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迟来的爱比草贱(迟来章节)最新章节_九零年代:迟来的爱比草贱全文阅读
>十六岁那年,我爹用三袋麦子把我卖给了瘸子张老五。
>他总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
>我每天蹲在河边洗全家衣服时,总偷看对岸干活的建军哥。
>他递给我一块麦芽糖:“秀芬,等我从城里回来。”
>我熬了十年,终于攒够勇气写信告诉他:“带我走。”
>信被张老五截住,他把我吊在房梁上打:“贱货!建军早带城里媳妇回来了!”
>暴雨夜,我拖着断腿爬去村口,建军哥的小轿车正亮着灯。
>我拼命拍打车窗:“你说过回来带我走...”
>车里穿着红裙的女人皱眉:“老五家的疯婆子还没死?”
>建军哥没看我一眼,踩下油门。
>泥浆溅了我满身,我躺在水坑里望着远去的车灯。
>原来迟来的真心,连路边的野草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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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袋麦芽糖那么香的麦子,就把我换走了。那年我十六,瘦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风一吹就能折了腰。我爹把我像捆柴火似的扔上张老五家那辆破驴车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驴车“吱呀吱呀”响,跟哭丧似的,碾过村口那条黄泥巴路,颠得我骨头缝里都发酸。张老五那条瘸腿拖在地上,一高一低,像根坏掉的锄头把,敲得我心里头也跟着“咯噔、咯噔”地沉下去。
他咧开嘴,一口牙黄得像老烟叶:“从今往后,你就是俺屋里头的人了。”那股子旱烟和隔夜饭菜混在一起的臭味儿,熏得我胃里直翻腾。
张家的院子,一股子牲口棚的味道,永远散不干净。张老五把他那套歪理挂在嘴上,比灶王爷的画像贴得还牢:“秀芬,给老子记住喽!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这就是你的命!”他灌下几口劣质的烧刀子,那混浊的眼珠子就黏在我身上,像鼻涕虫爬过,又湿又冷。
那笤帚疙瘩,还有他随手抄起的烧火棍,成了我身上最熟悉的“客人”。第一回挨打,就因为我烧糊了半锅红薯粥。那烧火棍带着风砸在我后背上,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烫了。我疼得蜷在冰冷的灶台边上,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不敢哭出声,怕招来更狠的揍。眼泪砸在灰扑扑的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院墙外面,飘过来王建军家灶房里炝锅的葱花香味儿,香得钻心。我听着那边隐约的说笑声,眼泪流得更凶了。凭啥啊?凭啥我李秀芬就得像个牲口一样,在这又臭又破的院子里挨打受气,闻着别人家的饭香流口水?
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一大家子,老老少少,沾了汗臭、泥巴、还有娃娃尿臊的脏衣服,堆得小山似的,全归我。大清早,天还灰蒙蒙的,我就得蹲在村后头那条小河边上,把半个身子埋进那堆脏布里。河水冰凉,刺得骨头缝都发麻。搓衣板又厚又糙,棱角跟刀子似的,没几下,手指头就泡得发白、起皱,破了皮的地方浸在冷水里,钻心地疼。
河对岸不远,就是王建军家的地。他干活儿是真利索,锄头挥下去,又准又深,黑油油的泥土翻起来,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舒坦。汗水顺着他晒得黝黑的脖子往下淌,亮晶晶的。他像是后脑勺也长了眼,总能在我偷偷瞄过去的时候,抬起头,隔着不宽的河面,冲我露出个笑。那笑容干干净净的,像刚被太阳晒透的麦秸垛,暖烘烘的。
有一回,日头毒得很,晒得河边的石头都烫屁股。我又蹲在那儿吭哧吭哧搓衣服,搓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建军哥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走到河边洗他那双沾满泥巴的大手。他洗完了,没急着走,反而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踩着河滩上几块稳当的大石头,“噌噌”几下就跳到了我这边岸上。
我吓得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那堆脏衣服里,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擂鼓,震得耳朵根子都嗡嗡响。
“秀芬。”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干完活儿的沙哑,但听着特别清楚。
我蚊子似的“嗯”了一声,头还是不敢抬,手指死死抠着湿漉漉的衣服。
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硬是塞进了我全是肥皂泡的手里。隔着油纸,都能摸出那东西方方正正的棱角。
“给,”他声音带着点笑意,“麦芽糖。城里带回来的,甜得很。”
那油纸包小小的,躺在我湿漉漉、发红的手心里,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整条胳膊都麻了。我猛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转身跳回对岸的背影,宽厚,结实,像一座能挡住风雨的山。阳光落在他肩上,金灿灿的。
河水流得哗哗响,像在笑话我。我捏着那块糖,手心里的汗混着冰凉的河水,把油纸都浸软了。我偷偷剥开一个小角,那股子甜丝丝的麦芽香气猛地钻出来,直往鼻子里冲,香得让人头晕。我赶紧又包好,像揣了个不得了的宝贝,飞快地塞进裤子最深的那个口袋,紧紧捂着,生怕它长翅膀飞了。那天剩下的衣服,我洗得飞快,手指头被搓衣板磨破了也顾不上疼,心里头揣着那块糖,像揣着一小团跳动的、温暖的火焰。张老五家的院子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这块糖,我藏了好几天,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墙缝里。每次挨了打,或者累得直不起腰,我就偷偷抠一点点下来,含在嘴里。那甜味儿在舌尖上慢慢化开,一点点驱散嘴里的苦,好像也把身上的疼冲淡了那么一丝丝。那点甜,像黑夜里一根细小的火柴,亮不了多大地方,可它就是我的念想。
后来,建军哥扛着铺盖卷,跟着村里其他几个壮劳力,要去南边城里找活路了。消息传开那天,我正蹲在河边洗衣服,搓衣板都快被我搓穿了。远远看见他背着行李,走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他像是知道我在河边,脚步顿了顿,侧过头,朝我这边望过来。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河水的反光刺得我眼睛发花,可我还是看清了。他抬起手,朝着我这边用力挥了挥,嘴巴开合了几下。
风把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送过来:“……等我……城里……回来……”
那声音不大,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像钉子一样,狠狠砸进我耳朵里。我手里的棒槌“噗通”掉进河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我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口扬起的黄尘里,心口那块地方,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比张家空荡荡的米缸还空。
十年。河边的柳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整整十个来回。张老五打我,像他每天吃饭喝水一样,成了习惯。那笤帚疙瘩、烧火棍,换成了更趁手的皮带,抽在身上,嗤啦一声,就是一道血檩子。我身上那些旧的淤青还没散,新的就又叠上来,青的、紫的、黑的,一层盖一层。腰后头那块,去年冬天被他踹了一脚狠的,骨头缝里就落了病,天气一阴就丝丝拉拉地疼,像有根针在里面不停地扎。
我成了张家一头最沉默的牲口。天不亮就爬起来,喂猪、劈柴、烧火做饭、伺候老的、洗涮小的,还得下地……像个被抽得团团转的陀螺,脚不沾地。累极了,就蹲在灶膛前头,看着那火苗一跳一跳地舔着黑锅底。火光映着我麻木的脸,心里头就一个念头在烧:凭啥?凭啥我李秀芬就得烂死在这臭水沟里?
建军哥走后的信,开始还稀稀拉拉地来几封,托人捎回村里。信皮儿总是皱巴巴的,沾着路上的灰土。他信里说城里的楼高得像山,车多得挤破头,夜里到处是亮晃晃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说他在工地上扛水泥,累是真累,可钱也比在土里刨食多得多。每次信捎来,我都像做贼一样,躲在柴火垛后头,借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反反复复地看,好像那纸上的字儿能变成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
后来,信就断了。像被风吹走的烟,一点痕迹都没了。我偷偷打听过,有人说他在城里站住脚了,有人说他跟着大老板发了财,也有人说他……在城里头有了家。最后这个说法,像根毒刺扎进我心里,每次想起来,都疼得我喘不上气。
那天晚上,张家老的小的都睡了,鼾声打得震天响。我摸黑爬起来,像只耗子一样溜进黑黢黢的堂屋。月光从破窗户纸的窟窿眼儿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惨白的光斑。我摸到那个破柜子最底下,手指头哆嗦着,掏出一个藏了不知道多久的作业本。那本子还是我弟以前用剩的,纸都发黄发脆了。还有半截铅笔头,短得都快捏不住了。
我缩在冰冷的墙角,借着那点可怜的月光,把本子摊在膝盖上。铅笔头捏在手里,重得像块石头。十年憋在心里的苦水,十年挨打受骂的委屈,十年望眼欲穿的盼头,全堵在嗓子眼儿里,想往外倒,可笔尖戳在纸上,半天只落下几个歪歪扭扭、被汗浸湿的墨点。
“建军哥……”我试着写下开头,不行,太生分了。划掉。
“王大锤……”这是他小时候的外号,可十年没叫了,显得傻气。又划掉。
“俺……”刚写下一个字,眼泪就掉下来了,砸在纸上,把那字晕开一大片。我使劲用袖子擦,纸都快擦破了。
写废的纸团扔了一地,白花花的,在月光下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包。心口憋得快要炸开,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十年了,张老五的皮带没让我彻底趴下,可这写不出去的信,快要把我逼疯了!
最后,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横劲儿,手指头捏着那截短得可怜的铅笔头,指节都泛白了,用尽全身力气,在纸的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
“建军哥,”
眼泪糊住了眼睛,我狠狠抹了一把,不管不顾地往下写,字迹深得快要划破纸背:
“俺是秀芬。俺……俺熬不住了。张老五要把俺打死了。你……你还记得河边那块糖不?甜得很。你说等你回来……”
“带俺走!求你了!带俺走!去哪都中!俺给你当牛做马!求你了!”
最后那几个字,“带俺走”,写得又大又重,力透纸背,像用刀子刻上去的。写完了,我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湿透,虚脱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那页薄薄的纸,此刻却像有千斤重,压在我的膝盖上,也压在我的心尖上。
天快亮的时候,鸡叫头遍。我像游魂一样溜出家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立着个掉了漆的绿色邮筒。我捏着那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手指头都在抖。信封是我用糨糊一点点粘起来的,上面是我照着别人家信封上的样子,一笔一划、比绣花还仔细写下的地址——那是建军哥最早寄信回来的地方。
信投进邮筒口,发出“噗”一声轻响。那声音落在我耳朵里,却像炸了个闷雷。我猛地缩回手,像被烫着了。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砸得胸腔生疼。成了?真成了?他会收到吗?他会……回来吗?
回去的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洼的土路上。张老五那张喝醉了酒、打人时扭曲的脸在我眼前晃。要是他知道了……我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可那信已经投出去了,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死就死吧!这十年,我李秀芬跟死了有啥两样?万一……万一建军哥真回来了呢?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里猛地跳了一下。
这火星只在我心头闪了一瞬,就被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扑灭了。
就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第三天晌午,日头毒得能晒死人。我正在灶房里熬猪食,热气混着猪食那股馊臭味,熏得人头晕眼花。张老五像条疯狗一样从外面冲进来,手里死死攥着个眼熟的东西——一个拆开的信封,还有里面那张被我泪水浸透的信纸!
我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猪食溅了我一脚背,火辣辣地疼,可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躲都忘了躲。
“好你个李秀芬!你个下贱胚子!烂了心肝的骚货!”张老五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来,突突地跳。他举着那封信,手指头抖得像抽风,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背着老子偷人!还敢写信?想跟野汉子跑?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就不姓张!”
那封信,那封沾着我所有血泪和最后一点念想的信,被他狠狠揉成一团,砸在我脸上。纸团软软地掉在沾满污垢的泥地上。
恐惧像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我腿一软,“扑通”就跪下了,抖得不成样子:“俺……俺没……俺不敢……”
“不敢?信都写好了!白纸黑字!还想抵赖?”张老五的咆哮震得屋顶的灰簌簌往下掉。他像头发狂的野兽,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巨大的力气扯得我头皮像要被撕开,整个人被他从地上硬生生拖了起来。
堂屋的房梁上,常年挂着几根粗麻绳,是农忙时捆麦秸用的。他把我拖到梁下,那绳子像条冰冷的毒蛇,一下子就套住了我的手腕,勒得死紧。他瘸着腿,动作却快得吓人,几下就把我吊了起来,脚尖刚能勉强蹭到一点冰凉的地面。
“老子让你偷人!让你想跑!”他吼着,顺手抄起门后那根顶门的粗木棍,碗口粗细。
“呜……”棍子带着风砸下来,第一下就狠狠抽在我的后背上。骨头像是裂开了,剧痛瞬间炸开,我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连惨叫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啪!啪!啪!”棍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砸在胳膊上、腿上、腰上……每一次落下,都像要把我整个打碎。我像个破口袋一样被吊在那里晃荡,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泪水混着嘴里咬出的血水,糊了一脸。
“建军哥……早带城里媳妇回来了!”张老五一边打,一边用最恶毒的话剜我的心,“人家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住楼房!开小汽车!谁还记得你这乡下土坑里的烂货?啊?你还做梦呢?贱骨头!”
“早就带媳妇回来了……”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里。比棍子砸在身上还要疼百倍、千倍!那点支撑了我十年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哇”地一声,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溅在面前肮脏的泥地上,像开了一朵绝望的花。
疼……骨头缝里都在叫唤着疼。后腰那块老伤,像是被张老五那顿棍子重新敲碎了,一抽一抽地剜着肉。我瘫在灶房冰冷的泥地上,像一条被抽了筋的死狗。天早就黑透了,外面不知道啥时候刮起了大风,吹得破窗户纸“哗啦哗啦”乱响,像鬼拍手。
突然,“咔嚓——轰隆隆!”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紧跟着炸雷就在头顶上滚过,震得土房子都跟着抖了三抖。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像炒豆子,转眼就连成了片,哗哗的雨声响成一片。
雨声里,好像还夹着别的动静?汽车喇叭声?滴滴——滴滴——短促又刺耳,在暴雨声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建军哥……小汽车……张老五白天打我的时候,那恶毒的咒骂又在我脑子里炸开:“……人家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住楼房!开小汽车!……”
开小汽车!那喇叭声!
一股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从我骨头缝里钻了出来,烧得我浑身滚烫!顾不上浑身散了架似的疼,更顾不上后腰那要命的刺骨剧痛,我手脚并用,像条蛆虫一样,拼命地朝门口爬去。指甲抠进冰冷粗糙的泥地里,磨破了,血混着泥水,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暗红痕迹。
滚!我要滚出去!爬也要爬出去!
屋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哐当”一下撞在墙上。冰冷的雨水夹着风,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身上。我不管不顾,一头栽进了门外瓢泼的雨幕里。雨水瞬间把我浇透了,冷得刺骨。泥地早被泡成了烂泥塘,又滑又黏。我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的腿,每一次挪动,都像有刀子在后腰上反复地割,疼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牙齿咬得咯咯响。雨水糊住了眼睛,我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凭着胸口里那股烧得快要炸开的执念,朝着村口的方向,一点一点,在泥泞里往前爬。
泥浆糊满了我的脸,糊住了我的眼睛,嘴里也呛进了腥臭的泥水。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记得村口的方向。爬!指甲翻开了,在泥水里留下一点暗红,瞬间就被冲散。爬!那条断了的腿拖在身后,像一截沉重的木头,在泥水里犁出一道深深的沟。
不知道爬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过了几百年。雨幕里,终于出现了两道光!黄黄的,亮得刺眼,像两只怪兽的眼睛,穿透茫茫的雨帘,直直地射过来。
是车灯!小轿车!就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那两道光,就是我的命!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破风箱在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几乎是滚爬着冲了过去。冰冷的、黏腻的泥浆裹满全身,但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了,只有那两束光,死死地钉在我眼睛里。
“建军哥——!”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声音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
我扑到了车边,那黑色的车身冰凉。我扬起糊满泥浆的脸,拼命地拍打着紧闭的车窗。手掌拍在冰冷的玻璃上,“啪啪”作响,泥水顺着玻璃往下淌。
“建军哥!是俺!秀芬啊!李秀芬!”我嘶喊着,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说过……你说等你回来……带俺走!带俺走啊——!”
车窗上糊满了雨水和泥点,我看不清里面。但我能感觉到,那车里面的人,在看我。
副驾驶那边的车窗,缓缓地降下了一条缝。雨水立刻灌了进去。一张女人的脸从缝隙里露出来一点。画着眉毛,涂着红嘴唇,脸上干干净净,一根头发丝都没乱。她穿着一件鲜红的裙子,在昏暗的车里也扎眼得很。她皱着精心描画过的眉毛,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过,那眼神里全是嫌弃和厌恶,像是在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
“啧,晦气!”她尖细的声音透过雨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城里口音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老五家那个疯婆子?怎么还没死透啊?这大下雨天的,真能作妖!”
“建军哥!建军哥!”我像没听见她的话,双手死死扒住那条车窗缝,指甲抠着冰冷的金属边沿,眼睛拼命往驾驶座那边看,“是俺!你看看俺!你说过回来带俺走的!你说话得算数啊建军哥!”
驾驶座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他侧过脸,朝着我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
闪电猛地撕裂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车内。那张脸……是建军哥!眉眼轮廓还在,可又完全不一样了。黑了点?胖了点?说不清。皮肤没那么糙了,穿着件挺括的、我见都没见过的料子做的衬衫。眼神……那眼神最是陌生。不再是河边递给我麦芽糖时那种温和,也不是在烈日下挥汗锄地的朴实。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又深又冷。他看着趴在车窗上、泥鬼一样的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在看路边一棵被风吹倒的草,或者一块被雨水冲出来的烂石头。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那冰冷的眼神冻住了,然后又被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碎成了冰渣子。十年,整整十年挨的打,受的罪,心里头那点念想,那点盼头,在他这一眼里,全都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都没有。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像关掉了一盏无关紧要的灯。然后,他那只穿着干净皮鞋的脚,稳稳地踩了下去——
嗡!发动机猛地咆哮起来,像一头被惊醒的野兽。
车轮在泥泞的地面上疯狂地空转了几下,卷起大片黑黄腥臭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朝我泼来!冰冷的泥水灌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糊满了我的脸,堵住了我的呼吸。
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猛地向前窜了出去!巨大的惯性一下子把我甩开。我像个破麻袋一样,仰面重重摔倒在路中央那个积满了雨水的泥坑里。
“噗通!”
浑浊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我。泥浆灌进我的口鼻,呛得我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漆黑。我徒劳地扑腾了一下,却只是搅起更多的泥水。
车子红色的尾灯在暴雨的帘幕里急速远去,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模糊的红点,闪了一下,彻底消失在茫茫的雨夜和黑暗里。
冰冷的泥水包裹着我,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深处。后腰那要命的旧伤,在冰冷的刺激下,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了进去,狠狠地搅动!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我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直直地沉向坑底更深的泥泞里。
泥水漫过了我的脸。我仰面躺在浑浊的水坑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透过不断砸落的冰冷雨点,望着天上墨汁一样化不开的、无穷无尽的黑。
那远去的红色尾灯,像两滴烧红的血泪,烫在我最后的视野里。
原来……是真的啊。
张老五没骗我。他早就带着城里媳妇回来了,开着亮闪闪的小轿车。
原来……我那颗捂了十年、才敢掏出来递出去的真心,早就烂透了,臭了。迟了十年才敢亮出来的那点火星子,在人家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路边被车轮碾进泥里的野草,明天太阳一晒,兴许还能支棱起来。
可我李秀芬呢?
冰冷的泥水带着死亡的腥气,一点点漫过我的下巴,灌进我的耳朵……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单调而永恒。
水坑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和砸落的雨点,也映出我那张糊满泥浆、看不出人样的脸。恍惚间,那脏污的水影里,好像又晃出了十六岁那天,被扔上驴车时的模样。头上那根褪了色的红头绳,在风里可怜地飘了一下。
真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