入眼帘。信封上的字迹,我认得,是张辅的。
心跳得厉害。我抽出信纸,展开。
字不多,却字字诛心。
“陆贼已除,大业可期。”
信纸从我手中飘落,像一片枯叶,无声地砸在地上。原来,那所谓的“贵人”,那只想要涅槃的“凤”,竟然是他!张辅,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一条听话的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我俯身,拾起那张轻飘飘的信纸,重新叠好,放回匣中。
转身,我推开了书房的门。
12
风从敞开的书房门灌进来,带着院里泥土的腥气。我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的宫女衣衫,快步穿过庭院。林女官在角门后探出头,眼神焦急。她接过衣物,我低着头,快步折返昭阳宫。
寝殿里,母亲惯用的安神香气味清淡,驱散了些许东宫书房里那股子墨香与檀香混合的压抑。夜里,榻上辗转。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粗糙信纸的触感。“陆贼已除,大业可期。”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我眼前晃。头上的金凤簪,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几日后,御书房。
我算着时辰,捧着一碗刚炖好的雪梨羹,候在殿外。李公公出来,拂尘一甩:“公主,陛下正批阅奏折,怕是没空。”
“有劳公公通传,就说女儿备了些润喉的羹汤,不敢打扰太久。”
不多时,李公公引我进去。父皇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只抬了抬眼。
“放那儿吧。”
我将羹汤轻轻放在案几旁,磨蹭着没有立刻退下,反而帮他理了理散乱的奏章。
“父皇,近来听闻张太傅在朝中颇受倚重,许多棘手事宜都赖他周旋。”我像是随口闲聊,拿起一本奏折,轻轻扇着风,“东宫那边,太子哥哥也常召几位大臣议事,想来是替父皇分忧呢。”
他批阅奏折的朱笔顿了顿,却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太子身为储君,与臣工多走动,熟悉政务,是本分。张辅是老臣,为国分忧,也是应当。”
他终于放下笔,端起那碗羹汤,吹了吹热气:“阳儿,朝堂之事,有朕和你太子哥哥。你莫要听信外间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更不要去揣测储君的作为。女儿家,安分些好。”
他呷了一口汤,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嘴角却挂着惯常的浅笑:“这汤,炖得不错。”
那笑意,像三九天的冰凌,扎得我心口发紧。御书房里的龙涎香,不知为何,也带上了一丝寒意,从脚底板丝丝缕缕地往上冒。
我屈膝行礼,垂下眼帘:“女儿知道了。女儿告退。”
走出御书房,殿外的阳光刺眼。我扶着廊柱,稳了稳身形,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宫殿走去。
13
从御书房出来,那股子寒气仿佛凝在了我的骨头缝里。我沿着宫墙根,拣着最阴暗的路径走。夜色成了我最好的遮掩。
废弃的钟楼,是早就约定好的地方。风灯在角落里幽幽地晃,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陆铮已经到了,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靠在斑驳的柱子上,整个人像融进了夜影里。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
“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我没说话,从怀里摸出那本日记,递过去。他接过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翻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却有些粗糙,不像从前那样光滑。
“这是母亲的日记。”我开口,声音也有些发紧,“里面提到了‘凤欲涅槃’。”
他又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
然后,我拿出那枚玉佩,两半,在我掌心合拢,成了一只完整的凤凰,展翅欲飞。
“这玉佩,原本就是一对。另一半,在东宫。”
陆铮的呼吸顿了一下,他抬眼看我,灯光在他眼中跳动。
“‘凤欲涅槃’……凤凰……”他低声重复,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父亲生前,曾隐约提过,朝中似有一股看不见的手,在搅动风云。他还说,这股力量,恐怕与储位有关。”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太子!”
我点点头,将御书房里父皇的反应,那些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的话,都学给他听。“他提起张太傅,提起太子哥哥,语气寻常,可那眼神……”我顿了顿,那冰冷的审视又浮现在眼前,“他让我安分些,不要揣测储君。”
“安分?”陆铮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恨意,“陆家满门忠良,只因挡了某些人的路,便落得如此下场。现在,还要公主你来‘安分’?”
“张辅,”我接过他的话,“不过是太子推到明面上的棋子。我母亲的日记里,还记载了一些她对宫中秘辛的猜测。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东宫。太子利用张辅,铲除异己,掌控兵权。陆家,便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还要借张辅的手,勾结沙兰国,走私军械,贩卖人口,聚敛钱财,豢养私兵。”
夜风从钟楼的破洞灌进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我们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像是鬼魅。
陆铮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有震惊,更有决绝:“他想得倒美!如此狼子野心,岂能让他得逞!”
“父皇那里,怕是早就有所察觉,只是在权衡,或者说,在观望。”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我们不能再等了。等他羽翼丰满,便是我们的死期。”
“你想怎么做?”陆铮的目光紧紧锁着我。
“祭天大典。”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文武百官,诸国使臣,都会在场。那是最好的时机。”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沉寂下去,带着一丝担忧:“可那是天子脚下,守卫森严……”
“所以,才要行险一搏。”我看着他,将那枚合二为一的凤凰玉佩,重新塞回他手中,“陆家不能白死。”
他紧紧握住玉佩,那冰凉的玉石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眼神坚定。
“好。”
我伸出手,覆上他握着玉佩的手背。他的手很烫,像一团火。
14
钟楼那一夜后,京城水面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祭天大典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坛,香烟缭绕,钟磬之声肃穆。文武百官按着品阶,乌压压一片,锦袍玉带,神情庄重。各国使臣也来了,穿着他们各色的衣裳,站在指定的位置,眼珠子却都滴溜溜地转,打量着这天朝的盛典。
父皇身着明黄祭服,面容沉静,正要依着礼制行三拜九叩之礼。赞礼官尖细的嗓子拖着长音,念诵着祷文,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厚重的历史。
“陛下——!”
一声嘶喊,像是一把尖刀,骤然划破了这庄严肃穆的氛围。
声音是从祭坛外围传来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缟素,领着数名同样素服的汉子,和几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沙兰国人,大步闯了进来。
是陆铮。
他瘦了许多,脸颊都陷了下去,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刀,直直刺向祭坛高处。
“臣,陆门之后陆铮,有冤情上告!有逆贼举发!”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呕出来的。
他身后那些陆家军的旧部,个个眼眶通红,面容憔悴,却都挺直了脊梁。
不等禁军上前阻拦,陆铮已高举一卷染血的布帛:“此乃家父,护国将军陆振远亲笔血书!指控太傅张辅,勾结东宫太子,通敌叛国,罗织罪名,害我陆家满门!”
“哗——”
底下百官顿时一片哗然,交头接耳,满面惊疑。
张辅脸色一白,旋即踏前一步,戟指陆铮,声色俱厉:“大胆狂徒!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扰乱祭天大典!来人,将这疯子拿下!”
太子站在父皇身侧略后一些的位置,原本带着浅笑的脸,此刻血色褪尽,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沙兰国人,被陆铮的人扶着,也哭喊起来,虽然言语不甚清晰,但“张辅”、“太子”、“劫掠”、“贩卖人口”几个词,却听得真真切切。其中一个沙兰老人更是扑倒在地,指着张辅,老泪纵横。
父皇的脸色,已是铁青。他缓缓抬手,止住了想要上前的禁军,目光如电,扫过张辅,又落在太子身上:“张辅,太子,你们有何话说?”
张辅还想狡辩:“陛下,此乃无稽之谈,是陆铮挟私报复,故意……”
“父皇!”太子突然尖叫一声,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寒光一闪,竟不顾一切地扑向身边的父皇,想要挟持!
“保护陛下!”
我早有准备。之前联络的母亲旧部,那些忠勇之士,早已混在人群之中。此刻,听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哨音,他们如猛虎下山,从四面八方涌出,目标明确,直扑太子。
场面瞬间大乱。惊呼声,桌椅倾倒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太子身边的侍卫想要抵抗,却哪里是这些悍勇之士的对手。不过眨眼功夫,太子便被数人合力按倒在地,那柄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石板上。
张辅见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我拨开挡在身前的人,走到太子身边,弯腰,拾起了那柄犹自闪着寒光的短剑。
15
短剑的寒意,透过指尖,渗入心底。我直起身,环视四周。禁军已经将太子死死按住,他像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张辅瘫在不远处,抖如筛糠。方才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祭天高台,此刻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旗幡的猎猎声。百官僵立,惊魂未定。我握着短剑,一步步走向祭坛最高处,走向父皇。他站在那里,明黄的祭服在风中微微晃动,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将短剑呈上,又捧出一方锦盒,打开,里面是母亲的日记。字迹娟秀,墨色已有些淡了。“还有这个。”我将那块碎裂的凤纹玉佩在我与父皇面前拼合,完整的凤凰浴火图纹重现眼前,“另一半,在母亲遇刺的宫殿外寻得。”
“这里,”我指向陆铮和部曲们抬上来的数个箱笼,“是张辅与沙兰私通的账册,贩卖人口、走私军械的记录。更有他们……他们暗中布局,构陷其他皇子,意图搅乱朝纲的铁证。”一卷卷,一叠叠,都放在了父皇面前的案几上。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日光之下。
我俯身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父皇,太子伪善,张辅奸佞,他们狼狈为奸,残害忠良,视人命如草芥!儿臣恳请父皇明察!”
太子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张辅像一滩烂泥,伏在地上,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周遭百官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搅动着凝固的空气。
父皇拿起一份证据,又放下,再拿起另一份。他的手,有些颤抖。高台上,落针可闻。许久,他将一卷账册摔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此逆子,奸臣张辅,打入天牢!即刻交由三司会审!”父皇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彻查此案,所有涉案之人,一律严惩不贷!陆振远……”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陆家……朕,有愧忠良!”
陆铮一直在我身旁,此刻,他朝我看来,眼中的红丝未退,却也透着一丝光亮。我们并肩而立。父皇的目光从那堆积如山的罪证上移开,落在我二人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冬日寒潭,深不见底。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再开口时,声音里满是疲惫:“都退下吧。”
16
我们离开高台时,禁军的甲胄摩擦声刺耳。太子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被两个校尉架着拖走,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张辅倒是安静,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魂魄早已离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尘土味,久久不散。
没过几日,三司会审的结果就递到了御前。御书房内,父皇捻着那份薄薄的奏折,指节泛白。奏折上,朱笔圈划的罪状触目惊心,每一条都足以让太子和张辅死上千百回。贩夫走卒的性命,军械粮草的去向,构陷忠良的毒计,一桩桩,一件件,清晰无比。
“传朕旨意,”父皇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德行有亏,不堪为储,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非召不得出。”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份奏书,“张辅,老奸巨猾,祸国殃民,斩立决!其党羽,严惩不贷!”
墨迹未干的圣旨很快传遍宫廷内外。坤宁宫的宫门“吱呀”一声从内闩上,皇后娘娘跪在佛堂前,面前的香炉,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颓败。父皇的口谕冰冷:“皇后失察,教子无方,即日起禁足坤宁宫,静心思过。”
陆家祠堂的牌位重新擦拭干净,香火鼎盛。陆振远将军追封谥号的圣旨,由内侍监总管亲自送到陆铮手中。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银甲,那是父皇特许他承袭的护国将军的甲胄。父皇说:“陆家军不可一日无帅,朕信你。”陆铮单膝跪地,声音沉稳:“臣,定不辱使命。”他身后的陆家部曲,眼中闪着光。
司制房的李女官,曾在我最艰难时,悄悄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我向父皇提起她,只说她手巧心细,在祭天大典的筹备中恪尽职守。父皇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准了,调入尚宫局,任四品尚宫。”
朝堂上,空出了几个显眼的位置,很快又被新的人填补。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只是,父皇看向我与陆铮并肩而立时,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他端起御案上的茶盏,茶盖与杯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不紧不慢地说:“昭阳,陆将军,你们都是国之栋梁。”
他放下茶盏,挥了挥手。我与陆铮躬身行礼,一同退出了大殿。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光线。
17
太子被废后,宫里的空气都轻了几分,又沉了几分。少了太子府那边的车马喧嚣,多了几分鬼祟的安静。我那几位平日里只知吟诗作画的兄弟,最近却频频出入父皇的御书房,送去的不是珍稀古玩,便是亲手抄录的佛经。他们府上的门客,也开始在各个衙门口勤快走动。
一日,我呈上整理好的漕运修整方案,父皇拿着那份图纸,指尖在上面轻轻敲击。“昭阳,”他头也未抬,“你对这些琐事,倒是越来越上心。”他放下图纸,目光飘向窗外,正对着京畿大营的方向。“陆铮治军,雷厉风行。护国将军,名副其实。”他端起茶盏,茶盖磕碰杯沿,发出一声轻响,“只是,这兵权,还是要握在最稳妥的人手里才好。”
那晚,月色不明,御花园的假山石后,陆铮的身影有些模糊。“听说了吗?今日早朝,御史台又参了我一本,说我治军过严,恐生骄纵。”他脚边的石子被踢得滚出去老远。
“父皇留中不发,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我折下一段枯枝。
“功高震主,自古皆然。”陆铮的声音有些发闷,“与其在京城里被他们盯着,不如去西北。”他看向我,“张辅和太子在沙兰国那边搅起的浑水,快要淹到眉毛了。边境冲突不断,百姓遭殃。我去,把这摊子事了了,也让父皇宽心。”
“沙兰国新立的那个女王,听说性子烈得很。”
“再烈,也得讲道理。”陆铮的声音恢复了平稳,“我已递了折子,请旨前往西北,处理与沙兰国等西域诸国的纠纷,寻回被贩卖的遗民。”
第二日,圣旨下来,一个“准”字,尘埃落定。陆铮走的那天,天色阴沉,风沙卷起他玄色披风的一角。
西北的信,隔些日子便会有一封,随着风尘仆仆的兵士一同抵达。第一封信里,夹着一小撮沙土,信上说,他用三场小仗,震慑了几个趁乱打劫的部落,又和他们头人坐下来喝了顿酒,约法三章。后来的一封,墨迹稍显潦草,说他见到了沙兰国的新女王。那女王年纪不大,眼神却像淬了火。陆铮没带刀,带去了几大车被解救的沙兰国女子和孩童,还有粮食和布匹。女王没给他好脸色,但东西收下了。再后来的信,字迹间轻松了些,说沙兰国边境的市集又开了,女王派人送了他一匹汗血马,他没要,换了些药材种子给那边。
京城里,我依旧深居简出。偶尔,父皇会在家宴上,看似随意地问我几句关于民生的小事,比如南边哪个州府的蚕丝收成,或是北边哪个县城的铁矿产量。我只捡我知道的说,不偏不倚。尚宫局的李女官,如今已是四品,她有时会过来,说些宫外听来的新鲜事,哪家米铺又降了价,哪个坊市新开了家异域食肆。她捧上一只小巧的木匣,里面是几枚刚从江南运来的新茶饼。
“这是陆将军托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她垂下眼帘,声音放得很轻,“说是今年的新贡品,让您尝个鲜。”
我拿起一块茶饼,凑到鼻尖,一股清冽的香气。
18
那块茶饼的清香尚未散尽,宫里的药味儿却一日浓过一日。太医院的院判胡子都快揪秃了,进出父皇寝殿的宫人,一个个屏息敛声,脚步轻得像猫。
西北的风沙还未刮到京城,陆铮玄色的披风,却先一步沾染了宫闱内的沉闷。他风尘仆仆,甲胄未解,直接被引到了父皇的病榻前。
寝殿里光线昏暗,帐幔低垂,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气,几乎令人窒息。父皇半靠在明黄的引枕上,瘦得脱了形,蜡黄的脸上布满深深的浅浅的纹路。他阖着眼,呼吸微弱。
我递上一杯参茶,他眼皮动了动,勉强睁开一条缝。
“水……”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扶着他,喂他喝了几口。
他目光浑浊,在殿内扫了一圈,落在我身上,又飘向我身后的陆铮。
“陆铮……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他胸口剧烈起伏。
陆铮上前一步,甲叶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单膝跪下,头盔放在一旁地上。“臣,陆铮,听候陛下吩咐。”
父皇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许久,眼神复杂难辨。“陆家的事……朕……有愧。”他喘息着,字不成句。他转向我,“昭阳,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漕运,民生……朕都……看着。”
他吃力地抬了抬手,一个小内侍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匣。匣子打开,明黄的绸缎上,静静躺着那方代表监国大权的玉玺。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听见父皇粗重的呼吸。
“朕……时候不多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目光在我与陆铮之间来回,“江山社稷,风雨飘摇。需有忠臣良将辅佐,更需……有明主。”他顿了顿,眼神锐利了几分,“昭阳,陆铮,你们……是朕最能信托之人。往后,同心同德,护我大齐。”
他的手伸向玉玺,指尖颤抖。我与陆铮对视一眼,一同跪下。
“儿臣(臣),领旨。”
冰凉厚重的玉玺交到我手中,沉甸甸的。
丧钟响了七七四十九日,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皇城内外,一片缟素。
我换下素服,穿上玄色金纹的监国正装,一步步踏上太和殿的丹陛。陆铮一身银甲,腰悬长剑,立于百官之首,目光沉静。
殿中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地。
我走到御座前,将那方玉玺轻轻放在御案的左上角。
退朝后,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我展开一份新呈上来的关于西北边防的奏折,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朱笔圈点。
陆铮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越过我,修长的手指点在墙上悬挂的舆图一角,那里是沙兰国与大齐犬牙交错的边境线。
“此处屯兵,可增三千。粮草转运,需另辟新道。”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
我拿起朱笔,在舆图上他点过的地方,重重画了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