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爸爸浓眉紧蹙，讥讽道：“顾南是腿断了还是瘫痪了，开庭都敢不来？”

“你也是被他骗来的吧，非亲非故还要你替他出面。”

“我告诉你，他这种白眼狼嘴中的鬼话，你一句都不能信！”

李医生第一次直面爸爸对我的不屑。

他声音干涩地解释道：“顾南已经去世了，是他委托我带律师来的。”

“他说想干干净净地离开。”

爸爸不耐地挥了挥手，“以前装病，现在装死，我看他就是蔑视法律！”

“别替他说话了，审判长，这是顾南这些年欺负飞扬的证据。”

照片里的顾飞扬神色可怜，手臂和小腿都有淤青，嘴角也格外红肿。

“顾南这个孽畜，经常背着我们欺凌弟弟。”

“撕他作业本，打扰他学习，甚至伙同小混混勒索钱财。”

“我知道顾南心里怪罪飞扬占据了他的位置，可若没有飞扬，我和他妈妈早就疯了！”

“他不在的日子都是飞扬陪着我们，他就应该心存感激！”

心存感激的人，从来都不该是我。

我被拐走的八年，他们半年寻不到我就领养了顾飞扬。

我的卧室被他霸占，我的父母也和他有了新的家庭。

在大山里饱受折磨，整日照顾人贩子家中的小孩。

割猪草、种地、洗衣、做饭。

顾飞扬依偎在爸妈怀里欢笑玩闹的时候，我的手上已经长满冻疮。

欠我的八年，又该谁来还？

如果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替被关起来的支教老师翻山越岭地把信送出大山。

恐怕我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可我心心念念的家里，早就没有我的位置。

外婆去世前让我好好同爸妈相处，我竟真的相信他们是爱我的。

回家后，我极尽所能地卑躬屈膝讨好他们。

为腰疼的爸爸寻老中医买药膏，为胃病的妈妈煲汤做营养餐。

甚至面对针对我的顾飞扬，我都会为他补习功课，买小礼物哄他开心。

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接纳我。

可墙上的全家福合照里，永远没有我的身影。

爸妈提起自己的儿子，也只会说起顾飞扬的名字。

我除了和爸妈之间有着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外，什么都没有。

爱和幸福，永远不会降临在我这种可怜虫身上。

李医生身旁的律师神情严肃，压下不悦开口道：“都说虎毒不食子，顾审判长倒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顾南死前交代过我，让我还他清白，我真没想到将他推向深渊的居然是他亲生爸妈。”

“你一味地听顾飞扬话，甚至没做过调查，真是可笑！”

律师将老师和同学的供词提交上去。

每个人都在夸我谦逊好学，在学校待人和善，没有一点学霸架子。

可提到顾飞扬，上到教导主任，下到保安大爷，无一不会厌恶地皱着眉。

“顾飞扬？总跟校外混混称兄道弟那个。”

“学习不好就算了，总想一些歪门邪道，还逼顾南给他偷试卷。”

“那孩子总翻墙逃课，我上次制止他还被揍了一拳！”

他们的证词上都按下了手印，毫无作假的可能。

爸爸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愕然。

他依旧不愿相信自己心中乖巧懂事的好儿子，竟然是个坏种。

“你骗人，为了顾南作假证，你怎么敢的！”

律师无奈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冰冷：“你自己就是审判长，怎么可能不清楚证据的真假！”

“已经认定过才呈上来的供词，我看被人骗得团团转的人是你。”

爸爸从未被人如此反驳过，面色铁青地为顾飞扬开脱。

“从顾南回到家，飞扬就没过一天消停日子，最近还把他骗到酒吧，找人欺辱他！”

“你知不知道顾南有多过分，装病逃过为弟弟捐骨髓，装死躲过庭审！”

“捐个骨髓难不成还能要了他的命吗？”

律师冷漠地看着他唾液横飞的模样。

“顾审判长，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顾南被你污蔑的时候可没这么激动。”

“至于你说的骗顾飞扬去酒吧，我们调取了当天的监控。”

“他是自愿跟自己的混混兄弟玩的，正巧撞上警察查未成年，他怕挨骂，就把责任都推到顾南身上了！”

“至于顾南，他当时在医院看病！”

爸爸眼眶通红，嘴唇颤抖着竟不知如何反驳。

良久，才憋出一句：“他看病，他能得什么病？”

6

旁听席的妈妈也愣住了。

李医生却递上一个录像。

记录着我去世前三天最后的时光。

我头发稀疏，虚弱地靠在病床上，努力扯出一抹笑容。

“今天是试药的第一天，同一批的病人反应都还不错。”

“除了我。”

“我这一生大概都是不幸的，所以父母不爱我，病魔找上我，我那么用力地活着，却依旧把人生过得一团糟。”

说着说着，我捂住嘴不停地咳嗽。

再拿开手时，刺目的红涌了出来。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按下呼叫铃，麻烦护士换了新的被子。

“或许是老天爷不让我再痛苦地活下去，所以才想快些将我带走。”

画面一闪，第二日我的状态更加不好。

面色灰败地没有一丝生机。

“试药第二天，谈谈我这糟糕但短暂的一辈子吧，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被拐卖到山里后，我起初因为迷药失去了记忆。可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会夸我聪明，支教老师说我不像山区里的孩子，在一顿毒打后我竟巧合地记起了曾经的事情。”

“八年里，我无数次想要逃跑，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最恐怖的一次我掉进了山中的陷阱里，差点小腿截肢。”

“是支教老师掏钱为我治病，她被村主任儿子强娶后就疯了，可她胡乱写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家里的地址。”

“我以为自己逃出深山就是逃离了噩梦，可没想到短短八年，我的人生就此翻天覆地。”

“我能理解爸妈爱顾飞扬，但我不懂他们对我的狠心。”

“即便我近在咫尺，妈妈也认不出眼前的病人是她的儿子。”

“再多的委曲求全也换不来一个幸福的家，我放弃了。”

“我马上就不需要你们的爱了。”

“若是还有机会，爸爸妈妈，也为我过一次生日吧。”

最后一天，我脸上扬起大大的微笑，可身子甚至无法坐起。

“试药最后一天，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等了一天，也没等来说好来接我的爸爸。”

“李医生说我不能吃蛋糕，但我想苦了十多年，死前就让我甜一点吧。”

“爸妈，如今也算圆了你们的心愿，以后再也没有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了。”

我手指僵硬地蘸了一点奶油放进嘴里，下一秒却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画面的最后，是我闭上眼前流下的泪水。

庭上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爸爸粗重的喘息声。

言辞犀利，辩论如刀剑的爸爸，怎么如今沉默不语了？

7

爸爸毫无意外地败诉了。

毕竟顾南的拙劣谎言也只能骗过爱他相信他的爸妈。

庭审结束，妈妈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停尸房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请问是顾南的家属吗？他参加了医院的白血病试药项目，很遗憾治疗失败了。”

“麻烦您来认领一下他的遗体。”

妈妈神情恍惚地听着对面的声音。

见她没有回话，对面喂了几声，疑惑地问着身边人，“这个手机号怎么这么熟悉，不会是打错了吧。”

“这不是血液科沈主任的电话吗，她是血液疾病的专家，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因为白血病去世？你打错了，快点道歉。”

工作人员还没出声，妈妈却声音颤抖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脱力地蹲在地上，把脸埋进手里。

直到爸爸来到身边扶起她时，她才满脸泪珠地抬起头。

“老顾，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路过的李医生闻言，扭头淡淡道：“现在知道错又有什么用呢？”

“顾南在父母厌恶中痛苦死去，你说再多遍对不起他也听不到了。”

爸妈赶到医院时，停尸房的人愣了一下，眼中似乎有着不解。

妈妈垂下头，面色涨红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来找我儿子。”

这是她第一次，亲口承认我是她的儿子。

她宁可说找我，也不愿提到认尸两个字。

可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的尸体早已冰冷僵硬。

爸爸却好似感觉不到寒冷一般，摸了我青白的脸。

“小南醒醒，爸妈来接你回家了。”

“儿子，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啊，是不是很不舒服。”

恍惚间，我竟感觉他们是爱我的。

可既然爱我，为什么在警察领我敲响家门时，没对我说一句“欢迎回家”，只是抱着委屈的顾飞扬安慰。

为什么在我被污蔑时，不听听我的辩解。

迟来的爱，是痛苦。

一遍遍提醒着我生前的孤苦和凄惨。

无论他们再呼唤我多少遍，我都不会起身回应了。

那个渴望父母关注和爱意的我，早就不在了。

妈妈跪坐在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地面。

爸爸往日的严肃不再，扶着墙壁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直到一旁的工作人员出言提醒，他们才回过神，可眼中却依旧饱含悲痛。

妈妈捧着我的骨灰盒回到家中时，口中还呢喃着：“小南，以后爸妈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你再也不会冷不会痛了。”

爸爸搀扶着她的手青筋露出，紧咬着牙关不宣泄自己崩溃的情绪。

家门打开，顾飞扬灿烂的笑脸出现在门口。

“爸妈，你们拿的什么东西？给我买的礼物吗。”

妈妈红着眼眶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小南的骨灰。”

顾飞扬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眨了眨眼，有些错愕道：“妈，你别拿这种事吓唬人。”

我爸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仿佛带着冰碴。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踉跄地退后几步，神色不自然道：“到底发生什么了，爸妈，你们这样我好害怕。”

我妈珍视地将我的骨灰盒放在桌子上，回头同顾飞扬对视。

她声音格外平静，眼中却透着一股死气。

“顾飞扬，你只有在小南在的时候才会贫血发作吗？”

8

顾飞扬愣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恐惧。

“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不是哥哥和你们说了什么，让你们误会我了。”

“我是什么人你们最清楚不过，难道就因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就偏听偏信吗？”

他紧张的双手攥拳，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

若不是知道实情，恐怕谁都会认为顾飞扬无辜至极。

见爸妈依旧沉默不语，他有些赌气般说道：“既然你们不信我，那我走好了。”

“有了亲生儿子就容不下我了，我能理解。”

“这些年我们的感情还不足以让你们真心待我！”

他越说声音越大，纯良无害到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爸爸冷嗤一声，“要不是今天这么多证据摆在我眼前，我还不知道要被你骗多久！”

“你在我们面前倒是会装，我们也是蠢，竟然真的会相信你的说辞。”

妈妈上下打量着顾飞扬的脸色，见他面色红润，冷脸道：“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你到底得没得地中海贫血。”

“我当时还纳闷，放着我这个专家不问，跑去其他医院检查。”

“也是我活该被你骗，不相信自己亲生儿子反倒对你满腔母爱。”

见我妈一脸认真，顾飞扬终于感到害怕。

他哆哆嗦嗦地挣开我妈的束缚，垂头闷声道：“我承认，是我错了。”

“是我太怕失去你们了，我打心底把你们当作我的亲生父母。”

“我怕哥哥夺走你们对我的爱，所以才太过偏激了，我以后会和哥哥好好相处的。”

我妈却一巴掌用力打在他的脸上，顾飞扬的头偏过去，脸被打得红肿苍起。

“妈……”

“别叫我妈，你才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只有顾南！”

“你怎么和小南相处，他已经死了！”

听着妈妈歇斯底里的吼叫，顾飞扬的神情从难过变成了怨恨。

“我就知道，说什么领养，到头来眼中还是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们是我的第二个领养家庭，第一个家庭在我把他们的女儿推下楼后，就忙不迭地把我送回了福利院。”

“从那之后，我就吸取了教训，在你们面前装乖，果然有效。”

“都怪顾南，他就不该回来，这明明是我的家！”

爸爸捂住心口，声音打战，“你就是个天生坏种。”

可妈妈却诡异地勾起了嘴角，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起来。

“飞扬，是妈妈的错，不该在你哥哥回来后忽视你。”

“你心里不舒服也情有可原，小南已经死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是要好好过日子。”

9

顾飞扬惊讶了一瞬，便满意一笑，“妈妈说得对，以后我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以后的依靠。”

“爸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们的！”

爸爸不解地看着妈妈，似乎不理解她的想法。

妈妈挤出一丝笑容，“好了，我去收拾一下顾南的房间，把该丢的东西都扔一扔。”

顾飞扬点点头，亲昵地挽起妈妈的手，“留在家里也是晦气，反正都是些垃圾！”

可他却没注意到妈妈一瞬间的僵硬。

说是房间，其实我只能睡在楼梯下的杂物房里

狭窄到连直起身都会磕到头，更别提只要有人下楼梯时就会落下的灰尘。

破烂的被褥还是顾飞扬不要的，棉絮都露在外面。

爸妈从未进过我的房间，每次只会在门口嫌弃地掩鼻，指责我不爱干净。

可住在这种地方，我怎么打扫都无法令他们满意。

妈妈将头靠在我的枕头上，轻声道：“小南，妈妈会替你报仇的。”

当晚，她做了一桌的饭，说要庆祝一家开始新生活。

她不停地给顾飞扬夹菜，看他眼神逐渐迷离才停了下来。

“砰”的一声巨响，顾飞扬从椅子上滑落在地。

爸爸也倒在桌上晕了过去。

他们没发现，妈妈从头到尾都没吃过一口菜。

妈妈将顾飞扬拖到地下室，手脚绑紧。

寒光凛冽的匕首贴着他细嫩的皮肉割了下去。

一声惨叫，顾飞扬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开双眼。

他两股战战，下身涌出腥黄的液体。

他卑微地求饶着，“妈，你放过我吧，我以后会孝顺你和爸的。”

“我再也不撒谎骗人了，我每天都给哥哥磕头忏悔！”

妈妈却嫌恶地随手拿过抹布堵上了他的嘴。

“你也配叫我儿子哥哥？你算什么东西！”

“不是做假病例，说自己患地中海贫血吗？那我就让你感受一下失血的感觉！”

她手起刀落，大量的鲜血从顾飞扬股动脉涌出。

几息的功夫，他就面色惨白，不甘地合上了双眼。

爸爸再醒来时，妈妈捧着我的骨灰盒坐在满地血泊中。

他颤抖着手拨打了报警电话。

顾飞扬惨死，妈妈因为受刺激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家中出事后，爸爸声名狼藉，单位无奈将他停职查看。

他去了一趟我的墓地，轻轻放下一个亲手雕的木马。

“儿子，是爸爸太蠢，被骗了那么久。”

“以前答应过你，会带你去草原，是我食言了。”

“如今我和你妈都受到了教训。”

“下辈子要是还有机会，你记得还要当我们的儿子，我和你妈很爱你。”

他带着我的遗照去了草原，却遇到野马发狂，被踩踏致死。

恍惚间，我的灵魂也变得格外轻松。

耳边响起了外婆的呼唤声，“小南，阿婆给你煮了桂花羹，快回家了。”

我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向前方跑去。

爸妈，若有来世，希望我们能是幸福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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