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阵摔摔打打声从屋内传来。

我站在门外扶了扶额，这是三天内的第二次摔东西了。

我是户部侍郎府上伺候二小姐的丫鬟，梅香。

户部侍郎府要和国公府联姻，人选正是二小姐。而二小姐不同意这桩婚事，因此正在这儿摔东西发脾气呢。

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当丫鬟的了，摔完了还得我去收拾干净。

户部侍郎和国公联姻本是高嫁，一桩皆大欢喜的事情，老爷和夫人都一团喜气，无奈二小姐不愿意，硬生出这许多事来。

但不愿意也由不得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躲不了，也逃不掉。

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满意。

因为她有心上人了。

我陪着她私下见过多次的林尚书家小儿子，正是她的心上人。

这位林小公子仪表堂堂，学富五车，虽然继承不了林尚书职位，但日后必定有所作为。

而国公爷陆沉舟，据说虽然年纪轻轻但城府颇深，幼时腿受过伤，只能坐轮椅，在夫妻之事上。。恐怕。。

所以，二小姐是极不愿意的。

待二小姐摔完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进去收拾。

我蹲在地上用手捡着碎瓷片，边用余光睨着二小姐，生怕她没摔够手痒痒想打人。

二小姐气呼呼地瞪着我们，眼光突然在我身上转了转，叫道：「梅香，你过来。」

我乖乖地站起来，走到二小姐面前。「二小姐。」

只见她冷着脸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开口：「我要嫁去国公府，需要两个陪嫁丫鬟，你就跟我一起吧。」

我沉默了一瞬，点头称是。

我知道这是吩咐，而不是让我选择。

陪嫁丫鬟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是姑爷的通房，是女主人笼络下人的手段，也是对家庭地位的控制。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陪着二小姐去私会林小公子，偷听着他们互诉衷肠之后，终于迎来了侍郎府和国公府大喜的日子。

我伺候着二小姐换上嫁衣，对镜梳妆。按部就班，严阵以待。

二小姐突然吩咐：「其他人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对梅香说。」

我有点不明所以。

所有人都退下后，二小姐开口：「梅香，你知道我和林越哥哥两情相悦，我是不愿意嫁到国公府的。」

「但碍于国公府的势力，我不得不嫁。可是我想为越哥哥守身。你愿意帮我么？」

我点点头。

二小姐眼睛亮了：「梅香，整个府里只有你与我身量相似。若是熄了灯，他自是不会发现的。」

「今晚你就扮做我可好？等国公爷吃多了酒，我就熄了灯，你从后门进来，替我。」

「你放心，到时候我会让国公把兰馨收到房中，而你就当府内执事，管理府内大小事宜，另外，只要在国公来我房里时替我就行了。」

「小姐，我愿意。可是这能瞒多久呢？」我知道躲不过，就应下来。

「你放心。越哥哥给了我药，等宁国公来我房里时，我就给他下药。」

「能拖一阵是一阵。等时机成熟了，越哥哥自会接我远走高飞的。」

我愕然。爱情真的能让人如此么。

即使成亲了也为他守身如玉，还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逃出去。

我不懂。我只知道能吃饱穿暖，有银子花，不被欺负，不受挨打，就是很幸福的事了。

所以用当二小姐的替身去换取一个国公府执事的角色，应该比当一个丫鬟要幸福多了吧。

02

吹吹打打的声音闹到晚上才停下来，国公爷还在前院喝酒应酬，后院已经静悄悄了。

我和另一个陪嫁丫鬟兰馨在门边垂手侍立，等待着新郎官的到来。

过了好一阵，远处传来的车轮在地上碾过的声音，是姑爷来了。

想到今晚要发生的事，我不由的有点紧张，在伸手打帘子时腿微微发抖，差点一个趔趄坐到了国公爷的腿上。

国公爷伸手扶住了我的腰，我将将站稳，吓得赶紧跪下。

「奴婢该死。」

「无碍。」

国公爷并未用正眼看我，继续往里。

在一阵撒帐，合卺交杯的忙碌后。我们都预备退下，剩下的就是国公爷和新妇的洞房花烛了。

哦不，是我和国公爷的洞房花烛。

临出门前，新国公夫人给我递了个眼色。

我绕道到了后门，等待国公夫人的传唤。

没一会儿，屋里灯熄了，我收到了信号，悄咪咪走到了床边。

黑暗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坐到床边上，而后离开了我。

我摸索着坐下，感受到床另一侧来自雄性的气息。

按照出嫁前嬷嬷教的，我颤抖着手去解面前人的腰带。

黑暗中对方的手抚上我的腰，一把将我揽过来往床里侧带去。

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又立刻闭嘴，怕被听出异样，只哼哼了一声。

嬷嬷教的东西好像都用不上，对方很是主动，又极尽温柔。

夜很长，不知道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停歇下来。我累得快要昏迷，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听到微微的响动，惊醒过来。蹑手蹑脚爬下床，从后门换回了二小姐。

回到自己的寝屋，放松下来才意识到全身跟散了架一样酸痛不已。

虽然昨晚主要出力的不是我，可伺候人真的好累啊。

我摆成个大字型，继续睡我的回笼觉。

很快天大亮了，今天是成婚第二日，新妇要去给家中长辈敬茶，我赶紧起床给国公夫人梳洗。

进门那一刻，我有点犹豫，想到昨晚发生的事，腿开始发软。

硬着头皮推开门，国公不在房中。还好，我舒了一口气。

「梅香你过来。」夫人唤我，「可还适应么？」

我走上前去，不敢抬头。

夫人拿起首饰盒里成色最好的一个玉镯，牵过我的手，给我戴上。

我立刻疯狂点头「适应，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妈呀，这么贵的镯子，能在城内买座宅子了吧。顿时觉得自己没啥委屈的。

03

国公爷公务繁忙，不经常在府上，十天也就三天在吧。避免了我过着白天上某班，晚上某上班的日子。

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坐轮椅都这么能折腾人，那正常人得是什么样啊。

这天用晚膳时，夫人对国公爷说「夫君，兰馨和梅香都是我带来的陪嫁丫头。我有意指一个升为通房，这样也好早日为国公府开枝散叶。你看呢？」

「嗯，也好。」国公淡定地吃饭，头也不抬。

「妾身觉得，兰馨模样好，身量纤纤，更适合。。。」

「就她吧。」国公手朝我一指。

？？？

场面十分寂静，只看到我和极力推销兰馨的夫人面面相觑，还有今日被要求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偷偷松了一口气的兰馨。

「珠圆玉润的，好生养。今晚就侍寝吧。」国公补充道。

「。。。好，夫君说得是呢。」

「梅香，快点谢恩呢。」夫人脸上堆满假笑，只得应承下来。

「谢国公爷，谢夫人。」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这什么意思啊，这是让我打两份工？

敢情这牌子怎么翻都是我？

下人们很快忙活起来，给我收拾出了一侧的厢房，并且按照国公的意思布置了起来。

伺候完晚膳后，我也在嬷嬷们的安排下去沐浴更衣。

「梅姑娘好福气啊，国公和夫人都备了赏赐，已经送到房里了呢。」嬷嬷和丫鬟们忙着讨好我，他们知道，一旦我有了身孕，就是未来的姨娘了。

我欲哭无泪。希望国公早点厌倦我吧，再多纳两房姬妾。不然这生育大计可不是都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天黑后，我穿着桃红色的里衣在房内等待着。在我上眼皮和下眼皮即将打架时，终于等来了熟悉的轮椅声。

我立刻正襟危坐，今晚是我第一次和国公爷在有亮光的场景下会面。

他。。应该不会发现吧。

我特意换了熏香，还有待会儿床上的姿势也得改改，我暗暗想，一边努力回想着嬷嬷教授的知识。

国公爷对正妻很主动，对我。。是不是应该我更主动一点儿？

我上前行礼，「见过国公爷，天色不早了，婢子伺候您安寝吧。」

我将国公爷的轮椅推到床旁边，正想着要怎么把他扛到床上去。

却见国公按住我的手，慵懒地靠在轮椅上，眼带笑意。

「你叫梅香？今年多大了？」

「婢子今年17，梅香是夫人赐的名字。」

「好，以后就叫你香儿。」

「香儿今日用的什么熏香，味道很是好闻。」

「是。。百合香。。」

「会伺候人么？」

「会。。」

我嗫嚅着回答，抬头对上国公笑意盈盈的眼光。为了表现出和之前的不同，我主动着哆哆嗦嗦把唇贴了上去。

红烛帐暖，一室春光。

这位国公爷的服务意识很好，无论是正妻还是姬妾，他都能体贴入微。

还好今天换了熏香。

还有，今夜终于可以睡到天亮了。

我在累到昏睡过去前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

04

一觉睡到大天亮，身侧早没了人影。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国公爷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和夫人心下稍安一点。

只是他回府的日子好像多了些，十天会有那么五六天在府上。这五六天里，有一大半时间我是「夫人」，还有一小半时间我是梅香。

我的睡眠严重不足，因为要在天蒙蒙亮时遛回自己房间。总是这么担惊受怕又睡不好。

这天，在伺候国公爷习字时，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却只见国公微微抿了抿唇，露出一抹笑意。

「昨晚没睡好？我昨晚在夫人房里，香儿一个人睡不习惯？」

我在心里呸了一声。巴不得你不要回来呢，你在谁的房里我都睡不好。

面上却恭恭敬敬「回爷的话，昨晚做绣工做得晚了点儿，故而刚刚失礼了。」

国公爷不置可否。

但我却发现接下来他来我房里的时间变多了，五六天里总有那么四五天是来我房里，还有一天是去夫人房里。

我感觉有点不安，这样看我好像太受宠了？自古宠妃死得早啊。

但是夫人很满意，她恨不得把那唯一的一天也匀给我。

算了，我也不计较了。反正折腾来折腾去都是我，这样我每天还能多睡一会儿，还不用担扮演夫人的压力。

这天晚上，我扮演的角色是夫人。

一翻云雨之后，陆沉舟将我抱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

「明日去西域采买的官员回城，我让他们拿一些特别的首饰让夫人选好不好？」

「好。」我学着夫人的声音回答。

这段时间的学习，我已经能模仿夫人的声音说一些简单的话语了。

「要不要给梅香也挑几件？」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要，万一夫人觉得我是趁这个机会找国公要东西怎么办；说不要，好像又显得夫人很不大度。

「好啦，我知道了。」陆沉舟抬手轻拍我的后背。

啊？他知道什么了，我还没回答呢。

第二日，他在书房办公，又叫了我去研墨。

「香儿，我从外面给你带了桂花糖糕，你看看喜不喜欢。喜欢的话，下次我还给你带。」

我乖巧福身「多谢爷，梅香喜欢。但今日牙疼，晚些时候再吃吧。」

我不由得想到了昨晚，他对着「夫人」说得那些话。

给夫人带的是西域的奇珍异宝，给我带的却是街上随处可买的桂花糖糕。

我在心里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你是什么贱婢，也敢和夫人比。国公能记得给你带吃的，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还想奢求更多？

可能是一夜夜的夫人称呼和缱绻，让我迷失了自己吧，心中忍不住有点泛酸。

梅香，摆正自己的身份。

「怎么了，香儿有点不高兴？」

「还是说，吃醋了？」

陆沉舟牵过我的手问。

我的不高兴已经摆在脸上了么？

等等。。他怎么知道我吃醋了？

05

回到房间，我看着装桂花糖糕的盒子，有点烦躁。转瞬又想，算了，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

我把盒子打开，甜香扑鼻，看来是城里顶鼎有名醉云楼的桂花糖糕。

我抬手拈了一块放进了嘴里。哇，真好吃，甜食果然能让人快乐。

我一边吃一边看，这是买了多少啊，我再贪吃也不能吃得下这么多吧，怎么还不止一层。

我取下第一层盒子。这。。这是？

第二层里整整齐齐放了两只镯子和三只钗，上面都镶满了异域的宝石。

我被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晃到了眼，好像有些情愫从心底弥漫上来。

陆沉舟心里也是有我一席之地的么？

晚上国公爷照例来到我的房间，这段时间下来，我对于伺候他已经驾轻就熟了。

表面上是我和夫人分享他，但他其实是我一个人的夫君。

虽然夫君这个词我还从未叫过。

「今天的桂花糖糕好吃么？」陆沉舟问道。

「。。好吃。多谢国公爷。」多谢心里有我。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委屈起来。这么多天一直偷偷摸摸的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替身，一个黑暗里的「夫人」。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开始往下掉。

「怎么了，怎么哭了？」陆沉舟赶忙过来替我擦眼泪，「是桂花糖糕不喜欢么？不喜欢下次我再给你买别的。」

「喜欢。。哇。。」我哭得更厉害了。

陆沉舟手忙脚乱地把我抱在腿上坐下，用手轻拍我的后背。「香儿乖，不哭，下次夫君还给你带好吃的好嘛？」

我哭了半晌，他一直轻声安慰，而后搂着我睡了一整夜。

06

最近国公爷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回来了也不怎么去我和夫人房里，经常是在书房忙一整夜。

我偶尔看到他也是胡子拉碴，面容憔悴，但眼睛还是神采奕奕。

听说是老皇帝快要病故了，几个亲王虎视眈眈。国公爷是太子那一派的。太子才将将八岁，想要保住自己的帝位，可谓是难上加难。

我有个好消息想要告诉陆沉舟，但是他天天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又是多事之秋，我还是不要让他分心了。

天气越来越冷，外面寒风萧瑟，经常是一阵一阵的阴雨连绵。

大家好像都很忙。

夫人也很忙，经常私下里收到林小公子的信件，俩人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但是很好猜，国公不在家，正是她弃家私奔的好时机。

只有我闲得没事干，经常坐在房檐下听雨声。

十几天前陆沉舟差人回来取了些换洗衣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街上也开始出现些乱七八糟的人，经常会有抢劫发生，还开始出现一些流民。

夫人现在不管事，只剩我和兰馨支撑这偌大个国公府。

忘记说了，曾经许诺给我的执事位，现在是兰馨在做，我很羡慕她。

每天除了必要的采买，其余人不允许乱走，每天天刚擦黑，府门就上锁。

这天，夫人找到我。

她情绪很激动「梅香，我就要走了。我很快就能和我的越哥哥在一起了。」

「我听越哥哥说，宝亲王是要当皇帝的，他手上的权力最大。」

「国公爷是太子党，太子才八岁，能成什么气候。」

「现在关外在打仗，国公爷又被支出去了。等老皇帝一死，宝亲王一定会抢走帝位。」

「等宝亲王上位，他们会在国公爷回来的路上埋伏，假装他是战败沙场。」

「这些都是林尚书说的，林尚书是宝亲王的人。不过越哥哥从不参与这些，以他在家的位置，也继承不了家业。」

「我俩只要逍遥快活就行了，反正只要和越哥哥在一起，去哪里我都不害怕。」

「梅香，要不你和兰馨还是跟我一起走，继续伺候我好了。」

「不然等国公爷死了，你们还是会被发卖的。」二小姐好心劝我。

我摇摇头，手抚上了平坦的小腹。「二小姐，你走吧，我就留在这里。」

我知道她很煎熬，她的煎熬要到头了，所以她很开心。在国公府里，她没有真正做过一天的国公夫人。

她也是不想顶着这个名号的。

二小姐不是个坏人，除了让我替寝之外，她对我和兰馨很好。

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她也不能。但是她一直在抗争，也终于有了选择的机会，虽然牺牲了我。

而我，现在也有了选择的机会。

我选择待在国公府，和大家共进退，等着那个人回来。

我还记得那一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亲抚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说「等我回来。」

07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天上开始飘雪。

府里的食物不多了，兰馨安排人将所有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清点好，按需发放。我们也和所有下人用起了一样的炭火和棉被。

兰馨也没有走，和我一起在府里抵御这寒冬。

她也没有家了，国公府就是她的家。

我之前羡慕她做了执事的位置，现在觉得还是她更合适一点，把府里的事情打点的井井有条。

「我们的食物还能坚持多久啊？」我问她。

「大概一个月吧，如果后半个月都吃粥的话。」她掰着手指头算道。

我俩愁眉苦脸地对视一眼，笑了。

街上的粮食店早已不开门了，开门的也会被洗劫一空。我们让家丁分成四班岗，每天早晚轮流值守，以防盗匪翻墙进来。

这天半夜，我和兰馨正抱在一起睡着。因为没有炭火，这样暖和。

突然墙外火光冲天，有喊杀声响起。我俩赶忙下床穿衣，查看是什么情况。

门缝里看去，外面是两拨官兵打起来了。不是盗匪，那应该是正在争夺皇位的两拨人。

我们将家丁组织在一起，拿着武器围在最内墙的位置。如果是宝亲王和太子两派的人，难保宝亲王的人不会来国公府烧杀抢掠。

然而国公府里实在没什么值得拿的人了，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我这个通房丫头。我在心里苦笑，可能还有我肚子里这个，但别人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大家都紧张地聚在一起，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不知道多久，喊杀声渐渐低了下来。

很快外面安静了。天空开始下雪，大雪逐渐将刚刚发生的一切掩埋。

我们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性命无碍。

忽然又听得外面开始喊「胜了～胜了～」

不知道胜的是哪一方？

08

这时突然有人马破门而入，有些家丁已经吓得抱头鼠窜了，完全不似我们演练时准备奋起反抗的模样。

我和兰馨手拿短刀，做好了和来人拼命的准备。

为首的人骑在马上，身形高大。我仰头看着他：翻身下马，向我走来，又逐渐加快步伐。

这是。。这不是。。

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么？

陆沉舟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抱住，勒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香儿，你还好么？」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脸掉泪，然后越哭越凶，像是他给我买桂花糖糕那个晚上。

无尽的委屈和担忧在此刻都宣泄了出来，情绪里还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开心。

哭了半晌，我停住了。「夫君你，你的腿怎么好了？」

「傻丫头，这个以后再说。」

「不过，你叫我夫君？」

「爷恕罪，是我僭越了。」我才意识到叫错了。都怪他之前去夫人房里时，夜夜让我喊他夫君，我情急之下没注意好分寸。

老皇帝弥留之际，宝亲王带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准备前来控制皇帝，让他改写诏书。

而陆沉舟假意去关外支援，实际在城门口设伏，将宝亲王的人马一网打尽。

他的腿是在之前和宝亲王的斗争中受伤，其实早已治好，但为了让宝亲王放松警惕，一直对外谎称残疾，还假装抑郁了一阵。

一个残疾的人能有什么斗志，自然娶了官位较低的户部侍郎的庶女，也就有了我这档子事。

09

战事平息下来，大街上也开始清扫，店铺重新开门。

新朝刚立，陆沉舟忙着上朝辅政，晚上回府虽晚，倒也没有夜不归宿。

只是他好像忘了府里有过一个正经国公夫人一样，仿佛我才是那个国公夫人。每天夫人夫人地叫我。

他知道我爱吃甜食，忙公务时还会遣人送来醉云楼的各式点心。

忘记说了，那天抱完后他就发现了我的肚子，三个多月已经显怀了。

即将当父亲的他欣喜若狂，他一向是不喜形于色的，那天却高兴地像个孩子。

忙碌了一阵后，他稍稍闲下来些。这天他在书房办公，我去给他送茶果。

书桌旁赫然放着一张纸，「和离书？」我惊诧道。

「是给户部侍郎女儿的。」

「他本该和林越在一起的。」

他。。这是知道了。

「林光替宝亲王做的事情我不会迁怒于林越，更何况林越从来不参与他爹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生**自由，我就给他自由。」

陆沉舟用手圈在我的腰上，下巴抵在我的肩膀。

「我会妥善安置他俩的，给他们足够的银子，送他们南下，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但陆沉舟可真大度啊，自己的夫人也能拱手让人。

「夫人对我们下人还是很好的，她只是先喜欢上了别人而已。」我忙为二小姐说话。

我心里想着，他要是知道每晚夫人房里都是我替寝，会不会恼羞成怒啊。

「我知道。」

他伸出手指按上我的唇。

「你才是我的夫人。」

他这是跑了一个夫人，所以把感情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嘛。是不是我跟二小姐实在太像了，我叹气。

林尚书和其他家人，判斩刑的判斩刑，流放的流放。只有林越和二小姐被陆沉舟从牢里接出来。

陆沉舟没有食言，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将他们送去了江南。彼时，二小姐肚子里也已经有了林小公子的孩子。

10

国公府没了主母，国公又是辅佐新皇登基的大功臣，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府内每日接待三四个媒婆，对方不是高门嫡女就是才貌双全的贵女。

我心下思忖，也好，有了正经主母，我就再也不用过那种夜夜替寝，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只是心下有点泛酸，往后的陆沉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害，我抹了把脸，国公爷是大家的国公爷，从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

这天，陆沉舟又叫我来书房伺候。彼时，我身子已经重了，来书房不过是陪伴，也不再干研墨和端茶递水的活儿。

进了书房，我一眼就看到书案旁堆的跟小山似的庚帖。心下就有点生气，别别扭扭地坐到了书案的另一侧。

陆沉舟看着我轻笑，「媒婆又送来了几家的庚帖。你来帮我看看哪家的女儿更好些？」

「依婢子愚见，每家都很好，爷可是要挑花眼了。」我咬咬嘴唇。

「那要不王大人家的千金？」他随手翻起一本。

「面若桃花，还做得一手好膳食。」我答。

「李侍郎家千金也不错。」他又拿起一本。

「身量苗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继续答。

「香儿怎么对这些贵女了解得如此之多？」陆沉舟走到我面前，俯下身看着我。

「我。。」我的脸腾得红了起来。

我难道要告诉他，每当一个媒婆上门时，我都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么？这不是丢死人了。

他笑着在我的唇上轻啄了一下「我就喜欢看你这吃醋的模样，可爱得紧。」

「晚上让厨房炖了鸽子汤，你爱喝，但可别吃太多撑着了。」

我，我，我哪敢吃醋啊。我只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只是」什么。

第二天，陆沉舟派人来给我量体，说是要裁制喜服。

不是，裁制喜服为什么量我的尺寸？我确实和之前的夫人身形差不多，难道陆沉舟就好这口？

只是，我现在有孕在身，加上陆沉舟每天各种投食，我已经胖了好多哇。

裁缝师傅不知道我内心的疑惑，只是忙忙碌碌给我从上量到下，从里量到外。

也许这些师傅手艺高明，量过就知道怎么根据人的身材去调整尺寸？

我又一想，这意味着，新的国公夫人已经有人选了啊。

这次陆沉舟怎么没知会我一声？敢情之前和我讨论只是逗我玩啊。

11

很快国公府开始张灯结彩，看来婚事已定。府里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始布置了。

兰馨告诉我，婚事定在下月初一。「听说是一位县主呢。」

县主之上有郡主，郡主之上还有公主。

县主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很高的品级了。但对于国公爷来说，公主也是配得的，实在不算是平配。

估计这位县主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但是县主的年俸也有近千两白银呢，想想就流口水。

距离国公大婚还有七日了，府里更加忙碌。

兰馨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去检查婚房的东西齐备了没，明日去盘点嫁妆数目是否对得上。

而我，却在这时被请出了国公府。

我被马车拉到了距离国公府不太远的的一处府邸。

我知道我的身份尴尬，一个通房丫头，却先主母一步怀上了国公府的子嗣。又挺着个孕肚出席宴席，终究是有点扎眼。

只是有必要嘛？我不出席宴席不就行了，还特意把我赶到府外。

看来新国公夫人很是小心眼，我气鼓鼓地想道。

这府邸大约只有国公府的三分之一大小，装修得倒也精巧。房间内的布置陈设都是按照我的喜好来的，连院子里都种满了我喜爱的梅花。

只是这时节梅花早已零落成泥，惟有百合迎风盛放了。

新府邸配好了伺候的人，我只带了一个平素跟我的小丫头燕儿。兰馨现在负责国公府内院上上下下的事情，根本不能来陪我。

陆沉舟我也很久没见了。知道他忙新婚，看国公府里的布置和准备的嫁妆，比跟户部侍郎结亲时还要盛大许多。

不愧是国公爷加朝廷新贵双重身份叠加。

距离婚礼还有三天了，我躺在门廊下的躺椅上百无聊赖，数着天空中飞过的飞鸟。

外院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燕子先跑进来扶我「梅姑娘，好像是有宫里的人来了。」

我脑袋发懵，宫里的人来我这儿干什么。

「梅香姑娘接旨。」

一队人走进来，为首的公公宣道。

院里的所有人站到我身后，在燕儿的搀扶下，我们跪成了人字形。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念国公府侍女梅氏，性行淑均，忠勤可嘉。在朕嗣位之际，严守府邸，肃清内外，使国公尽忠无虞，功在社稷。特破例晋封"贞懿县主"，赐金册，享宗女之秩。

今国公中馈久虚，梅氏贤良堪配。着赐婚为国公继室正妻，礼部择三日后完婚。」

「县主，接旨吧。」

公公看我杵在地上发愣，提醒我接旨。

燕儿赶紧替我接过圣旨，我谢过公公，给了赏钱，打发走了他们。

看着手中的圣旨，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消化哪些信息。

陆沉舟要娶县主，我被封为县主，皇上给我和陆沉舟赐婚。「我要嫁给陆沉舟了」我喃喃道。

这么多天不见他，他居然是在忙这些事！

这人真是城府颇深，瞒我瞒了这么久！

害我独自在这儿难过。渣男！

紧接着，国公府的嫁妆就抬了进来，满满当当摆了一间院子。

陆沉舟的贴身侍卫上前来报「县主，因婚期在即，国公爷不便相见，特遣奴才前来回话。」

「爷说，因您受封为县主，在国公府出嫁多有不便，便在此处置了座宅院。这样即便成婚您也有了自己的府邸，若是吵架拌嘴的，也有娘家可去。」

「爷还说，您还有什么需要添置准备的物件，尽管吩咐奴才去办。」

「也没什么，」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吸吸鼻子「就想吃醉云楼的桂花糖糕了。」

12

大婚这天很快到来，我挺着五个月的肚子一大早起来上妆打扮。

尽管陆沉舟考虑我怀有身孕，已经省掉了很多繁文缛节，但我还是累得够呛。

折腾了一整日，我终于能安静下来歇歇。

燕儿说，「夫人，国公爷还要在外面应酬好一会儿呢，您先拿个靠枕歪着，等酒席散了再正襟危坐也不迟。」

我看着屋内的红烛暖帐，想起上一次国公府的大婚，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陆沉舟。

「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外面不用应酬了嘛？」我诧异。

「好久没见到夫人了，想早点见你。」

陆沉舟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摩挲着我的脸。

我害羞地微微侧过脸去。

他目光灼灼「夫人真是皓质呈露，又难得这样盛装打扮。只是之前与夫人多是黑暗中相见，倒是浪费了这般容貌。」

我脸上一热。屋内的嬷嬷丫鬟看这般情形，早已安静撤下了。

呸，我在心里啐了他一口，说什么胡话呢，也不怕害臊。再说，又不是每晚都熄灯相见，白天也能见到啊，还有，来我梅香房里时也能见到啊。

「爷，你是不是喝多了。我去给你拧个帕子擦擦脸。」我就要起身。

陆沉舟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起身。「还叫我爷呢？是不是应该叫声夫君来听听了。」

「夫。。君。。」我的声音跟蚊子哼似的。

「我的香儿怎么还害羞了，又不是第一次叫。」

「。。那次是因为知道你还活着，一时激动就不小心僭越了。」

「不是那次，你之前不是也叫过很多次？」

我瞪大眼睛看他，我有么，我没有吧？

我脑子里飞速运转，他去我房里的那些夜晚，我俩有没有玩过这些乱七八糟的cosplay。

他眼神幽深地看着我「难道你忘记了么，夫人？」

我回想起了扮演「夫人」的那些夜晚，他总是蛊惑我捏着嗓子叫他「夫君」。

这。这。。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晚就发现了，」陆沉舟摇头苦笑，「你们这点小伎俩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我知道你换了熏香，改了姿势，」陆沉舟凑近我耳边说，「但你一紧张就用指甲掐手心的毛病和脖子侧边的这颗小痣是改不了的。」

二小姐不是说给他下了药嘛？难道这个人百毒不侵？

那我这么久以来的装腔作势，在他看来都是小孩子在过家家呢？我的心理防线崩塌了。

「好了，小骗子。今夜是我们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伸手拉下了帘子。

13

三年后。

我又怀了，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这个可恶的陆沉舟把我当兔子呢，一窝一窝地生，有没有消停的时候。

对此，陆沉舟的解释是这样的「夫人不让我纳妾收通房，那陆家开枝散叶的责任只能落在你一人头上了。」

我可从来没有不许你纳妾收通房啊，能不能不要在府里丫鬟嬷嬷面前给我立悍妒的人设啊啊。

但是我一想到，如果他晚上搂着别的女子叫夫人，我好像不太行。

算了，悍妒就悍妒吧，累一点儿罢了，我这人还是很能吃苦的。

只是。。这两个娃实在是太皮了。一个两岁多，一个一岁多，这就能钻狗洞和给院子里的锦鸡拔毛了。

我气得拿鸡毛掸子追这姐弟俩，燕儿在我后面忙不迭地叫「夫人，小心肚子。」

陆沉舟下朝回来正遇上这场景。

「爹，救我，娘亲要打人呢。」两个小鬼头忙不迭地朝他求救。

陆沉舟一边把他们护在身后一边假装严肃，「怎么又惹娘亲生气了？」

然后讨好地对我笑道「夫人，我下朝后去醉云楼给你买了桂花糖糕。」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看你把孩子惯的！不要妄想用桂花糖糕讨好我，我现在不爱吃了，我要吃何园的梅子酥！」

「好好好，马上就买。丁酉！」陆沉舟大声唤他的贴身侍卫，「夫人要吃梅子酥，快去何园买来！」

「诺。」

陆沉舟朝身后的小人儿摆摆手，而后走到我面前给我顺毛。「夫人莫气，稍后我就去罚他俩背诗，背不出不许吃晚饭。」

「倒也不用这么苛刻。」我不忍心让孩子不吃晚饭，这么点大的孩子还要长个子呢。假装没看见陆沉舟眼里一闪而过的得逞神色。

其实也有温馨的时候，就是在两个娃都睡着了的夏夜。我和陆沉舟窝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星星。

我问他，为什么当年没有戳穿我，还让我当了国公夫人。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我就遂了你心愿啊。」

「我什么时候想要了？」我满脑子问号。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打帘子时不是顺势要往我腿上坐么？」陆沉舟一本正经，「我就成全你了。」

我语塞，天地良心，我是真的吓得没站稳。

「你每次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演戏，我都觉得很可爱。也只有你自己没发现罢了，我点了你那么多次，你都憨憨的反应不过来。」

「你喜欢吃，长得圆润，看着讨人喜欢。虽然也喜欢钱，但是不贪，得了赏赐还会分给其他人。」

「我觉得这姑娘傻乎乎的，也挺好。」

「后来发现你是真傻，宝亲王清君侧时，其他府邸的人早就卷着包袱逃往城外了。」

「而你，在当家主母都不在的情况下，还坚守在国公府里，替我看着这个家。」

「我虽征战在外，但是府里能有个人在等我，我的心上也有了挂念的人，这种感觉很不一样。家这个字好像有了更具体的样子。」

「谢谢夫人一直陪在我身边，你是我鞘中的剑，也是我心头未愈的旧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