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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带囡囡嫁入将军府,我杀疯了(阿娘李昭)最新推荐_最新推荐寡妇带囡囡嫁入将军府,我杀疯了(阿娘李昭)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3:43:26 

八岁那年,阿娘牵着我的手踏进了将军府的朱漆侧门。

她褪下素白的医女衣衫,换上了绣着缠枝纹的嫣红嫁衣。

李将军对她格外宠爱。

自打阿娘进门后,李将军每旬总有四五日宿在阿娘院中。

每每清晨,我总看见将军神采奕奕地跨出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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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娘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苍白。

01

自我记事起,便只与阿娘相依为命。

阿娘在城南开了间小小的医馆,青瓦白墙,门前总飘着缕缕药香。

她坐堂问诊时,我便跟着家中老仆阿丛一同上山采药。

这医馆虽小,阿娘的医术却极为高明。

渐渐地,“城南神医”的名头便在城里传开了。

连那些朱门绣户的人家,也常将奄奄一息的病人抬来我们这间不起眼的青瓦小院。

那些病人来时面如白纸,气息奄奄。

可只要在医馆专设的一间屋子里留宿一夜,次日便能转危为安。

第二日离开时,竟个个面色红润,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阿娘~阿娘~”

我总爱围着阿娘身边晃悠。

“又怎么啦?”

她停下手头碾药的动作,我便趁机把脑袋钻进她臂弯里。

“等阿璃长大了,定要像您这般救治病人。”

“好啊~等阿璃长大了,阿娘就教你医术。”

虽然她每次都这么答应着,可阿娘从不让任何人瞧见她是如何医治那些病重的人,包括我。

每逢有病者上门,她便叫老仆阿丛将我带我去后院玩耍,或是留在阿丛那间狭小的偏房里歇息。

阿丛年纪大了,身上总带着一股腥气,我极不喜欢。

并且每次和她一同睡,她总是很快睡去,鼾声如雷,吵得我头疼。

每当这时,我便悄悄溜到院子里,贴着木门偷听诊室中的动静。

隔着门,我听见阿娘口中念念有词,可我一句也听不懂。

“阿丛,为什么阿娘似乎很怕别人见到我?”

我嘟着小嘴,不满地问道。

“哎呀,小姐,你是不知道……”

阿丛睁大眼睛,神神秘秘地说着:“你阿娘一个寡妇人家,拉扯着姑娘过活本就不易。”

“这世道乱啊,要是让那些个坏人瞧见你这样水灵的丫头……到时候把你抢去做媳妇,你阿娘这单薄的身子就是拼了命也抢不回来啊。”

阿丛说着说着,忽然伸出她那满是老茧的右手。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小指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指根。

“我六岁就被卖去当童养媳,数九寒天还得去河边洗衣,这指头就是那年冻掉的。”

那时我也才六岁,盯着阿丛那根断指,我吓得捂住了眼。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提起这事。

每当有人来医馆,门口的铃铛刚响,我便自觉地跑到后院里躲起来。

我要永远待在阿娘的小药铺里闻药香!

我才不要去当别人家的小媳妇,给别人洗衣做饭!

02

八岁的一个夏夜。

那日难得清闲,我正偎在阿娘怀中安睡。

阿娘摇着蒲扇,唱着歌谣哄我入睡。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将我惊醒。

阿娘将我搂在怀中,倾听着屋外的动静,方才似乎是院门被人狠狠踹开。

“这里的大夫呢?!”

一声暴喝划破夜空,我害怕地缩在阿娘怀中瑟瑟发抖,脑里又想起阿丛说的那些话。

难道有坏人闯进医馆,要把我掳去做别人家的小媳妇。

阿娘猛地坐起,轻声安抚我:“阿璃乖,待在屋里别动,千万别出来。”

说完,她便下床匆匆披上素白外衫,连发髻都来不及挽,便快步走向院中。

待她身影消失,我赤着脚溜到窗边,屏息从雕花木窗的缝隙间窥去。

但见月光森森,几名铁甲兵士如凶神恶煞般立在院中。

他们抬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赫然躺着一具血淋淋的人形。

只见阿娘俯身探向担架,手轻搭在那人染血的手腕上探着伤者的脉搏。

片刻后,她指向西厢那间专治重症的屋子,示意兵士们将人抬入。

“若是治不好李将军,明日便来拆了你这医馆!”

为首的兵士拔出半截佩刀,威胁阿娘道。

阿娘回首望了望向我的方向,她肯定知道我在偷看。

我看见她唇瓣轻轻开合,却终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身影最终没入屋内。

“阿璃乖,别害怕。”

我看清阿娘的唇语。

几个兵士拿着大刀,在西厢的屋前守了一夜。

我也整夜没合眼,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那扇雕花木门才缓缓开启。

昨夜那个血肉模糊的伤者,此刻竟精神抖擞地迈出门槛。

他行走时步履矫健,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

“李将军!”

屋外的兵士们齐刷刷跪倒在地,铁甲碰撞声铿锵作响。

为首的校尉抱拳行礼,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惊诧

“您的伤……”

李将军将双手举到眼前反复端详,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果然是神医!居然连道疤都没留下!”

过了小半会儿,阿娘几乎是扶着门框滑出来的。

冷汗浸透的碎发黏在煞白的脸颊上,张着嘴微微喘息。

“阿娘——!”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好心疼再也忍不住,赤着脚便冲向庭院。

我一头扎进阿娘冰凉的怀抱。

阿娘见到我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她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我从未见过阿娘露出如此惊恐的神情。

“将军既已痊愈……还请回府歇息,我这小小医馆……”

阿娘话还没说完,李将军便打断了她。

他突然俯身,将满脸胡渣和疤痕的脸猛地凑近阿娘。

我闻到他身上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本将军在沙场刀口舔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活药箱。”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模样猥琐,随即伸出手突然掐住阿娘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从今日起,你们母女就随我回府去。”

“做我的妾室,你这身本事,往后就只用来伺候本将军一人。”

阿娘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将军,这镇上只此一家医馆,若是百姓生病了,找谁来医治?”

“放肆!”

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卒猛地抽出佩刀,刀尖直指阿娘咽喉。

“那些贱民的贱命,也配与将军相提并论?”

另一个兵士阴阳怪气地接道:

“小娘子,能被将军看上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劝你别不识抬举啊。”

“阿娘——!”

眼见他们要伤害阿娘,我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突然感到心口窜起一股陌生的灼热,像是有人在我胸腔里点燃了一簇火苗一般。

这热流顺着血脉四处游走,烫得我指尖发麻。

眼前随即泛起诡异的红光,一闪一闪的。

我这是怎么了……?

我呆愣在原处。

“我答应!”

阿娘几乎是喊出这句话。

没等将军回应,阿娘已经踉跄着扑到我面前,手掌死死捂住我的心口。

那股灼热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

我呆呆地望着她:“阿娘,方才这是怎么了……?”

“阿璃,乖……有阿娘在什么事也没有。”

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随后拽着我快步回到厢房,唤来阿丛照顾我。

门刚关上,窗外就飘来那些兵士们的污言秽语。

“可惜了这美妇人,偏生带着个小累赘。”

“就是,带着拖油瓶的寡妇还摆什么架子!”

“不过那小崽子模样不错,要不待会儿求求李将军,将那小崽子丢到营里给兄弟们玩玩……”

听到这里,阿娘突然抓起妆台上的银剪,直直地冲出门外。

“来啊!看看是你们的脏手快,还是我的剪子快!”

李将军闻声,也重新回到院内。

只见阿娘她青丝散乱,眼角赤红,手持剪刀抵在雪白的颈间,竟已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若是阿璃受到一分一毫伤害,我们母女二人宁可死在此处!”

那些兵痞子见她这副模样,再抬头看到脸色阴沉的李将军,都噤了声。

将军阴沉着脸扫视一圈,怒骂道:

“滚!”

“这种话再让本将军听见半句,剥了你们的皮!”

03

三日后,一辆马车静默地停在医馆的木门前。

这是来接阿娘和我到将军府上的。

阿娘只拎了个灰布包袱,还有几样简单的行李,里头裹着我和她的几件换洗衣裳。

医馆里的家什一样也没带。

李将军说那些都是破烂玩意,等到了将军府,给她置办顶好的医具。

“夫人,小姐——!”

门帘落下时,我听见阿丛的呼喊声,忙拉起帘子往外看。

只见阿丛踉踉跄跄地追在马车后,苍老的面庞上泪水纵横。

她手里拿着一盒杏仁饼,那是我最爱吃的点心。

“阿丛——!”

我回应着她,向她招手。

可她毕竟是个老人家,哪里追得上疾驰的马车。

没跑几步便重重跌倒在地,再抬头时,额上洇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阿丛——别追了!”阿娘赶忙冲她喊道。

望着阿丛的模样,我心里很难受。

我从来没如此想念过阿丛。

马车一路颠簸,我困倦地合着眼,朦胧间听见车夫与丫鬟的说话声。

“小红,你可晓得这位姨娘是什么来路?”

大约是迎娶阿娘的排场太过寒酸,这些下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竟在外头低声议论起来。

我悄悄抬眼,见阿娘闭目倚着车壁,不知是否睡着了。

“听闻是位神医呢!”

“将军先前伤得极重,派人寻访许久才找到这位女大夫。”

“哦?”

“更奇的是那日将军伤势凶险,眼瞧着就不成了……可这位女大夫只一宿工夫,竟叫他痊愈如初!”

“这般手段……怕不是个妖女吧?”

“还真说不准,我听说这世上有不少妖怪,都扮作人的模样混在人群里,等到夜深人静时就出来吃人。”

“听说这位姨娘起初抵死不从,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应下了,你说……这转变是不是太蹊跷了些?”

“啧啧……那你日后服侍她可得小心了……”

“两个蠢货。”

这是那日我在院子里跟那些兵士们学的话。

阿娘不许我说,我只好在心里默默骂着外面的二人。

阿娘可是救死扶伤的神医,怎么可能会是妖怪!

04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缓缓停驻。

丫鬟小红打起竹帘,搀着母亲与我下了车。

一落地,便见一座巍峨府邸矗立眼前,门前青石阶上整齐站着两排仆役。

为首的嬷嬷见我们下车,连忙迎上前来福了福身:

“二夫人可算到了,将军与大夫人已在正堂候了多时,特意吩咐奴婢们在此迎候。”

小红搀着阿娘迈过门槛时,我瞧见阿娘的手在微微发抖,便追了上去挽住她的衣袖。

阿娘低头看我,与我相视一笑。

正厅里灯火通明,李将军端坐在上首,身侧坐着一位着锦缎衣裳的妇人。

“可算到了。”

李将军洪亮的声音在堂中回荡。

我瑟缩在阿娘身后,悄悄抬眼望去。

只见正厅里乌压压站满了丫鬟仆妇,吓得连忙又低下头去。

这时那华服妇人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我和阿娘面前。

阿娘急急拉着我跪下,柔声道:

“民女柳氏和小女柳璃拜见夫人。”

大夫人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里的檀木佛珠,一双凤眼在我们母女身上来回打量。

“穿得颇为寒酸,倒是识些礼数。”

忽然,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听闻你曾嫁过人?”

“是。”阿娘简短地答道。

“哦?”大夫人拖长了尾音,眼风斜斜扫向端坐主位的李将军,“这么说,还是个寡妇?”

厅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我只听见阿娘急促的呼吸声。

大夫人掩唇轻笑,话语里带着讥讽:

“呵,将军的口味倒是越发新鲜了。”

“早说要纳二房,我替你寻个正经人家的闺秀便是,偏生带个寡妇回府,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哎,行了行了,说这些干嘛!”李将军皱着眉打断她的话。

“映秋,今日是个好日子,你非要这般扫我兴不成?”

大夫人听闻这话,眼尾微挑,嘴角冷哼:

“将军说笑了,妾身不过是替您斟酌一二,既是将军中意的人,往后自然是一家人。”

“你别小瞧了人家,月奴她可不简单,医术甚是了得。”李将军捋着大胡子,在台上笑眯眯地说道。

“你不是成日嚷着这里疼那里痛么?往后正好让她给你仔细调理。”

大夫人垂眸拨弄佛珠,忽然抬眼轻笑:

“哟,这么说,妾身往后头疼脑热的,还得求到妹妹跟前了?”

阿娘垂眸道:“民女惶恐,若是夫人身子日后有何处不适,定当尽心竭力。”

大夫人翻了个白眼,按住额角道:“罢了,今日头晕得紧,我先回房歇着。”

言罢拂袖转身,由丫鬟搀扶着离开。

李将军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嗤一声,转而向阿娘语气放软:

“月奴,你总说不必讲究虚礼,如今既进了门,便莫要再自称民女,往后你便是这府里的二夫人。”

我随阿娘起身。

李将军转向我:“你今年八岁?”

我紧张地点头,他对我招手:“来,见见你的兄长与妹妹。”

阿娘轻拍我的背,示意我上前。

我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到李将军跟前。

“昭戎、昭芸你们也别在一旁躲着,出来见见你们的新妹妹。”

话语刚落,两个衣着华贵的孩童走出来。

男孩比我高出一个脑袋,女孩则看起来和我差不多。

“这是你兄长昭戎,妹妹昭芸。”

李将军的话音未落,名为昭戎的少年已履行至我面前,墨色瞳孔盯得我浑身不自在。

李昭芸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我,忽然“扑哧”一声轻笑:

“爹爹,她袖口还开线呢,哪是我什么姐姐,倒像我院里的丫头。”

我顿时涨红了脸。

李将军闻言,假意生气,却仍是伸手将李昭芸抱了起来。

他捏了捏女儿粉嫩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三分责备七分宠溺:

“悦儿,爹爹平日是这么教你的吗?”

语气虽是责备,眼里却全是宠溺。

他望向李昭芸时眼中盛满的真切疼爱,与方才看我的那种刻意装出的和蔼截然不同。

“爹爹~”

李昭芸撒娇地搂住他的脖子,噘着嘴道:“悦儿知错了”

昭芸搂着他脖子撒娇,还朝我投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李将军无奈地摇头,转头对我道:

“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别往心里去。”

语气里的敷衍,连我这个八岁的孩子都听得出来。

我满心委屈,眼眶微微发热。

明明在医馆的时候,阿娘也是这样疼爱我。

我别过脸去瞧阿娘,可她此时却低着头,没有看我。

05

晚膳后我捏着阿娘的手,想和她一起回屋。

袖口突然被人拽住。

“小姐请留步,你的厢房在别处。”一个丫鬟对我说道。

我望向阿娘,她却只是点点头,轻声说:

“阿璃乖,跟着她们走罢,千万不要惹事。”

说完便松开我的手。

我心头虽有不满,但也没办法。

这丫鬟提着羊角灯在前头引路,转过三道月洞门,最后停在西角小院前。

“小姐,就这儿了。”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股霉味迎面扑来。

我转身时想问她阿娘住在哪儿,恰看见她拿帕子使劲擦碰过我的手,便又不好意思开口,乖乖进了房内。

门闩落锁的声响里,飘来外头丫鬟们压低的嗤笑:

“将军怎么想不开,偏要把一个晦气孤女塞过来。”

“反正新姨娘是个寡妇,又无权无势的,随便将这丫头卖给别人家不就是了。”

“嘘——你小声点,再怎么说人家现在也是这府上的小姐了,比你比我强。”

我蜷缩在墙角,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把前襟都打湿了。

窗外那些话像刀子似的往耳朵里扎,扎得心口生疼。

明明在医馆时,我和阿娘过得那样好。

她给人瞧病,我帮着捣药。

怎么她要应了那李将军,去做什么将军夫人?

我胡乱抹了把脸,忽然拿定了主意。

得去找阿娘,带她逃回医馆去。

横竖我常年在山上采药,那些个山路沟壑都熟得很。

若有人来追,我就带着阿娘往深山里钻,随便找个山洞都能藏身。

我抹干眼泪,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方才还在廊下说笑的丫鬟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在偌大的将军府里跌跌撞撞地跑着。

可朱漆回廊像走不完似的。

跑了不知多久,忽见远处一点昏黄的灯火。

那会不会是阿娘的住处?

我脚步加急跑了过去,满心只惦记着找阿娘。

一个不留神,竟直直撞进了一堵黑影里。

“啊——”

这一下撞得结实,我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抬头就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是李昭戎。

“是你?”他眯着眼睛盯着我。

我慌忙要爬起来,却被他用靴子狠狠踩住了衣角,我整个人又重重跌回青石板上。

“深更半夜在将军府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爹突然要娶新姨娘,难道……你们母女是别处派来的细作?”

我和阿娘以前过得虽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但也从不曾这样被人对待过。

今日在堂上被李昭芸讥讽,方才被丫鬟嚼舌根的委屈,现在又被这小公子踩着衣服不让起身。

万般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我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不管不顾地挥舞着手脚哭嚎着:

“阿娘——我要阿娘——你们把阿娘还给我——”

李昭戎的脚僵了僵,慌忙挪开。

“别哭别哭,大晚上的!”

他慌忙伸手捂住我的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嘘——”

“这深更半夜的,要是让爹听见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呢。”

“你就是欺负人!”我抽噎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你们一个个都欺负我和阿娘!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待在将军府了!”

那时的我原是初生牛犊,哪里懂得什么将军威仪?

只记得那夜若不是阿娘的救治,这位李将军怕早就死了。

太过分了!

将军府上的人居然这样对待我和阿娘。

“好好好,别哭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你娘。”

李昭戎终于受不住我的哭闹,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的?”

我顿时止住哭声,仰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从不骗人。”

“不过待会儿你得乖乖的,不许乱跑乱说话。我爹这会儿应该也在你娘那儿,若是惹恼了他,可有你好果子吃。”

我忙不迭点头,心里却直犯嘀咕。

李将军的伤不是早该痊愈了吗?

怎么还赖在阿娘屋里不走?

06

李昭戎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提着裙角小跑着才能跟上。

穿过几道回廊,又绕过一座小花园,他终于停下脚步。

“喏,那就是你娘住的厢房。”

他压低声音,朝前方努了努嘴。

我踮起脚尖张望,只见昏黄的灯笼光下,几个仆从正肃立在厢房外。

李昭戎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袖,拉着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绕到假山后头。

这处正好能瞧见厢房的窗户,却又不会被外头的下人发现。

“蹲下些,”他按着我的肩膀,“别叫人瞧见了。”

只见屋内烛影摇曳,隐约传来阵阵喘息与闷哼。

是阿娘的声音!

还有李将军!

他果然在阿娘的房中!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交织在一起,时而急促,时而绵长。

阿娘的嗓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间或夹杂着几声吃痛的轻呼。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莫非李将军在欺负阿娘?!

我想到上回李将军用鞭子抽打兵士的场景,心突然揪紧了。

阿娘!

我要救出阿娘!

这个念头刚起,我又开始感受到心口一阵炙热,随即觉得脑袋胀了起来。

阿娘的呻吟声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我再也忍不住了。

阿娘!

阿璃来救你了!

我们回城南医馆去……不,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这将军府了!

我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厢房那头冲去,可身上却感觉动弹不得。

回过神来,原是李昭戎正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死死箍住我的腰。

“你给我老实点!”

他一把将我按回假山后,在我耳边咬牙切齿道:“不是说了不许乱动吗?”

“可你爹在欺负我阿娘!”

我急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欺负你娘?”

李昭戎愣了半晌,突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

我急了,挣脱他的手又想往外冲。

他赶忙拦住我,说道:

“你傻啊,我爹这是在和你娘……嗯……那个……造小宝宝呢!”

我顿时傻了眼,连哭都忘了。

造小宝宝?

我又望向厢房那处,烛光透过窗纸在假山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这、这样就能造小宝宝?”

我结结巴巴地问。

李昭戎猛地咳嗽起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走了!再偷看小心长针眼!”

他一把拽住我的后衣领,像拎小猫似的把我往后拖。

“你娘好着呢,用不着你瞎操心!”

“你要是现在冲过去,说不定你娘和我爹一起揍你。”

我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还不死心地回头张望。

他干脆捂住我的眼睛,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窸窸窣窣拆开。

“喏,桂花糖,吃过吗?昨儿厨娘新熬的。”

甜津津的香气飘过来,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他趁机把糖块塞进我嘴里,指节不小心蹭到我脸上的泪痕,触到一片湿凉。

李昭戎的手忽然顿了顿,放轻力道,用袖子胡乱给我擦了把脸。

“吃完糖就回去睡觉,别再乱跑了!”他别别扭扭地补充道。

“明早你娘准保全须全尾地回来。”

07

往后的日子,李将军待阿娘越发喜爱,隔三岔五地宿在阿娘院中。

有时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就匆匆往这边赶。

将军府的下人们都说,老爷这是动了真心。

一箱箱绫罗绸缎流水似的抬进院来,连宫里赏赐的御用锦缎都尽数给了阿娘。

将军还特意命人为我裁制了几套绣着金线的襦裙,下人们也待我比之前好了许多。

可阿娘依旧日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发间只簪一支木钗。

那些华美的首饰,都被她仔细收在妆奁最底层,从未动过。

“阿娘,这珍珠发钗真好看!”

我捧着那支缀满莹润珍珠的钗子,爱不释手地对着铜镜比画。

到底是小姑娘心性,见到这些亮晶晶的物件就挪不开眼。

阿娘却总是蹙着眉,轻轻从我手中取回发钗,小心翼翼地放回描金匣中。

“阿璃。”

她蹲下身与我平视,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你要记住,阿娘带你到这将军府上是为着保命,我们不是来享福的。”

在将军府住了一年,我也九岁了,比从前明白些事理。

“保命?阿娘是说……有人要害我们吗?”

08

这日清晨,我又看见李将军神采奕奕地跨出院门。

而阿娘却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地送他离去。

将军越是精神焕发,阿娘的脸色就越发憔悴。

我每回都等到李将军离开后,才敢溜进阿娘的屋内。

“阿娘!”

指尖刚触到阿娘的脸颊就惊住了。

她皮肤冰凉,眼下泛着青灰,颧骨都突出来了。

“你的脸怎么……”

阿娘却勉强笑着握住我的小手:

“阿璃乖,娘没事。”

她的手腕细得惊人,我甚至能摸到凸起的骨节。

“阿娘,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我心疼地说道。

“贱人,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大夫人的咒骂。

她每每经过偏院,总要朝阿娘的房门狠狠啐上一口。

李将军特许阿娘不必每日请安,这本是体恤,却让大夫人更加记恨。

我回头看,只见大夫人带着李昭芸,还有一众丫鬟立在院门外。

李昭芸学着她母亲的模样,朝院里翻着白眼。

阿娘虚弱地站起身,朝着大夫人走去,对着她行礼。

阿娘刚行完礼,大夫人就猛地抬手,朝阿娘脸上扇去。

“贱人!装什么柔弱!”

我慌忙扑上前,用身子护住阿娘:

“不许打我阿娘!”

“小杂种滚开!”

李昭芸如今已比我高出半个头,一把就将我推搡在地。

我的手肘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阿娘急着要来扶我,却被大夫人抬脚狠狠踹在腿弯处,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哼,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侥幸入了将军府的门,还真当自己是将军府的小姐了。”大夫人冷笑道。

“阿娘!”

我哭着去搀扶她,却见阿娘唇角渗出一缕殷红。

她用手背轻轻拭去,朝我微微摇,转而恭顺地跪直身子,低声下气地问道:

“妾身愚钝,不知大夫人今日为何动怒?”

“哼,正好,人都在……”

大夫人冷哼一声:“我听闻你家女儿的丫鬟说,在你女儿房内发现了不得的东西,你也一同与我去瞧瞧。”

阿娘与我相视,眼里满是担忧。

我心中疑惑。

我每日除了在自己房中埋头绣花,便是跑去阿娘院里与她作伴。

房中不过几件旧衣裳、半成的绣品……哪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09

“给我搜!”

到了我的住处,大夫人一声令下,几个粗使婆子如狼似虎地冲进屋内,翻箱倒柜。

李昭芸忽然捂住额头,身子晃了晃。

“娘,不知为何,到了这院子里我的脑袋好晕……”

话音未落,她竟直挺挺栽倒在地。

几个丫鬟连忙扶着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又是扇扇子又是掐人中。

“找到了!”

几乎同时,一个婆子高声叫道,举着一个布做的人偶冲出房门。

那布偶做工粗劣,身上密密麻麻扎满银针,胸前赫然贴着张字条。

“李昭芸”三个红字触目惊心。

“天杀的贱人!”

大夫人一把夺过布偶,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将军好心收留你们,让你当小姐养着,你竟敢用这等阴毒手段害我女儿!”

说罢,便将布偶砸在我脸上,针尖扎得我的脸生疼。

阿娘捡起布偶,猛地转头看我,眼中满是惊疑。

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摇手解释道:

“不是我!我从未见过这东西!”

“呵,听说小姐近来才开始学针线?”

一个三角眼的婆子阴阳怪气地插嘴:“这针脚歪歪扭扭的,可不就是生手的手艺么?”

她说着还故意抖了抖从屋里翻出来的绣绷,上面还别着我未完成的绣活。

大夫人闻言,脸上的横肉抖得更厉害了:

“好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娘不可思议地盯着我,她的眼神,让我心如刀绞。

这世上谁都可以质疑我,唯独阿娘不能!

“阿娘,真不是我做的!”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脆响,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在我脸上炸开。

我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娘。

“我不是跟你说过,到了这将军府上,不可惹是生非!”

“你不仅不听话,还学来这些旁门左道,阿娘对你很失望!”

阿娘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蹲下身来,与我平视,又是一记耳光重重落下。

“如此恶毒的野种,留在府上迟早是个祸害!”

大夫人借势猛地一甩袖子,厉声喝道:

“来人!把这小贱人拖下去重打二十鞭!再去请将军过来,让他亲眼看看这对歹毒母女的真面目!”

我浑身发抖,眼看着几个粗使婆子就要上前拿人。

突然阿娘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青石板:

“大夫人开恩!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教导无方……”

“求大夫人让妾身代女受罚!”

大夫人眯起眼睛,俯视着阿娘:“哦?”

“妾身愿意加倍受罚,只求大夫人饶过阿璃这次。”

“大夫人,那不是阿离做的东西,求您开恩,不要罚我娘!”

我哭喊着想要扑过去,却被两个婆子死死按住。

“好一个母女情深。”大夫人嘴角咧开。

“那就如你所愿——四十鞭,一鞭都不能少!”

“来人,把刑凳抬上来!”

10

李将军匆匆赶到时,院中的青石板上已浸透了斑驳血迹。

李昭戎也跟在父亲身后,蹙着眉看向院中。

阿娘静静地伏在地上,四十道鞭痕纵横交错,将她的衣衫染得猩红刺目。

二十鞭时她还能发出闷哼,如今却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我跪在她身侧,泪水模糊了视线,哭得嗓子发不出声音来。

只能徒劳地用衣袖去擦她脸上的血污。

李将军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暴起:“这是做什么?!”

大夫人立即上前,指尖直指地上那个扎满银针的人偶:

“老爷可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好女儿干的好事!”

“这小贱人竟敢用这等阴毒手段咒我们的昭芸!”

面对她莫须有的指责,我跪在血泊之中,却始终不发一言。

阿娘温热的血浸透了我的裙裾。

她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在这吃人的将军府里,所有的辩解都不过是徒劳。

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阿娘那夜对我说的话:

“阿璃,娘答应入这将军府,不过是想保住咱们娘俩的性命。”

可阿娘啊,如今最想要我们性命的,恰恰就是这府里的豺狼虎豹。

李昭芸柔柔弱弱地走到李将军身旁,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轻扯父亲的衣袖,细声细气道:

“爹爹,女儿今日确实一进姐姐的院子就头晕目眩……后来婆子们就在她屋子里搜出了这个。”

说着身子晃了晃,作势要倒。

李昭戎上前一步,弯腰拾起地上那个扎满银针的人偶在手中细细观看。

“父亲。”

他将人偶递过去,李将军接过人偶反复查看。

我闭着眼等死,却听他沉声说:

“把月奴抬回房,谁也不许靠近!”

“老爷!”

大夫人见李将军毫无处置之意,尖声抗议:“你怎能如此轻饶这对贱——”

“够了!”李将军怒吼打断。

“人都快被你打死了,还嫌不够?!”

他猛地甩开手,大夫人踉跄着后退几步,被丫鬟扶住,随后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大夫人也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

此时,方才还喧闹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仍呆呆地跪在血泊中。

忽听院外传来李昭戎和李昭芸的争执声。

“阿兄,你干嘛!”李昭芸娇声嚷道,“你放开我,弄痛我的手腕了!”

“我干嘛?!”李昭戎声音带着怒意。

“我倒要问你想干嘛?!你到底跟谁学来的这些东西?!”

“阿兄朝我生气做什么,都说了是那野种做的,你妹妹我可是差点被她害死!”

“我劝你收敛些,连我都能认出这布偶上的字迹是你的,你以为父亲会看不出来?”

“……”

“看出来了又如何?我可是父亲捧在手心的嫡女,难不成他还会为了个外室生的野种责罚我?”

“愚蠢!父亲现在肯定已经派人去查出谁做的人偶了,若被查出是你做的……”

“那又如何?”

“父亲能饶恕你一次、两次、三次……可我不信他会一直纵容你。”

“哼。”

“姨娘现在是最受父亲宠爱的,她现在伤成这样……”

“阿兄今日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莫非……是看上那个小野种了?”

“闭嘴!我是为你好!”

11

李将军即刻命人寻来城中医术最为精湛的大夫,为阿娘悉心疗伤。

不仅如此,还安排府中亲兵持刀肃立,将阿娘所住的院落层层守护,严禁任何外人靠近。

大夫人多次带着李昭芸前来,皆被冷着脸阻拦在院外,不得踏入半步。

我得了李将军的默许,干脆搬到阿娘的住处,与她一同居住。

每日天还未破晓,我便起身煎药。

待夜深人静,仍守在她的床前。

直至第五日黎明时分,阿娘那苍白如纸的唇,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

她微微睁开双眼时,我正在为她换药。

见她醒了,我眼眶一热,立刻扑到阿娘的床前,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阿娘!”我哽咽着唤道。

阿娘虚弱地抬起手,用指尖轻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柔声道:

“傻孩子,怎么还在哭呢。”

可她越是这般,我心中越是难受,哭得愈发厉害。

“阿娘,我真的没有做那样的事。”

“阿娘自然知道不是你……你从小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又怎会做出这般恶事……”

“可你那日为何……我还以为您信了李昭芸的话,难受了这么久。”

我伏在她的床前,泪水浸湿了锦被。

“阿娘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那样对你。不然,你如何能承受那二十鞭子?”

阿娘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与心疼。

过了小会儿,我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决然:

“阿娘,我们逃走吧。”

“我们逃到山高水远的地方,让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们。”

“如今我长大了,有力气了,能采药去铺子里换钱,也能去给别人家做活计。”

“以后,就让我来养家!”

阿娘却摇摇头,轻声说道:“阿璃,这世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若我那日不应下,我们母女大概已经横尸刀下……我一个人死了倒干净,可怎么舍得让你这孩子,跟着娘横尸街头?”

“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像风中飘萍……待在这里,至少可以暂时安心。”

我听闻,眉头一皱:“可我们现在又好到哪里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猛地向前一倾。

我慌忙伸手扶住她佝偻的背,指尖触到她肩胛骨硌人的凸起。

不过几日,她竟瘦成了这般模样。

看见阿娘咳出手帕的血,所有争执的话都哽在胸口。

“阿娘,你都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去厨房给你端碗热粥来。”我说道。

“好……”她虚弱地一笑,“阿璃越来越懂事了,阿娘好欣慰。”

我掀开门帘,刚迈出院门,一道修长的身影便拦在跟前。

“姨娘可醒了?”

李昭戎立在阶下,朝院子里探视着。

我没理会他,径直往前走去。

青石板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竟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挡在面前。

“柳璃,你且等等!”

“让开。”

我冷眼睨着他,侧身就要绕过。

他却横臂一拦,从怀中掏出个青布包裹,掀开一角,露出几个瓷瓶。

“这是专门托人从南边捎来的金疮药,止血生肌最是灵验,给姨娘用正合适。”

见我不接,他又急急补充:

“还有桂香斋新出的糖蒸酥酪,你也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吧……”

“大少爷不必费心。”

我冷笑打断他,抬头直直对上李昭戎的目光。

“我们母女可担不起这样的厚待。”

刹那间,他的眼神里竟闪过一丝慌乱。

“若阿璃接过了这些东西……明日府里是不是又要传,说我偷了主子的物件?”

“到时候要责罚我,我阿娘必是又要逞强帮我顶下这些责罚,她身子可受不起折腾。”

说罢,我绕过他的手臂要离开。

“柳璃,我绝无此意!”

李昭戎猛地拽住我的衣袖,随着他手里的动作,我心头猛然一颤。

终是停下脚步,转身望进他眼底。

“少爷若当真怜惜阿璃母女二人,请以后都不要再来这里。”

“待我阿娘以后去了……到时你们要杀要剐,阿璃绝无半句怨言!“

12

阿娘的身子才见些起色,李将军便又时常踏进她的小院。

他又开始下令不许我随意进出阿娘的院落。

每当暮色四合,那沉重的靴声在廊下响起时,我便蜷缩李昭戎曾带我躲过的假山后头。

山石硌得膝头发疼,却比不过听见阿娘屋里传来闷哼时的心如刀绞。

指甲掐进皮肉里,血珠子顺着腕子往下淌。

我死死咬着唇,将那些零碎字眼在齿间反复碾磨。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13

或许是为了我,阿娘本就孱弱的身子,苦苦又撑了五年。

我心里清楚。

只要她还在这将军府一日,我便能借着“小姐”的名分,在李将军的庇护下勉强安生。

可我十六岁那年,院里的海棠刚谢,阿娘到底还是没能熬过那个梅雨季。

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为我遮风挡雨了。

阿娘生前那么得李将军的宠爱。

而今他却连副薄棺都吝啬,草草将我阿娘埋在城郊乱葬岗旁,连个送葬的队伍都没有。

那方粗粝的青石碑,还不及她妆匣的一半高,就这般囫囵葬了她的一生。

阿娘一去,丫鬟们见了我都贴着墙根走。

厨房送来的饭食越来越凉,最后干脆连我的那份都忘了备。

大夫人路过我身边不再啐口水,李昭芸见我也只是撇撇嘴绕道走。

就连往日偶尔过问几句的李将军,也当我成了空气。

呵,毕竟对他来说,我就是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

那些本就不该属于我的名分体面,也该收回去的。

倒也好。

没人拘着我,我便整日整夜抱着阿娘的旧衣物,跪在荒草丛生的坟茔前伴她看月升日落。

这日,我依旧前往阿娘坟前清理杂草,发现墓碑旁搁着个油纸包。

拆开来,两块杏仁糕躺在里头,甜香隐隐浮动。

心头泛起一阵浅浅的涟漪。

“躲着干嘛?”

我头也不抬地说道。

身后草丛簌簌响动,半晌才传来一句:

“总是不吃东西,身子要熬坏的。”

“坏了就坏了,我巴不得早点死。”

我冷冷地回道,随即又觉得丧气。

“偏生我这身子骨贱得很,饿也饿不死,病也病不亡。”

李昭戎没应声,只挨着我蹲下身来。

“你不怕被你爹娘发现你来这里?”我问。

“这有什么,大不了挨顿打。”他耸耸肩。

“哦,和我见面是那么可恶的事情。”

他苦笑:“你们姑娘家说话,怎么总爱在字缝里埋刀子?”

我捏起一块杏仁糕塞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几日府里断了我的饭食,我原打算就这样饿死在阿娘的坟前,随她一同长眠在这荒草丛生的乱葬岗。

“你怎么寻到这里的?”

“整个将军府翻遍了不见你,我自然猜到你会在这里。”

“你怎么这么关注我?莫不是因为你妹妹当初害得我娘挨了四十鞭子,至今良心不安,替你妹妹赎罪来了?这将军府里头还有大善人?”

他眉头微蹙,却仍不接我的刺。

见他不语,我又自顾自说着,话语里故意带着尖酸刻薄。

“那倒不必,我娘到死都没等来你们府上半句道歉,如今大少爷这般作态,给谁看呢?”

沉默片刻,李昭戎似乎鼓足勇气一般,开口说道:

“我用自己的私钱在城东置了处宅子,父亲母亲都不知晓。”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望过来:“你日后在那里住下如何?”

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我不敢侧头看他。

生怕一抬眼,心底里筑好的那面墙会崩塌。

见我不语,他又道:“我知道你在府里待得难受,所以也不必留在这里受他人目光。”

我依旧沉默,他也不再多言,抬头看着天上明月。

“李昭戎。”我直呼他姓名。

“嗯。”他应得很快。

“我问你个问题。”

“尽管问便是。”

“造小宝宝会死人吗?”我问道。

话音刚落,他猛地呛咳起来。

衣袖掩唇,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待气息稍平,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狼狈: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问这些?”

我却不依不饶,直直望进他眼底:

“那你跟别人造过小宝宝吗?”

“当、当然没有!”

他猛地站起身,连耳根都红透了。

“方才说要安置你的宅子是让你清静住着!不是你想得那样!”

他大概误会我的话了,叽里咕噜地瞎解释一通。

我看着他慌乱解释的模样心中好笑。

“所以会死人吗?”我又问道。

“当然不会!”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为何我娘死了……”

“嗯?”

听到我的话,他有些发愣。

“我始终不明白,你爹每回从我娘房内出来,我娘都会憔悴几分。”

“我娘的身子本已渐好,可自从你爹夜夜留宿……李将军倒是愈发容光焕发了,不是吗?”

“好、好像是……”

他喉结滚动,嗓音发紧。

我慢慢站起身,轻拍裙摆。

“害死我娘的,是你爹。”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天了,正是我娘当年咽气的时辰。

14

最终,我还是应下了李昭戎的安排,准备搬去他替我安置的宅院。

此刻即便我悄无声息地消失,想来府里也不会有人察觉。

我正细细叠着阿娘留下的几件旧衣裳,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哟,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李昭芸领着两个粗使婆子闯进门来。

垂眼瞥见我收拾妥当的包袱,抬脚就将其踢散开来。

“哎……”我轻叹一声,没有作声。

眼下这当口,我实在不愿与她起什么争执。

早早离开,再也不见,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蹲下身去拾那散落的衣物,却冷不防被她一脚踩住了手腕。

“小姐,我要离开将军府,你不是应该开心让我赶紧滚才对吗?”我轻声问道。

“嗯,是啊,你这样的野种要走,我自然是心里欢喜的……”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可若是你偷了府里的东西,那就不一样了。”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突然厉声喝道:

“偷东西的贱婢,该当何罪!”

说完,她猛地抓起我的包袱,发狠似的往地上掼去。

阿娘的旧衣、我攒下的几枚铜钱……顿时散落一地。

那两个婆子见状,也上前来用脚胡乱践踏。

我跪在地上,耳边是李昭芸尖厉的声音:

“给我搜!仔细着点,别让她夹带了什么贵重物件出去!”

我抬眼望向窗外,只见昔日伺候我的两个丫鬟正怯生生地往里张望,眼神闪烁。

原来如此。

我心中冷笑,难怪李昭芸来得这般及时,是她们去通风报信了。

“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仰头望着她,无奈笑问。

李昭芸正疯魔似的翻检着我的包袱,发髻都散乱了几分。

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体面?

“堂堂将军府的嫡千金,”我慢悠悠地说,“竟为了一个外室所出的野种,急得失了分寸。”

我是真想不明白。

究竟做了什么让她恨我至此?

李昭芸翻遍了我的包袱却一无所获,那张姣好的面容渐渐扭曲。

当她发现那个雕着缠枝花纹的银匣时,我心头猛地一紧。

“哟,果然被我发现藏什么了?”

她阴阳怪气地说着,啪地打开匣盖。

里面整齐排列的药丸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那是阿娘生前特意为我研制的。

“阿璃,若是日后你觉得胸口烦闷,或是心中苦恼,那就服下一丸,可救你一命。”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药丸尽数倒出,用绣鞋碾成粉末。

当她转而抓起那支银钗时,我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

“李昭芸,你适可而止!”

可她看见我怒意,反而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故意将银钗举到眼前端详。

“怎么?不过是只小小银钗,难道碰不得?”

她歪着头,作势要折。

“我偏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然后,用力将发钗掰断。

15

“阿璃,记住娘的话——”

“别恨,恨则成妖。”

阿娘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出这句话。

我始终想不明白她的临终遗言为何是这句话,想不明白其中深意。

别恨……

可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我怎能不恨?

恨则成妖……

我分明是活生生的人,又怎会变成妖怪?

李昭芸和那几个婆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眼前逐渐变成通红一片。

大脑也混沌起来。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混沌,我迟钝地意识到那是李昭芸的声音。

我歪着头,想要弄清她在惨叫什么。

可视野里只剩一片猩红,几个萤火虫似的光点在血色中游弋。

我歪歪斜斜地走去,伸手想要捕捉那光点。

“别、别过来!”

光点突然四散逃开,伴随着李昭芸歇斯底里的哭喊。

我困惑地停下脚步,怎么回事……

这些光是些什么东西?

“快来人呐!妖怪!有妖怪!”

李昭芸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空,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

我茫然四顾,想要寻找她口中的妖怪,可眼前只有不断扭曲的血色光影。

妖怪在哪儿?!

听闻有妖怪,我慌乱地想要逃离。

却因看不清东西,刚迈出两步就被散落一地的衣物绊倒,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救、救命啊!”

婆子们的哭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那些光点随之消失在视野里。

“柳璃!”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是李昭戎。

定是他在城外宅院久候不至,又折返回来寻我。

方才的几个光点全消失了,可现在又多了个跳动的光点。

“李昭戎!”

我踉跄着向那光点伸出手。

“她们说有妖怪……妖怪在哪儿?!”

“我好害怕,我怎么、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没事,我在这里。”

忽地手臂传来一股温热……是他握住了我的手腕吗?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食欲。

我好渴……我好饿……

眼前跳动的光点开始扭曲变形,渐渐化作各种点心模样。

金黄的杏仁糕、红艳的山楂糕、晶莹的桂花糖……

我好饿,我想吃东西……

想到这里,口里的唾液疯狂分泌。

不能再让那个光点逃掉了。

于是,我伸手朝着光点猛地一扑,指甲刺入实物的触感传来,随即是李昭戎撕心裂肺的惨叫。

“柳璃!停手!”

这声呼喊让我浑身一颤。

视线突然清晰了一瞬,我看见自己的五指深深插在李昭戎的心口,鲜血正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淌。

“李昭戎……”

我声音发颤,想要上前扶他,却在抬眼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

铜镜就摆在妆台上,我下意识侧头望去——

镜中映出的哪还是什么柳璃?

苍白的皮肤下蜿蜒着青紫色的脉络,眼白变成了猩红色,瞳孔缩成细线……

我惊恐地抬手摸脸,镜中的怪物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这是我……?”

“我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她们口中的妖怪……竟是我?!

16

“大胆妖孽!敢伤我儿性命!”

我仓皇回头。

只见李将军手持长枪,带着十余个全副武装的府兵堵在门口,寒光凛凛的枪尖直指我心口。

“父亲!不要,她不是故意的!”

李昭戎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李将军用大刀挡住。

“孽障!被妖物迷了心窍的废物!”

“她如今变成这副模样,这不明摆着是妖怪吗!”

长枪破空而来,我本能地侧身闪避,枪尖却还是划破了我的手臂。

奇怪的是,伤口处竟没有流血,反而冒出丝丝黑气。

剧痛激起了体内某种本能,我听见自己发出非人的嘶吼,眼前重新恢复成一片猩红。

方才只有一个光点,现在又多了好些。

一、二、三、四、五、六……十四个。

我懂了,原来那光点……原来是人的心脏。

“结阵!诛杀此妖!”

李将军一声令下,府兵们持刀逼近。

我脑海中突然回想起,这些年在这个府里受的每一记耳光,每一句辱骂。

“你害死了我娘……”

我盯着李将军的方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一想到阿娘临终前死灰般的面色,我那么美丽的阿娘,变成了这副模样。

心中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李将军,为阿娘报仇。

“柳璃,不要冲动!”

李昭戎的声音又传来。

我浑身一僵,沸腾的杀意竟莫名滞缓了几分。

真奇怪。

明明恨透了这座府邸里的所有人,可偏偏对他的声音有反应……

就在迟疑的片刻,忽感浑身剧痛。

三柄长枪同时贯穿我的身体。

一柄刺穿肩胛,一柄扎进腰腹,最后一柄擦着心口而过。

“妖物也不过如此!”李将军狰狞笑道。

“爹,不要啊!”

李昭戎声音传来,带着些许哭腔。

堂堂男子汉,哭什么哭,我心想。

没多久,李将军的脸色变了。

“这妖孽……快、快给我杀!”

只见我肩胛处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卡在骨头缝里枪头从体内弹了出来。

我抓住胸前的枪杆猛地折断,反手将半截断枪捅进最近兵士的眼窝。

在惨叫声中,另外两支枪被我生生从体内拔出,带着碎肉的血水喷了持枪者满脸。

兵士们惊恐地后退。

我趁机跃上围墙,临走前视线忽然一明,于是最后看了眼跌坐在地的李昭戎。

他衣襟上大片血迹,正死死捂着嘴咳嗽。

原来方才我失控时,伤他这样重。

这个念头比任何刀枪都疼。

我转身跃入夜色,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放箭声。

一支羽箭擦过耳际,但我脚底的步伐越来越轻,似乎在飞一般。

我跑啊跑啊,逃啊逃啊……

直到将军府的灯火彻底消失在雨幕中。

不知奔逃了多久,我的四肢终于支撑不住,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原来妖也会累。

眼前的猩红逐渐褪去,恍惚间我看到一抹素白的身影穿过雨幕,缓缓朝我走近。

这又是谁?

算了,都无所谓了。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17

一阵噼啪作响的柴火声将我惊醒。

勉强睁开双眼,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坐在火堆边上,正烤着兔子。

我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跳动着橘红色的火光。

一个身着素白道袍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在火堆旁翻烤着什么。

“醒了?”

那人头也不抬地问道,声音清冷如泉。

借着火光,我看清这道长约莫二十出头。

白玉发簪束起的长发垂在肩头,衣袂纤尘不染。

“你是……”

我刚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疼。

道长递来一个竹筒,里面是温热的药茶:

“先喝下,润润嗓子。”

我戒备地盯着他,没有接。

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淡淡道:

“若要害你,不必等你醒来。”

我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过竹筒。

淡淡的草药香,居然和阿娘给我做的安神丸一模一样。

我小口啜饮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道人的背影。

见他只顾着专心烤兔子,我便松懈了一些,查看自己的身体。

只见原本的衣裙早已支离破碎,勉强蔽体。

身上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素白道袍,显然是这道长为我披上的。

脸颊顿时烧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拢紧衣襟。

“放心,贫道今年三百岁有余,算起来怕是你祖爷爷见了我,也得磕头叫声老祖宗。”

道长猜到了我的心思,调侃道。

刚要道谢,却见他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柳姑娘还欲报仇吗?”

我一怔,他怎么知道?

“你娘拼了性命护你至今,若执意复仇,手上沾了血……便再难回头了。”

“可我不是已经成妖了么……”

道长摇摇头:“未沾人命,便不算绝路。”

李昭戎苍白的面容在我脑海中倏忽闪过。

“呵呵,那小子还活得好好的。”道长在一旁开口道。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可我不明白为何作恶之人总能善终?”

“我阿娘一生行医济世,凭什么落得这般下场?”

道长叹气道:“小丫头,你怎知那恶人就真得了善终?”

我呆呆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这世间因果,从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那我娘那样的好人,为何偏偏得了这样的果报?”我反驳道。

“哎……你娘违背世间常理,人妖殊途,她却偏要逆天而行,与妖怪苟合。”

“什么意思……?”我不解。

“你还不明白?”那道长眼中闪过厉色。

“人纵是十恶不赦,也断不能成妖——除非体内本来流着妖血!”

“你那早死的爹,是妖怪!”

……

“阿娘,怎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爹,我却没有?”

她总说我爹是行走江湖的郎中,早早去世了,却从不让我问姓名模样。

“哎……”道长长叹一声。

“你爹虽未害过人,但人妖相合,终究难逃天罚。”

“后来我遇见你母女二人,你娘亲确是个良善之人,我便传了她些治病救人的仙术,原想着让你们孤儿寡母有个倚仗……”

“谁知这本事,反倒害了你们母女。”

我心头大震,这些年来只道我与阿娘与旁人并无二致,何曾想过她竟有过这般际遇。

“若你执意要报此仇,贫道不会拦你……但若你手上沾了人命——贫道也必将你诛杀。”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可我想......你娘亲若在,定不愿见你这般……”

不知怎的,脑中忽地一阵眩晕,眼前景物骤然模糊。

待视线再清明时,竟已置身于城南那间小小的医馆之中。

眼前,五岁的我正拽着阿娘的衣袖撒娇。

“阿娘,等我长大了,也要像您这样救好多好多人!”

阿娘蹲下身来,将我搂进怀中,笑意盈盈地说:

“好啊,我等着我们阿璃长大。”

18

番外一:

原来那柳月奴救人,是将自己的精元渡入病者体内。

身经百战的李无双将军何等眼力,一眼便瞧出这女子非我族类。

“跟本将军回府,”他捏住柳月奴纤细的手腕,“保你锦衣玉食。”

柳月奴不愿,李无双便指着院子另一头的小屋说道。

“不跟我走,我就杀了她!”

她,自然指的是柳月奴的女儿。

从此将军府多了位姨娘。

每每夜深,李无双便往她院中去。

外人只道是男欢女爱,却不知那红罗帐内,他正贪婪吸食着柳月奴的精元续命。

可笑这痴妖,竟真当他是真心相待。

不过几件首饰、几句温言,便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精元度给他。

每次过后,李无双只觉经脉通畅,精神矍铄,而柳月奴的面色却一日比一日苍白。

“哼,不过是只妖,死了也是为民除害了!”

他原打算等柳月奴油尽灯枯,便拿她女儿柳璃继续续命。

可几番试探下来,发现那丫头竟是个凡胎肉体,毫无用处。

柳月奴终于咽了气。

李无双随手命人用草席一卷,扔到了乱葬岗。

至于那个哭晕在雪地里的小丫头——

“由她自生自灭罢。”

他万万没想到,那看似普通的小丫头柳璃,才是真正的妖!

待李无双得知真相,派人四处搜捕时……

“回将军,那丫头就像人间蒸发一般。”

“废物!”

他一掌劈碎案几,心中恨意丛生。

居然命人将柳月奴的尸身挖出来,还想鞭笞以泄恨。

可埋葬柳月奴的土包里,竟是一座空坟。

19

番外二:

几年后,北境狼烟骤起。

李无双亲率铁骑出征,却不知军中早有人将他的行军路线卖给了敌国。

“将军!东面发现敌踪!”

“慌什么!不过是群蛮子……”

李无双一鞭子抽在副将脸上。

以往有柳月奴为他续命,养成了他肆无忌惮的性子。

刀光剑影中从不闪躲,箭雨倾泻时也敢纵马直冲。

反正那痴妖总能用精元替他修补残躯。

他一时居然忘了,柳月奴早死了。

话音未落,一支玄铁箭破空而来,正正钉进他眉心。

李无双踉跄着从马上跌倒,就这样死去。

北境兵败的急报传来当夜,将军府突遭一场蹊跷大火。

烈焰冲天,映红了半边皇城。

府中三百余口,竟无一幸免。

唯独将军嫡子李昭戎——

这个执拗的青年,此刻正独自策马疾驰在百里外的荒原上。

他看清了父亲的真面目,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寒风中,他死死攥着一枚银钗。

那是柳璃当年遗落的物件,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念想。

20

番外三:

李昭戎视角(一)

父亲带回来一位姨娘,我倒觉得没什么。

毕竟叔伯们府上都有好几房姨娘。

可母亲气得厉害,连昭芸那丫头也学着她的模样生气。

新姨娘瞧着倒不像个坏人,可她带来的那个妹妹却实在是一言难尽。

才进府的头一夜,那丫头就在府里四处乱窜,被我撞见了。

我心头一紧,莫不是旁人派来暗害父亲的细作?

当下想也不想就把她踩在地上,不许她起身。

谁知这丫头竟哇地哭嚎起来,口口声声说我欺负她,那涕泪横流的模样倒真像个寻常孩童。

我讪讪松了脚,她却抽抽搭搭嚷着要寻她娘亲。

我无语,现在可是我爹与她娘洞房花烛的时辰。

但不知怎地,我突然想捉弄她一回,竟真带着她摸到了姨娘厢房外。

里头传出的动静臊得我耳根发烫,可这呆头鹅居然以为她娘亲在受我爹的欺负,撸起袖子就要往里冲。

我的祖宗!

这要是被我爹发现了,那不得揍死我。

我慌忙拽着她逃开,顺手把厨房阿嬷给的桂花糖塞进她手里。

这丫头竟真被两块糖哄得破涕为笑。

果然是个小孩。

21

番外四:

李昭戎视角(二)

习武的时候,又不小心受伤了,捂着软胄独自走在回屋的路上。

父亲若是知晓了,定又要骂我废物。

恍惚间又想起儿时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情形。

膝盖磕得鲜血淋漓,我缩在沙地里抽噎,等来的却是父亲铁青的脸。

“这般懦弱模样,将来如何担得起将军之位?”

可我不想当什么将军!

但这话我也从不敢说出口。

路上遇到了那个呆头鹅在路边不知在摆弄些什么枯草石子。

我淡淡扫了她一眼,正要错身而过——

“大少爷,你受伤了!”她在我身后忽然喊道。

我心头一跳,急忙回身捂住她的嘴:

“作死么?喊这么大声。”

“我阿娘医术可厉害了”

她说罢,便不由分说便拽着我往姨娘院落跑。

幸好路上没人看见。

姨娘在屋里绣花,她抬头见是我,眉眼间闪过一丝讶异。

“阿娘,大少爷他伤的很严重!”

呆头鹅对着她娘亲说道。

姨娘蹙着眉搁下绣绷,却朝我伸出温热的手:

“来,让我瞧瞧。”

姨娘仔细查看了我的伤势,眉头微蹙:

“这伤若不好生料理,日后化脓可就麻烦了。”

她转身从木箱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盒,舀出些药粉,用凉水细细调成膏状。

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抹在伤处,又拿出棉布细细为我包扎。

“好了。”

她抬眼一笑,眼角浮起温柔的细纹。

恍惚间,不知为何我鼻尖竟有些发酸。

“大少爷,你怎么哭了?可是疼得厉害?”

呆头鹅突然凑过来,瞪圆了眼睛。

我这才惊觉颊边一片湿凉,慌忙抬手去擦。

22

番外五:

李昭戎视角(三)

父亲总带我去军营历练,说这是将军家子弟该走的路。

那日又见几辆马车吱呀呀驶进来,车栏里蜷着些蓬头垢面的人影。

“这些人是谁?”我问道。

“北境抓的俘虏。”

父亲马鞭轻点,表情很是得意。

我看清车里多是抱着孩童的妇人,她们都衣不蔽体,表情惊恐。

“兄弟们!新到的货!”

几个士兵嬉笑着挑开车栏,刀尖逼得那些女人尖叫着挤作一团。

有个络腮胡突然冲我咧嘴:

“小将军也尝尝鲜?”

我咬咬牙,骑着马离开了。

转身时听见布帛撕裂声混着嘶哑的哭喊声。

23

番外六:

李昭戎视角(四)

我在城郊宅院前等了很久。

青砖小径上始终不见柳璃的身影,白日里她明明应允会来此暂住,此刻却……

心头突然揪紧,我调转马头直奔府邸。

刚跨进门,便听见一阵骚动从柳璃屋子的方向传来。

我赶忙过去,只见昭芸跌跌撞撞从柳璃屋里冲出,捂着脑袋大喊着。

“阿兄!有、有妖怪!”

妖怪……?

“柳璃那个女人,是妖怪!”

我急忙唤来几个婆子搀住昭芸,自己快步冲进屋内。

柳璃确实在屋里……可她已全然变了模样。

她双眸已经变成了一片猩红,瞳孔如猫儿般成一条黑色竖线。

四目相对时,惊得我心头一跳。

“妖怪在哪儿?我好怕……”

她茫然地在屋里摸索,全然不知自己就是那骇人的妖物。

我强压下心惊,慢慢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柳璃,是我。”

我希望能唤回她的神智,可是她却径直朝我胸前一抓,指甲直接嵌入我的皮肉中。

父亲领着府兵将她团团围住,刀光剑影间,她的白衣已染上斑驳血色。

“不要啊!”

我想阻拦父亲,心口的伤却疼得眼前发黑。

就算柳璃是妖,但我心里清楚,她是被这府里的人逼成这副模样。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柳璃身上的刀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她终究没有伤人,转身掠过高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捂着胸前的伤处,暗自松了口气。

半月后,我的伤势稍愈,便来到姨娘坟前,却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奇怪的是,坟冢竟被人掘开,里头空空如也。

是柳璃做的么?

姨娘那样好的人,最后却被父亲草草葬在这荒僻处。

是该好好安葬。

就在此时,荒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我慌忙伏下身,借着半人高的野草掩住身形。

竟是父亲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而来!

他腰间配着马鞭,脸色阴沉得可怕。

“给我掘开这贱人的坟!她居然瞒着我!”

“把尸首拖出来,我要亲自鞭尸三百!”

那家丁走到坟前,脸色突然煞白。

“将军!坟、坟是空的!”

24

番外七:

李昭戎视角(五)

自打柳璃现出妖相那夜起,昭芸便失了神志。

母亲提起柳璃就咬牙切齿,父亲更是日日派兵搜山,扬言要抓她回来交给方士炼成丹药。

夜里,我带了些许盘缠,回头再望了将军府一眼,策马离开。

柳璃,你还活着吗?

你到底在哪儿?

我松开缰绳,任马儿漫无目的地前行。

这些年,我踏遍山河,却始终寻不到那个身影。

偶然听闻,李无双将军战死北境,其女得知噩耗后癫狂纵火,将军府上下数百口,无一幸免。

心灰意冷间,我来到一座古寺,欲剃度出家。

方丈却摇头叹息:

“施主尘缘未了,执念太深。”

“放下心中执念,方能成佛。”

可我,放不下。

25

番外八:

“躲着干嘛?”

夜里,李昭戎仰躺在荒原上歇息,他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夜色笑道。

“嘻嘻,你怎么知道我在啊。”

夜风拂过草浪,一株水仙花忽然簌簌扭动到他身旁。

花瓣层层绽开,随后化作年轻女子蜷缩的身影。

“傻瓜,草原上怎么会长水仙花,还是一株追着马儿跑的水仙花。”

“你知不知道我追了你好久,累死我了。”

“所以我这不是停下来等你么。”

女子在李昭戎身旁躺下,衣袂间飘散出花朵清香。

“好久不见啊,李昭戎,你还活着真好啊。”

“你要再不出现,我都准备去做和尚了。”

“你现在去也来得及啊。”

“不要。”

两人之间一时只剩下荒原上呜咽的风声。

“你爹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

“将军府也不是我放的火。”

“我知道。”

“你为什么都知道啊?”

“若你真成了那样的恶妖,再次见到我,应该把我吃掉才对。”

“那我现在就吃掉你!”

柳璃作势张牙舞爪朝他扑去,李昭戎却顺势将她一把抱在怀中。

“喂,天杀的李昭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李昭戎眯着眼仰望夜空,月光在他眸中碎成星河。

怀中的柳璃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那股实实在在的温热,他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像少年时那般肆意漫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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