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为爱是燃烧的源头

秋十戈把刚写好的诗贴在12号窗口的玻璃上时，食堂才刚刚亮灯。清晨五点半，校园还沉浸在浅灰色的睡意中，只有零星几个晨跑的学生经过食堂门口。他后退一步，眯起近视的眼睛检查纸张是否贴得端正。

《为一个标题彻夜难眠》

我在想

作一首什么样的诗

可以让你

从此把我记着

首先

是不是要有一个

不一样的标题

比如《知更鸟在诗句里复活》

或者《煎饼上有你的影子》

然后

要不要在第二段

故意错一行

让句子像三岔路

斜斜地

卡在眼前

接着

该不该在逗号中间

那个短句后留白

像月光一样

照亮你的窗

最后

或许该突然结束

让末行悬在

没有句号的断崖

这样，每次重读

你都会替我

完成

那个始终未写的

想象

这首诗他昨晚改写了三遍才满意。四十岁的秋十戈在华北大学食堂工作了十五年，写诗的习惯却坚持了二十年。从农村老家带来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七本，每一首都与食堂、与学生、与这个他默默观察了半辈子的大学有关。

“秋师傅，今天又写诗啦？”清洁工张阿姨推着拖把经过，笑着打招呼。

秋十戈腼腆地点点头，转身回到后厨。六点整，早餐供应开始，他的窗口要负责煎饼和豆浆。铁锅烧热的滋滋声里，他听见外面陆续有学生驻足读诗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七点四十五分，早餐高峰期过去，秋十戈正擦着汗休息，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犹犹豫豫地站在了他的窗口前。

“师傅，还有煎饼吗？”女生问道，眼睛却一直往玻璃上的诗瞟。

“有，要加什么？”秋十戈熟练地舀起一勺面糊倒在铁板上。

“呃...鸡蛋和火腿...那个...”女生咬了咬下唇，“诗是您写的吗？”

秋十戈的手停顿了一下，面糊在铁板上扩散成一个不太完美的圆形。“嗯，写着玩的。”

“我...我也喜欢写诗。”女生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淡紫色的笔记本，“能请您看看吗？就一首，很短。”

秋十戈惊讶地抬头，这是他十五年来第一次遇到主动给他看诗的学生。女生戴着圆框眼镜，脸颊上有几颗青春痘，紧张得鼻尖冒汗。他接过笔记本，在油烟味中闻到了一丝栀子花的香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李欣冉，文学院大一新生。”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秋十戈翻开笔记本，娟秀的字迹写着《因为爱是燃烧的源头》。

《因为爱是燃烧的源头》

因为光

光就应当照耀

因为海

海必须一直蓝下去

你问为什么拥抱？

因为手臂

手臂就该环成

港湾的形状

为什么接吻？

因为交换氧气要在

唇齿之间

激情被点燃

因为

爱是燃烧的源头

从读完第一段开始，他的心跳就突然地加快了。简单直接，却充满力量。秋十戈反复读了三遍，每一遍都像有一束光照进他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二十年前，他打工时也写过这样的诗，热烈、纯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诗句里燃烧。

“写得...很好。”秋十戈艰难地评价道，喉咙发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写的诗越来越匠气，像反复加热的剩菜，而眼前这个大一女生的诗却像刚采摘的鲜果，汁水饱满。

李欣冉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我爸妈都说写诗没用，让我专心学会计双学位...”

“诗有没有用，不是别人说了算的。”秋十戈脱口而出，随即又为自己的激动感到尴尬。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能把这首诗贴在窗口吗？明天。”

李欣冉的脸瞬间涨红，连连点头，马尾辫跟着一甩一甩。秋十戈注意到她转身离开时，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第二天清晨，秋十戈比往常提前半小时到食堂。他特意选了淡蓝色的纸张打印李欣冉的诗，端正地贴在窗口最显眼的位置。不知为何，他心跳得厉害，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第一次发表诗作的时刻。

七点刚过，李欣冉就出现在了窗口前，身后还跟着两个女生。看到自己的诗被展示出来，她捂住嘴，眼眶瞬间红了。

“秋师傅，这是我室友，她们也想看诗...”

秋十戈点点头，低头翻动煎饼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整个上午，他注意到驻足读诗的学生比往常多了不少，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中午休息时，食堂经理老陈皱着眉头走过来。

“老秋啊，你那窗口怎么回事？排队都排到过道上了，影响其他窗口生意。”

秋十戈连忙道歉，心里却涌起一股奇异的骄傲。下午他特意绕到窗口前查看，李欣冉的诗依然贴在那里，玻璃上多了几个指纹印。他小心地擦拭干净，像守护什么珍宝。

第三天早晨，秋十戈刚到食堂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12号窗口前排了十几个人，不是来买早餐的，而是举着手机对着窗口拍照。他挤进人群，发现玻璃上除了李欣冉的诗，还多了十几张便利贴，上面写满了留言。

“太美了！求更多诗歌！”

“食堂诗人，请收下我的膝盖”

“这首诗让我想起了初恋...”

“秋师傅！”李欣冉从人群中钻出来，兴奋地挥舞着手机，“我的诗上校园论坛热搜了！有人拍了照片发朋友圈，现在转发都过千了！”

秋十戈茫然地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朋友圈动态：“华北大学惊现食堂诗人！12号窗口每日更新原创诗歌，今天这首绝了！”配图正是李欣冉那首诗的高清照片，点赞数还在不断上涨。

接下来的几天，12号窗口成了校园网红打卡地。秋十戈每天更换的诗和李欣冉那首《因为爱是燃烧的源头》一起，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学生。有人送来手绘的诗人肖像，有人留下自己写的诗，窗口玻璃很快被各种颜色的便利贴覆盖。

周五下午，秋十戈正在后厨切菜，李欣冉带着一群学生找了过来。

“秋师傅，我们有个想法！”她眼睛闪闪发亮，“大家想成立一个‘’窗口诗社’，请您当指导老师！每周在食堂角落举办读诗会，每年还可以办诗歌大赛！”

秋十戈的菜刀停在半空。“我？我只是个厨师...”

“但您是我们见过最棒的诗人！”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插话，“您和李同学的诗让我们重新认识了诗歌。”

“对啊对啊，食堂和诗歌结合，多酷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秋十戈望向李欣冉，女孩脸上写满期待。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辍学打工时，曾在工地的板房里偷偷写诗，被工友发现后嘲笑了一个月。而现在，一群大学生站在油腻的厨房里，真诚地称他为“诗人”。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颤抖，“我们试试看。”

2量子爱情

窗口诗社的第一次活动定在下周三下午三点，食堂休息时间。秋十戈提前一小时就开始紧张，反复擦拭已经光可鉴人的餐桌，调整椅子位置。李欣冉说要带二十个人来，他特意准备了自制的小点心——刻成书本形状的绿豆糕。

“秋师傅，您太隆重了。”李欣冉第一个到达，看到桌上的布置惊呼出声。

秋十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想着大家可能会饿...”

学生们陆续到来，很快坐满了五张拼起来的长桌。秋十戈数了数，居然来了三十多人，还有几个站在后面。他站在众人面前，白围裙上沾着早上炒菜时溅上的油渍，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大家好，我是秋十戈，食堂12号窗口的...”他顿了顿，“厨师。”

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李欣冉站起来说：“秋师傅太谦虚了，他不仅是我们的食堂诗人，还曾在《长江诗歌》上发表过作品呢！”

秋十戈惊讶地看向她——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没想到李欣冉会查到。学生们又是一阵掌声，有几个女生甚至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活动比秋十戈想象的顺利得多。大家轮流朗读自己喜欢的诗歌，分享创作心得，气氛轻松热烈。一个物理系的男生朗诵了自己写的《量子爱情》

《量子爱情》

爱是一段震颤的弦

不同频率的震动

编织出多维的诗篇

我们既是独立的个体

又是彼此的镜像

在量子泡沫的漩涡里

永恒地相遇分离重聚

我们的爱始终倔强生长

无论命运如何跌宕

选择彼此是不变的信仰

以光锥为界星辰为证

哪怕宇宙热寂熵值归亡

灵魂在奇点依然紧紧守望

读完后，引得全场大笑；美术学院的女生带来了配画的组诗；就连食堂经理老陈都偷偷站在远处听了一会儿。

“我们想举办‘第一届窗口杯诗歌大赛’！”活动接近尾声时，李欣冉突然宣布，“主题是‘味道’，可以是食物的味道及与食物有关的，也可以是人生的味道。秋师傅当评委主席好不好？”

秋十戈还未来得及推辞，学生们已经欢呼起来。他看着李欣冉在人群中发光的脸庞，想起自己那一首首在窗口贴了十多年的诗，第一次有了被真正阅读的感觉。

活动结束后，秋十戈和李欣冉留下来收拾场地。

“秋师傅，您看这样行吗？”李欣冉递过来一张纸，“我草拟的比赛方案。”

秋十戈接过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创意：网络投票、食堂诗歌墙、获奖作品做成菜单插图...每一个点子都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却也让他隐隐担忧。

“欣冉，这些很好，但会不会...太花哨了？”他小心地选择用词，“诗歌比赛应该更纯粹一些，重点在诗本身...”

李欣冉的笑容僵了一下：“秋师傅，现在没人看纯文字的比赛了。要想让诗社持续下去，必须要有流量、有互动。”

“流量？”秋十戈皱起眉头。

“就是关注度、影响力。”李欣冉解释道，“我们甚至可以找校园媒体宣传，争取拉到赞助...”

秋十戈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写诗的初衷——那些深夜里无人分享的文字，是他在油腻的厨房生活中保持清醒的方式。而现在，诗歌似乎正在变成另一种东西，热闹、光鲜，却可能失去最珍贵的本质。

“我们再想想吧。”最终他这样说，看到李欣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躺在床上，秋十戈反复思考着李欣冉的话。窗外不远处是一条街道，目光所及，城市的霓虹闪闪发亮，像一行行浮华的诗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李欣冉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年龄，还有对诗歌、对世界的理解方式。而这种差异，或许正是窗口诗社最需要的碰撞。

3浪漫的开始

周三下午的食堂比往常热闹。窗口诗社的海报贴在食堂的柱子上，淡蓝色的底纹上印着秋十戈写的一首短诗。离活动开始还有半小时，已经有十几个学生坐在拼起来的长桌旁等待。

秋十戈正在调整麦克风，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抬头望去，一个高个子男生牵着一个女生的手走了进来。男生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女生一袭白裙，及肩的黑发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珍珠耳钉。

“是程嘉佑和王雨晗！”旁边有女生小声惊呼。

秋十戈听说过这两个名字——经济学院的学霸情侣，程嘉佑是学生会副主席，王雨晗是校园十佳歌手，两人都是校园风云人物。

“您好，请问这里是窗口诗社吗？”程嘉佑走到秋十戈面前，声音清朗。

“是的，活动三点开始。”秋十戈擦了擦手上的面粉，他刚帮忙做完点心。

“我们想参加。”王雨晗从米色帆布包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这是我们写的一首诗，能请您看看吗？”

秋十戈接过纸张，展开一看，标题是《浪漫的开始》。他刚要细读，李欣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程学长！雨晗学姐！你们真的来了！”她激动地跑到两人面前，“我在微信上只是随口一提...”

“这么有意思的活动，怎么能错过？”程嘉佑笑着看向秋十戈，“听说食堂有位诗人，我们特地来拜读。”

秋十戈感到一阵不自在，低头继续读手中的诗。读完第一段，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应景之作，而是一首真挚动人的情诗，记录了两个年轻人相识相恋的过程。

“写得很好。”秋十戈真诚地说，“要现在读给大家听吗？”

程嘉佑和王雨晗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活动准时开始。秋十戈简短开场后，向大家介绍了这对特别来宾。程嘉佑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我和雨晗写了一首诗，记录我们相识的过程。可能有些肉麻，大家多包涵。”

他温柔地看了女友一眼，开始朗诵：

《浪漫的开始》

我数着心跳走向你

假装认错了人

说你和表妹长得好像

你笑了，说这是老套的搭讪

打开我的地球号

二维码在掌心

结出一张网。网的边角

漏出渔民胜利归航般的微笑

你低头扫码的瞬间

我的影子

悄悄爬上了你的肩膀

你的发丝透着一丝紧张

从此，每个夜晚

我都盯着，你的朋友圈

等待着时机，去布置

一个浪漫的故事

程嘉佑的声音低沉温柔，读到“你的发丝透着一丝紧张”时，王雨晗的脸红了，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诗不长，却让整个食堂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浸在两人初遇的甜蜜氛围中。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掌声雷动。几个女生捂着嘴小声尖叫，男生们则起哄要他们讲更多恋爱细节。

“这首诗我们会贴在12号窗口，欢迎大家去看。”秋十戈宣布，然后转向程嘉佑，“你们愿意分享一下创作过程吗？”

王雨晗这次主动站了起来：“其实是我们恋爱一周年时，嘉佑写给我的礼物。我当时感动哭了，就提议把最后一段改成了现在这样...”

“然后我们决定每周年都写一首诗，记录我们的故事。”程嘉佑补充道，眼里满是柔情。

活动结束后，学生们围着这对情侣问东问西。李欣冉兴奋地拉着秋十戈的袖子：“秋师傅，您看到了吗？程嘉佑有五千多微博粉丝！王雨晗还是校园公众号的主编！他们能来诗社，我们真的要火了！”

秋十戈看着被众星捧月的两人，若有所思。程嘉佑的诗确实写得不错，真挚动人，但他不确定这种带着表演性质的爱情展示是否偏离了诗歌的本真。

第二天，《浪漫的开始》被贴在了12号窗口最显眼的位置。秋十戈特意在旁边放了一支钢笔和便利贴，邀请读者留言。到中午时，诗旁边已经贴满了彩色便签：

“甜到蛀牙！”

“求同款男朋友！”

“原来学霸也这么浪漫~”

更让秋十戈哭笑不得的是，接下来几天，食堂里突然多了许多“认错人”的搭讪场景。几个男生甚至特意等在12号窗口附近，看到心仪的女生就上前说“你和我表妹长得好像”，搞得食堂阿姨们直摇头。

“秋师傅，这是好事啊！”李欣冉兴奋地统计着社交媒体上的数据，“‘食堂诗人’话题阅读量突破十万了！程嘉佑转发了我们的活动通知，报名参加诗歌大赛的人翻了一倍！”

秋十戈正在和面，闻言擦了擦额头的汗：“欣冉，诗歌不是工具...”

“但有了关注度，才能让更多人爱上诗歌啊！”李欣冉反驳，“您看，现在全校都在讨论诗社，连校长办公室都打电话来问情况呢！”

秋十戈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写诗，从来都是孤灯下的独白，从未想过要获得多少关注。但不可否认，程嘉佑和王雨晗的诗确实让更多人开始关注诗歌，甚至尝试创作。

周末晚上，秋十戈在宿舍重读《浪漫的开始》。诗里描述的紧张、期待和甜蜜如此鲜活，让他想起了自己二十多岁时的情感。也许诗歌本就该是这样——既是私密的日记，也是可以分享的故事。

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写一首新诗：《当爱情来到食堂窗口》。

周一早晨，秋十戈刚贴好新诗，就看到程嘉佑独自一人来到窗口前。

“秋师傅，早。”男生眼下有些青黑，不像上次见面时那么神采奕奕。

“你女朋友呢？”秋十戈随口问道，递给他一个刚出炉的煎饼。

程嘉佑犹豫了一下：“我们...有点小矛盾。”他抬头看着窗口上贴的《浪漫的开始》，“其实那首诗后面还有一段，雨晗不让我公开...”

秋十戈停下手中的活，静静等待他继续。

“是关于吵架的内容。”程嘉佑苦笑，“我们想把真实的恋爱过程记录下来，不只是甜蜜的部分。但雨晗担心影响形象...”

秋十戈思考片刻，从柜台下拿出一张空白卡片：“为什么不写首新诗，表达你现在的心情呢？诗歌最珍贵的就是真实。”

程嘉佑眼睛一亮，接过卡片，就着食堂油腻的餐桌开始写起来。秋十戈继续忙碌，偶尔瞥一眼专注书写的年轻人。他想起李欣冉说的“流量”和“关注度”，突然明白，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接触诗歌，只要文字是真诚的，就能打动人心。

下午，王雨晗出现在了窗口前，眼睛红红的。她默默读完了程嘉佑新写的诗《雨后的晴空》，在上面贴了一张小纸条，然后匆匆离去。

秋十戈没有窥探纸条内容，但他注意到，黄昏时分，程嘉佑和王雨晗手牵手来到了12号窗口前，一起读完了所有留言。临走时，程嘉佑对秋十戈比了个感谢的手势。

那天晚上，秋十戈在诗社的群里看到王雨晗发了一条消息：

“感谢诗歌让我们学会更好地表达。我和嘉佑决定开设一个专栏，记录真实的情侣日常，不只是甜蜜，还有争吵、和解和成长。第一篇文章明天发在校园公众号上，欢迎大家指教。”

李欣冉立刻回复了一连串欢呼的表情。秋十戈想了想，发了一句：

“诗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从不远离生活。”

发完这句话，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和李欣冉对诗社发展的期待并不那么矛盾。诗歌可以纯粹，也可以流行；可以是个人独白，也可以是公共话题。重要的是保持文字的温度和真诚。

窗外，华灯初上。秋十戈翻开笔记本，开始构思“窗口杯”诗歌大赛的评审标准。他决定明天找李欣冉好好谈谈，把她的新媒体创意和自己的文学坚持结合起来。毕竟，食堂窗口虽小，却能容纳千百种人生的味道。

4认识你的理由

第四章认识你的理由秋十戈正在擦拭12号窗口的玻璃，一个瘦高的男生在窗口前徘徊了三四趟，终于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男生留着简单的平头，宽大的黑色卫衣显得人更加单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对折的纸。“同学，要吃点什么？”秋十戈放下抹布问道。“那个...我...”男生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不是来吃饭的。”秋十戈这才注意到男生另一只手拿着一本《西方文学史》，书角卷边严重，显然经常被翻阅。这类学生他见过不少——想给他看诗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想参加诗社活动？”秋十戈放柔声音，“周三下午三点，就在这里。”男生摇摇头，突然把那张纸塞进窗口：“能...能请您看看吗？”纸上是工整的手写体，标题《认识你的理由》。秋十戈刚读完前四句，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一首青涩的情诗，记录着年轻人特有的心动与胆怯。秋十戈抬头看了一眼男生，对方正紧张地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他继续往下读，诗中描述了一个精心设计却最终失败的搭讪场景：故意掉落的书本，女生弯腰拾起的瞬间，还有那句在舌尖打转却未能说出口的俏皮话。《认识你的理由》图书馆的灯照在你路过的侧脸我手中的书突然变得很重。像一颗忐忑的心。散落在地像一场，预谋的邂逅你弯腰拾起。我的慌乱或者我该问路。假装迷失在，你的眼神里“请问，去你心里该怎么走？”这句话，在舌尖打转最后，我只是轻声说：“谢谢”你笑了。阳光在书页间跳跃。像无数个可能的开始“写得很好。”秋十戈真诚地说，“是真实发生的吗？”男生——柳云起，正如他诗末的署名——点了点头，耳朵尖红得透明：“上周三，在图书馆三楼西区。她帮我捡完书就走了，我只看到她校服上绣着‘林小满’三个字...”秋十戈注意到男生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秋师傅，窗口诗社会帮人...找人吗？”这个问题让秋十戈愣住了。二十年前，他也曾写过类似的情诗，写给食堂对面文具店的姑娘。那些诗最终都躺在抽屉里，和那个从未开始的爱情故事一起被时间遗忘。“我...我不知道...”秋十戈迟疑道，“诗社主要是...”“我们可以！”李欣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插进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窗口前，眼睛闪闪发亮，“这简直太浪漫了！一首寻找心上人的诗！柳同学是吧？我是诗社副社长李欣冉，我们一定帮你找到林小满！”柳云起的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句子。秋十戈看着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在爱情面前手足无措的乡下小子。“先...先把诗贴出来？”秋十戈试探性地建议。李欣冉已经掏出手机：“不仅要贴出来，还要发到所有校园平台！微博、公众号、表白墙！”她转向柳云起，“有那个女生的照片吗？或者更详细的描述？”柳云起摇摇头：“只有校服上的名字...她大概这么高，”他比划到自己的肩膀，“头发刚好到肩膀，戴一副圆框眼镜，左边眉毛上有颗小痣...”李欣冉飞速记录着：“文科学院？理科？”“不知道...”柳云起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拿着本《细胞生物学》，可能是生科院的？”秋十戈看着两个年轻人热烈讨论，默默将《认识你的理由》贴在了窗口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了一支笔和便利贴。他想，无论能否找到那个林小满，至少这首诗已经完成了它的第一个使命——将一份不敢说出口的心动变成了文字。第二天，《认识你的理由》成了全校热议的话题。便利贴上写满了鼓励：“柳同学加油！”“林小满快出现！”“这比偶像剧还浪漫！”更夸张的是，中午时分，十几个自称“林小满”的女生排队来到12号窗口前，有真来认领的，也有纯粹凑热闹的。秋十戈不得不让柳云起躲在厨房里，通过小窗辨认，可惜都不是图书馆那位。“这样不行。”下午休市时，秋十戈对李欣冉说，“太打扰那个真正的林小满了，如果她根本不想被找到呢？”李欣冉咬着笔帽：“但柳同学的诗是真的动人啊！您看这句‘你笑了。阳光/在书页间/跳跃’，这么美好的感情，难道不该有个结果吗？”秋十戈想说不是所有心动都需要结果，但看着李欣冉充满干劲的样子，他没说出口。傍晚，程嘉佑和王雨晗来到食堂，听说了这个“寻人启事”。“林小满？”程嘉佑皱眉思考，“文学院好像有个叫这个名字的学妹，在文学社做编辑。”王雨晗立刻掏出手机：“我问问。”几分钟后，她摇摇头，“不是她，那个林小满上周三整天都在校外参加活动。”柳云起眼中的光暗淡了一些。秋十戈拍拍他的肩膀：“诗已经贴出来了，如果那个女生看到，会明白你的心意的。”“但如果不是她来食堂呢？如果她根本不看诗呢？”柳云起的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焦灼。当晚，秋十戈在床头柜翻出一本旧相册。泛黄的照片里，二十岁的他站在一个小文具店前，身边没有别人。那些写给店主女儿的情诗，他最终一首也没送出去，除了那一首...。后来听说她嫁到了外地，而他在食堂一待就是十五年。第二天清晨，秋十戈在窗口贴了一首新诗：《给年轻的诗人》有些心动像朝露，等不到正午的阳光。但请相信，每一滴都曾真实地折射过太阳。柳云起是第一个读者。他站在窗前良久，最后对秋十戈深深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中午，一个意外访客来到了12号窗口——校园公众号的主编带着采访设备，要报道这个“诗歌寻人”的故事。李欣冉兴奋地张罗着，秋十戈却注意到柳云起悄悄从后门溜走了。“秋师傅，您是这个诗社的灵魂人物，能谈谈创办初衷吗？”主编将话筒递过来。秋十戈看着窗口上两首相邻的诗——一首充满期待的《认识你的理由》，一首温和劝慰的《给年轻的诗人》——突然明白了什么。“诗歌...是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他慢慢组织着语言，“窗口诗社就是想给大家一个地方，把这些话说出来，不管有没有回应。”采访结束后，李欣冉不解地问：“秋师傅，您不帮柳同学找人了吗？”秋十戈摇摇头：“诗已经替他表达了，这就够了。有些相遇本就该短暂如诗行。”正当两人说话时，程嘉佑匆匆跑进食堂：“找到了！生科院大三的林小满！我同学确认上周三她在图书馆值班！”秋十戈和李欣冉跟着程嘉佑来到生科院大楼，却在实验室门口被告知林小满请假回家了。“她看到那首诗了吗？”李欣冉急切地问。实验室的同学摇摇头：“不清楚，但她这两天确实怪怪的，总躲着人...”回食堂的路上，三人沉默不语。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秋十戈想起自己诗中那句“等不到正午的阳光”，突然有些后悔——也许他太早下了结论。就在他们回到食堂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柳云起站在12号窗口前，身边是一个娇小的女生。女生正低头读着《认识你的理由》，左边眉毛上的小痣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林...林同学？”李欣冉惊呼。女生抬起头，脸涨得通红：“我...我今天才看到诗。室友硬拉我来食堂...”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那天我也注意到你了，你的《西方文学史》...书角折得很特别...”柳云起呆若木鸡，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这次是真的意外。秋十戈悄悄退到后厨，将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透过小窗，他看到柳云起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什么，林小满掩嘴笑了起来，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窗，正好照在两人之间。那天晚上，窗口诗社的群里炸开了锅。柳云起发了一张照片：两本并排放在一起的书，《西方文学史》和《细胞生物学》，配文“谢谢大家的诗”。李欣冉兴奋地计划着要把这个成功案例推广出去，程嘉佑提议开设“诗歌传情”专栏，王雨晗已经开始构思报道标题。秋十戈看着手机屏幕上一串串跳跃的文字，想起了自己那本尘封的旧相册。他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下：《窗口》有些话，需要一扇窗才能被看见。有些光，必须经过折射才显得璀璨。而我们，都是彼此的那扇窗。

第五章虎仙山下秋十戈正在清理煎饼铛上的面糊残渣，抬头看见林小满独自站在12号窗口前。女孩今天没扎马尾，头发散在肩上，显得脸更小了。她不停地绞着手指，眼镜后的眼睛下有明显的黑眼圈。“林同学？要吃点什么吗？”秋十戈放下铲子问道。自从上周与柳云起相认后，这对年轻人经常一起来食堂，但今天却只有她一个人。林小满摇摇头，声音细如蚊呐：“秋师傅...能跟您单独谈谈吗？”秋十戈示意帮工照看窗口，带林小满来到食堂后门的小院子。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女孩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微微发抖。“柳云起知道你来吗？”秋十戈递给她一杯热豆浆。林小满捧着纸杯，热气氤氲中她的眼眶突然红了：“我不能...我不该接受他的诗。”她深吸一口气，“我在老家已经定亲了。”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平静的水面。秋十戈愣在原地，耳边突然响起自己昨天对李欣冉说的话——“有些相遇本就该短暂如诗行”——没想到竟一语成谶。“我家在虎仙山脚下，很穷。”林小满盯着豆浆表面凝结的薄膜，“全村就出了我一个大学生。学费...是定亲时男方给的。”秋十戈对虎仙山并不陌生。二十年前，他刚进城打工时曾在那里采石场干过半年。那里的山民彪悍直爽，但也固守旧俗，彩礼嫁妆的规矩比山上的石头还硬。“男方是做什么的？”他轻声问。“采石场老板的儿子。”林小满苦笑，“比我大八岁，初中没读完就跟着父亲做生意。我们只见过三次面，他说话时唾沫星子会溅到我脸上。”秋十戈注意到她说这话时，不自觉地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仿佛那想象中的唾沫还留在那里。“你父母知道柳云起的事吗？”林小满猛地摇头：“他们会打断我的腿。定亲时收了三万彩礼，说好我毕业就回去结婚。”她突然抓住秋十戈的袖子，“但我一直在勤工俭学，已经攒够了钱！秋师傅，我想退亲，可不敢一个人回去...您能帮我吗？”秋十戈看着女孩颤抖的手指，想起她读柳云起的诗时眼中闪烁的光。那首《认识你的理由》里描述的“阳光在书页间跳跃”，不正是年轻人应有的爱情模样吗？“柳云起知道这些吗？”“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林小满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在豆浆杯里激起小小的涟漪，“他那么干净的人，不该沾上这些事。”秋十戈摸出随身带的小本子，翻到一页空白处：“写下来吧，像柳云起那样。把你想说又不敢说的话，都写成诗。”林小满怔了怔，接过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二十分钟后，她将本子还给秋十戈，纸上是一首题为《虎仙山下》的诗：他们说山外的世界是悬崖边的野花看着美丽采了就会跌得粉身碎骨我攒的每一分钱都是向上攀爬的指节哪怕指甲缝里渗出血也想够到那朵，叫做选择的花秋十戈读完，沉默良久。这首诗没有柳云起的天真浪漫，却有一种粗粝的生命力，像石头缝里挣扎着长出的野草。“周末我陪你去虎仙山。”他终于说道，“但有个条件——这件事得告诉李欣冉。那丫头机灵，能帮我们想周全的办法。”林小满脸色煞白：“可她一定会告诉柳云起...”“不会的。”秋十戈摇头，“李欣冉虽然爱闹腾，但分得清轻重。”当天晚上，秋十戈把李欣冉叫到了教职工宿舍。听完林小满的故事，这个平时叽叽喳喳的姑娘罕见地沉默了十分钟。“我们应该报警。”她最后说。“不行。”秋十戈摇头，“虎仙山那种地方，警察去了也只能调解。况且男方确实给了钱，按当地习俗，退亲得还钱加赔偿，否则林小满家会有麻烦。”李欣冉咬着指甲在狭小的宿舍里来回踱步：“那就按规矩来！诗社可以发起募捐，我认识校报记者，做个专题报道...”“你嫌林小满压力不够大吗？”秋十戈打断她，“让全校都知道她的事？”李欣冉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上：“那怎么办？真要去那个什么虎仙山？太危险了！”秋十戈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铁盒，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显示二十出头的他站在“虎仙山采石场”的牌子前，身边几个粗壮汉子搭着他的肩。“我年轻时在那儿干过活，认识些人。”他轻声说，“只要按规矩退钱，应该不会有事。”李欣冉瞪大眼睛：“秋师傅！您还有这经历？”她突然凑近，“等等...您该不会认识那个采石场老板吧？”秋十戈苦笑：“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但山里人记性好，希望还有人认得我。”第二天一早，林小满来到食堂后门，将一张银行卡塞给秋十戈：“里面有四万，三万是彩礼，一万算利息...我做了三年家教，还帮实验室整理数据...”秋十戈没有接：“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办法。你父母知道你想退亲吗？”林小满低下头：“阿爹会说女娃读书多了心就野了...阿妈怕采石场的人，说他们连村长都敢打。”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但我想留在城里当医生，已经保研了...我不想一辈子在山上生孩子、喂猪、等丈夫从矿上回来。”这番话让秋十戈想起了铁盒里另一张照片——文具店女儿温柔的笑脸。当年如果他勇敢一点，是不是现在的生活会完全不同？“周六早上六点，校门口见。”他终于接过银行卡，“穿结实点的鞋子，虎仙山的路不好走。”李欣冉执意要同行，还偷偷准备了两瓶防狼喷雾。周五晚上，三人聚在食堂角落制定计划。“到了村里，我先去找老熟人探探口风。”秋十戈指着地图说，“林小满待在村委会别乱跑，李欣冉你负责...”他的话被突然推开的食堂大门打断。柳云起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紧握着一张纸——正是林小满写的那首《虎仙山下》。“为什么瞒着我？”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林小满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跳起来，碰翻了椅子。李欣冉懊恼地拍了下额头：“我笔记本忘在图书馆了...一定是柳云起...”“我去了图书馆所有楼层！”柳云起几乎是吼出来的，“就为了找到你说的那本《细胞生物学》！然后在李欣冉的笔记本里看到了这个...”他抖着手中的纸，“你要去退亲？一个人？”“不是一个人。”秋十戈平静地说，“我们明天一起去。”柳云起冲到林小满面前：“我也去！”“不行！”三个人异口同声。“你根本不懂虎仙山是什么地方！”林小满急得直跺脚，“那些人喝醉了连自己爹都打！你一个城里长大的...”“所以我更应该去！”柳云起抓住她的手，“诗里写的‘选择的花’，不该是你一个人去摘！”秋十戈看着两个年轻人争执，突然意识到自己二十年前缺少的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他清了清嗓子：“柳云起，你父母知道吗？”男生摇摇头：“他们去国外学术交流了...但我成年了，可以为自己负责！”“胡闹！”秋十戈难得严厉起来，“你以为这是演电影吗？真出事怎么办？”“那林小满出事怎么办？！”柳云起反问，眼眶通红，“秋师傅，您说过诗歌是那些说不出口的话...现在她的话说出来了，我们难道不该帮她实现吗？”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敲在秋十戈心上。他看了看李欣冉，姑娘正偷偷抹眼泪；又看了看林小满，女孩咬着嘴唇，眼中的倔强里混进了一丝动摇。“好吧。”秋十戈长叹一声，“但你必须答应我，到了那里一切听指挥，情况不对立刻撤。”柳云起用力点头，像个接到军令的士兵。秋十戈突然觉得，这个昨天还因为一首情诗脸红的大学生，此刻眉宇间竟有了几分男子汉的坚毅。夜深了，秋十戈独自收拾着行李。他从铁盒底层取出一张泛黄的名片——“虎仙山采石场赵大勇”。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工友应该已经当上老板了吧？如果运气好，或许这次危险的行动能和平解决。他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重返虎仙山》二十年前带走的是满手老茧和未说出口的誓言。如今回去带着年轻人的勇气和一句迟到的“不”。窗外，初春的夜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远山的呼唤。

第六章卖铅笔的女孩

虎仙山的盘山公路比秋十戈记忆中宽了些，但依然崎岖不平。大巴车每转一个弯，李欣冉的脸色就白一分，而柳云起则紧紧攥着林小满的手，好像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似的。

“前面就是村口了。”林小满小声说，指向远处一片灰蒙蒙的建筑群。采石场扬起的石粉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村庄，二十年前如此，今天依然如此。

秋十戈望着窗外，心跳逐渐加速。他摸了摸胸前内袋里的铁盒，那里装着赵大勇的名片和那张站在采石场前的旧照片。二十年了，不知道当年的工友还认不认得自己。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赤膊汉子正在打牌，看到大巴停下，纷纷投来警惕的目光。林小满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往秋十戈身后躲。

“林家的闺女回来了？”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眯眼认出了她，“还带了这么多人？”

秋十戈上前一步：“老哥，打听个人，赵大勇还在采石场吗？”

牌桌瞬间安静下来。老汉上下打量着秋十戈：“你是他什么人？”

“二十年前的工友。”秋十戈从钱包里抽出那张旧照片，“麻烦告诉他，秋十戈来找他叙旧。”

老汉接过照片，脸色变了变，对旁边一个年轻人耳语几句。年轻人跳上摩托车，一溜烟往山后去了。

“等着吧。”老汉把照片还给秋十戈，眼神复杂，“大勇现在可是大老板了，见不见你难说。”

四人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等待。林小满紧张得直抖，柳云起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李欣冉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一直放在包里，想必握着那瓶防狼喷雾。

约莫半小时后，山路上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一辆黑色路虎卷着尘土驶来，猛地刹在槐树前。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跳下车，锃亮的皮鞋踩在泥地上。他穿着考究的条纹衬衫，脖子上却戴着一条粗金链子，文明与粗犷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秋十戈？”男人声音洪亮，“真是你小子！”

秋十戈站起身，二十年岁月在两人之间流淌。赵大勇发福了不少，但眉宇间那股狠劲丝毫未减。他大步走来，突然一拳捶在秋十戈肩上：

“二十年没消息，老子以为你死了！”

这一拳力道不小，秋十戈踉跄了一下，苦笑道：“大勇哥手劲还是这么大。”

赵大勇的目光扫过三个年轻人，在林小满脸上停留片刻：“林家丫头？听说你在城里勾搭上小白脸要退亲？”他转向秋十戈，“你带她来的？”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秋十戈深吸一口气：“大勇哥，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赵大勇哼了一声，挥手示意他们上车。路虎沿着崎岖山路开到半山腰一栋三层小楼前，门口两个穿黑t恤的年轻人恭敬地叫“老板”。

客厅里，赵大勇让人上了茶，然后盯着秋十戈：“说吧，怎么回事？”

秋十戈从内袋取出林小满的银行卡：“这是四万，三万彩礼加一万利息。孩子想退亲，按规矩来。”

赵大勇没接卡，而是点燃一支烟：“你知道她定的是谁家吗？程彪的儿子程虎。”

这个名字像一记闷雷砸在秋十戈胸口。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程彪，采石场原来的监工，仗着姐夫是副乡长横行霸道。

“程彪...还在？”秋十戈声音发干。

“死了。”赵大勇吐了个烟圈，“两年前喝酒摔沟里了。但他儿子程虎接了班，比他老子还狠。”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秋十戈，“而且一直记着二十年前那笔账。”

李欣冉忍不住插嘴：“什么账？”

赵大勇没理她，继续对秋十戈说：“记得那晚你怎么跟我说的？‘这辈子都不会回虎仙山了，程彪会弄死你’。现在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小满脸色煞白：“秋师傅...我不知道...”

“不关你的事。”秋十戈摆摆手，直视赵大勇，“大勇哥，当年我救的是你亲妹妹，今天你帮不帮这个忙？”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赵大勇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对门口的手下吼道：“都出去！把门关上！”

等房间里只剩他们五人，赵大勇才压低声音：“秋十戈，你还有脸提小芹？当年你跑了，知道她怎么过的吗？”

秋十戈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还好吗？”

“县实验小学老师，年年评先进。”赵大勇冷笑，“三十八岁了还不结婚，你说好不好？”

这个答案像一把钝刀捅进秋十戈的胃里。文具店那个爱笑的姑娘，竟然一直在等他？不可能，她明明...

“她不是嫁到外地去了吗？”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放屁！”赵大勇一拳砸在茶几上，茶杯跳了起来，“谁跟你说的？程彪？”

秋十戈茫然地点点头。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后，他再也没敢联系赵小芹，只从工友那里听说她很快嫁人了。

“程彪那王八蛋到处散播谣言，就是怕你回来！”赵大勇咬牙切齿，“小芹等了你两年，后来心灰意冷专心教书...但她床头一直放着本《唐诗三百首》，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

柳云起突然出声：“秋师傅，您写过诗给那位赵老师？”

秋十戈没回答，他的思绪飘回二十年前。那些在工棚里写的情诗，他一首也没敢送出去，除了...

“就一首。”他轻声说，“她生日那天，我夹在她买的《唐诗三百首》里了。”

赵大勇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那首《给卖铅笔的女孩》？”

秋十戈震惊地抬头：“你知道？”

“小芹背得滚瓜烂熟。”赵大勇重重坐回椅子上，“妈的，老子最烦这些情情爱爱的破事。但现在程虎马上要带人来了，你们想怎么办？”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摩托车队的轰鸣声。李欣冉跑到窗边一看，吓得声音都变了：“至少有十几辆摩托车往这边来！”

“程虎知道我在这？”秋十戈问。

赵大勇哼了一声：“整个虎仙山都是他的眼线。你们一进村他就知道了。”

林小满突然哭了起来：“对不起...都是我...”

柳云起一把抱住她：“别怕，有我在！”

秋十戈看着这对年轻人，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赵小芹。历史不能重演，这次他必须站出来。

“大勇哥，”他站起身，“让我见程虎。按山里的规矩来。”

赵大勇眯起眼睛：“你想单挑？程虎可是比他爹厉害多了！”

“不。”秋十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按诗人的规矩。”

摩托车队已经停在了院外。一个满脸横肉的年轻人带头冲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壮汉。

“赵叔！”年轻人——显然是程虎——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我老丈人家的逃婚闺女回来了？还带了个城里小白脸？”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秋十戈时突然凝固：“等等，这老东西有点眼熟...”

“程虎，”赵大勇沉声道，“这是秋十戈，二十年前...”

“秋十戈？！”程虎的脸瞬间扭曲，“我爸临死前还念叨的名字！”他一挥手，“给我打！往死里打！”

壮汉们一拥而上。赵大勇猛地站起来：“都他妈给我住手！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

程虎勉强压住怒火：“赵叔，这小子当年差点害死我爸...”

“放屁！是你爸想强奸我妹妹！”赵大勇怒吼，“要不是秋十戈发现得早...”

秋十戈上前一步：“程虎，当年的事是我们那辈的恩怨。今天我来是为了林小满退亲的事，按规矩带了钱来。”

程虎狞笑：“规矩？在虎仙山，老子就是规矩！”他指着林小满，“这贱人收了我家钱还敢在外面勾三搭四，今天谁也别想站着出去！”

柳云起突然冲到前面：“你嘴巴放干净点！现在是法治社会...”

程虎一拳挥来，柳云起踉跄着后退，鼻血顿时流了下来。林小满尖叫一声扑上去护住他。

秋十戈看着这一幕，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同样是年轻人保护心爱女孩的冲动，同样是面对强权的不屈。但这次，他不再是那个落荒而逃的懦夫了。

“程虎！”他提高声音，“听说你父亲死前常提起我？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那么恨一个厨子？”

程虎愣了一下：“你他妈少...”

“因为我写了一首诗。”秋十戈翻开小本子，“不是骂他的，是写给赵小芹的。就这一首诗，让他怕了二十年。”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连程虎的手下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诗歌在虎仙山是稀罕物，更别说能让程彪害怕的诗。

秋十戈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

《给卖铅笔的女孩》

你递来的不是铅笔，

是一根根火柴。

每次交易，

都擦亮一根，

照亮我黑暗的工棚。

我想买下整盒，

又怕太亮的火光，

会暴露我沾满石粉的

卑微模样。

但今天，

我要用全部积蓄，

换你手中那支

画着向日葵的钢笔。

因为听说，

它写下的字，

会在黑暗中

发光。

朗诵完毕，院子里鸦雀无声。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赵大勇。这个粗犷的汉子别过脸，飞快地抹了下眼睛。

“操，二十年前的诗还记得这么清楚...”他嘟囔着。

程虎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困惑：“就这？一首酸诗？我爸怕这个？”

“你爸怕的不是诗。”赵大勇冷笑，“是诗里说的那种光。那种能照出他畜生本相的光。”

秋十戈走向程虎，递上银行卡：“四万，按规矩退亲。林小满保研了，将来是医生。你程虎要真有种，就堂堂正正找个喜欢你的人，别学你爸那套。”

程虎脸色阴晴不定，突然一把打掉银行卡：“谁他妈要钱！老子要的是面子！全村都知道...”

“程虎。”赵大勇突然厉声打断，“你动他们一下试试。别忘了你采石场的炸药是谁供的。”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程虎头上。他瞪着秋十戈，又看看赵大勇，最后目光落在满脸是血的柳云起和瑟瑟发抖的林小满身上。

“操！”他突然转身对手下吼道，“走！”

摩托车队的轰鸣声远去后，赵大勇长舒一口气：“秋十戈，你他妈还是这么会惹麻烦。”

秋十戈苦笑着捡起银行卡：“谢谢大勇哥。”

“别谢我。”赵大勇掏出手机，“要谢就谢小芹吧...她马上到。”

秋十戈的手一抖，银行卡又掉在了地上。二十年了，他终于要见到那个卖铅笔的女孩了...

5爱情的力量

山间的风带着松木的清香，柳云起和林小满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走着。退亲的事暂时解决了，两人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脚步都轻快起来。

“等回学校，我带你去尝尝北门那家芋圆。”柳云起牵着林小满的手，小心避开路上的碎石，“老板是我老乡，每次都给我多加料。”

林小满抿嘴笑了，阳光下树的影子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那我得带你去生科院的实验田，这个季节油菜花正好开了，金灿灿的一片...”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眉头微蹙。柳云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前方岔路口站着两个人——程虎和一个瘦高个青年，后者手里摆弄着一根麻绳。

“快走。”林小满压低声音，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柳云起的手心。

两人刚转身，身后又冒出两个青年，堵住了退路。程虎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城里来的文化人，这么急着走？”

柳云起把林小满拉到身后，心跳如擂鼓。他鼻梁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但此刻顾不上了：“程虎，钱是你自己不要，赵老板也说了...”“闭嘴！”程虎猛地抡起手中的粗木棍砸向路边的小树，树枝应声断裂，“赵大勇算个屁！在虎仙山，得罪我程虎的没一个好下场！”

瘦高个——赖志强——晃着麻绳走近：“虎哥，这小白脸交给我。上次在赵家没打痛快...”

林小满浑身发抖，却突然冲到柳云起前面：“程虎！刚才不是说清楚了吗？你还想怎样？有本事冲我来！”

“哟，还挺护着小白脸？”程虎一把拽住林小满的手腕，“等会儿让你看着他挨打，看你还硬气不！”

柳云起脑子“嗡”的一声。他从未打过架，甚至连吵架都很少，但此刻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扑上去撞开程虎：“放开她！”

这一撞出乎程虎意料，他踉跄着松开了手。柳云起趁机拉着林小满就往山路下方冲，却听见身后程虎的怒吼：“抓住他们！”

碎石在脚下滚动，林小满的呼吸声近在耳边。柳云起拼命回忆来时的路，只要能跑到村口的商店就有救了...

“啊！”林小满一声惊叫，被赖志强拽住了衣角。柳云起转身去拉她，后脑突然遭到重击，眼前一黑跪倒在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他摸了一把，满手鲜红。

“云起！”林小满的哭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柳云起摇晃着站起来，看见程虎正揪着林小满的头发往树林里拖，赖志强则拿着麻绳向他走来。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山风卷着沙土迷了他的眼，但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不能让林小满受伤害。

“跑！小满，跑啊！”他嘶吼着扑向程虎，死死抱住对方的腰。程虎咒骂着用木棍砸他的背，每一下都像火烧般疼痛，但柳云起就是不松手。

“快跑！去找秋师傅！”他冲吓呆的林小满喊道，声音因为疼痛而扭曲。

林小满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往山下跑去。赖志强想去追，却被柳云起伸腿绊了个趔趄。

“妈的！”程虎暴怒，一棍砸在柳云起额头上。剧痛中柳云起眼前发黑，手指终于松开了。他瘫软在地上，模糊地看见程虎追向林小满逃跑的方向...

与此同时，赵大勇家的院子里，秋十戈正局促地站在一棵老梨树下。梨花盛开如雪，树下站着一位穿浅蓝色衬衫的女子，齐耳短发，眼角已有细纹，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小芹...”秋十戈嗓子发干，准备好的话全忘光了。

赵小芹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捏着一本旧《唐诗三百首》：“你的诗，我一直留着。”

简单一句话，让秋十戈眼眶发热。他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盒：“我...我也留着你的照片...”

赵小芹走近一步，梨花的影子在她脸上摇曳：“哥说你在大城市当厨师？”

“大学食堂...也算不上什么正经厨师...”秋十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粗糙、布满老茧，和二十年前在采石场时没什么两样。

“写诗了吗？”赵小芹轻声问。

“写了...很多...”秋十戈抬头，突然发现她眼里噙着泪水，“小芹，对不起，当年我...”

一声尖锐的呼喊打断了他们。林小满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头发散乱，脸上全是泪痕：“秋师傅！救命！柳云起他...程虎他们...”

秋十戈脸色骤变，顾不上多问就往外冲。赵小芹一把拉住他：“等等！”她转身朝屋里喊：“哥！程虎又在惹事！”

赵大勇骂骂咧咧地提着猎枪出来：“这兔崽子活腻了！”他对门口两个手下吼道：“去叫人！把程虎给我揪回来！”

秋十戈已经跟着林小满冲出了院子。女孩的脚踝肿得老高，每跑一步都疼得吸气，但仍然拼命往前带路：“就在上面那个岔路口...柳云起流了好多血...”

山路陡峭，秋十戈的心跳得比爬坡还急。二十年了，历史竟然重演——同样是年轻人因爱情惹上麻烦，同样是程家的人施暴。但这次，他绝不会再逃避。

拐过一道弯，惨烈的景象映入眼帘：柳云起蜷缩在路中央，白衬衫被血染红了大半；程虎正用脚踢他的肚子，赖志强在一旁煽风点火。

“住手！”秋十戈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

程虎抬头，金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哟，老东西来送死？”

秋十戈二话不说冲上去，一记老拳砸在程虎脸上。这一拳凝聚了二十年的愤怒，程虎踉跄着后退，鼻血直流。

“你打我爹的债还没还！”程虎咆哮着扑上来。两人扭打在一起，滚下山坡。秋十戈毕竟年纪大了，很快被压在下面，程虎的拳头雨点般落下...

“砰！”

一声枪响震彻山谷。程虎的动作僵住了，缓缓回头。山坡上，赵大勇端着猎枪，脸色阴沉如铁；赵小芹扶着摇摇欲坠的林小满，眼里满是怒火；十几个村民手持农具站在后面，沉默地形成包围圈。

“程虎，”赵大勇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爹死了，你就忘了虎仙山谁说了算？”

程虎慢慢举起手，从秋十戈身上爬起来：“赵叔，我就是教训教训...”

“闭嘴！”赵大勇一枪托砸在他肩上，“带着你的人滚！再敢动他们一根汗毛，老子让你采石场开不下去！”

赖志强早就溜得没影了。程虎恶狠狠地瞪了秋十戈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秋十戈顾不上追，赶紧去看柳云起。年轻人已经半昏迷，额头伤口触目惊心，但嘴里还喃喃念着：“小满...跑...快跑...”

“我在这儿，我没事...”林小满哭着握住他的手，眼泪滴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

赵小芹熟练地检查伤势：“头皮裂伤，肋骨可能断了，得马上送县医院。”

赵大勇招呼几个村民用门板做了副简易担架。抬柳云起下山时，秋十戈一直握着他冰凉的手，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躺在工棚里养伤的情景。不同的是，这次受害者有人守护，不会独自忍受痛苦。

山路蜿蜒，夕阳西下，晚霞透着一丝血红。赵小芹走在秋十戈身边，轻声问：“那孩子...对你很重要？”

秋十戈看着担架上苍白的脸庞：“他写了一首诗...比我勇敢...”

赵小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唐诗三百首》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比你二十年前勇敢吗？”

秋十戈瞥见那张纸上熟悉的字迹，心脏几乎停跳——那是他写给赵小芹的第一首诗，原来她一直随身携带。

“这次...别走了。”赵小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至少...等梨花谢了再说...”

秋十戈没有回答，只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前方，林小满正一边抹泪一边给柳云起讲他们未来的计划：毕业后的公寓，养一只猫，周末去图书馆...年轻人的爱情，连伤痛都挡不住。

担架经过一片油菜花田，金灿灿的花朵在夕阳下燃烧般绚烂。秋十戈突然想起柳云起诗里的句子：“阳光/在书页间/跳跃”。原来有些光，真的能穿透二十年时光，照亮最黑暗的角落。

县医院的灯光苍白刺眼。柳云起被推进急诊室后，李欣冉才匆匆赶到，手里还拿着刚买的绷带和碘酒——她原本在村里药店采购应急物资。

“怎么样了？要不要输血？我是o型！”她气喘吁吁地问，看到秋十戈脸上的伤又惊叫起来，“秋师傅！您也受伤了？”

“我没事。”秋十戈摇摇头，“柳云起保护了林小满，很勇敢。”

李欣冉眼眶红了：“那个书呆子居然会打架...”

“为了重要的人，谁都能变勇敢。”赵小芹轻声说，目光与秋十戈相遇，两人同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医生出来说柳云起需要缝针和拍片，但没有生命危险。林小满终于止住眼泪，靠在李欣冉肩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走廊长椅上，秋十戈和赵小芹并肩坐着。二十年的光阴横亘其间，又仿佛从未存在。

“那首诗...”秋十戈打破沉默，“你还记得最后一句吗？”

赵小芹微微一笑，轻声念道：“因为听说，它写下的字，会在黑暗中发光。”

窗外，虎仙山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山还是那座山，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6痛失真爱

梨花开得正好，月光将花瓣映得近乎透明。秋十戈和赵小芹坐在老梨树下，中间放着那本《唐诗三百首》，翻到夹着诗稿的那一页。

“明天几点的车？”赵小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早上七点。”秋十戈看着她被月光映照的侧脸，“回学校帮几个孩子再请几天假，另外，把食堂的工作交接好...最多两周就回来。”

赵小芹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正好赶上梨花谢。可以做梨花糕给你吃，你以前最爱吃的。”

秋十戈喉头发紧。二十年前在采石场，赵小芹每次来看哥哥都会带一包梨花糕，用油纸仔细包好，悄悄塞给他。那种清甜的味道，成了他记忆中最温暖的片段。

“小芹，”他突然说，“当年如果我勇敢一点...”

“嘘。”赵小芹将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你看这首诗，‘会在黑暗中发光’...它真的发光了，不是吗？”

秋十戈低头看着那张泛黄的诗稿。纸已经脆了，字迹也有些模糊，但每个字都像刻在他心上一样清晰。

夜风吹落几片花瓣，落在赵小芹的发间。秋十戈伸手想拂去，却在碰到她头发时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抚摸。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坍缩成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敢开口的毛头小子。

“秋十戈，”赵小芹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微微发颤，“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吗？”

秋十戈屏住呼吸。

“因为我相信写这首诗的人，”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定会回来。”

这句话击碎了秋十戈最后的克制。他一把将赵小芹搂进怀里，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梨花香气。她的身体比他记忆中更瘦小，肩膀在他掌心下微微发抖。

“这次我不会走了。”他承诺道，声音闷在她的发丝里，“我发誓。”

赵小芹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梨花瓣无声地飘落，见证着这个迟来二十年的拥抱。

清晨的山路笼罩在薄雾中，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秋十戈背着简单的行李，赵小芹执意要送他到村口。两人十指相扣，走得极慢，都想把这最后的相处时间拉长一点。

转过一个山坳，村口的老槐树已经隐约可见。秋十戈停下脚步：“就送到这儿吧，雾大路滑。”

赵小芹刚要说话，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岔路传来。四个黑影从雾中冲出，为首的程虎手持木棍，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想走？”程虎吐掉嘴里的草根，“老子一直在等你落单！”

秋十戈本能地将赵小芹护在身后：“程虎！你打伤柳云起的事，警察还在找你，你...”

“少他妈唬人！”程虎一挥手，三个同伙呈扇形围上来，“昨天要不是赵大勇多管闲事...”

赵小芹从秋十戈身后站出来，声音出奇地冷静：“程虎，你爸当年就是因为作恶多端不得善终，你想步他后尘？”

这句话激怒了程虎。他怒吼一声抡起木棍砸来，秋十戈推开赵小芹，自己肩膀挨了重重一击，疼得眼前发黑。

“跑！小芹！去叫人！”他忍着剧痛扑向程虎，却被另外三人按倒在地。拳头和靴子如雨点般落下，他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温热的血从嘴角溢出。

“放开他！”赵小芹的喊声传来。秋十戈勉强抬头，看见她捡起一块石头砸中一个打手的后背。那人痛呼一声松了手。

程虎咒骂着转身，飞起一脚踹在赵小芹腹部。她踉跄后退，绊到一块凸起的山石，整个人向后仰去。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秋十戈看到她惊恐睁大的眼睛，伸向他的手臂，还有那本从怀中掉出的《唐诗三百首》...

“小芹！！”

她的后脑撞上尖锐的岩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鲜血瞬间涌出，在灰白的石面上蔓延成触目惊心的红。

程虎和他的同伙呆住了。秋十戈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压制爬向赵小芹。她的眼睛还睁着，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鲜血很快浸透了她的头发，在地上积成一滩。

“救护车...叫救护车！”秋十戈嘶吼着，手忙脚乱地脱下外套按在她脑后，但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料。赵小芹的手指抽搐着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警笛。程虎脸色大变，喊了声“走！”，带着同伙仓皇逃入雾中。

秋十戈的世界缩小到只剩怀中渐渐冰冷的躯体。赵小芹的瞳孔开始扩散，但她的目光仍固执地寻找着他的脸。他俯身贴近她蠕动的嘴唇，只听到几个破碎的音节：

“...诗...”

然后她的手突然松开，永远地垂了下去。那本《唐诗三百首》摊开在地上，泛黄的诗稿被风吹起，轻轻落在血泊中。

秋十戈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将赵小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她身体里流逝。她的血染红了他的衬衫，温热黏稠，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后来发生的事情，秋十戈只记得零碎片段：警车的红灯，医护人员徒劳的心肺复苏，赵大勇崩溃的哭喊，还有自己手上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迹——尽管那血早已干涸。

三天后，程虎在邻县一个小旅馆被捕。听说警察破门而入时，他正对着电视喝闷酒。

赵小芹下葬那天，虎仙山下了场小雨。她被安葬在山坡上，那里可以俯瞰整片梨园。秋十戈亲手在墓碑上刻下那首《给卖铅笔的女孩》，每一个字都像刻在自己心上。

赵大勇红着眼睛递给他一个布包：“小芹的东西...你应该留着。”

里面是那本染血的《唐诗三百首》，和一张秋十戈从未见过的照片——年轻的赵小芹站在文具店门口，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秋十戈，我等你”。照片背面标注的日期，正是他离开虎仙山后的第二年春天。

秋十戈在坟前坐到日落，直到最后一缕阳光从墓碑上消失。他轻轻抚摸冰冷的石头，仿佛还能感受到赵小芹指尖的温度。

“你说诗会在黑暗中发光...”他低声说，“可我的光没了。”

山风呜咽着掠过新坟，卷起几片残存的梨花瓣，飘向远方。

回城的火车上，秋十戈一直紧握着那本《唐诗三百首》。血迹已经干涸，将书页黏在一起，但他不敢用力分开，怕弄碎了她最后触碰过的痕迹。

窗外，虎仙山的轮廓渐渐模糊。秋十戈翻开笔记本，却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任何诗句。所有的词句都随着赵小芹一起，长眠在那片梨花盛开的山坡上。

他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无声滑落。在黑暗的视野里，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卖铅笔的女孩，站在晨光中的柜台后，对他微笑。

7致诗人

秋十戈回到学校已经一周了。12号窗口的玻璃上依然贴着诗，但都是以前的旧作。他机械地翻炒着锅里的饭菜，眼睛里的光似乎永远留在了虎仙山的那个山坡上。

周三下午的诗社活动，他让李欣冉全权主持。自己只是坐在角落，听着年轻人们朗诵那些关于爱情、理想与未来的诗句，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另一个世界。

“秋师傅。”活动结束后，李欣冉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有位老师想见您...”

秋十戈抬头，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食堂门口。夕阳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的金发镀上一层红铜色的光晕。玛利亚·伊万诺夫娜，俄语系的客座教授，学生们私下称她为“冰雪女神”——不仅因为她来自俄罗斯，更因那种矜持优雅的气质。

“您好，秋先生。”玛利亚的汉语很标准，只有轻微的卷舌音，“可以占用您几分钟吗？”

秋十戈茫然地点点头，示意她坐下。玛利亚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笔记本，双手递给他。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她的蓝眼睛闪烁着不安与期待，“请收下。”

秋十戈解开细绳，翻开封面，呼吸为之一滞。这是一本手工装订的诗集，扉页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秋十戈诗选》，下方还有一行俄文。每一页左侧是他的一首诗，右侧是俄语翻译，页边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评注。

“您...什么时候...”秋十戈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纸页，那些被他随手写下的文字，在这里被如此珍重地对待。

“从去年4月开始。”玛利亚的声音轻柔如雪，“我在12号窗口读到您的第一首诗《春雨》，就被打动了。后来每天路过窗口我都会偷偷拍下你贴的诗...”

秋十戈翻到《给卖铅笔的女孩》那一页，看到俄语译文下方有一行小字：“爱是黑暗中发光的手稿，被命运揉皱却永不褪色。——m”

他的眼眶突然发热。这首诗他从未公开过，是上周回来后贴在窗口的，为的是...

“赵女士的事，我很遗憾。”玛利亚轻声说，“她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人。”

秋十戈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她姓赵？”

玛利亚指了指诗集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则剪报，是当地报纸对“虎仙山命案”的简短报道，旁边还有她翻译的俄文。

“诗歌不会说谎。”她温柔地说，“您诗中那个‘卖铅笔的女孩’，眼睛里一定盛满了星光。”

秋十戈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这个异国女子，竟从他的诗里读出了他整个灵魂。

“我...写了一首诗。”玛利亚从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不是很好...但想请您指教。”

信封里是一张淡蓝色的信笺，上面是用汉语写的

《致诗人》：

你诗行里的雪

落在我故乡的平原上

如此相似——

那种寂静

那种将万物

温柔覆盖的

方式

你失去的爱人

像莫斯科河上的薄冰

透明，易碎

却映照过

最完整的月光

如果允许

我愿成为

你新诗里的

一个标点

不必是惊叹号

只需一个

小小的

破折号——

连接你过去的

痛

与未来的

可能

秋十戈读完，久久不能言语。这首诗里有俄罗斯文学特有的深沉与辽阔，却又奇妙地融合了中国诗歌的含蓄。最让他震动的是，她竟能如此精准地理解他的失去与哀伤，却不试图“治愈”他，只愿做一个“破折号”。

“玛利亚老师...”他艰难地开口，“我...”

“不需要现在回答。”玛利亚微笑着站起身，“诗歌已经替我们说了该说的，不是吗？”

她轻轻按了按他的手，留下诗集和那首《致诗人》，像一阵轻柔的风般离开了食堂。秋十戈望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她的步伐不如往常优雅——原来她也在紧张。

第二天清晨，秋十戈比往常早到食堂一小时。他站在12号窗口前，将玛利亚的诗集和一张新写的字条放在显眼位置。字条上写着：

《给翻译者》

你不仅翻译文字

还翻译了

我沉默的

疼痛

这本子空白很多

够写很多

破折号——

和可能的

开始

李欣冉是第一个发现的。她尖叫一声，立刻掏出手机拍照，然后风一般冲去俄语系教学楼。半小时后，食堂里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学生，玛利亚被簇拥在最前面，脸颊绯红。

“读出来！”学生们起哄，“玛利亚老师，读秋师傅的新诗！”

玛利亚捧着那张字条，用她带着俄罗斯腔调却异常优美的汉语，将《给翻译者》读了两遍——一遍中文，一遍她自己即兴翻译的俄语。读到“破折号”时，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雪地上掠过的一缕风。

秋十戈站在窗口后，看着这个金发碧眼的异国女子如此珍重地对待他仓促写下的诗句。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手中的纸页上，他突然意识到，诗歌确实如她所说——能跨越语言、国界，甚至生死的距离。

“秋师傅！”李欣冉挤到窗口前，眼睛亮晶晶的，“下周三诗社活动，玛利亚老师答应来当特别嘉宾！她要朗诵普希金的诗！”

秋十戈点点头，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递给玛利亚：“给你的。”

笔记本扉页上，他用最工整的字迹写着：“给能听见诗之回声的人——秋十戈”。

玛利亚接过本子，突然用俄语说了句什么，然后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是我们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当一个人真正被听见，他就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食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起哄声。秋十戈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像冻僵的手指触碰到了热水杯。不是滚烫的，刚刚好的温度。

他转身回到煎饼铛前，开始准备今天的早餐。面糊倒在铁板上的声音，蒸汽升腾的声音，学生们讨论诗歌的声音...这些平凡的音符组成了生活的乐章。而在这乐章的某个间隙，他仿佛听见赵小芹的轻笑，和一句几不可闻的“好好活着”。

窗外，春风拂过校园，樱花纷纷扬扬。秋十戈想，也许有一天，他会再次写出完整的诗。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在那之前，破折号就足够了——

那天晚上，秋十戈躺在床上翻看玛利亚制作的诗集。在《晨光中的食堂》那一页，他发现了一段俄语评注。用手机翻译后，屏幕上显示出这样的文字：

“这位诗人用炒菜的铲子写下最动人的诗句。他的文字里有油烟的温暖，有清晨的孤独，还有一种罕见的品质——对平凡生活的神圣敬意。读他的诗，我闻到了故乡面包房的香气，看到了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伟大的诗歌从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它只需要像秋先生这样，把灵魂的碎屑撒在纸上。”

秋十戈轻轻合上诗集，望向窗外。月光如水，繁星如梦。在某个遥远的国度，也有人正望着同样的月亮，读着他的诗。这个念头，不知为何，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

8伏特加与龙井

五月的镜湖畔，丁香花开得正盛。傍晚的风裹挟着花香，吹皱了湖面，也吹乱了玛利亚的金发。她随手将头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秋十戈想起二十年前文具店里，赵小芹也是这样别头发的——只不过玛利亚的发丝像阳光下的麦浪，而赵小芹的是墨染的绸缎。

“想她了？”玛利亚突然问，蓝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更深。

秋十戈一怔。这个俄罗斯女子总能精准捕捉他飘远的思绪，就像读懂他诗中未言明的隐喻。

“嗯。”他诚实地点点头，“但不再那么痛了。”

玛利亚从野餐篮里取出一个小银壶和两个小杯子：“尝尝，我家乡的味道。”

伏特加的辛辣滑过喉咙时，秋十戈忍不住咳嗽起来。玛利亚大笑，笑声惊飞了湖边的一对白鹭。她忽然凑近，吻去他唇边的酒液，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这样亲吻了半辈子。

她的唇上有伏特加的烈和蜂蜜茶的甜，秋十戈恍惚间觉得自己在同时品尝两种文化。当玛利亚的舌尖描摹他的唇形时，他想起她翻译的《给卖铅笔的女孩》俄文版里，那个无法直译的“发光”一词，她最终选择了“светящийсявтемноте”——在黑暗中放射光芒。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词。

分开时，玛利亚的睫毛调皮的颤动了一下：“秋，你们中国人接吻都这么...礼貌吗？”

秋十戈耳根发热。下一秒，他被玛利亚拉倒在丁香花丛中，金发如瀑布般垂在他脸颊两侧。这个姿势让他想起上学时偷偷读过的《日瓦戈医生》，那些被红笔划出的激情段落。而现在，俄罗斯的大地正以最直接的方式向他展示她的热烈。

回宿舍的路上，秋十戈的脚步比往常轻快。经过食堂时，他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在值班室找到纸笔，一气呵成写下：

《伏特加与龙井》

你是我诗行里

突然沸腾的伏特加

我是你茶杯中

缓缓舒展的龙井

你的金发

是西伯利亚的麦浪

我的皱纹里

藏着长江的河道

让我们调一杯

最奇怪的鸡尾酒——

在杯底沉淀唐诗

在杯口漂浮

普希金的韵脚

第二天，这首诗出现在12号窗口时，李欣冉的尖叫声差点掀翻食堂屋顶。

“秋师傅！”她挥舞着诗稿冲进后厨，“您终于写情诗了！还是跨国恋！”她狡黠地眨眨眼，“玛利亚老师尝起来真的像伏特加吗？”

秋十戈差点把煎饼铲扔出去。但心底某个角落，他为这种年轻人的直白调侃感到奇异的轻松——赵小芹走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体验这种脸红的窘迫了。

玛利亚在午饭时间出现在窗口，戴着那副让她看起来像严肃学者的细框眼镜，但嘴角的笑意出卖了她。她将一张折叠成天鹅形状的纸条递给秋十戈，用俄语说了句什么，然后翩然离去。

纸条上是她工整的汉字：

《龙井的回答》

你的皱纹不是河道

是松树的年轮

记载着

比我多经历的

十几个冬天

但伏特加

专为严寒酿造

让我们在诗中

交换体温——

你的沧桑

我的乡愁

正好酿成

第三个国家的

国歌

秋十戈将纸条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着久违的、青春的节奏。他突然明白，爱情从不会太迟，它只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就像诗中的破折号，连接着看似不可能相连的两个部分。

周末的俄语系谢肉节庆祝活动上，秋十戈被玛利亚套上一件绣着传统图案的俄罗斯衬衫。李欣冉和柳云起在一旁偷笑，直到玛利亚也给每人发了一顶毛茸茸的斯拉夫帽子。

“秋师傅穿得像个战斗民族！”李欣冉边拍照边调侃。

玛利亚点燃篝火，带领学生们跳起俄罗斯传统舞蹈。火光映照下，她的金发宛如流动的黄金，蓝眼睛比湖水还要深邃。秋十戈笨拙地跟着节奏拍手，突然被拉进舞蹈圈中心。

“普希金说过，诗歌应该像民间舞蹈一样自然！”玛利亚在他耳边喊道，呼吸带着蜂蜜酒的甜香，“现在，诗人，跳舞吧！”

秋十戈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的身体。他像个年轻人一样旋转、跳跃，直到气喘吁吁。篝火晚会的最后，玛利亚站在临时搭建的小木台上，用俄语朗诵《致凯恩》。当她念到“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时，目光穿过人群，直抵秋十戈心底。

回程的路上，秋十戈坚持要背玛利亚走过那段积水的小路。她伏在他背上，轻轻哼着俄罗斯民谣，呼出的白气拂过他耳际。

“秋，”快到教师公寓时，她突然说，“今天我收到了母校的聘书。莫斯科大学，斯拉夫文学系。”

秋十戈的脚步顿住了。夜风突然变得刺骨。

“但我拒绝了。”玛利亚的嘴唇贴在他耳垂上，“我说，我的诗人在中国，他的皱纹里藏着长江的河道。”

秋十戈将她往上托了托，喉咙发紧。他想起赵小芹，想起那个永远留在虎仙山的承诺。现在，另一个女人为他放弃了回乡的机会，而他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像样的家——只有食堂后那间十平米的宿舍。

像是读懂了他的思绪，玛利亚跳下来，捧住他的脸：“听着，秋十戈。爱情不是牺牲，是选择。我选择你，就像你选择诗歌——因为它让灵魂有了形状。”

那晚，在玛利亚的教师公寓里，他们用伏特加和龙井调配出奇怪而美味的鸡尾酒。微醺时，玛利亚打开一个旧皮箱，取出一张军装男子的照片。

“安德烈，我的未婚夫。”她的指尖轻抚相框，“五年前在叙利亚...一颗流弹。”

秋十戈第一次听她谈起这段往事。照片上的年轻人有着和玛利亚同样清澈的蓝眼睛，嘴角挂着羞涩的微笑，看起来更像诗人而非军人。

“他写诗吗？”秋十戈问。

玛利亚摇摇头：“但他爱听我读诗。他走后，我以为再也不会...”她的声音哽咽了，“直到在食堂窗口读到你的《春雨》。那么简单的文字，却让我哭了整整一晚。”

秋十戈拿出钱包里赵小芹的照片。两个经历过失去的人，在异国的月光下，用母语为对方读诗直到黎明。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时，玛利亚睡着了，头枕在秋十戈腿上，金发如流水般铺散。秋十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

他在玛利亚的备课笔记背面写下：

《战争与和平》

我们是被命运

缴械的士兵

在诗歌的领土上

交换

最后的

子弹——

你的俄语颤音

我的四声韵脚

都是白旗

也是宣言

窗口诗社的中俄诗歌之夜成为校园传奇。大礼堂座无虚席，玛利亚身着旗袍，秋十戈穿着那件俄罗斯衬衫，两人轮流用中俄双语朗诵彼此的诗作。当玛利亚用汉语读出“你的皱纹里藏着长江的河道”，而秋十戈用蹩脚但真挚的俄语回应“светящийсявтемноте”（在黑暗中发光）时，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秋师傅脱胎换骨了。”李欣冉对柳云起感叹，“以前他的诗像春雨，现在...像夏天的雷阵雨！”

柳云起笑着搂紧林小满：“爱情的力量。对了，听说《诗刊》要发表他的组诗？”

“不止！”李欣冉兴奋地压低声音，“玛利亚老师把他的诗翻译成俄语，发表在莫斯科的《文学报》上！现在食堂每天都有俄罗斯留学生来‘朝圣’！”

秋十戈确实变了。他依然每天清晨在12号窗口贴诗，但题材不再局限于食堂与校园。他写西伯利亚的寒风，写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写一个中国厨子如何在一双蓝眼睛里找到故乡。

而玛利亚的备课笔记上，渐渐多了中文涂鸦：《如何用汉语说“我爱你”》《中国男人喜欢的礼物》《见男方家长注意事项》...这些纸条被她小心收藏在一个檀香木盒里，和秋十戈写给她的每一首诗放在一起。

六月的毕业季，秋十戈在诗社送别会上朗诵了新作：

《毕业证之外》

不要只带着文凭离开

带上一些

被诗打动时的

颤栗——

比如清晨窗口

凝结的水珠

比如异国恋人

睫毛上的

月光

朗诵完毕，他看向台下。玛利亚坐在第一排，蓝眼睛里盛满泪水。在她身旁，李欣冉哭得妆都花了，正用柳云起递来的纸巾擤鼻子；林小满则靠在柳云起肩上，小声重复着诗中的句子。

秋十戈突然明白，窗口诗社从来不止是关于诗歌。它是关于12号窗口前驻足的那些灵魂，关于他们如何在平凡生活中寻找光——就像赵小芹的铅笔，玛利亚的伏特加，或是某个大一新生颤抖着递上的第一首诗稿。

活动结束后，玛利亚在空无一人的食堂里吻他。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延伸到贴满诗的窗口上。那里最新的诗作《跨国情书》旁边，不知哪个学生贴了张便利贴：

“秋师傅，原来爱情真的可以让人变年轻。ps：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秋十戈笑着将便利贴揭下来，塞进玛利亚的手心。她看了看，用带着俄罗斯腔的中文说：“在中国，是不是要先见家长？”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秋十戈既甜蜜又惶恐。他想起虎仙山上那座孤坟，想起赵大勇愤怒的眼泪，想起自己四十多岁的年纪和微薄的工资...但玛利亚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像她第一次递上那本诗集时一样坚定。

“不急。”她说，“我们有的是时间。诗歌里一分钟，抵得上现实中的一年。”

窗外，初夏的晚风送来栀子花的香气。秋十戈想起自己很久没写关于食堂的诗了。也许明天，他可以写写煎饼铛与伏特加的奇妙组合，或是如何在俄罗斯套娃里藏一首中国情诗。

生活，就像诗歌一样，永远有意想不到的下一行。

9比永恒多一天

七月的天台山，绿得让人心醉。秋十戈和玛利亚沿着石板路向上攀登，远处石梁飞瀑的轰鸣声隐约可闻。玛利亚今天特意扎了个高马尾，穿着印有熊猫图案的红色t恤，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完全不像三十八岁的大学教授。

“李白真的来过这里？”玛利亚喘着气问，俄语腔在兴奋时格外明显。她的鼻尖上挂着汗珠，在阳光下像颗小钻石。

秋十戈递给她一瓶水：“不止来过，还写了《天台晓望》。”他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看那里，‘门标赤城霞，楼栖沧岛月’，说的就是天台山。”

玛利亚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俄文版《李白诗选》，翻到折角的一页，站在山路中央高声朗诵起来。她的俄语如大提琴般浑厚，惊飞了树丛中的几只山雀。路过的游客纷纷侧目，有人举起手机拍摄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激情洋溢的模样。

“她在念什么？”一个戴遮阳帽的大妈好奇地问秋十戈。

“《梦游天姥吟留别》。”秋十戈微笑解释，“李白的名篇。”

大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没走远，和其他游客一起驻足聆听。玛利亚读到“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时，手臂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真的要乘风飞去。秋十戈突然想起镜湖畔他们的初吻，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带这个俄罗斯女子来追寻李白的足迹。

朗诵完毕，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玛利亚这才发现聚集了这么多听众，脸一下子红了，匆忙鞠了一躬躲到秋十戈身后。

“太棒了！”一个背着单反的年轻人竖起大拇指，“能再来一遍吗？我想拍视频。”

玛利亚摇摇头，拽着秋十戈继续上山。转过一个弯，她突然问：“俄语版把‘镜湖’翻译成了‘зеркальноеозеро’，但我觉得李白说的不只是湖面像镜子...”

“还有时空如镜，照见古今。”秋十戈接上她的话，两人相视一笑。这种关于诗歌的默契，比任何情话都让人心动。

石梁飞瀑比想象中更壮观。水帘从三十多米高的石梁上倾泻而下，声如雷鸣。玛利亚脱了鞋袜，赤脚跑到浅水处，让冰凉的山水没过脚踝。

“秋！快来！”她招手，水花溅在红色t恤上，像绽开的梅花。

秋十戈小心地走过去，突然被玛利亚撩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她大笑起来，蓝眼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这一刻，秋十戈理解了李白为何要“飞腾直欲天台去”——为的就是这种忘我的快乐。

他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

《观瀑》

你站在唐朝的水帘里

我举起手机

拍下二十一世纪的

彩虹

我们之间

隔着一千三百年的

水雾

却共享

同一阵

打湿裤脚的

清凉

“又在写诗？”玛利亚凑过来看，湿漉漉的手指点在屏幕上，“这个‘打湿裤脚的清凉’，很李白。”

秋十戈笑着收起手机：“比不上诗仙。走吧，带你去国清寺看隋梅。”

国清寺的宁静与飞瀑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千年古刹里，时间的流速似乎都变慢了。玛利亚对一切都充满好奇——雕花的窗棂、殿角的铜铃、甚至僧人们晾晒的袈裟。

“像托尔斯泰笔下的修道院，”她小声说，“但又更...禅意。”

在隋梅树下，秋十戈告诉玛利亚，这棵老梅树已经活了一千四百多年，李白来的时候它就在这儿了。玛利亚轻轻抚摸粗糙的树皮，闭着眼睛站了很久，仿佛在倾听树身里流淌的时间。

秋十戈趁机写下：

《天台手记》

你俄罗斯的蓝眼睛

倒映着中国唐朝的月亮

你头发的阳光

照亮了

瀑布边的

苔藓

我是被李白

遗忘的韵脚

等待千年

终于押上了

你的

俄语颤音

玛利亚读完后，突然拉着他转到梅树另一侧，避开游客的视线，给了他一个带着山泉清香的吻。她的嘴唇有防晒霜的椰子味，和伏特加混在一起，奇妙又迷人。

“咳咳。”

一声轻咳惊醒了两人。一位白眉老僧站在不远处，手里捻着佛珠。玛利亚慌忙后退，差点踩到自己的背包。

“打扰师父清修了。”秋十戈尴尬地道歉。

老僧却笑了：“无妨。这位女施主，可是俄罗斯人？”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说的竟是流利的俄语。玛利亚瞪大眼睛，用母语问：“您会俄语？”

原来老僧年轻时曾在莫斯科大学留学，研究佛教哲学。三人坐在禅房外的石凳上，老僧泡了自采的云雾茶，讲述六十年代在俄罗斯的见闻。秋十戈看着玛利亚与老僧热烈交谈，阳光透过古梅的枝叶，漏在她脸上，恍如梦境。

临走时，老僧送给玛利亚一串檀木佛珠，用俄语说："珍惜这段缘分。诗与禅一样，都是直指人心的语言。"

玛利亚郑重地接过，突然用中文问："大师，您觉得李白开悟了吗？"

老僧捻须微笑："诗仙诗仙，既是诗人，也是仙人。你说呢？"

傍晚，他们在山腰的民宿住下。露台正对群山，视野开阔。玛利亚换上一条宝蓝色连衣裙，金发披散在肩头，像把阳光穿在了身上。秋十戈看得入迷，差点被自己的茶呛到。

“怎么？”玛利亚转了个圈，“不好看？”

“太好看。”秋十戈老实承认，“像...像...”

“像什么？别告诉我又要写诗。”玛利亚笑着坐到他身边，递过一杯自调的鸡尾酒——用当地杨梅酒和伏特加混合，她称之为“李白醉”。

秋十戈抿了一口，酸甜中带着烈性，确实像极了李白的诗风。远处群山渐渐隐入暮色，最后一缕阳光为玛利亚的轮廓镀上金辉。他拿出笔记本，但玛利亚按住他的手：

“今天换种方式。”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两支毛笔和一张宣纸，“教我写汉字诗。”

于是，在这个天台山的夜晚，一个俄罗斯女子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下：

山呼吸

在我們相擁的

間隙

而秋十戈则用标准的楷书回应：

你发间的星光

比李白看过的

更亮

两人将诗作并排贴在民宿的留言墙上，老板惊喜地说要装裱起来，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李欣冉看到照片后，在评论区狂发爱心表情：“这简直是丝绸之路上最浪漫的文化碰撞！”

第二天清晨，他们前往华顶看杜鹃花海。虽然过了最佳花期，但仍有零星的花朵倔强地绽放。玛利亚像个孩子般在花丛中穿梭，不时弯腰轻嗅。

“在俄罗斯，我们叫杜鹃花‘райскаяптица’——天堂之鸟。”她摘下一朵别在耳后，“因为它们看起来像要飞走似的。”

秋十戈突然单膝跪地，从背包里取出一顶宽檐防晒帽。玛利亚正疑惑，发现帽子里藏着一张纸条：

《比永恒多一天》

如果李白曾为山水驻足

我愿为你

比永恒多停一天

不是永远

永远太虚妄

只是比李白多一天

比天台山的云雾

多一次

消散又聚拢

玛利亚的眼泪落在防晒帽上，晕开了几个深色的圆点。她戴上帽子，俯身拥抱仍跪着的秋十戈，在他耳边用俄语说了句什么。

“什么意思？”秋十戈问。

玛利亚狡黠地眨眨眼：“等我们结婚那天再告诉你。”

下山时，两人在石桥上遇到一群写生的大学生。得知秋十戈就是“食堂诗人”，学生们兴奋地围上来要签名。有个戴眼镜的女生怯生生地问玛利亚：“老师，跨国恋是什么感觉？”

玛利亚看了看秋十戈，笑着回答：“就像把李白的诗翻译成俄语——会丢失一些韵律，但能收获新的美。”

当晚，在民宿的露台上，秋十戈完成了这次旅行最长的一首诗：

《天台山备忘录》

我们收集了——

石梁飞瀑的水珠

隋梅的落叶

华顶杜鹃的花瓣

和李白可能踩过的

一块青苔

我们将带回——

你头发里的山风

我鞋底的泥土

共同创作的

十四行诗

和一句

还没翻译的

俄语情话

玛利亚读完后，将诗稿小心地夹进那本俄文版《李白诗选》里，与老僧送的佛珠放在一起。远处，天台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脊背，而他们只是这浩瀚时空中的两个小点——但此刻，这两个小点因为诗歌与爱情，变得比群山还要巍峨。

睡前，秋十戈收到李欣冉的信息：“秋师傅，校长同意把窗口诗社升级为校级社团了！下学期有专用活动室！对了，你新写的情诗别忘了发给我看...”

他笑着关上手机。窗外，天台山的夜空繁星如沸，像无数未写的诗行，等待被赋予意义。

10未完成的诗

天台山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午后却突然压来厚重的乌云。秋十戈和玛利亚刚走到石桥边，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快回去！”秋十戈拉起玛利亚的手往民宿方向跑。才跑出几步，雨势骤然加大，像天上有人打翻了水缸。山路瞬间变成小溪，雨水顺着石阶奔涌而下。

“等等！”玛利亚突然停下，指着桥下，“有人被困了！”

透过雨帘，秋十戈看到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婴儿困在干涸的河床上——那里十分钟前还是游客休息的平地，现在却因上游暴雨开始汇入湍急的水流。父亲抱着啼哭的婴儿，母亲试图攀爬湿滑的岩壁，几次摔回原地。

“我去叫救援！”秋十戈大喊，但雷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他掏出手机，没有信号。

玛利亚已经甩开他的手：“来不及了！水在涨！”

确实，浑浊的水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转眼已没过那对夫妻的脚踝。玛利亚不等秋十戈回应，迅速脱下外套和背包，只穿着那件红色t恤就滑下陡坡。

“玛利亚！危险！”秋十戈的喊声撕心裂肺。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俄罗斯女子像团火焰般冲向被困家庭，金发瞬间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

接下来的几分钟像噩梦般模糊又清晰。玛利亚先帮那位母亲爬上安全地带，又返回接应父亲怀中的婴儿。水流已经齐腰深，夹杂着断枝和碎石。秋十戈趴在桥边伸出手，玛利亚高高举起襁褓——

“接住！”

婴儿安全落入秋十戈怀中。年轻的母亲哭喊着要玛利亚快上来，但就在这时，上游传来轰隆巨响，一股更大的山洪奔涌而下。

“玛利亚！快上来！”秋十戈声嘶力竭。

玛利亚回头看了一眼汹涌而来的洪水，突然对秋十戈绽放出那个他熟悉的、带着伏特加烈度的笑容。下一秒，浊浪吞没了她的身影。

“不！！！！！”

秋十戈的惨叫与雷声交织在一起。他发疯般想跳下去，被赶来的其他游客死死拉住。暴雨中，那件红色t恤在浑浊的水面上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三天，天台山景区出动了全部救援力量。秋十戈像具行尸走肉，跟着搜救队走遍每一处河湾。他的手指被岩石磨得血肉模糊，却感觉不到疼痛；嗓子喊哑了，仍在重复玛利亚的名字。

李欣冉和柳云起第一时间赶到。女孩哭肿了眼睛，却坚强地处理各种手续；柳云起则寸步不离地跟着秋十戈，生怕他做傻事。

第四天清晨，在距离石桥五公里的下游浅滩，搜救队发现了玛利亚。她紧紧抱着一块突出的岩石，仿佛那是秋十戈的身体。被水流冲刷三天，她依然美丽，只是金色的睫毛永远不再颤动，蓝色的眼睛不再倒映天空。

秋十戈跪在遗体前，轻轻抚摸她苍白的脸。玛利亚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像是在做关于诗歌的美梦。他俯身在她冰冷的唇上印下最后一吻，尝到的只有河水的腥涩。

“她救了那个孩子。”搜救队长红着眼睛说，“整个景区都会记住她。”

秋十戈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从玛利亚紧握的手中取出一物——那串国清寺老僧送的檀木佛珠，竟然还在她手里。

回程的火车上，秋十戈一直盯着窗外。李欣冉默默流泪，柳云起则不断接打电话处理后续事宜。那个被救的婴儿母亲发来无数条感谢信息，秋十戈的手机亮起又熄灭，像一盏将尽的油灯。

华北大学的12号窗口关闭了一周。重新开业那天，学生们发现玻璃上贴的不再是诗，而是一张玛利亚在天台山笑靥如花的照片。照片下方，秋十戈用颤抖的笔迹写着：

《给m的最后情书》

你带走俄语的颤音

留下

一顶没送出的

防晒帽

和一串

沾满天台山雨水的

佛珠

我翻遍词典

找不到一个词

能形容

这种痛——

比李白离开长安时

更锋利

比普希金决斗前

写的最后一封信

更绝望

第二天，这首诗被雨水浸湿——或许是窗外的雨，也或许是学生们的泪水。字迹模糊成一片，像秋十戈破碎的心。

食堂经理老陈想撤掉这“影响生意”的悼念角，被李欣冉带着一群学生拦住。这个平时活泼的女孩此刻眼神凌厉：“谁敢动一下，我就让全校知道食堂有多冷血！”

秋十戈不再写诗。他机械地翻炒煎饼，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树洞。学生们自发在窗口放上白菊、千纸鹤和俄语写的卡片，很快堆满整个台面。

一个月后，校长亲自来到12号窗口，宣布将设立“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国际诗歌奖学金”，并邀请秋十戈担任评委。秋十戈只是点点头，连谢谢都没说。

直到有一天，玛利亚在莫斯科的父母来到学校。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想看看她最后生活过的地方。秋十戈跪在老人面前痛哭失声，用蹩脚的俄语不断道歉。

玛利亚的母亲扶起他，递给他一本皮质日记本——玛利亚从大学时代就开始记的诗歌笔记。老人用俄语说：“她最后一篇日记写的是你。说你是她生命中最美的诗。”

那晚，秋十戈在躺在床上翻看日记本。玛利亚工整的俄文间夹杂着中文练习，越到后面中文越多。最后一页写着：

“今天买了验孕棒，阳性。还没告诉秋，想等天台山回来给他惊喜。我们的孩子会有一双中国眼睛和俄罗斯酒窝吗？他会写诗还是弹巴拉莱卡？不管怎样，我要教他用两种语言说‘爱’...”

纸页上有干涸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秋十戈将日记本紧贴胸口，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哀嚎。窗外，夏末的蝉鸣突然停了，仿佛也被这悲痛震慑。

第二天清晨，学生们发现12号窗口贴了一张新纸条：

《未完成的诗》

你走时

带走了

诗的最后一页

现在

我永远

不知道

该怎么

结尾

秋十戈失踪了。有人看见他在镜湖畔呆坐整夜，有人传闻他去了天台山，还有人说看见一个像他的男人登上前往莫斯科的火车。但12号窗口的诗依然每周更新——是李欣冉从他宿舍找出的旧作。每首诗末尾都标注着：“玛利亚·伊万诺夫娜珍藏”。

校园里渐渐流传起一个说法：如果你在暴雨天路过镜湖，有时能听见一个男人用中俄双语朗诵诗歌的声音。但走近看，湖边只有被风吹动的芦苇，和偶尔掠过水面的白鹭。

就像有些诗，只存在于回忆与传说中，却比任何印在纸上的文字都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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