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山见夏云凯一回来就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写作业，欣慰地咧开嘴角，笑出了深深的鱼尾纹。

看来儿子要开窍了。

收音机里预报有雨，他收拾了一些柴火，把灶下填的满满当当，够烧三天的了。农民对收拾柴火有着深深的执念。灶下有柴，无异于缸中有米，手中有钱。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不怕。

他正要检查一下儿子的作业，余光中瞥见大门口立着一个人影。不经意看去，竟是久不来往的张卫忠！看见他，顿觉像见了一只苍蝇，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他来干什么？难道也听到了什么风声？手里还握着赶驴的鞭子。这是赶驴路过？

夏青山看他竟然自己推开木门进来了，有些恼怒：“你来干啥？谁让你进来了？”

“青山，我……我来找你说点事。”张卫忠在离夏青山两米开外的地方站定，神情有些局促，黑瘦的老脸上皱纹拧作一团，勾勒着他劣迹斑斑的半生。

“啥事？你说吧。”夏青山很不耐烦。

张卫忠嗫嚅道：“还是到屋里说吧。”

夏青山言语轻蔑：“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吗？”

张卫忠将手中的鞭子恭敬地放在小桌上：“我来，主要是想和你说说当年和你二姐的事。”

夏青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声对夏云凯吩咐：“去东院叫你叔过来。就说有事，让他立马过来。你带着云舟在他家玩，先别急着回来。”

目送两个儿子离开后，一向性情温和的他此刻说话也带着一股子凶狠，咬牙切齿道：“我不知道，你咋还有脸提？”

“是，是。我知道，当年是我混蛋，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们认个错，赎赎罪孽。你看，我鞭子都准备好了，你有气，尽管抽我！”

夏青山这倒是没料到。

当初他得知二姐怀了张卫忠的孩子时，气得想杀了他的心都有。当时二姐才19岁，张卫忠已经33，孩子都有两个了。他拿着棍子要去找张卫忠算账的时候，被母亲和二姐拦住了。他不明白二姐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和那个畜生在一起，就只是因为他们都是惠世教教徒？

他问二姐，为什么？

二姐却说这都是上天的旨意。

他说，狗屁！又问是谁带她信的邪教。

答案竟是自己那愚蠢的母亲！

母亲求他不要声张，更不可让父亲知道。父亲当时因为是富农的身份天天戴着高帽子挨批斗，已是自顾不暇。他和弟弟也整天被人叫“地主娃子”，人人喊打。那段时期可谓家里最灰暗的时期。一家子人挨斗的挨斗，信邪的信邪，几乎到了四分五裂的地步！

当时二姐在生产队干活，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怕被人发现，穿着不知从哪借来的肥大的褂子做遮挡。多亏当时营养差，不太显怀，没引起别人的怀疑。最后，生出的孩子瘦小得一只鞋子就能装下。

孩子出生后，张卫忠不敢要，他也不配要，夏青山便让邪教教主王爱民想办法。后来二姐出嫁，也是他让母亲找王爱民想的办法。他必须极力保住二姐的名声。那时，他才十七岁。

念在二姐没有暴露，他才没跟生产队长举报王爱民和张卫忠的勾当。

可是，他多窝气啊！天知道他有多想把那个害人匪浅的邪教窝给捅个底朝天！把那些蒙昧的信徒一盆冷水给泼醒。

这些年包产到户，农村的社会环境大变样，他一门心思种地，做了点小生意挣点小钱，当初的那份仇恨和怨愤也渐渐被冲淡了。有时候回想起来，那段不堪的岁月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但他始终不能原谅张卫忠！他可以原谅一个时代，却不能原谅一个坏透了的人。

不过，张卫忠有一点算是做对了，就是勇敢地提供了一根鞭子。

他攥紧鞭子，已经在心里把张卫忠打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他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黑瘦的老头，“我有一点不明白，我二姐当初怎么会同意跟你……你到底是怎么骗她的？”

张卫忠想到那个女鬼很有可能在盯着自己，加上这些年他也的确有过一丝忏悔，为除去心魔，图个心安，便打算如实相告：“我知道我配不上月芹。我一开始也没有加入惠世教的打算，有一次我看见月芹在河边洗衣服，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她像仙女一样好看，就……就迷上她了。我知道，她又年轻，又漂亮，肯定看不上我。我听说她天天去爱民那听讲，就也加入了，然后，我就怂恿爱民……”

“怂恿爱民什么？”

“我想让月芹心甘情愿跟我好。就让爱民撮合我们在一块。”

夏青山气得扬了扬鞭，暂且忍住了，问：“爱民凭啥听你的？”

张卫忠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凭啥听我的，就凭他也是个男的。”

“啥意思？”

“我就点了点他，说，大家都那么信你，你干啥他们都听你的。你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往西。你想干啥干不成……爱民就先糊弄了几个大闺女，骗她们跟他假成亲，真洞房。说这是在为她们注入真气，可挡日后灾厄。那时候的人单纯，都信了。爱民也看上了月芹，但是碍于你们两家关系比较近，就没下手。当然，这主要是我在背后使劲。后来，我成了教会的二把手，也有了一定威信，看月芹对我也是言听计从，我就就坡下驴，让爱民安排了我和月芹……”

夏青山听他一遍一遍提到二姐，每提一次心都揪痛一下。傻乎乎的二姐呦，你若听了，会作何感想！

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原本只知道教会里不干净，并不知肮脏的源头在哪。原来这一切始作俑者竟是他张卫忠！

“啪！”一记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张卫忠的左半身。

“你们可真是畜生！”骂完，隐约觉得不对劲，他怎么会任由他打？果真是良心发现？不管了，先解了心头之恨再说！

啪！啪！又是两鞭子。张卫忠痛得缩紧了身子，却并不躲闪。这更让夏青山打红了眼。正要再打，这时，夏新杰脚下生风地赶了过来。身上干活的衣服还没换。

见眼前情景，夏新杰一脸不解。“哥，咋回事？”

夏青山气呼呼道：“他今天突然良心发现，过来承认当年是怎么哄骗咱二姐的了。这个畜生，他简直不是人！他和爱民干的好事，够他们下一百次地狱了。我要在他下地狱之前跟他好好算算账！”

张卫忠突然掩面大哭起来。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地上。

“他还有脸哭！”夏青山指着他骂道，越看越气，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又补了五六鞭。

张卫忠满身尘土，一把老骨头蜷缩着，颤抖着。他想到因病死去的妻子，对自己冷言冷语的子女，才明白上天对他的惩罚其实早就开始了。一时间，他悔恨不已，生无可恋。倒希望夏青山一鞭子把他抽死。

夏新杰怕再打要出事，把夏青山拽到一边。小声说：“这畜生死有余辜，咱打两下出出气就行了，万一打出个好歹，还得给他看。到时候闹得人人都知道了，不值当！”他夺下哥哥手中鞭子，扔给地上的人，“你走吧。以后这事就不要再提了。以后见到我二姐，你给我绕着走！”

张卫忠还来劲了，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个没完，尽显老无所依的凄惨。

云凯的妈妈张朵下地掰了几个玉米棒子，这会儿也回来了，见院里躺着一个人，吓了一跳。了解情况后，冲着张卫忠道：“哭有什么用，是想把全村人都引过来看热闹吗？赶紧起来，回家去吧。”

张卫忠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全身的疼痛使他挪不动步，脚下踉踉跄跄，像个老弱残兵。

张朵给他开了木门，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北去的路口。二姐的事她听夏青山提过，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奇怪的是，张卫忠怎么会主动来找打呢？

她留意到张卫忠浮肿的下巴，问那两兄弟：“他那下巴也是你们打的吗？”

夏青山道：“不是，来的时候就那样。我还以为他被驴踢了。”

三个人对张卫忠的主动上门都纳罕，分析了半天，只得出几个猜想：一，他八成是脑子被驴踢了。二，他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怕遭报应。三，他良心发现了。四，他不想活了。

对，他肯定是不想活了。

得亏没有上当，把他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