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句子网

我死在了女帝转身的那一瞬间(姬瑶)最新推荐_最新推荐我死在了女帝转身的那一瞬间(姬瑶)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4:11:08 

第一章

我死在了女帝转身的那一瞬间。

那支箭矢穿透我的胸膛时,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仿佛长久以来紧绷的弓弦终于断裂。我的视线模糊了,但我仍能看见她——大周的女帝,姬瑶——转身时飞扬的衣袂,如一朵盛开的黑色曼陀罗。

“保护陛下!”这是我生前最后一句话,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御花园的刺杀来得突然。

我死在了女帝转身的那一瞬间(姬瑶)最新推荐_最新推荐我死在了女帝转身的那一瞬间(姬瑶)

春宴上,女帝刚刚宣布将削减诸侯兵权的诏令,刺客便从假山后现身。三支淬毒箭矢破空而来,我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去。

我记得她转身时眼中的震惊,那双总是冷静如深潭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嘴唇微动,似乎在呼唤我的名字——“裴照”。

然后,黑暗吞噬了我。

我以为死亡就是终结,但我错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漂浮在皇宫上空,身体透明如纱。下方,我的尸体被抬进偏殿,太医们围着它摇头叹息。女帝站在一旁,面容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只有紧握到发白的指节泄露了情绪。

“厚葬裴将军,追封忠勇侯。”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主使找出来。”

我试图靠近她,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离开皇宫百丈范围。原来死亡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囚禁。

接下来的三天,我漂浮在皇宫各处,看着朝堂上的暗流涌动。

女帝宣布全国哀悼三日,却拒绝任何人为我守灵。

她在御书房彻夜不眠,批阅奏章的手稳定如常,只有我知道,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比往日更加锋利,仿佛要用笔锋杀死敌人。

第四天清晨,丞相赵怀安求见。这个两鬓斑白的老狐狸一脸悲痛,却在眼角眉梢藏着算计。

“陛下,裴将军之死乃国之大殇。老臣以为,应当暂缓削藩之策,以免激化矛盾。”

女帝冷笑一声:“丞相是说,朕应该向刺客低头?”

“老臣不敢。”赵怀安躬身,“只是诸侯势大,若此时强行削藩,恐生变乱。裴将军已为此牺牲,若再有闪失...”

“够了。”女帝打断他,“裴照不会白死。削藩令如期执行,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对朕的将军下手。”

我飘在空中,心中五味杂陈。姬瑶向来冷静自持,此刻却因我的死而固执己见,这不像她。除非...她早已怀疑赵怀安与刺杀有关。

当晚,我在宫中游荡时,无意间飘进了赵怀安的府邸。老丞相正与一位蒙面人密谈。

“裴照已死,女帝身边再无得力心腹。”赵怀安的声音透着得意,“下一步,该让那些诸侯动起来了。”

“大人高明,借削藩之机激怒诸侯,再派人刺杀女帝亲信,逼她自乱阵脚。”蒙面人谄媚道,“只是女帝似乎不为所动...”

“她会动的。”赵怀安冷笑,“传信给北境侯,就说女帝怀疑他指使刺杀,准备发兵讨伐。等北境反了,其他诸侯必会响应。”

我如坠冰窟。原来我的死只是一场政治阴谋的开始!我拼命想告诉姬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阴谋继续。

第二天朝会上,兵部尚书奏报北境调兵的消息。朝臣们议论纷纷,建议女帝暂避锋芒。姬瑶端坐龙椅,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赵怀安身上。

“丞相以为如何?”

赵怀安躬身:“老臣以为,当派使者安抚北境侯,查明真相...”

“不必了。”女帝打断他,“传朕旨意,命镇南将军率军北上,防备北境叛乱。另,调西境军入京协防。”

朝堂一片哗然。赵怀安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却被女帝接下来的话冻结。

“此外,即日起,丞相府所有人等不得离京,违者以谋反论处。”

赵怀安脸色大变:“陛下这是何意?”

女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裴照死前告诉朕,他怀疑朝中有内鬼。朕本想引蛇出洞,没想到蛇已经咬了朕最信任的人。”她顿了顿,“丞相,你太心急了。”

我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原来姬瑶早有防备!可她为何不早告诉我?若我知道她的计划,或许就不会...

就在这时,女帝突然抬头,目光似乎穿透虚空,直视我的灵魂所在。那一刻,我几乎以为她看见了我。

“裴照,”她轻声道,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朕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在彻底消失前,我看到女帝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原来,她也会痛。

第二章

我漂浮在养心殿的横梁上,看着宫人们像蚂蚁般搬运我的灵柩。檀木棺材上覆盖着亲王规格的明黄龙纹罩,十六名侍卫抬着它缓缓移向武英殿。按照礼制,将军不该享此殊荣,但姬瑶从来不在乎礼制。

“小心台阶!”礼部侍郎擦着汗指挥,“忠勇侯的铠甲放左侧,弓箭置右——陛下特意吩咐要按生前习惯摆放。”

我想笑。生前我惯用左手,但朝廷赏赐的铠甲总是按右撇子打造。只有姬瑶记得这个细节,她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命人把我的铠甲全部改成左衽。

“裴照。”我尝试发出声音,却发现灵魂的“声音”只是意识的震荡。一个捧着香炉的小太监突然打了个寒颤,疑惑地环顾四周。

我猛地扑向他:“你能听见吗?”

小太监的瞳孔骤然收缩,香炉当啷落地。他盯着我漂浮的位置,嘴唇开始发抖。

“有……有东西……”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烛台。

礼部侍郎怒喝:“放肆!惊扰忠勇侯英灵该当何罪?”

我愣住了。他们看不见我,却能感知到异常?我再次尝试发声,这次对准了侍郎的耳朵。可无论怎样集中精神,对方都毫无反应。只有那小太监蜷缩在角落,显然受到了极大惊吓。

看来只有特定的人能感知灵魂存在。

日影西斜时,我发现自己无法离开武英殿超过百丈。每当尝试飘向宫墙,就会被无形的力量拽回,像是被拴住的猎鹰。更糟的是,随着时间流逝,灵魂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仿佛正在慢慢溶解在空气里。

夜幕降临后,武英殿终于安静下来。按照惯例,重臣灵柩应有官员守夜,但姬瑶的旨意明确禁止任何人留宿。子时更鼓响过,我正漂浮在灵柩上方研究棺木上的纹饰,殿门却突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道瘦削的身影闪了进来。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来人玄色龙袍上的暗纹。姬瑶没有戴冕冠,长发只用一根素白丝带松松束着。她赤足踏在青砖上,足踝苍白得近乎透明。

我飘到她面前,想触碰她眼下浓重的青影。手指穿过她的身体时,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拢了拢衣襟。

“这么凉……”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那个朝堂上雷霆万钧的女帝。

姬瑶走到灵柩旁,指尖划过檀木表面的雕花。她的指甲没有像往日那样染着蔻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淡粉色。当手指触到棺盖边缘时,她做了个让我震惊的动作——轻轻推开了棺盖。

“你总是这样。”她对着我的尸身说话,语气熟稔得像在责备晚归的丈夫,“十五岁那年也是,明明自己发着高热,还要翻宫墙给我送药。”

我呆住了。那年寒冬,三公主被罚禁足,我偷了太医署的伤寒药送去。当时她明明冷着脸说‘多管闲事’,转头就把我关在门外。

姬瑶的手探入棺中,抚上我尸身胸前的伤口。箭矢虽已取出,但太医为保存尸身做的处理让伤口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这次怎么不躲了?”她的拇指摩挲着伤口边缘,突然狠狠掐进皮肉,“你不是最擅长在箭雨中全身而退吗?”

我下意识捂住胸口。灵魂没有痛觉,但记忆中的剧痛依然鲜活。

女帝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她猛地抽回手,转身走向殿内陈列的铠甲——那副她亲自命人改造的左衽战甲。当她的手指碰到护心镜时,一滴水珠砸在铁甲上,发出细微的“嗤”声。

她在哭。

大周最铁血的女帝,此刻像个寻常女子般对着铠甲抽泣。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铁甲上,肩膀抖动得几乎要散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姬瑶,即使在她生母被害那晚,她也只是挺直脊背跪了一夜。

“陛下……”我徒劳地呼唤,灵魂震荡让殿内的蜡烛齐齐闪烁。

姬瑶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竟准确看向我所在的位置:“裴照?”

我们隔空“对视”,她的瞳孔中映出我模糊的轮廓。就在我以为奇迹将要发生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女帝瞬间恢复了威严。她迅速合上棺盖,用袖口抹了把脸。当值夜太监慌张地冲进来时,看见的又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帝王。

“陛下!丞相公子擅闯灵堂被暗卫拿住了!”

姬瑶眯起眼睛:“赵元?”

“正是。那赵公子说……说是来祭拜忠勇侯,却被发现翻检侯爷遗物。”

我的灵魂一阵激荡。赵怀安的儿子为何对我的遗物感兴趣?

女帝的反应更奇怪。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放了他。”

“可、可是……”

“再让他偷看几份奏折又何妨?”姬瑶意味深长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铠甲左衽,“传朕口谕,忠勇侯生前所用之物,即日起全部收入乾清宫。”

太监领命退下后,姬瑶从铠甲暗袋中取出一物——那是我常年随身携带的青铜匕首,刃口有一处明显的缺口。二十岁冬猎时,就是这把匕首挑出了她掌心的箭毒。

“蠢货。”她对着匕首轻声道,却将利刃贴在了自己心口位置。

五更鼓响,姬瑶不得不去上朝。她离开后,我尝试跟随,却发现灵魂被禁锢在武英殿范围内。直到正午阳光直射殿顶,那种束缚感才突然消失。

飘出武英殿时,我听见两个洒扫宫女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陛下烧了忠勇侯所有奏折……”

“嘘!今早我收拾御书房,亲眼看见暗格里藏着侯爷十七年来的每封军报,按年份捆得整整齐齐……”

我心头一震。难怪姬瑶对我的行军习惯了如指掌,原来她一直……

“还有更吓人的。”宫女压低声音,“昨夜陛下在灵堂自言自语,值夜的春桃说听见了男人的回应声!”

“该不会是侯爷的……”

“找死啊!这话也敢乱说!”

宫女们匆匆离去后,我飘向御书房。穿过墙壁的体验很奇特,像是沉入粘稠的蜂蜜。御书房空无一人,我直接飘向龙案后的书架。

找了一圈毫无所获,正疑惑间,突然注意到龙椅扶手上的龙纹有异样。第三片龙鳞的色泽略深,我凑近观察,发现是可以按动的机关。

“咔嗒”一声,书架下方的地砖弹起一块。暗格中整齐码放着牛皮纸捆,最上面那封正是我上月从边关送回的军报,上面还有姬瑶的朱批:“卿字迹潦草,该罚。”

灵魂不会流泪,但那种酸涩感真实存在。我想起每次回京述职,姬瑶总以“字丑”为由罚我抄写兵书,原来她一直收藏着这些“丑字”。

暗格深处有个锦盒,我好奇地尝试触碰,没想到灵魂体竟然能推动盒盖。盒中静静躺着一支断箭——与我中的那支形制相同,但明显年代久远。箭杆上刻着细小的徽记:赵氏家纹。

这是赵怀安的手笔!我瞬间明白姬瑶为何对那支箭如此在意。她早知刺客来历,却选择按兵不动……

“陛下驾到!”

太监的尖嗓门吓得我一激灵。我刚飘到房梁上,姬瑶就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被五花大绑的赵元。

年轻公子哥早已不见平日风流模样,脸上带着淤青,官服也被撕破。姬瑶端坐龙椅,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那支断箭。

“赵卿。”她声音温柔得可怕,“解释一下,为何对忠勇侯的遗物如此感兴趣?”

赵元额头抵地:“微臣……微臣只是仰慕侯爷……”

“哦?”姬瑶突然将断箭掷出,箭尖深深扎进赵元眼前的金砖,“那这个也仰慕吗?”

赵元盯着箭杆上的家纹,面如死灰。

令人意外的是,女帝竟亲自为他松绑:“回去告诉你父亲。”她凑近赵元耳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朕等着看,赵氏祖传的螺旋纹箭,下次会射穿谁的心脏。”

赵元连滚带爬地逃走后,姬瑶取出暗格中的锦盒。她凝视盒中断箭良久,突然从袖中掏出我的青铜匕首,在箭杆上狠狠刻下一道新痕。

“第七个。”她数着箭杆上密密麻麻的刻痕,眼中燃烧着我熟悉的、属于猎手的冷光。

殿外传来北境加急军报的呼声。姬瑶合上锦盒的瞬间,我感觉到灵魂被某种力量拉扯,眼前一黑——

再恢复意识时,已回到武英殿灵柩上方。月光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我知道不是,因为灵魂体明显比之前更透明了。

原来亡魂也会消散。在彻底消失前,我必须弄清楚谁要杀姬瑶,以及……她为何珍藏我的每一封军报。

殿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姬瑶应该已经安歇。我尝试飘出武英殿,发现束缚感减轻了不少。顺着月光指引,我朝着乾清宫方向飘去,却在途经御花园时听见压抑的啜泣声。

那声音来自假山后的凉亭。姬瑶独自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她已换下龙袍,穿着素白中衣,发丝散乱地披在肩上。

“敬你。”她将一杯酒洒在地上,又给自己斟了满杯,“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你说北境三年内必反……”

我猛地想起那次御前争论。当时我坚持北境侯有异心,姬瑶却当众斥我“危言耸听”。退朝后她私下对我说:“若你所言非虚,朕欠你一壶醉仙酿。”

现在她真的备了醉仙酿,却只能独饮。

姬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沾着血丝。她苦笑着将帕子扔进火盆,火光映照下,我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快了……”她对着空气举杯,“等朕把他们都送下去陪你。”

这句话让我灵魂震颤。难道姬瑶要……不,她不会做傻事。我了解她的手段,她只会让仇敌生不如死。

夜风吹散乌云,月光照亮了石桌上的物件——我的青铜匕首,还有一封拆开的密信。信纸上的笔迹我很熟悉:北境侯幕僚的手书。内容更令人心惊:赵怀安承诺助北境侯登基,条件是我必须死。

原来我的死不是意外,而是精心策划的一环。

姬瑶的手指抚过信纸,在“诛裴照”三个字上反复摩挲。她的指甲因用力而发白,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你总是挡在我前面。”她对着匕首呢喃,“这次换我来当你的刀。”

我突然明白了她手腕伤口的来历。某种古老的禁术需要以血为媒,而姬瑶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复仇。

五更鼓响,女帝必须重回朝堂。她收起脆弱,重新束发更衣。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又回来了。

只有我知道,她袖中藏着染血的帕子,腰间别着我的青铜匕首。而我,一个逐渐消散的亡魂,终于看清了权力游戏背后最残酷的真相:

最致命的刀,往往以爱为刃。

第三章

御花园的古槐在暴雨中颤抖。

我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拖向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树,灵魂像片落叶卷入漩涡。雨水穿过我透明的身体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却诡异地静止在半空。

“这是……”

手指触到树皮的刹那,时间轰然倒流。

潮湿的霉味变成了夏日槐花香。我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十五岁时的靛青骑装,腰间挂着父亲刚赏的短刀。掌心还有练剑磨出的茧子,右臂那道与西戎人交手留下的疤痕尚未成形。

“三公主又偷跑出来了!”“贱婢生的也配用御赐笔墨?”

刺耳的笑声从树后传来。我鬼使神差地绕过去,看见三个华服少年围着一个素衣少女。他们抢走她手中的册子,一页页撕碎抛向空中。纸屑像雪片般落在少女发间,她跪在地上徒劳地抓取碎片。

我的呼吸停滞了——那是十三岁的姬瑶。

她还没长开,瘦得像根芦苇,露出的手腕上有触目惊心的淤青。但那双眼睛已经具备了日后女帝的神采,漆黑瞳孔里燃着冰冷的火。

“还给我。”她声音很轻,却让为首的皇子后退了半步,“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你娘?那个给父皇下蛊的巫女?”皇子故意踩住她撑地的手指,“听说她被腰斩时,肠子流了一地……”

我浑身血液瞬间沸腾。没等脑子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了出去。皇子被我撞得踉跄倒地,其他两人惊叫着散开。

“裴照?!”皇子认出了我,“你竟敢——”

“参见三殿下。”我草草行礼,故意踩住那本残破的册子,“陛下命臣来寻三公主,说《女诫》该交功课了。”

这是个拙劣的谎言,但足够震慑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子。他们悻悻离去后,我弯腰想扶姬瑶,却被她狠狠拍开手。

“多管闲事。”她捡起册子残页,看都不看我一眼,“裴家小将军还是留着忠心护主吧。”

我愣在原地。父亲确实常训诫我要忠于太子,可我刚才根本没想那么多。眼看姬瑶一瘸一拐地要走,我拽下腰间玉佩塞给她:“御医署的刘太医与我相熟,他——”

“啪!”

玉佩被她摔碎在假山上。“我不需要太医院施舍。”她转身时,我看见她后颈有鞭痕交错,“更不需要裴家的忠心。”

少女时代的姬瑶已经学会用冷笑当铠甲。她走路的姿势很怪,像是双腿都有伤,却倔强地不肯弯腰。一片槐花落在她肩头,她抬手拂去的动作让我想起多年后那个转身。

记忆突然开始扭曲。眼前的画面像被搅浑的水,等我重新“浮出水面”时,已经站在了御书房外的走廊上。二十岁的姬瑶——刚登基三个月的女帝——正在批阅奏章,朱笔悬在一份北境军报上方迟迟未落。

这是我死后第七日。

灵魂比昨天更透明了。我尝试触碰廊下的海棠,手指直接穿过花瓣。这种无力感比死亡更令人窒息,就像当年看着姬瑶受辱却无能为力。

御书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我穿过墙壁,看见姬瑶面前的茶盏莫名其妙炸开,瓷片和茶水溅了她满袖。林院判匆匆赶来诊脉,眉头越皱越紧。

“陛下近日可有幻听、幻觉?”“朕问你茶盏为何自裂。”“这……”老太医冷汗涔涔,“古籍有载‘魂扰之兆’,乃亡灵执念过重所致……”

姬瑶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我的位置。有那么一瞬,我以为她真的看见了我。

“荒谬。”她甩袖起身,却碰倒了砚台。墨汁泼在奏折上,恰好盖住北境侯的名字,“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你知道后果。”

林院判抖如筛糠地退下后,姬瑶从多宝阁暗格取出一个漆盒。盒中整齐码放着我这些年被罚抄的兵书——每一张都是边关军报的附页,写着“臣裴照”的落款处有明显反复摩挲的痕迹。

“魂扰……”她指尖抚过那些字迹,突然狠狠合上盖子,“你若真有灵,就给朕显形!”

我拼命想回应,灵魂却像被无形锁链捆住。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姬瑶迅速恢复威严姿态。进来的是浑身是血的羽林卫统领。

“陛下!赵元派说客私通北境侯,被臣当场拿下!”

姬瑶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墨渍:“人呢?”

“押在午门外。那厮竟敢说……说先帝之死与裴将军有关……”

我的灵魂剧烈震荡。先帝驾崩时我正在西南平叛,怎么可能……

“拖进来。”姬瑶的声音轻柔得可怕。

说客被押进来时已经不成人形,但嘴里还在叫嚣:“裴照与巫蛊案有关!先帝临终前……”

寒光一闪。姬瑶的匕首抵在他喉间:“谁告诉你这些的?”

“丞、丞相府有证据……”

匕首干脆利落地划过咽喉。喷溅的鲜血在女帝玄色龙袍上晕开,像朵妖异的花。她甩了甩匕首,对目瞪口呆的统领道:“传旨,北境侯勾结逆臣,即日起削爵问斩。”

“陛下!”统领大惊,“北境军已有异动,此时下诏恐怕……”

姬瑶从案头抽出一封信扔给他:“把这个混在裴字营战死者名单里,送进北境大营。”

统领展开信纸时,我飘过去一看——竟是我的笔迹!信中详细记录了赵怀安与先帝之死的关联,还盖着我的私印。这伪造天衣无缝,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记住。”姬瑶擦净匕首,“裴将军的字迹,要沾着血才逼真。”

统领领命退下后,姬瑶走到窗前。暴雨初歇,槐花落了一地。她突然对着空气说:“那年你给我的玉佩,我后来捡回来了。”

我如遭雷击。记忆闪回到十五岁的那个下午,被摔碎的玉佩……

“碎成三块,我用金缮补好了。”她解下腰间锦囊倒出一物——正是那块羊脂玉佩,金丝在裂痕间蜿蜒如血丝,“一直想还给你……”

话未说完,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迹比昨天更多,脸色也苍白得吓人。我急得团团转,却连一阵风都掀不起来。

姬瑶摇铃唤来心腹宫女:“巫祝到了吗?”

“已在偏殿候着。只是……”宫女欲言又止,“那位说招魂术需要至亲血脉为引……”

女帝冷笑:“朕就是他的至亲。”

这句话让我灵魂震颤。在宗法上,君主确实是臣子的“君父”,但姬瑶的语气分明别有深意。宫女退下后,她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竟是当年先帝为我和三公主赐婚的诏书!

“你大概忘了。”她对着诏书自言自语,“元熙七年上巳节,父皇问你要什么赏赐,你说……”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年我十七岁,刚立战功。先帝在曲江宴上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借着酒胆说:“求陛下将三公主许配给臣。”满座哗然,因为姬瑶生母刚因巫蛊案被腰斩。

先帝居然笑着应允了,只是说要等姬瑶及笄。后来先帝猝死,太子继位半年又暴毙,姬瑶在血雨腥风中登基。这桩婚事再无人提起,连我自己都当是少年荒唐。

“我记起来了……”尽管知道她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回应,“你说‘宁嫁贩夫走卒也不嫁裴家儿郎’……”

姬瑶突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房梁:“你果然在这里。”

我惊得差点从梁上掉下来。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掷出匕首——那把我送她的青铜短刃擦过我的灵魂,钉入身后立柱。奇异的是,刀刃竟在我灵体上划出一道灼热的痛感。

“陛下!”宫女慌张跑进来。

姬瑶摆摆手:“传巫祝。现在。”

我被匕首的余威震得头晕目眩,等恢复意识时,已经飘在了偏殿屋顶。下方传来古怪的吟唱声,透过瓦缝看见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跳舞。她手中骨杖挂着铃铛,每响一声,我的灵魂就被撕扯一下。

“以血为引,以念为桥……”巫祝的声音像钝刀刮骨,“亡者速现真形!”

剧痛中我瞥见姬瑶割破手腕,将血滴在一个木偶上。那木偶穿着左衽铠甲,分明是我的模样!随着鲜血浸透木头,我的灵魂突然被某种力量固定,不再继续透明化。

“够了。”姬瑶突然叫停仪式,“朕只要他不消散,不要强行显形。”

巫祝愕然:“陛下,招魂术必须——”

“朕说够了。”女帝用染血的手指抚过木偶,“他若现在显形,会魂飞魄散。”

我震惊地看着她。原来姬瑶不是要召唤我,而是……在留住我?

仪式结束后,宫女为姬瑶包扎手腕。她盯着染血的木偶看了很久,突然轻笑一声:“裴照,你当年说得对,北境果然反了。”

我这才注意到桌上摊着刚送到的军报。北境侯打着‘清君侧’旗号起兵,檄文里竟说我被女帝兔死狗烹。更荒谬的是,赵怀安公开表示要“为裴将军讨公道”。

“传旨。”姬瑶把玩着木偶,“命西境军按计划入京。”

“可是……”掌印太监犹豫道,“西境军还在三百里外……”

女帝露出我熟悉的、狩猎时的微笑:“谁说朕要调的是现在的西境军?”

太监一脸茫然地退下后,姬瑶从暗格取出一份名册。封皮上赫然写着“裴字营阵亡将士实录”。她翻到某页,指尖点着一个名字——我的副将周焕,三年前与我一同战死的兄弟。

“该醒了。”她对着名字轻声道,“你们的将军回来了。”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再次倾盆而下。我的灵魂被雨声牵引,又一次飘向那棵古槐。这次,树干上浮现出许多熟悉的名字——都是这些年战死的裴家军将士。

最上方刻着一行小字:“元熙二十二年春,裴照卒于此。”

而下方多了一道新鲜刻痕,墨迹尚未干透:“同年夏,姬瑶始为未亡人。”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那些名字。我伸手想擦去“未亡人”三个字,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姬瑶不知何时站在了雨幕中,任凭雨水打湿龙袍。

“看见了吗?”她对着古槐说,“你要的太平盛世,朕给你。”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她苍白如鬼的面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手中紧攥着那封伪造的信——我的“遗书”。

信纸末尾,有一行不属于伪造笔迹的小字:“瑶儿,活下去。”

这不可能。我从未写过这样的话。除非……

闪电再次划破夜空。在刺目的白光中,我终于看清了姬瑶袖中藏着的秘密——另一封笔迹与我完全相同的信。那是三年前我“战死”时留给她的真正绝笔。

原来她一直记得。原来她从未忘记。原来这场复仇,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第四章

冷宫的霉味钻进灵魂深处,像是陈年的血锈。

我漂浮在姬瑶身后三尺处,看着她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门。月光从破损的窗纸漏进来,照在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的素手上——右手食指的翡翠扳指不见了,那是我的遗物。

“陛下,三更了。”暗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一个佝偻的老太监从梁上跃下,轻巧得像只黑猫。我认出他是先帝时期的内侍总管汪锦,据说早已病逝,没想到竟藏在这里。

姬瑶从怀中取出一把青铜钥匙:“都准备好了?”

“按您的吩咐,每日操练六个时辰。”汪锦的独眼在黑暗中泛着黄光,“只是周副将他们问起……将军的事。”

我的灵魂一阵波动。周焕?他不是三年前就……

老太监突然抽动鼻子,转向我漂浮的位置:“有生魂味。”

姬瑶闪电般拔出发簪刺向虚空,簪尖擦过我的灵体,带起一阵灼痛。她似乎感知到什么,收起发簪轻声道:“无妨,是自己人。”

汪锦狐疑地环顾四周,最终走向西墙的观音像。他拧动佛像左手,地面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靠床的地砖缓缓下沉,露出黑魆魆的阶梯。

姬瑶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我紧随其后,阶梯两侧的鲛油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照亮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日期和地名,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最上方刻着一行小字:“元熙十二年冬,裴照初胜。”

那是我十五岁随父出征的日子。姬瑶那时刚因生母获罪被贬冷宫,她竟记得这种细节?

阶梯尽头是座巨大的地下校场。三十余名精壮男子正在操练,汗水在火光下闪着油光。当他们转身的瞬间,我灵魂几乎要炸开——这些全是我“战死”的部下!

“末将参见陛下!”

为首的周焕单膝跪地,左脸颊的刀疤还在,那是替我挡箭留下的。三年前我亲眼看见他被西戎人的长矛贯穿胸膛,现在却活生生站在这里。

姬瑶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西境军到哪了?”

“昨夜传讯,已过黑水关。”周焕递上军报,犹豫片刻又道,“陛下,将军他……”

“死了。”姬瑶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为朕挡箭死的。”

校场瞬间死寂。火把的噼啪声格外刺耳,我看见周焕的拳头捏得咯咯响,其他将士也都变了脸色。这些曾经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眼中燃烧着嗜血的光。

姬瑶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他最后的手令。”

周焕展开帛书,我凑过去一看——竟是我的笔迹!上面详细部署了如何配合“西境军”围攻京城的计划,末尾还特意强调“一切听陛下调遣”。

“末将领命!”周焕抱拳时,一滴泪砸在帛书上,“只是……将军可知我们其实……”

姬瑶突然抬手打断他。她转向东南角的阴影:“出来。”

一个瘦小身影哆哆嗦嗦地走出来,竟是她的贴身侍女青鸢!小姑娘脸色惨白,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藏好的纸条。

“陛下饶命!奴婢只是……”

姬瑶的动作快得看不清。寒光一闪,青铜匕首已经抵在青鸢喉间:“赵怀安许了你什么?”

“丞、丞相说能救奴婢兄长……”青鸢抖如筛糠,“只要奴婢说出冷宫……”

匕首轻轻一划,鲜血顺着青鸢的脖子流进衣领。姬瑶的声音温柔得可怕:“朕给过你机会。昨日御膳房的毒糕,今晨熏香里的迷药……你真当朕不知道?”

我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姬瑶早知身边有奸细?

青鸢突然笑了。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宫女,此刻眼中竟闪着诡异的光:“先帝遗诏……在太傅手中……女帝得位不正……”

话音未落,姬瑶的匕首已经贯穿她的咽喉。鲜血喷溅在校场沙地上,形成一片暗色痕迹。女帝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在青鸢衣服上擦净血迹。

“拖去喂狗。”她转向惊愕的将士们,“记住,你们三年前就该是死人了。是裴照用军功换你们假死脱身,现在该还债了。”

众人齐刷刷跪地:“愿为陛下效死!”

姬瑶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迅速用帕子捂住嘴,但我还是看见了一抹刺目的红。当她转身走向暗门时,脚步明显虚浮了几分。

汪锦凑上前想扶,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按计划行动。三日后子时,以裴字旗为号。”

离开冷宫后,姬瑶没有回寝殿,而是转向太庙方向。夜雾渐浓,她的身影在宫灯映照下时隐时现,像一缕游魂。我紧跟在后,突然被某种力量拉扯——不是来自姬瑶,而是太庙本身!

“怎么回事……”

无形的漩涡将我卷入太庙正殿。历代先皇的牌位在黑暗中森然排列,最末是先帝的灵位。我的灵魂被拽到供桌下方,那里有个暗格自动弹开,露出一个褪色的锦囊。

锦囊里是一卷婚书。

“元熙十七年上巳节,赐婚三公主姬瑶与镇北侯世子裴照……”

我的手——如果灵体也算手的话——剧烈颤抖起来。这不是普通的赐婚诏书,上面明确写着“入赘”二字!按照这个约定,我本该放弃裴家继承权,成为三公主的驸马。

殿外传来脚步声。姬瑶推开沉重的殿门,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径直走向先帝灵位,从袖中取出三支香。

香刚点燃就齐齐折断。

“父皇还是不肯受我的香。”姬瑶轻笑一声,竟直接盘腿坐在供桌上,“就像当年不肯喝我敬的茶。”

她玩弄着断香,突然看向我的方向:“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我僵在原地。先帝暴毙一直是谜,官方说法是急病……

“被我毒死的。”姬瑶的声音轻快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就在他下旨腰斩我娘的第二天。”

我的灵魂如坠冰窟。先帝竟是被姬瑶……那太子呢?半年前暴毙的太子……

像是听见我的心声,姬瑶继续道:“皇兄倒是真病死的。说来可笑,他临死前竟求我饶过赵贵妃。”她摩挲着翡翠扳指——不知何时又戴回了手上,“我答应了,所以让赵怀安多活了这半年。”

殿外突然雷声大作。闪电照亮了姬瑶半边脸,那神情让我想起她十五岁时摔碎我玉佩的样子——倔强又脆弱。

“你当年若没去西南平叛……”她对着虚空说,“现在该是裴驸马了。”

这句话像箭一样射穿我的灵魂。原来先帝死前已经准备履行婚约,而我偏偏被调去平叛。等我回来时,姬瑶已经踩着血路登上了帝位。

姬瑶跳下供桌,突然一个踉跄。她扶住先帝灵位才没摔倒,袖中却滑落一物——我的青铜匕首。刀刃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显然刚用过。

“快了……”她捡起匕首,对着刀刃上的血痕轻声道,“等送走赵怀安,我就……”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姬瑶瞬间恢复威严姿态,将婚书塞回暗格。进来的是满身是血的周焕。

“陛下!西境军遇伏!”

姬瑶瞳孔骤缩:“谁走漏的消息?”

“不是我们的人。”周焕抹了把脸上的血,“伏兵打着赵家旗号,但用的全是北境箭法。更怪的是……”他压低声音,“他们见到末将时,喊的是‘裴将军有令’……”

姬瑶的表情变得极其可怕。她一把揪住周焕的衣领:“你刚才说,他们喊什么?”

“‘裴将军有令,格杀勿论’……”周焕困惑道,“可将军明明……”

姬瑶松开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太庙里回荡,惊起檐下栖息的乌鸦。

“好一个赵怀安!”她拔出匕首插在供桌上,“竟敢用裴照的名义设局!”

我飘近供桌,发现匕首插入的位置正好是先帝灵牌的正下方。刀尖刺穿了一层薄木板,露出下面的暗格——里面赫然是一卷染血的帛书!

姬瑶显然也发现了。她抽出帛书扫了一眼,脸色骤变:“果然……”

没等我看清内容,殿外又冲进来一个传令兵:“报!北境军攻破潼关!”

“潼关守将呢?”“战……战死。临终前说,说……”

姬瑶一把揪住传令兵的领子:“说什么?”

“说见到了裴将军的鬼魂……”

整个太庙突然剧烈震动。供桌上的灵牌接二连三倒下,烛台砸在地上迸溅出火星。在这片混乱中,我看见先帝的灵牌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裴照若尚在,可诛瑶儿。”

姬瑶显然也看见了。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抚过“诛”字,指尖被木刺扎出血也浑然不觉。

“父皇真是……”她轻声道,“到死都不忘挑拨啊。”

震动停止了。周焕和传令兵惊恐地看着女帝,而她只是平静地整了整衣冠:“传朕口谕,命‘西境军’继续按计划行进。再让礼部准备忠勇侯的七七祭礼。”

“陛下?”周焕不解,“此时办祭礼恐怕……”

姬瑶拔出供桌上的匕首,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先帝灵位上:“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裴照死了。”她转向我的方向,嘴角勾起诡异的微笑,“特别是要让那些,借他名号搞鬼的人知道。”

离开太庙时,暴雨倾盆而下。姬瑶拒绝撑伞,独自走在雨幕中。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她后颈有一道陈年伤疤——是当年皇子用鞭子抽的。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太庙前的青石台阶。在雨声中,我听见姬瑶极轻地说:“你当年为什么不来抢亲呢……”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她手中紧握的物件——那把青铜匕首的柄部,刻着一个小小的“瑶”字。那是我二十岁时刻的,当时她说幼稚,却一直带在身边。

雨幕中,女帝的身影渐渐模糊。我的灵魂再次被无形力量牵引,朝着冷宫方向飘去。这一次,我看见了更多“阵亡将士”——他们潜伏在皇宫各处,等待着某个信号。

而在冷宫最深处的枯井里,七具穿着诸侯服饰的骸骨静静躺着,每具心口都钉着一支刻着螺旋纹的箭。

井沿上放着一个新雕的木偶,穿着左衽铠甲,面容与我一般无二。

第五章

午门的血腥味飘到太和殿还有余威。

我漂浮在殿内鎏金藻井下,看着姬瑶一步步踏上龙阶。她今天穿了全套朝服,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刺目得近乎狰狞。腰间玉带却换成了一条素白麻绳——这是国丧的规格,为我而设的国丧。

“带上来。”

女帝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温度骤降。羽林卫押着十二名囚犯进殿,镣铐声像催命符般敲在每个人心上。我认出这些都是青鸢的亲属,包括她那位据说被赵怀安“搭救”的兄长。

“陛下饶命!”青鸢兄长的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小人不知妹妹竟敢……”

姬瑶抬手制止,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当那卷轴展开时,满朝文武倒吸冷气——先帝遗诏!

“太傅。”女帝点名时,站在文官首位的老者浑身一抖,“你给朕解释解释,先帝何时立过这等废长立幼的伪诏?”

太傅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的枯草:“老臣……老臣……”

“这上面说朕得位不正,该由赵贵妃所出的九皇子继位。”姬瑶轻笑一声,“可惜九皇子三个月前已经……”她故意顿了顿,“病逝了。”

我心头一震。九皇子死讯从未公开,朝野只知他“闭门读书”。

赵怀安突然出列:“陛下!先帝遗诏岂可轻慢?老臣恳请……”

“闭嘴。”姬瑶一个眼神就让他僵在原地,“朕今日就让诸位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先帝遗命。”

她将黄绢扔进准备好的火盆。火焰瞬间吞噬绢帛,太傅惨叫一声扑上去,被羽林卫死死按住。

“先帝临终前只留了一道口谕。”姬瑶的声音盖过火焰噼啪声,“‘朕若有不测,赐姬瑶天子剑’。”她拔出腰间佩剑——那正是先帝随身三十年的龙泉宝剑,“现在,还有人要质疑朕得位不正吗?”

满殿死寂。连我都屏住了呼吸——如果灵体也需要呼吸的话。姬瑶登基时宣称先帝口谕,但无人作证。如今她竟敢当众撒谎,这份胆量……

“青鸢一族,勾结逆臣,伪造先帝遗诏。”女帝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诛九族。”

“陛下!”赵怀安厉声道,“此乃暴君所为!”

姬瑶笑了。她缓步走下龙阶,绣金龙靴踏在青鸢兄长的手指上,碾得骨节咯咯作响。

“丞相说朕是暴君?”她俯身凑近赵怀安,“那当年提议腰斩巫蛊案犯人的是谁?主张将三公主贬入冷宫的又是谁?”

老丞相脸色瞬间惨白。我这才明白,原来赵怀安与姬瑶的仇怨,从她生母之死就开始了。

“行刑。”女帝转身时袖中滑出一物,被我眼疾手快地“接”住——是那把青铜匕首!刀刃上刻着细小的螺旋纹,与射杀我的箭纹一模一样。

羽林卫拖走哭嚎的犯人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鼓声。传令兵满身是血冲进来:“报!北境军距京城不足百里!太傅府私兵攻破了西华门!”

朝堂大乱。文官们像受惊的鹌鹑挤作一团,武将则纷纷请战。姬瑶却出奇地平静,甚至有余暇整理袖口。

“赵怀安。”她直呼丞相名讳,“你可知朕为何烧那伪诏?”

不等回答,她突然击掌三下。殿门轰然洞开,三百黑甲武士鱼贯而入——全是我的“阵亡”旧部!周焕一马当先,手中长枪挑着太傅府管家的首级。

“因为真遗诏在这里。”姬瑶从怀中取出太庙暗格里的染血帛书,“先帝亲笔,命裴照监视朕的一举一动,必要时……”她展开帛书,露出末尾朱砂御印,“可诛。”

赵怀安面如死灰。我则如遭雷击——原来先帝赐婚是假,安插眼线是真!

“可惜啊。”姬瑶将帛书凑近烛火,“裴照到死都是朕的人。”

就在帛书即将点燃的刹那,大地突然剧烈震动!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瓦片暴雨般砸落。一块琉璃瓦直冲姬瑶头顶,我本能地扑过去——

“砰!”

瓦片在离她三尺处碎成齑粉。更惊人的是,我竟然实体化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足够满朝文武看见一个半透明的裴照挡在女帝身前。

“将、将军显灵了!”有官员当场吓晕。

赵怀安更是连退数步:“不可能!你明明……”

话未说完,周焕的长枪已经贯穿他的肩膀。老丞相惨叫倒地,姬瑶却看都不看,死死盯着我刚才显形的位置。

“裴照。”她轻唤道,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是你吗?”

震动停止了。我的实体化也结束了,重新变回透明灵魂。但那一瞬的接触,让我感知到姬瑶袖中藏着的另一样东西——从我战甲上扯下的染血布条。

朝堂乱作一团。太傅趁机想逃,被黑甲武士一刀斩首。赵怀安则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念叨着“不可能”。姬瑶站在血泊中,冷静地发号施令:

“关闭九门,凡持械者格杀勿论。点燃烽火,通知‘西境军’合围。”

周焕领命而去前,犹豫道:“陛下,百姓恐有骚乱……”

“就说裴将军显灵护驾。”姬瑶唇角勾起冷笑,“让全城百姓都去忠勇侯府上香。”

这个决定堪称绝妙。我的声望在民间极高,尤其在北境。若百姓相信我的英灵庇佑女帝,叛乱将失去民意基础。

当殿内只剩心腹时,姬瑶突然踉跄了一下。她扶住龙椅才没摔倒,从袖中抽出帕子捂住嘴。白绢瞬间被鲜血浸透,但她只是随手将帕子丢进火盆。

“陛下!”老太医慌忙上前。

“滚出去。”女帝的声音像淬了冰,“朕要独处。”

众人退下后,姬瑶慢慢滑坐在地。她解下腰间素麻绳,缠绕在手腕上狠狠勒紧,直到皮肤泛出青紫。这个曾经在冷宫受尽欺凌的三公主,此刻缩在龙椅下的样子像个迷路的孩子。

“为什么……”她对着空气呢喃,“为什么不再等等……”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姬瑶。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女帝,此刻攥着那片染血战甲布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额头抵着膝盖,长发垂落遮住了脸,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情绪。

我想拥抱她,却只能徒劳地环绕在她周围。灵体带起的微风拂动她的发丝,她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直视虚空:

“我知道你在这里。”

殿外杀声渐近。北境军的号角声、百姓的哭喊声、箭矢破空声交织成网。姬瑶却恍若未闻,只是盯着自己染血的掌心。

“那年你问我,为什么要接那把射向你的毒箭。”她轻声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就像我毫不犹豫为她挡箭一样,有些事不需要理由。

姬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血直接顺着嘴角溢出。她随手抹去,却在看到掌心血迹时愣住了——血珠排列的形状,赫然是个“瑶”字。

“……裴照?”

我拼尽全力想再次实体化,却只掀起一阵微风。姬瑶却仿佛感知到什么,突然解开衣领,取出贴身佩戴的玉坠——那是我十五岁给她的玉佩碎片,用金线重新镶嵌成的。

“再帮我一次。”她对着玉佩说,“就像当年在御花园那样。”

殿门被撞开的巨响打断了这一刻。周焕浑身是血冲进来:“陛下!赵家私兵突破玄武门!”

姬瑶瞬间恢复了帝王威仪。她系好衣领站起身,血迹斑斑的素麻绳重新扎在腰间:“按第二套方案行事。”

“可是……”周焕欲言又止,“那需要陛下亲自……”

“朕知道。”姬瑶拔出青铜匕首咬在口中,双手将长发挽成高髻,“备马。”

当女帝跨出殿门时,已经变回了那个令人生畏的统治者。阳光为她镀上金边,腰间素麻绳在玄色龙袍上格外刺目。她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完全看不出刚才咳血的模样。

“传朕旨意。”她勒马转向周焕,“若朕有不测,由忠勇侯裴照嗣子继位。”

周焕大惊:“陛下!裴将军并无……”

“冷宫枯井里有个孩子。”姬瑶说完,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我被迫跟随着她,灵魂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飘荡。姬瑶单骑冲向玄武门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倔强的三公主重合在一起。她口中的青铜匕首寒光闪烁,那是我送她的及笄礼,如今成了弑仇的凶器。

玄武门前,赵家私兵正在撞门。姬瑶突然勒马停在一处矮墙前,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墙内立刻传出机括运转的轰隆声,紧接着墙砖翻转,露出数十个箭孔!

“放!”

女帝一声令下,淬毒箭矢如暴雨倾泻。赵家私兵成片倒下,剩下的惊恐四散。我这才发现,皇城墙内竟然暗藏机关,而姬瑶显然早就摸清了每一处。

“开城门。”她冷声下令。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露出城外严阵以待的北境军。为首将领看见孤身一人的女帝,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北境侯呢?”姬瑶高声问道,“不敢亲自来取朕的项上人头?”

将领强自镇定:“侯爷有令,献城者可免一死!”

姬瑶大笑起来。她突然摘下九龙金冠掷于马前,长发在风中狂舞:“回去告诉北境侯——”她拔出匕首指向北方,“朕会在他的头盖骨上喝酒。”

话音未落,远处山丘上突然竖起无数黑旗!那是……裴字旗?我的旧部不是都在城里吗?

北境军大乱。更令人震惊的是,黑旗军中冲出一骑白马,马上将领银甲红袍,在阳光下耀眼得如同天神下凡。

“不可能……”北境将领面如土色,“裴照已经……”

姬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朕的将军,不太听话啊。”

银甲将领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根本不是我,而是个与我七分相似的少年!他手持长枪冲入敌阵,所向披靡的样子像极了我年少时。

“那是……”

“冷宫枯井里的孩子。”姬瑶轻声道,虽然知道没人听得见,“你的血脉。”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我哪来的子嗣?除非……元熙十九年那个雪夜,姬瑶来军营找我那次……

没等我想明白,少年已经杀到近前。他看向姬瑶的眼神充满孺慕之情,手中长枪却毫不留情地刺穿北境将领的咽喉。

“母皇。”少年下马行礼,声音清亮,“儿臣来迟了。”

姬瑶伸手抚去他脸上的血迹:“裴珏,你父亲看着呢。”

名叫裴珏的少年突然抬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我漂浮的位置。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朝我眨了眨眼!

“父皇。”他轻声道,“儿臣会保护好母皇的。”

我彻底混乱了。这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竟能看见我的灵魂?而姬瑶称他为“裴珏”,显然是我的儿子……

没等理清头绪,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的灵魂被无形力量拉扯,眼前一黑前的最后景象,是姬瑶将青铜匕首递给少年的画面。

刀柄上那个小小的“瑶”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六章

地动山摇的瞬间,我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

玄武门前的厮杀声突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记忆深处熟悉的号角。我的灵魂像片落叶被卷入激流,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旌旗、血沙、折断的长枪……

当眩晕感消退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元熙二十年的落鹰峡。寒风裹着雪粒抽打在脸上,这种久违的痛感让我愣住——灵魂怎么会觉得疼?

“将军!中军帐着火了!”

熟悉的嗓音让我浑身一震。转头看见周焕年轻了十岁的脸,他左颊的刀疤还新鲜地渗着血。我低头看自己,穿着那身被狼烟熏黑的铁甲,腰间挂着姬瑶送的玉珏。

这是……我死前七年的边境之战!

“西戎人放了火箭。”周焕拽着我避开一支流矢,“大帅令全军后撤三十里。”

记忆如潮水涌来。这场战役是先帝对我的考验——若能全歼西戎主力,就准我娶刚及笄的三公主。但战况突变,西戎人不知从哪弄来了大周军制式火箭。

“后撤?”我听见当年的自己厉声质问,“三公主的送亲队伍就在峡谷北面!”

周焕面色惨白:“大帅说……说牺牲一个公主换全歼敌军,值了。”

这句话像烧红的铁钎捅进心脏。我猛然想起,这场战役后不久,姬瑶的生母就被打入了巫蛊案死牢。而当时姬瑶正被送往北境和亲,若非我违抗军令……

“裴字营听令!”我听见自己嘶吼,“随我救公主!”

三百铁骑跟着我冲向峡谷北口。雪越下越大,箭矢破空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当我们赶到时,送亲队伍已被冲散,喜轿翻倒在血泊中,轿帘上绣着的鸾凤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找三公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在雪地里疯狂翻找,手指冻得失去知觉也不停。终于在一处岩缝发现了姬瑶——喜服破成布条,裸露的手臂上全是擦伤,怀中却死死抱着把青铜匕首。

那是我送她的及笄礼。

“裴……照?”她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左眼被血糊得睁不开,“你来……退婚的吗?”

我扯下大氅裹住她:“臣来履约。”

抱起她时,一支冷箭射穿了我的肩胛。剧痛让我跪倒在地,却仍小心护着怀中人。姬瑶冰凉的手指突然抚上我颈侧:“傻子……军令……”

“去他妈的军令。”我吐着血沫笑道,“臣只要殿下活着。”

记忆突然扭曲。场景切换到大帐内,军医正在给我取箭。姬瑶已经梳洗整齐,除了红肿的左眼,又恢复了那个冷傲的三公主模样。

“你知道违抗军令的后果吗?”她站在灯影交界处,半边脸隐在黑暗中。

我试图起身行礼,被剧痛按回榻上:“臣甘愿受罚。”

“裴家军死了二百七十三人。”她报出精确数字,“为了我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帐外传来脚步声。姬瑶突然俯身,嘴唇几乎贴上我的耳朵:“记住,你从未见过我。今夜你在峡谷迷路,明白吗?”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闪身躲入暗处。大帅带着亲兵冲进来时,只看见我独自躺在血泊中。

“裴照!你可知罪?!”

我按姬瑶教的说辞重复一遍。老帅将信将疑,最终以‘贻误战机’为由罚了我三十军棍。趴在刑凳上挨板子时,我透过帐篷缝隙看见姬瑶站在月光下。她对着我的方向轻声道:“我记下了。”

当时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现在,看见她珍藏的那些军报,才懂她是在说——记下这笔血债。

记忆再次扭曲。这次我漂浮在军帐上方,看着年轻的自己昏睡不醒。姬瑶竟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个青瓷瓶。

“这是雪蟾膏。”她对周焕说,“涂在他伤口上,别留疤。”

周焕惊得结结巴巴:“殿、殿下怎么……”

“闭嘴。”姬瑶掀开我的被褥,亲手给血肉模糊的伤处上药,“今夜之事若传出去,我剐了你。”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幕哭笑不得。原来我背上那些伤疤奇迹般消失,不是军医的功劳,而是姬瑶偷了御药。

记忆开始崩塌。无数碎片如雪花飞舞,其中一片特别明亮——班师回朝后,先帝在御书房召见我。他手里把玩的正是姬瑶送我的玉珏。

“听说你为了找迷路的部下,耽误了战机?”

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臣有罪。”

“抬起头。”先帝的声音突然变得危险,“看着朕的眼睛说,你真的没看见三公主?”

冷汗浸透里衣。正当我不知如何作答时,殿外传来喧哗。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三公主……三公主投缳了!”

先帝手中的玉珏啪地摔碎在地上。我被侍卫架出大殿时,最后看见的是姬瑶被抬进来的画面——素白的脖颈上一圈刺目勒痕。

原来她这样保下了我……

“裴照!”

一声厉喝将我从记忆长河中拽出。眼前是玄武门外的尸山血海,姬瑶正勒马立于高处,玄色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身后是那个叫裴珏的少年,银甲上溅满鲜血。

“北境军退了!”周焕满脸是血地跑来汇报,“但潼关急报,西戎人趁乱攻破了两座边城!”

姬瑶冷笑一声:“果然勾结外敌。”她转向少年,“珏儿,你带轻骑绕道黑水河,去办那件事。”

少年郑重点头,临走前突然抬头看向我:“父皇,儿臣去了。”

我震惊于他能看见我的事实,更震惊于姬瑶对此毫不意外。她只是轻轻抚过少年的脸颊:“把你父亲的匕首带上。”

直到少年率军离去,姬瑶才对着虚空解释:“他从小就能看见亡魂。”顿了顿,“特别是你。”

我想问的问题太多,却无法发声。姬瑶仿佛明白我的困惑,从怀中取出一份战报展开——正是当年落鹰峡之战的记录,末尾朱批“不悔”二字力透纸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挨了多少军棍?”她轻抚朱批,“裴照,我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让我灵魂震颤。如果她连军棍的事都知道,那么……

“陛下!”传令兵打断我的思绪,“赵怀安在狱中要求见您!”

姬瑶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告诉他,朕忙着给他选墓地。”她突然咳嗽起来,这次血直接喷在战报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血珠竟在纸上自动排列成箭矢形状。

周焕慌忙上前:“陛下保重!”

“死不了。”姬瑶随手抹去血迹,“去请巫祝。”

巫祝来得很快。这是个披着灰袍的干瘦女人,脸上覆着青铜面具,走路时铃铛声清脆。最诡异的是,她一进帐篷就直勾勾盯着我漂浮的位置。

“他在这。”巫祝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类,“亡魂执念很深。”

姬瑶疲惫地揉着眉心:“能让他显形吗?”

“暂时不能。”巫祝绕着我的灵魂转圈,“但执念可化利刃。”她突然伸手抓向虚空——我居然感到一阵刺痛!“比如现在,他正在想落鹰峡的事。”

女帝猛地坐直:“哪件?”

“雪夜,军营,药膏。”巫祝每说一个词,姬瑶的脸色就白一分,“还有……先帝的质问。”

姬瑶挥手制止她继续:“够了。”转向周焕,“西境军到哪了?”

“已过青龙岭。只是……”周焕欲言又止,“探子说领军的是……是……”

“周焕。”姬瑶突然笑了,“你还记得三年前那场‘全军覆没’的战役吗?”

周焕浑身一震:“陛下是说……”

“去准备吧。”女帝意味深长地说,“很快你们就能‘死而复生’了。”

周焕退下后,巫祝突然摘下面具。我虽没有实体,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面具下的脸竟与姬瑶有七分相似!只是左眼完全瞎了,布满狰狞的疤痕。

“瑶儿,你撑不了多久了。”巫祝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血禁之术反噬太大。”

姬瑶冷笑:“足够我杀光他们。”

“那孩子呢?”巫祝意有所指地看向帐外,“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

“等结束。”姬瑶摩挲着战报上的血痕,“等裴照……真正回来。”

巫祝长叹一声,重新戴上面具。她临走前突然朝我掷出一把骨粉,粉末穿过灵体时带来灼烧般的痛感。

“亡魂,记住。”她阴森森地说,“执念越深,刀刃越利。”

帐外突然传来欢呼声。姬瑶掀帘而出,只见远处山巅燃起三道烽火——黑、红、黑,这是……

“赵氏祖坟被掘了。”巫祝在我耳边低语,“那孩子手脚真快。”

我震惊地望向姬瑶。她站在猎猎旌旗下,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微笑。阳光穿透她单薄的身体,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竟隐约有龙形!

“报!”传令兵飞奔而来,“西境军前锋已到十里坡!打的是……是裴字旗!”

姬瑶的笑容扩大了:“终于来了。”

巫祝的铃铛声突然变得急促:“瑶儿,时候到了。”

女帝整了整染血的衣领,突然对着我的方向说:“裴照,看好了。”她拔出佩剑直指苍穹,“这才是真正的‘不悔’!”

狂风骤起,卷着沙尘迷了所有人的眼。等风停时,远处地平线上已出现黑压压的军队。最前方的旗帜上,“裴”字在夕阳下如血般刺目。

而领军之人,赫然是三年前与我一同“战死”的全体裴家军!

第七章

巫祝的铃铛声在冷宫墙外断绝。

我跟着这个神秘女人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蜿蜒的蛇。她不时停下脚步,将骨粉撒在特定位置,那些粉末落地后竟发出微弱的磷光。

“跟着光走,亡魂。”她头也不回地说,似乎确信我会尾随,“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

冷宫最深处的枯井旁立着块无字碑,碑面光滑如镜。巫祝跪在碑前,用青铜匕首割破手掌,将血涂在碑面上。血液诡异地被石碑吸收,紧接着井口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

“下来吧。”巫祝踩着井壁凸起的石块往下爬,“小心别惊扰了他们。”

我飘入井中,腐臭味立刻包围了灵体。井底比想象中宽敞,七具穿着华服的骸骨呈环形排列,每具心口都钉着一支箭——我的箭。箭尾白羽早已腐朽,但箭杆上螺旋纹依然清晰可辨。

“认识吗?”巫祝踢了踢最近的一具骸骨,“这是东平侯,第一个提议将三公主送去和亲的。”

我灵魂震颤。东平侯在我“战死”前三个月暴毙,官方说法是马上风。

“西亭侯、北阳伯、南陵子……”巫祝如数家珍地点过去,“都是当年在朝堂上欺辱过她的人。”她突然轻笑,“当然,比不上赵怀安可恶,所以丞相大人有幸多活了几年。”

月光从井口漏下来,照在骸骨们华贵的衣料上。这些衣袍虽然积满灰尘,但仍能辨认出是诸侯朝服。最中央那具骸骨头戴金冠,胸前插着两支箭。

“楚王。”巫祝语气突然变得危险,“先帝最宠爱的弟弟,巫蛊案真正的幕后黑手。”

我仔细看那金冠,果然刻着楚王家徽。这位王爷在我出征西南期间“病逝”,没想到……

“瑶儿十五岁就杀了第一个。”巫祝骄傲地说,手指抚过箭杆,“用的是你教她的箭法。”

我想起姬瑶拉弓的样子。元熙十六年秋猎,她非要学射箭,我只好手把手教。当时她十指磨出血泡也不肯停,现在想来,那执拗的眼神与复仇有关?

巫祝突然转向我:“想知道她为什么选你吗?”

不等回应,她摘下面具。月光下,那张与姬瑶相似的脸布满可怕的疤痕,左眼只剩下黑洞。但右眼的眸光锐利如刀,与姬瑶如出一辙。

“因为你在她挨鞭子时,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的人。”她逼近我的灵体,“其他人都怕得罪太子党,只有裴家的小傻子……”

“你是谁?”我试图发声,却只激起一阵阴风。

巫祝似乎听懂了。她重新戴上面具:“一个本该死在刑场上的巫女。”说着解开灰袍,露出腰间烙印——“蛊”字,与姬瑶生母的罪名一致。

我如遭雷击。难道她是……

上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巫祝迅速熄灭手中的萤灯,我们隐入黑暗。一双绣金龙靴出现在井口,接着是素白裙摆——姬瑶独自来了。

女帝提着盏青灯,灯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利落地沿井壁攀下,落地时却踉跄了一下,咳出几口血。巫祝想上前搀扶,被她摆手制止。

“东西带来了?”巫祝问。

姬瑶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偶——穿着左衽铠甲的裴照雕像。她将木偶放在楚王骸骨前,又掏出个小瓶,将里面暗红的液体浇在木偶上。

血。而且是新鲜的血。

“今日朝上,赵怀安提到了巫蛊案。”姬瑶突然说,“他说有证据证明当年的犯人没死。”

巫祝浑身一僵:“他怎么会……”

“青鸢死前的话提醒了我。”姬瑶冷笑,“太傅府确实藏着一份先帝手谕,提到刑场偷梁换柱的事。”

我听得云里雾里。巫蛊案犯人不是姬瑶生母吗?若她没死,那刑场上被腰斩的是谁?而眼前这个巫祝……

姬瑶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抚摸着木偶的脸,指尖在铠甲纹路上流连。这个白日里杀伐决断的女帝,此刻眼中竟流露出近乎脆弱的神色。

“还有三个。”她轻声道,“赵怀安、北境侯、镇国公。”

巫祝叹气:“瑶儿,你的身体……”

“够用了。”姬瑶打断她,突然抬头看向我所在的位置,“对吧,裴照?”

我惊得灵魂震荡。她看得见我?还是仅仅感知到我的存在?

姬瑶没有进一步表示。她起身时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这个细微动作让我想起裴珏——那个能看见我的少年。如果他是我的儿子,那么母亲是……

“陛下!”井口传来周焕急促的呼唤,“边关急报!”

姬瑶迅速恢复威严神态,三两下攀上井壁。我正要跟上,巫祝却拦住我:“亡魂,留下。”

她等姬瑶走远后,从楚王骸骨上拔下一支箭递向我:“拿着。”

我本能地后退。这支杀害皇亲的凶器,即使对亡灵也有种不祥的压迫感。

“你以为瑶儿为什么能弑君弑父?”巫祝突然说,“因为她体内流着巫族的血。”她转动箭杆,露出底部细小的符文,“而这些箭,都刻着锁魂咒。”

我凑近看,果然在箭镞与箭杆连接处发现密密麻麻的咒文。最诡异的是,这些符文正在吸收井中的阴气,微微发着绿光。

“七位诸侯,七支锁魂箭。”巫祝的声音变得空灵,“再加上一个将军的亡灵……”

她突然将箭掷向井壁。箭尖没入石缝的瞬间,我的灵魂被无形力量拉扯,眼前浮现出陌生画面——年轻的先帝站在祭坛前,脚下跪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怀中抱着个婴儿,正在哇哇大哭。

“以吾血脉为引……”先帝将匕首刺入婴儿掌心,取血滴入祭坛火焰,“永镇巫族气运!”

火焰轰然暴涨,映出婴儿腕间的胎记——与姬瑶一模一样的新月形红痕!

画面切换,这次是刑场。腰斩的惨叫声中,有个与巫祝面容相似的女人被偷偷带离。而刑台上受刑的,竟是个陌生女子。

“明白了吗?”巫祝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瑶儿是先帝用巫族血脉培养的容器,本该在二十岁那年被献祭。”

我灵魂剧震。所以先帝赐婚是假,要姬瑶的命是真?

“楚王发现了这个秘密,才策划巫蛊案除掉瑶儿生母。”巫祝抚摸着箭杆,“但他没想到,先帝早把瑶儿调包了——刑场上死的只是个宫女。”

信息量太大,我的灵魂几乎要涣散。巫祝趁机抓住我的手腕——灵体居然被她实质性地抓住了!

“瑶儿需要你的箭。”她将另一支箭塞进我手中,“七支锁魂箭已得其六,就差你胸中那支。”

我猛地后退。射杀我的那支箭竟也是锁魂箭?可那是赵怀安派的刺客……

“傻小子。”巫祝嗤笑,“你真以为赵怀安能调动北境神射手?”

她的话让我如坠冰窟。如果不是赵怀安,那么谁有能力同时动用北境箭术和锁魂咒?答案呼之欲出——只有皇室秘藏的巫术!

巫祝似乎很享受我的震惊。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灰袍:“瑶儿这些年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凑齐七支箭。现在只差你……”

井外突然传来号角声。巫祝脸色一变:“开始了!”她三两下攀上井壁,“亡魂,记住——执念越深,显形越久!”

我追着她飘出枯井,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冷宫上空悬浮着无数萤火,排布成复杂的星图。而姬瑶站在院中央,手中拿着我的青铜匕首,正在地上画血阵。

“陛下!”周焕慌张跑来,“探子来报,赵怀安联合太傅发布了讨逆檄文,说您……说您……”

“说朕是巫女所生的妖孽?”姬瑶头也不抬地继续画阵,“还是说朕弑父篡位?”

周焕扑通跪下:“他们说先帝留有遗诏……若陛下非先帝血脉,当由宗室……”

巫祝突然大笑:“终于图穷匕见了!”她转向姬瑶,“要现在启动吗?”

姬瑶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染血的信:“裴珏到哪了?”

“小殿下已按计划抵达黑水河。”周焕答道,“只是……他带的人太少了……”

“够用了。”姬瑶展开信纸,我认出是当年我写给她的绝笔信,“赵氏祖坟里的东西,比千军万马都有用。”

我凑近看那封信,内容却与记忆中的不同。这分明是伪造的!信中我“承认”了先帝命我监视姬瑶,还说发现她确非皇室血脉……

“陛下……”周焕犹豫道,“这信……”

“是真的。”姬瑶冷笑,“不过是先帝希望裴照写的那种真。”

她突然将信纸按在血阵中央,念出一串古怪咒语。信纸瞬间燃烧起来,火焰竟是诡异的青色。更可怕的是,火中渐渐浮现出一张人脸——先帝的面容!

“瑶儿。”火中先帝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姬瑶拔出佩剑指向火焰:“父皇,儿臣来讨债了。”

“你以为集齐七支锁魂箭就能逆转天命?”火中先帝大笑,“别忘了,你的巫力来自朕的诅咒!”

“不。”姬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来自母后的祝福。”

她示意巫祝上前。当巫祝摘下面具的瞬间,火焰剧烈摇晃起来,先帝的脸因惊恐而扭曲:“不可能!你明明已经……”

“被腰斩了?”巫祝——或者说姬瑶生母冷笑,“那得多谢楚王调包的宫女。”

先帝的幻影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姬瑶趁机将青铜匕首刺入火焰:“父皇,儿臣送您去见真正的裴照绝笔信!”

火焰轰然炸开,化作无数火星消散。院中重归寂静,只剩血阵中央一小堆灰烬。姬瑶突然踉跄了一下,被巫祝扶住。

“够了!”巫祝厉声道,“再这样下去你会……”

姬瑶甩开她的手:“还差最后一步。”转向周焕,“传令,全军换上裴字旗。”

周焕领命而去后,姬瑶突然对着虚空——我的方向——说:“裴照,看好了。”

她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新月形胎记。巫祝用匕首在上面划了道口子,鲜血顺着肌肤流下,滴在血阵边缘。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血液自动蜿蜒成符文,与阵中原有的纹路完美衔接。当最后一笔完成时,整个血阵亮起刺目的红光!

“以血为引,以魂为桥。”姬瑶念道,“亡者归来!”

我的灵魂突然被无形力量拉扯,剧痛中感觉自己在迅速实体化!手指、躯干、面部……血肉重铸的感觉既痛苦又美妙。但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几息就中断了,我又变回半透明的灵体。

“还是不够……”姬瑶失望地喃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吐出的血染红了整块前襟。

巫祝强行将她按坐在石凳上:“七支箭缺一不可!你必须取回射杀裴照的那支!”

姬瑶虚弱地笑了:“那支在赵怀安手里。”

“所以小殿下去了黑水河?”

“不全是。”姬瑶抬头望向北方,“我要赵怀安亲眼看着,他的祖坟里埋着什么。”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满身是血的传令兵冲进冷宫:“陛下!大捷!西境军全歼北境先锋!”

姬瑶脸上没有喜色:“战报呢?”

传令兵呈上染血的文书。姬瑶展开一看,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裴字营’!”她把战报转向巫祝,“你猜领军的是谁?”

巫祝扫了一眼,独眼瞪大:“周焕的弟弟?他不是……”

“三年前就‘战死’了。”姬瑶冷笑道,“就像他哥哥一样。”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西境军”,全是这些年陆续“阵亡”的裴家旧部!姬瑶用假死的方式保存了这支精锐,就为等待今日。

传令兵退下后,姬瑶从怀中取出个小木盒。盒中竟是半块玉佩——正是我十五岁给她的那块!金丝修补的裂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还差最后一步。”她对着玉佩说,“等我。”

巫祝突然抬头看天:“子时到了。”

仿佛响应她的话,远处钟楼传来十二下沉闷的钟声。与此同时,冷宫地面开始轻微震动,枯井中传出诡异的嗡鸣。

“开始了。”姬瑶站起身,苍白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裴照,跟我来。”

她大步走向宫门,玄色龙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我跟在她身后,看见宫墙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弓箭手——每个人都穿着裴家军的旧甲胄,箭囊里装满白羽箭。

而箭头上,全都刻着细小的螺旋纹。

第八章

子时的钟声还在回荡,巫祝的骨杖已经抵住了我的眉心。

“别动。”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除非你想魂飞魄散。”

我僵在原地。骨杖顶端镶嵌的骷髅头空洞的眼窝里,两点绿火幽幽燃烧。近距离看,巫祝青铜面具边缘露出更多疤痕,像蛛网般爬满她仅存的半张完好的脸。

姬瑶站在三步外,手中捧着那个穿着左衽铠甲的木偶。月光下,我看清木偶的面容与我生前一般无二,连右眉上的箭疤都分毫不差。

“母后。”女帝突然用这个称呼让我的灵魂一震,“可以开始了。”

母后?!这个巫祝果然是……

巫祝——不,现在该称她为先帝的冷宫弃妃、姬瑶的生母——摘下了青铜面具。完整露出那张被毁容的脸,右眼是浑浊的灰白色,左眼却明亮如星,与姬瑶如出一辙。

“亡魂。”她直视我的灵体,“想再摸到阳世的刀剑吗?”

骨杖突然变烫,灼烧感穿透灵体直达核心。我想后退,却被无形力量禁锢。巫祝——姬瑶的生母——开始吟唱古老的咒语,音节古怪得像蛇类的嘶鸣。

“以骨为引,以血为桥……”她每念一句,就用骨杖在我灵体上划一道。看不见的刻痕带来真实的疼痛,我的灵魂像被无数细线切割。“亡者入偶,阴兵听召……”

姬瑶咬破手指,将血涂在木偶胸口。鲜血渗入木头纹理,形成诡异的血管状纹路。更可怕的是,木偶的眼睛突然转动起来,直勾勾盯着我!

“裴照。”姬瑶轻声唤道,“进来。”

最后一句咒语如雷霆炸响。骨杖重重敲在我灵体额头,刹那间天旋地转。无数记忆碎片如利刃刮过——第一次教姬瑶射箭时她绷紧的嘴角,战场上她递来伤药时冰凉的指尖,先帝赐婚那晚她躲在帘后发亮的眼睛……

再睁眼时,世界变了。

我“坐”在姬瑶掌心,视野只有正常的一半高。试着抬手,看见的是小小的木制手臂。灵魂被禁锢在这个玩偶里,却比漂浮时更真实——我能感受到姬瑶掌心的温度,闻到她袖间龙涎香混着血腥的气息。

“裴照?”姬瑶的脸凑近,睫毛几乎扫到木偶的脸。

我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急得去拍她手指,木制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巫祝——现在该称她为楚夫人了——递来一碗暗红液体:“让他喝下。”

“这是……”姬瑶嗅了嗅,眉头紧锁,“你的血?”

“混了雪蟾和忘川水。”楚夫人用骨杖搅动液体,“能暂时打通阴阳隔阂。”

姬瑶犹豫片刻,将碗沿凑到木偶嘴边。我本能地抗拒,但木偶的身体自动吸附了液体。刹那间,一股热流涌向不存在的喉管……

“姬……瑶……”

我的声音!虽然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但确实是我的声音!姬瑶浑身一震,手指猛地收紧,差点捏碎木偶。

“轻点。”楚夫人冷笑,“捏碎了他就真死了。”

姬瑶立刻松手,却把木偶搂在胸前。这个动作让我紧贴她的心口,听见里面急促的跳动。一下,两下……比朝堂上那个杀伐决断的女帝真实得多。

“为什么……”我艰难地组织语言,“为什么骗我……这些年……”

楚夫人识趣地退到院外。月光下,姬瑶抱着木偶坐在枯井边,像个迷路的小女孩。她用手指轻抚木偶的铠甲纹路,指尖微微发抖。

“元熙十九年冬。”她突然说起毫不相干的事,“你从西南凯旋,我在城门楼上看着。”

我记得那一天。大军入城时,我抬头看见穿着素白狐裘的三公主站在箭楼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凯旋队伍。

“当时我刚查出母后没死。”姬瑶继续道,“也知道了父皇培养我的真正目的——用巫族血脉延续他的阳寿。”

木偶的身体突然渗出液体——是那碗血的功效让我“哭”了。姬瑶用袖口轻轻擦拭,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铁血女帝。

“如果我亲近你,父皇会立刻要你的命。”她苦笑,“就像他要楚王叔的命一样。”

我这才明白她当年的忽冷忽热。每次凯旋她都刻意避而不见,却在深夜派心腹送来伤药;每逢宫宴她都对我冷言冷语,却又总找借口赏赐裴家……

“后来你发现了锁魂箭的秘密?”

姬瑶点头:“元熙二十二年春猎,我在父皇密室发现了七支箭。每支都刻着名字——楚王叔、东平侯……最后两支是我和你。”

所以她才铤而走险弑父?我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异状——七窍流血,浑身浮现锁链状红痕,与锁魂箭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我用第一支箭杀了父皇。”姬瑶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剩下六支,本该在三年内取走六人性命……”

但她没有。东平侯等人是这几年才死的,而我的死更是迟到了七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像是听见我的心声,姬瑶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的新月胎记。原本鲜红的印记现在泛着诡异的灰白,周围血管呈蛛网状发黑。

“每拖延一年,反噬就深一分。”她平静地说,“到今年,已经侵蚀心脉了。”

木偶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姬瑶用指尖按住它:“别怕,很快就能结束。”

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接着是震天的喊杀。周焕慌张冲进院子:“陛下!赵怀安带着诸侯联军到了承天门外!太傅出示了……出示了……”

“出示了朕弑父的证据?”姬瑶冷笑,“倒是会挑时候。”

周焕递上一卷染血的绢帛。姬瑶展开一看,竟是先帝的亲笔,详细记载了她下毒的过程!这不可能,先帝暴毙时根本来不及……

“假的。”姬瑶却道,“但笔迹是真的。”她转向我,“记得你出征西南前,父皇让你带回的降书?”

我灵魂一震。那封所谓的降书是空白的,先帝却对着它读出了完整的条款。当时我只觉古怪,现在想来……

“巫族秘术,阴阳笺。”楚夫人不知何时回来了,“写在一张纸上的字,阳间人见阳文,阴间鬼见阴文。”

姬瑶点头:“父皇早料到有这一天。”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渗出,“也好……就在今日了结。”

楚夫人想上前搀扶,被她摆手拒绝。女帝挺直腰背,抱着木偶大步走向宫门。我跟随着她的视角,看见皇城各处暗门涌出黑甲武士——全是“阵亡”的裴家军!

“传朕旨意。”姬瑶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开承天门,迎联军入瓮城。”

周焕大惊:“陛下!瓮城一旦失守……”

“照做。”姬瑶摸了摸木偶的头,“再让弓箭手准备白羽箭——浸过黑水河水的那些。”

黑水河?那不是裴珏去的地方吗?我正疑惑,姬瑶已经登上城楼。下方黑压压的联军举着火把,如一条火龙盘踞在城外。赵怀安穿着丞相官服立于阵前,身边站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竟是北境侯世子!

“妖女!”赵怀安声嘶力竭,“先帝遗诏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姬瑶轻笑一声,竟真的下令放下吊桥。当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时,联军发出震天欢呼,争先恐后涌向城门洞。

“陛下……”我忍不住出声,“太冒险了……”

姬瑶把木偶举到唇边,轻轻一吻:“赌一把?”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我灵魂震颤。二十岁那年冬猎,我教她射箭时,她射中红心后也是这样亲了亲弓梢,然后挑衅地看着我……

联军前锋已经冲入瓮城。就在最后一名骑兵进入的瞬间,姬瑶突然高举右手。城墙上瞬间亮起无数火把,照亮了埋伏已久的弓箭手!

“赵怀安。”女帝的声音不大,却让沸腾的战场瞬间安静,“认识这个吗?”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断箭——正是射杀我的那支!箭杆上的螺旋纹在火光中清晰可见。

老丞相脸色大变:“你……你怎么找到的……”

“黑水河底,赵氏祖坟。”姬瑶冷笑,“顺便说一句,你祖父的棺材里,可不止这一件宝贝。”

赵怀安突然面如死灰。联军中也起了骚动,不少将领开始后退。

“放箭!”姬瑶一声令下。

箭雨倾盆而下,但射的不是联军,而是……瓮城内墙!箭头钉入墙砖的瞬间,墙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与锁魂箭上的一模一样!

“现在。”姬瑶对着木偶说,“看好了。”

她拔出青铜匕首划破手掌,将血滴在城墙垛口。鲜血顺着砖缝流下,触到符文的瞬间,整面墙轰然作响!

更惊人的是,被血浸染的符文开始移动,像活物般爬向联军。最前排的士兵被符文缠住,立刻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他们的皮肤上浮现出锁链状红痕,与姬瑶锁骨下的如出一辙!

“巫术!”太傅在乱军中尖叫,“她真是巫女!”

姬瑶放声大笑:“现在才信?晚了!”

她转向赵怀安:“丞相可知,为何朕一定要今日决战?”

老丞相在亲兵护卫下不断后退:“妖女!你……”

“因为今日是阴年阴月阴日。”姬瑶抚摸着木偶,“最适合……”她突然咳出一口血,“……送你们上路!”

话音未落,联军后方突然大乱。一支黑甲骑兵不知从哪杀出,为首的银甲小将手持长枪,所向披靡——是裴珏!少年枪尖挑着个木盒,盒盖在颠簸中打开,露出里面的……

“祖坟!”赵怀安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你竟敢……”

“赵氏先祖的指骨。”姬瑶愉快地解释,“多好的锁魂媒介啊。”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裴珏的骑兵像尖刀插入联军后背,而城墙上那些血色符文如有生命般追着赵家军跑。更诡异的是,被符文触碰的士兵纷纷调转刀口,砍向自己人!

“阴兵借道!”楚夫人高呼,“瑶儿,成了!”

姬瑶却突然踉跄了一下。她靠在垛口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陛下!”周焕慌忙上前。

“按计划行事。”姬瑶强撑着下令,“让……让珏儿……”

话未说完,她昏了过去。木偶从她松开的手中坠落,我的视野天旋地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看见楚夫人接住了木偶,而裴珏正冲破重围向城楼奔来……

少年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当年看见姬瑶坠马时的我。

第九章

暴雨如天河倾泻,冲刷着城楼上的血迹。

我——或者说承载我灵魂的木偶——被楚夫人塞进姬瑶怀中。女帝昏迷不醒地靠在垛墙边,玄色龙袍被雨水浸透后更显沉重。她锁骨下的新月胎记已经完全变黑,蛛网般的黑线爬上脖颈,像某种古老的诅咒。

“母后!”裴珏浑身是血地冲上城楼,银甲缝隙里不断渗出新的血水,“陛下怎么了?”

楚夫人没回答,只是粗暴地扯开少年染血的护腕。裴珏手腕内侧赫然也有个新月胎记,只是颜色鲜红如初。楚夫人用青铜匕首划破胎记,将血滴入姬瑶口中。

“守好城门。”楚夫人厉声道,“别让你父亲白死。”

裴珏一愣,随即看向木偶。雨水冲刷下,木偶的左臂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暗红的芯子——那是姬瑶的血。少年突然单膝跪地,对木偶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儿臣领命!”

他转身冲回战场时,我注意到他背上插着半截断箭,箭尾白羽在雨中瑟瑟发抖。这孩子才多大?十五?十六?却已经带着我当年的悍勇……

姬瑶突然咳嗽起来,吐出几口发黑的血。她睁开眼的瞬间,城楼下传来震天喊杀——诸侯联军突破了瓮城内门!

“箭……”女帝虚弱地指向战场,“给我箭……”

楚夫人从箭囊抽出一支白羽箭。箭杆上刻满细小的符文,箭镞却钝得奇怪。姬瑶颤抖的手指刚碰到箭尾,就无力地垂落。

“我来。”楚夫人将箭搭上弓弦,“但需要引子。”

她突然将箭尖刺入姬瑶锁骨下的胎记。女帝闷哼一声,黑血顺着箭槽流下,染红了符文。更诡异的是,雨水一碰到这血就蒸发成红雾,在城楼上形成诡异的血色漩涡。

“亡魂。”楚夫人转向木偶,“借你三分魂力。”

没等我反应,她已将箭尖刺入木偶眉心!剧痛如岩浆灌入天灵盖,我的意识瞬间被撕成两半——一半困在木偶里,另一半被扯向战场上空。

暴雨中,我俯瞰着混乱的战场。裴珏的骑兵被团团围住,银甲几乎染成红色;周焕带着黑甲武士死守城门洞,尸体已经堆成矮墙;更远处,赵怀安正在亲兵护卫下仓皇后撤……

“裴照。”楚夫人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还记得怎么用箭吗?”

我当然记得。七岁能开一石弓,十岁射落云中雁。先帝曾抚着我的箭囊说“裴家儿郎当如是”……

仿佛回应我的思绪,那支染血的箭突然从我灵体胸口飞出——是射杀我的那支断箭!它悬浮在雨幕中,箭杆上的螺旋纹开始发光。紧接着,战场上所有刻着同样纹路的箭矢都震颤起来,包括裴珏背上那半截!

“阴兵听令。”楚夫人高举起骨杖,“魂兮归来!”

骨杖顶端的骷髅双眼迸发绿光。刹那间,战场各处升起无数萤火——是战死者新生的亡魂!它们被断箭吸引,汇聚成一条发光的河流,涌向我的灵体。

剧痛中,我感觉自己在迅速实体化。手指、躯干、面部……血肉重铸的感觉比之前更强烈。当第一个联军士兵看见半空中逐渐成形的我时,吓得长矛都掉了。

“裴……裴将军显灵了!”

这一喊如同巨石入水。交战的双方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悬浮在雨幕中的我。虽然只是半透明状态,但那张脸、那身左衽铠甲,任谁都能认出是已故的忠勇侯。

“裴字旗!”周焕突然大吼,“是裴字旗!”

他指向战场西侧。暴雨中,一面残破的军旗突然无风自动,旗上“裴”字如血般刺目。更惊人的是,旗杆下站着个模糊的身影——是我二十岁时的模样!

联军瞬间大乱。北境军最先溃散,他们高喊着“将军饶命”丢盔弃甲;接着是东平侯旧部,不少人直接跪在泥泞中磕头;最后连赵怀安的亲兵都开始后退……

“稳住!”老丞相在车驾上嘶吼,“那是妖术!”

我看向自己半透明的手,尝试握住悬浮的断箭。指尖碰到箭杆的刹那,战场上所有同纹路的箭矢齐齐调转方向,对准了赵怀安!

“放!”

这声命令不是我发出的,而是来自城楼——姬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左手扶着垛墙,右手高高举起。她苍白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嘴角还带着血丝,但眼神亮得吓人。

万箭齐发。

暴雨中的箭道划出无数银线,像一张死亡之网罩向赵怀安。老丞相的车驾瞬间被射成刺猬,拉车的马匹哀鸣着倒下。但诡异的是,没有一支箭真正伤到他——所有箭矢在距他三尺处悬停,组成一个发光的牢笼。

“带过来。”姬瑶下令,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

周焕亲自押着赵怀安上城楼。老丞相官帽掉了,白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哪还有半分三朝元老的威仪?当他看见悬浮的我时,竟直接瘫跪在地。

“不关我的事……”他哆嗦着指向太傅,“是他出的主意!”

太傅早已死在乱军中,尸体被拖上来时还保持着惊恐的表情。姬瑶看都不看,只是盯着赵怀安:“先帝怎么死的?”

“你……你明明……”

“朕问的是真相。”姬瑶突然暴喝,随即又咳出一口血,“说!”

赵怀安眼神闪烁,突然扑向垛墙:“先帝显灵了!”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指向看去——雨幕中确实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先帝常服。但没等细看,赵怀安就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向姬瑶!

“瑶儿!”楚夫人惊呼。

我本能地扑过去,半透明的身体居然挡住了匕首!金属穿过灵体带来撕裂般的痛苦,但我死死钳制住赵怀安的手腕。老丞相惊恐地看着我逐渐显形的脸,匕首当啷落地。

“你……你真的……”

姬瑶趁机捡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赵怀安心口。这一刀又狠又准,直接穿透官袍下的护心镜。老丞相瞪大眼睛,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

“这一刀,替裴照还你。”姬瑶在他耳边轻声道,“至于朕的债……”

她转动匕首,赵怀安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当匕首拔出时,带出一股发黑的血箭。更惊人的是,血中混着个小小的金筒——正是先帝随身携带的印玺容器!

姬瑶踢开抽搐的赵怀安,捡起金筒拧开。里面是张薄如蝉翼的绢纸,已经发黄变脆。女帝扫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比哭声还难听。

“裴照,你来看。”

我飘到她身旁。绢纸上寥寥数语,却让我灵魂剧震:

“楚王联赵氏谋逆,朕将假死引蛇出洞。裴卿可诈败,待贼子尽现,一网打尽。——姬寰绝笔”

原来先帝是假死?!那姬瑶的弑父……

“我杀的是替身。”姬瑶看穿我的疑惑,“真父皇早被楚王毒死了。”她踢了踢赵怀安的尸体,“他们连弑君都要借刀杀人。”

雨势渐小,东方泛起鱼肚白。我的实体化开始不稳定,半透明的手指已经能透过看见地面。姬瑶立刻察觉,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居然能碰到我了!

“不……”她声音发颤,“还不到时候……”

楚夫人上前按住女儿肩膀:“瑶儿,禁术反噬……”

“我不管!”姬瑶突然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大喊,“他刚回来!”

她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完全变黑的新月胎记。更可怕的是,黑线已经蔓延到心口位置。楚夫人倒吸冷气,急忙用骨杖点在那些黑线上,却反被弹开。

“以血为媒……”姬瑶咬破手指,在我的灵体上画符,“以魂为引……”

每一笔都让我更实体化,却让她脸色更苍白。当符文完成时,我已经能完全显形,而姬瑶则瘫倒在楚夫人怀中,嘴角不断溢血。

“十二个时辰。”她虚弱地对我笑,“朕只留你十二个时辰。”

我低头看着自己近乎真实的手,上面还残留着姬瑶的血。这触感、这温度……与生前无异。但代价是她的生命。

“值得吗?”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为了十二个时辰……”

姬瑶伸手抚上我的脸。她的手指冰凉,却比任何火焰都灼热:“你为我挡箭时……想过值不值得吗?”

楚夫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被毁容的脸:“其实……当年先帝本打算用锁魂箭取你们二人性命。”

原来如此!七支箭对应七个人,最后两支是留给姬瑶和我的。先帝假意赐婚,实则是为将我们一网打尽……

“母后为何不早说?”

“说了你会放弃复仇吗?”楚夫人苦笑,“你从小就像我,认准的事……”

姬瑶突然打断她:“裴珏呢?”

少年将军正单膝跪在城楼下,银甲几乎被血染透。他身后是跪成一片的诸侯残部,所有人都敬畏地望着城楼上显形的我。

“父皇……”裴珏的声音清亮如剑鸣,“儿臣幸不辱命!”

我如遭雷击。这个骁勇善战的少年,真是我的骨肉?可我与姬瑶明明……

楚夫人突然凑到我耳边:“元熙十九年冬,瑶儿去军营找你那次……”

记忆如闸门洞开。那年大雪封山,姬瑶突然夜访军营。她说来送御寒的狐裘,却在帐中……

“你醉得不省人事。”楚夫人继续道,“醒来后只当是梦。”

姬瑶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母后!”

我看向裴珏,少年眉眼确实有几分像我,但更多继承了姬瑶的轮廓。尤其是抿嘴时的倔强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过来。”我对少年招手。

裴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城楼,却在距我五步处突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这孩子从小能看见亡魂,但恐怕从未触碰过……

我主动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实体的触感让少年浑身一震,随即红了眼眶。

“做得很好。”我哑声道,“比父亲强。”

裴珏突然跪下,额头抵住我的战靴:“儿臣……儿臣一直……”

他的话被哽咽打断。我弯腰想扶他起来,却听见姬瑶厉喝:“小心!”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取裴珏后心!我本能地转身,箭矢穿透灵体带来的剧痛让我闷哼一声——是锁魂箭!箭杆上的符文开始发光,疯狂吞噬我的魂力。

“赵怀安的余党!”周焕大喊,“保护陛下!”

姬瑶却推开护卫,踉跄着扑向我。她抓住箭杆试图拔箭,手掌立刻被符文灼伤。黑血顺着箭槽流下,与我的灵体混合,发出可怕的腐蚀声。

“没用的……”我强忍剧痛,“这是最后一支锁魂箭……”

楚夫人突然夺过骨杖,狠狠敲在箭杆上。骷髅双眼绿光大盛,与符文形成对抗。趁此间隙,姬瑶咬牙将箭拔出,黑血喷溅在她脸上。

“朕不许!”她将断箭折成两半,“朕不许你再死一次!”

箭断的刹那,战场上所有同纹路的箭矢齐齐自燃。诸侯残兵吓得连连后退,不少人直接跪地求饶。裴珏趁机下令收缴兵器,黑甲武士迅速控制局面。

朝阳终于冲破云层,照在满目疮痍的城楼上。姬瑶靠在我怀中,呼吸轻得像羽毛。她的生命正在流逝,而我这个已死之人却因她的血维持着实体……

“陛下需要静养。”楚夫人强硬地分开我们,“裴照,你随我来。”

她将我带到太庙后的密室。这里供奉着七盏长明灯,其中六盏已经熄灭,只剩最后一盏微弱地跳动着。每盏灯下都摆着一支箭——正是那七支锁魂箭!

“瑶儿用禁术为你续命,但代价是加速反噬。”楚夫人指向那盏将熄的灯,“等灯灭时……”

“她会死。”我接过话,喉咙像被烙铁烫过。

楚夫人摇头:“比死更糟。锁魂阵反噬会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但你可以救她。”

她从暗格取出个青铜匣。匣中是把古朴的匕首,刀身刻满与锁魂箭相似的符文。

“用这个刺入瑶儿心口,在她咽气前将魂魄封入新月胎记。”楚夫人声音发颤,“这样她至少能转世……”

我猛地后退:“你让我杀她?”

“是救她!”楚夫人厉声道,“你以为她为什么强留你十二时辰?”

我愣住了。姬瑶明知禁术反噬的后果,却仍……

“她要你亲手送她走。”楚夫人将匕首塞进我手中,“这是巫族的……解脱之法。”

青铜匕首冰冷刺骨,上面的符文微微发烫。我忽然明白姬瑶的计划——她要用最后的时间安排好一切,然后让我……

密室门突然被撞开。裴珏满脸是血冲进来:“父皇!陛下她……她吐血不止!”

楚夫人脸色大变:“反噬开始了!”

我们冲进寝殿时,姬瑶已经气若游丝。太医们跪了一地,谁都不敢上前。女帝枕边放着两样东西——我的青铜匕首,和那块碎成三瓣又金缮的玉佩。

“都……退下……”她虚弱地挥手,“裴照……留下……”

众人退去后,姬瑶示意我扶她坐起。她靠在我怀中,冰凉的手指轻抚我实体化的脸。

“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她气若游丝地问,“你说北境三年内必反……”

我点头,喉头发紧。那是元熙二十二年春,我们为削藩之事争执,最后赌了一壶醉仙酿。

“你赢了……”姬瑶从枕下摸出个小酒壶,“可惜……我只能喝一杯了……”

她颤抖的手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抿了一口,另一杯递到我唇边。酒液穿过实体化的唇舌,带来久违的灼烧感。

“裴照……”姬瑶突然抓住我的手,“最后……帮我个忙……”

她引导我的手按在她心口。那里,新月胎记已经完全变黑,像无底洞般吞噬着周围的光线。

“动手……”她将青铜匕首抵在自己心口,“送我……去见父皇……”

我的手抖得厉害。生前杀人无数,此刻却连匕首都握不稳。姬瑶的手覆上来,与我一同握住刀柄。

“下辈子……”她凑近我耳边,呼吸轻得像叹息,“换我先爱你……”

朝阳完全升起时,寝殿传出女帝驾崩的钟声。但没人看见,在她心口的新月胎记上,一缕幽光悄然隐入……

第十章

卯时的更鼓刚响过第一声,姬瑶就睁开了眼睛。

我——裴照的灵魂实体——正跪在龙榻边,握着她的手。昨夜那杯酒里掺了楚夫人的药,让她安睡了三个时辰。而这三个时辰里,我看着她锁骨下那个已经变成纯黑的新月胎记,心如刀绞。

“还没走?”姬瑶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试图坐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

我托着她的后背帮她起身,感受她嶙峋的脊骨隔着单薄里衣传来的温度。才一夜,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帝就消瘦得不成人形,仿佛生命正从每个毛孔飞速流逝。

“答应过十二个时辰。”我尽量让声音平稳,“还差两个时辰。”

姬瑶轻笑,嘴角溢出一点血丝。她随手抹去,指着窗外:“带我去御花园。”

“陛下需要静养……”

“叫我姬瑶。”她打断我,“就这一次。”

我沉默地取来大氅裹住她。抱起她时轻得心惊——像是抱着一具空壳,只有那双依然清亮的眼睛证明灵魂还未离去。

晨雾中的御花园寂静无人。我抱着姬瑶走向那棵古槐,露水打湿了衣摆。槐花已经落尽,只剩下浓密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窃窃私语的老友。

“就是这里。”姬瑶示意我放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十三岁那年,你为我挡了太子的鞭子。”

我当然记得。那天她穿着素白襦裙,被三个皇子围着羞辱。我本可以装作没看见,但那倔强的眼神让我鬼使神差地站了出来。

“你当时说什么来着?”姬瑶靠在我肩上,呼吸轻得像羽毛,“‘裴家子弟见不得以多欺少’?”

“是‘见不得不平事’。”我纠正她,喉头发紧。

姬瑶笑了,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血色:“骗子。你明明是……”她突然咳嗽起来,黑血溅在槐树根上,“……明明是见不得我哭。”

阳光穿透晨雾,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姬瑶伸手触碰光斑,指尖在光束中显得几乎透明。我抓住那只手,握在掌心。实体化的时间所剩无几,我能感觉到魂力正在消散。

“裴照。”姬瑶突然正色,“看着我。”

我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二十年来,这双眼睛在朝堂上是锐利的刀,在战场上是冰冷的星,只有此刻,柔软得像春日的湖水。

“那年你问我,为什么宁嫁贩夫走卒也不嫁裴家儿郎。”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怕。”

一片槐叶飘落在她发间。我伸手拂去,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耳垂。

“怕连累裴家,怕父皇猜忌,更怕……”她声音低下去,“更怕你因我而死。”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我眼前闪过那支穿胸而过的箭,赵怀安得意的嘴脸,姬瑶转身时飞扬的衣袂……原来我的死,早在她预料之中。

“但我还是害死了你。”姬瑶攥紧我的前襟,“就像害死母后,害死太子哥哥……”

“不。”我握住她颤抖的手,“赵怀安杀我,是因为我查到了先帝之死的真相。”

姬瑶瞳孔微缩:“你早就知道?”

“只猜到部分。”我轻抚她锁骨下的胎记,“直到看见锁魂箭才明白全部。”

阳光越来越强,我的实体开始变得透明。姬瑶慌乱地抓住我的手臂,却抓了个空——手指穿过了逐渐虚化的灵体。

“不……还不到时辰……”她声音发颤,“你答应过……”

“姬瑶。”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让我看看裴珏。”

楚夫人带着少年匆匆赶来。裴珏银甲未卸,脸上还带着昨夜血战的痕迹。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少年将军扑通跪地,额头抵在姬瑶膝上。

“母皇……”

姬瑶抚摸他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记住,你是裴照的儿子,更是大周的皇帝。”

裴珏猛地抬头:“不!您会好起来的!太医说……”

“听我说完。”姬瑶打断他,从怀中取出青铜匕首,“这上面沾过赵怀安的血,也沾过我的血。现在,它是你的了。”

少年颤抖着接过信物,眼泪砸在匕首柄上那个小小的“瑶”字上。

“还有这个。”姬瑶又取出那块金缮的玉佩——我十五岁给她的那块,“替我……替你父亲保管。”

裴珏将两样东西紧紧攥在胸前,指节发白。阳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与姬瑶年少时何其相似。

“陛下……”我试图保持语调平稳,“该回宫了。”

姬瑶摇头,执拗地望向东方。朝阳已经完全跃出地平线,金光如潮水漫过御花园。我的实体化到了极限,四肢开始化为光点飘散。

“再等等……”姬瑶对着空气说,不知是在对谁祈求,“就一会儿……”

裴珏突然起身挡在她面前,银甲折射着朝阳,像面镜子将阳光反射向古槐。在这片刺目的光晕中,奇迹发生了——我的灵体重新凝聚,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实体!

“父皇。”少年将军对我单膝跪地,“儿臣幸不辱命。”

我这才明白,他银甲上那些看似装饰的纹路,实则是楚夫人刻的聚魂阵!阳光通过铠甲反射,短暂地为我重塑了形体。

姬瑶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挣扎着站起,扑进我怀中。这一次,我们真真切切地相拥了——她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发丝间的槐花香萦绕鼻尖,温热的脸颊贴在我颈窝……

“裴照。”她在我耳边轻声道,“其实那年雪夜去军营,是我故意的。”

我浑身一震。元熙十九年冬,她借口送狐裘夜访军营,那晚……

“我知道你喝了庆功酒。”姬瑶的声音带着狡黠的笑意,“也知道你醒来会以为是梦。”

阳光越来越炽烈。我的身体开始发光,无数光点从四肢升起,像萤火虫般环绕着我们。姬瑶抱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灵魂消散。

“下辈子……”她哽咽道,“我一定早点告诉你……”

我低头吻她的发顶,光点如雨般落下。在这最后的拥抱里,二十年的隐忍、误解、生死相隔,都化作了晨光中的尘埃。

“我等你。”

这是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下一刻,灵体如烟花般绽开,无数光点冲向苍穹。姬瑶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怀中只剩下一缕晨风。

裴珏的哭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雀。但姬瑶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楚夫人上前搀扶。

“回宫。”女帝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准备忠勇侯的葬礼。”

三日后,裴照以帝王礼葬入皇陵。出殡那日,全城百姓自发披麻戴孝,送葬队伍从皇城排到陵园。最引人注目的是陵前并立的双圣碑——左书“大周昭武帝姬瑶”,右书“忠勇侯裴照”,碑文记载二人功绩,唯独隐去了情愫。

只有近侍知道,下葬的棺椁里除了裴照的衣冠,还有女帝亲手放进去的一缕青丝。

元熙二十三年秋,诸侯叛乱彻底平定。女帝论功行赏时,将裴珏过继到裴照名下,赐国姓,立为太子。朝野哗然,却无人敢质疑——少年将军的骁勇善战,活脱脱是裴照再世。

此后三十年,大周在昭武帝治理下国泰民安。女帝终身未嫁,晚年常独自在御花园古槐下自言自语。伺候的宫人说,有时能听见两个人的对话声,但走近了又只剩女帝一人。

昭武五十三年冬,女帝崩于乾清宫,临终时手握青铜匕首,面容安详。裴珏——此时已是威名赫赫的明景帝——按遗诏将母亲与裴照合葬。

葬礼那日,有人看见双圣碑前站着个银甲将军的虚影,在飘雪中静静守护,直到封陵的最后一铲土落下。

史载:“昭武帝一生功业彪炳,唯晚年常对空自语,崩时手握青铜匕首,面带笑意。”

野史则传,女帝下葬时,有人听见古槐方向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

而那把匕首上的“瑶”字,在灵柩合盖的瞬间,闪过了一道微光。

[全文完]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