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痣藏锋:血夔断簪全文阅读(顾怀深冰冷夔纹)最新章节_泪痣藏锋:血夔断簪全文阅读
雨是冷的,砸在青瓦上,碎成一片呜咽的声响。娘斜倚在褪了色的绣帐里,油灯的火苗舔舐着她凹陷下去的脸颊,像要提前燃尽那最后一点生气。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一股皮肉焦糊的、令人心悸的气息。窗下,那架娘视若生命的紫檀木绣绷,连同上面绷紧的、绣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素白软缎,正被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丝线扭曲、卷缩,化作丑陋的黑灰,腾起呛人的烟。
我浑身冰凉,牙齿磕碰着,想扑过去,想救下那些娘耗尽心血的作品,可双脚像被钉死在冰冷的砖地上。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缨…”娘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游丝,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她枯瘦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摸索着,带着惊人的力气攥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冰得刺骨。她另一只手颤抖着,将一件硬物塞进我汗湿的掌心。
是一枚簪子。青铜的,冰冷、沉重,带着岁月侵蚀的绿锈。簪身从中断裂,断口狰狞,簪头却依稀能辨出缠绕盘踞的夔龙纹,古老而神秘。那纹路深深浅浅,在昏暗灯下,竟似有生命般微微流动。
“拿着…藏好…”娘急促地喘息,每一次抽吸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穿透皮肉,烙进骨头里:“莫碰绣绷…这辈子,都莫碰…”她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大股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喷溅而出,有几滴,正正落在簪头那冰冷的夔纹凹槽里,迅速凝成暗红发黑的斑点。
“莫信顾家人…”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一个…都莫信…”
话音未落,那只攥着我的手骤然失了力气,软软地垂落。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跃了一下,终于,熄了。窗外,那堆燃烧的绣绷也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冒着青烟的余烬。黑暗彻底吞噬了这间小屋,只剩下我掌中断簪那尖锐的冰冷,和娘血滴在夔纹上那抹刺眼的暗红,灼烫着我的灵魂。
十年光阴,足以让江南烟雨冲刷掉许多痕迹。当年那个蜷缩在冰冷尸体旁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沈缨,已成了“云锦阁”里沉默寡言却手艺精湛的绣娘。我谨记着娘的遗言,指尖从未触碰过真正的绣绷,只做最基础的配线、浆洗、熨烫。那枚断簪,用粗布层层包裹,贴身藏着,像一枚深埋进血肉里的冰冷烙印,日日夜夜提醒着我那血色的警告。
直到顾怀深踏进云锦阁。
他是锦绣顾家的少东家,名动江南的才俊。一身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眼含笑,温润如玉,轻易就照亮了略显沉闷的绣坊。坊主受宠若惊,引着他巡视。他脚步停在存放各色丝线的木架前,目光却越过五彩斑斓的丝线,落在了角落安静整理布匹的我身上。
“这位姑娘,”他的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烦请将那边靛青色的湖绉取一匹来。”
我依言转身,抱起一匹沉甸甸的绉纱。转身时,他正好抬手示意方向。指尖不经意地掠过我的眼尾。动作很轻,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他的指尖带着一点薄茧,是常年抚弄丝线留下的痕迹。
“姑娘这双眼…”他顿了一下,目光在我眼尾停留了一瞬,那里生着一颗极小的、淡褐色的泪痣,“生得极好。”
坊主在一旁堆笑:“少东家好眼力,这是咱们阁里的沈缨,最是细致稳妥。”
顾怀深微微一笑,不再多言,目光已转向别处。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与凝视,只是主人对一件物品偶然流露的欣赏。可在他指尖离开的刹那,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枚藏在心口的断簪,骤然变得滚烫,几乎要灼穿皮肉。娘临终前咳血的脸,和那句“莫信顾家人”的嘶喊,在耳边轰然炸响。
命运像一张无形的网,开始悄然收紧。顾怀深来云锦阁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查看新进的蜀锦,有时是品评苏绣花样。他总能找到由头,与我搭上几句话。他的态度始终温雅有礼,带着世家公子的矜持与疏离,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恰如其分的关注。他会在我被沉重的绣架压得手指发红时,不经意地递上一盒上好的玉容膏;会在坊主苛责我熨烫失误时,轻描淡写地替我解围,说那处暗痕反倒添了古意。
坊里的绣娘们开始用艳羡又暧昧的目光打量我。“沈缨,你的好造化来了!”“顾少东家怕不是看上你了?”“飞上枝头变凤凰咯!”窃窃私语如同蚊蚋,日夜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像站在湍急的河流中央,脚下是名为“顾家”的深不可测的漩涡。娘的血泪警告是唯一的浮木。我沉默着,退避着,将所有的惶恐与抗拒深埋在低垂的眼睫之下。然而,顾怀深像是最有耐心的猎人。他不再试图接近,而是通过坊主之口,抛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饵。
“沈缨,顾家老太太寿辰在即,府上缺几个得力人手预备绣品寿礼。顾少东家亲点了你过去帮忙。”坊主搓着手,脸上是压不住的讨好,“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做好了,顾家指缝里漏一点,够你一辈子吃用不尽!”
体面?吃用不尽?我看着坊主谄媚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娘的遗言在脑中尖啸。可拒绝?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拿什么拒绝锦绣顾家?拒绝,意味着失去云锦阁的活计,失去在这江南立足的方寸之地。我死死攥着袖中那枚冰冷的断簪,尖锐的断口几乎要刺破掌心。良久,我垂下头,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是。”
踏进顾家那高耸的朱漆大门时,我仿佛一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雕梁画栋,曲水流觞,仆从如云,处处透着世家大族沉淀了百年的富贵与威压。我被引到专门预备寿礼的绣楼。里面已有十几位绣娘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特有的微腥和熏香混合的味道。楼中气氛肃穆,只闻得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沙沙”声。
顾怀深将我带到一张巨大的紫檀木绣绷前。绷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绣品已初具雏形。深紫色贡缎为底,其上用金、银、红、蓝等各色丝线,绣满了形态各异、翻腾缠绕的夔龙纹!那夔纹繁复奇诡,龙首狰狞,身姿矫健,鳞爪飞扬,每一根线条都充满古老而磅礴的力量感。正是娘临终前烧毁的那种纹样!正是顾家赖以成名、号称“复刻千年古纹”的绝技!
我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眼前华光璀璨的绣品,仿佛变成了娘呕血烧毁的绣绷,那跳跃的火焰灼痛了我的眼睛。那枚紧贴心口的断簪,此刻重若千钧,带着娘血的滚烫,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沈姑娘?”顾怀深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站在我身侧,姿态依旧从容优雅,目光落在绣品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满意。“这便是顾家不传之秘,‘百夔献寿图’。你眼力细致,就负责查看各处针脚是否匀密,丝线可有跳脱。尤其,”他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向其中一条盘旋夔龙的龙睛位置,“此处点睛之笔,关乎整幅绣品的神韵,万不能有丝毫差池。”
他的指尖离那冰冷的夔纹龙睛只有寸许之遥。我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瞳孔骤然收缩!那龙睛所用的丝线并非寻常金线,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暗红色!那颜色深沉、内敛,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仿佛凝固了岁月的幽光。一股浓重的、熟悉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味道,似乎穿透了时空,从那暗红的丝线上弥漫开来,直冲我的鼻腔!
是血!是娘咳在断簪夔纹上的那种血的颜色!是深浸了绝望与不甘的颜色!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眩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我垂下眼,掩盖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低声道:“是,少东家。奴婢…定会仔细。”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绣楼里最沉默的影子。指尖抚过那些冰冷华贵的夔纹,每一次触碰都像是抚过娘烧焦的遗骸。我强迫自己去看,去记,去看那些顾家绣娘引以为傲的针法,去记那些被他们奉为圭臬的“失传古纹”。每一个细微的针脚走向,每一种丝线的搭配,尤其是那抹刺眼的、用于点睛的暗红,都像用烧红的铁钎,一遍遍刻进我的脑海深处,与我娘断簪上那凝固的血色夔纹反复重叠、印证。
顾怀深偶尔会来巡视。他站在我身后,温热的呼吸有时会拂过我颈后的碎发。他不再有逾越之举,只是专注地看着绣品,偶尔指点一二。他的目光沉静,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只有在看向那幅即将完成的百夔献寿图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志得意满。
寿礼的筹备接近尾声,顾家上下喜气洋洋。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顾怀深带着一身清冽的酒气踏入绣楼,屏退了众人。楼内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幅在暮色中流光溢彩的巨幅绣品。
他走到我身后,脚步有些虚浮。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这次毫无阻隔地喷洒在我的耳廓和颈侧。我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快成了…”他低语,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一只手,带着薄茧和酒后的微热,缓缓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最终停留在我右眼的眼尾,那粒小小的泪痣上。
“阿缨…”他第一次这样唤我,带着一种迷离的、仿佛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的恍惚,“你这双眼…生得真是…像极了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绣楼里荡开,带着几分醉意,几分毫不掩饰的轻慢,还有一丝令人齿冷的怀念。
“当年那个不识抬举的沈绣娘…也生着这样一双眼…”他的指尖在那颗泪痣上反复摩挲,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品评玩物的狎昵,“倔…真倔啊…宁肯烧了那些宝贝,宁肯死…也不肯把夔纹的秘要交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灵魂!沈绣娘!他口中的“不识抬举”,是我娘!他轻描淡写提起的“宁肯死”,是我娘咳尽鲜血的绝望!
原来如此!原来顾家所谓的“复刻失传夔纹”,是建立在我娘的血泪与尸骨之上!是他们逼死了我娘,掠夺了她视为生命的技艺!而顾怀深,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此刻正用沾着我娘血的指尖,轻佻地抚摸着我的脸,像在抚摸一件与往事有关的、有趣的战利品!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我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住了那枚一直贴身的青铜断簪!冰凉的断口瞬间刺破了我紧握的掌心,尖锐的疼痛和掌心温热的湿意,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我濒临爆发的愤怒骤然冷却、凝固。
不能在这里!不能是现在!
我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任由他带着酒气的指尖在我眼尾流连。指甲深深陷进断簪的锈蚀纹路里,几乎要将它嵌入骨中。
顾怀深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摩挲了片刻,才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慵懒收回了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幅华光四射的百夔献寿图,满意地轻笑一声,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绣楼。
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合拢。绣楼内,死一般的寂静。暮色沉沉压下来,吞噬了所有光线,也吞噬了我无声滑落的、滚烫的泪。只有掌心紧握的断簪,汲取着我掌心的血,变得越来越烫,像一颗即将引爆的、复仇的火种。
顾府老太君的七十大寿,排场铺得比江南三月的烟雨还要盛大绵密。府邸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笙箫管笛之声不绝于耳。江南有头有脸的官宦、巨贾、名流,皆备厚礼而至,衣香鬓影,笑语喧阗,将偌大的顾府烘托得如同人间仙境。
正厅之上,高悬着鎏金的巨大寿字。顾家老太君端坐主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赤金点翠的寿星簪,穿着深紫色织金云锦袄,满面红光,接受着满堂宾客流水般的叩拜与贺寿。顾怀深作为嫡长孙,侍立在老太君身侧,一身宝蓝色织金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长身玉立,举止从容优雅,应对得体,俨然是顾家未来掌舵人的气度风范。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目光扫过满堂宾客,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睥睨一切的从容。
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青色丫鬟衣裙,垂首侍立在厅堂角落的阴影里,如同背景里一尊无声的摆设。无人会注意到一个低贱的绣娘。我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满室珠光宝气,牢牢锁在正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架子上。
那幅耗费了顾家无数顶尖绣娘心血、凝聚了顾怀深全部野心与荣耀的《百夔献寿图》,正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
深紫色的贡缎底子,在无数盏明角宫灯的照耀下,流淌着幽暗华贵的光泽。其上,用无数金、银、赤、碧、玄各色顶级丝线绣制的百条夔龙,姿态各异,或腾云驾雾,或翻江倒海,或口吐祥瑞,或爪戏明珠。龙鳞片片分明,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整幅绣品气势磅礴,精妙绝伦,将“夔纹”的古奥神秘与皇家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满堂宾客瞬间屏息,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叹与赞美!
“天工!此乃天工啊!”
“不愧是顾家!竟能复刻如此精绝的古纹!”
“此图一出,江南绣苑,当以顾家为尊!”
“怀深公子大才!顾家后继有人!老太君好福气啊!”
赞美声浪涛般涌向顾怀深和顾老太君。老太君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夸赞孙儿孝顺能干。顾怀深唇角含笑,微微欠身,仪态完美无缺,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高光时刻。他目光扫过那幅光华四射的绣品,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时机到了。
角落里那尊沉默的“摆设”,动了。
我低着头,迈着最普通不过的、属于一个卑微绣娘的细碎步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的动作并不突兀,甚至有些怯懦,像是不小心被这宏大的场面吓到,想要上前整理一下那巨大绣品边角垂落的流苏。
没有人注意我。所有的目光,所有的赞美,都聚焦在那幅绣品和光芒万丈的顾家继承人身上。
直到我走到那幅《百夔献寿图》前,距离近得能看清每一根丝线的走向。我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华美的夔纹龙身,精准地落在了顾怀深那张意气风发的脸上。
喧闹的大厅,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声音。只有我清冽的、不高不低,却足以穿透所有嘈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顾公子。”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珠,掷地有声,瞬间冻结了满堂的喧嚣。
顾怀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审视,循声望来。当看清角落里走出的、穿着靛青衣裙的我时,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误入华堂的蝼蚁。
满堂宾客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惊疑、探究、鄙夷和不耐烦。一个低贱的绣娘,也敢在此时出声?
顶着这足以将人碾碎的目光,我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婉的笑意。这笑意,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无声地切开虚伪的繁华。我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地回荡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厅堂里:
“顾公子可知,这夔纹点睛,需用何物?”
我的右手抬起,食指伸出。指尖,并未指向绣品,而是轻轻抚过自己右眼眼尾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泪痣。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顾怀深脸上的从容终于彻底碎裂!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上他的眼底!他死死盯着我的指尖落处——那颗泪痣!那个他昨夜酒醉后轻佻抚摸、并称之为“像极了她”的地方!
一股寒意,从顾怀深的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
我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抚过泪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冰冷刺骨的力量,缓缓落下,轻柔地、无比精准地,抚上了那幅光华万丈的《百夔献寿图》其中一条最为威武的夔龙——的右眼!
那一点龙睛,用的正是那抹深沉内敛、泛着幽光的暗红丝线!
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仿佛沉淀了十年岁月的、属于血的铁锈腥气,似乎穿透了丝线和绸缎的阻隔,幽幽地弥漫开来。这气味极其微弱,或许只有近在咫尺的我,和心神剧震的顾怀深能捕捉到一丝。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直直望进顾怀深那双写满惊骇与恐惧的眼眸深处。唇角的笑意加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的判词:
“需用…血浸的桑蚕丝。”
“轰——!”
这句话,像一道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顾府正厅炸响!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凝固了。满堂的喧闹、赞美、笙歌笑语,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先是茫然,继而震惊,最终化作难以置信的骇然,死死钉在我那只抚着龙睛的手指上,钉在那抹刺眼的暗红上!
“血…血浸的丝线?”一个靠得近的富商失声惊叫,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荒谬!胡说八道!”立刻有人厉声反驳,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那红色…那红色是有点怪…”一位年长的绣庄老板眯起眼,脸色发白。
“这丫头是谁?胆敢在顾家寿宴上妖言惑众!”顾家一位旁支叔公拍案而起,须发皆张,指向我的手却也在微微发抖。
所有的质疑、斥骂、惊疑,汇成一股混乱的声浪,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华堂。
而风暴的中心,顾怀深,那张俊美如玉的脸,此刻血色褪尽,惨白如金纸!他挺拔的身姿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猛地伸手扶住了身旁的紫檀木椅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当众剥开华丽外衣、露出肮脏内里的极端羞怒!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否认,想怒斥,想让人立刻把我这个“疯子”拖下去!可那抹龙睛上诡异的暗红,那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还有我眼尾那颗与“她”如此相似的泪痣,都像无形的锁链,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深儿!”顾老太君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这疯婢胡言乱语!还不快将她…”
“老太君!”我猛地抬高声音,清冽的声线如同冰棱碎裂,瞬间压下了堂内的嘈杂。我不再看顾怀深那张惨白扭曲的脸,目光转向主位上那尊贵无比的老寿星,脸上那丝温婉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足以洞穿一切的锐利。
“您顾家这‘复刻千年夔纹’的绝技,”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当真光彩夺目,名动天下。只是不知,这光彩之下,浸透的是谁的血泪?”
我缓缓收回抚在龙睛上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丝线冰冷滑腻的触感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我的手探入了怀中。
顾怀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拦住她!”
两个离得近的健壮家丁如梦初醒,凶神恶煞地扑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
一件被粗布包裹、带着我体温的硬物,被我稳稳地托在了掌心。我猛地一抖,粗布散落。
一枚青铜断簪,暴露在满堂通明的灯火之下!
簪身断裂,断口狰狞。簪头之上,古老的夔龙纹盘踞缠绕,绿锈斑驳。而最刺眼的,是那夔龙纹路的几处深邃凹槽里,凝固着几抹暗红发黑、早已干涸却永不褪色的——血渍!
那血的颜色,与绣品龙睛上那抹诡异的暗红,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形成了触目惊心的、无法辩驳的呼应!
“此簪,是我娘沈玉娘遗物。”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字字泣血,“十年前,她病榻垂危,亲手烧尽毕生所绣夔纹,只因不愿其落入顾家之手!她临终咳血,血染此簪夔纹!她遗言:‘莫碰绣绷,莫信顾家人’!”
我托着断簪的手,稳稳地举高,让那凝固的血色夔纹和狰狞的断口,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双惊骇欲绝的眼睛里。
“顾公子,”我的目光再次转向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顾怀深,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你顾家这‘失传夔纹’的每一针,每一线,绣的是我娘的命!点这龙睛的,是我娘的血!”
“轰隆——!”
真相的雷霆,终于彻底炸开!满堂宾客彻底哗然!惊叫、怒骂、倒吸冷气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
“天哪!竟有如此阴毒之事!”
“逼死绣娘,夺人技艺…这…这简直是…”
“难怪!难怪顾家突然就得了这失传的古纹!”
“那血…那血是真的!”
顾老太君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指着顾怀深,又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猛地向后倒去!旁边的丫鬟婆子惊呼着扑上去搀扶,乱成一团。
顾怀深死死盯着我手中的断簪,又看向那幅已然蒙上血色阴影的《百夔献寿图》,再看向满堂宾客那鄙夷、愤怒、如同看怪物一般的眼神…他精心构建的完美世界,他引以为傲的锦绣前程,在这一刻,被这枚染血的断簪和那个卑微绣娘冰冷的控诉,彻底击得粉碎!
“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又疯狂的嘶吼,再也无法维持那温润如玉的假面,猛地推开身边搀扶的人,状若癫狂地朝我扑来!
“贱人!我杀了你!”
然而,早有准备的顾家护卫,在最初的震惊混乱后,已如狼似虎地扑上,死死按住了他们濒临崩溃的少东家。顾怀深被数条粗壮的手臂死死架住,徒劳地挣扎嘶吼,双目赤红,如同困兽。
我站在原地,托着那枚冰冷沉重的断簪,像托着一座复仇的丰碑。掌心被断口刺破的伤口,血珠渗出,沿着簪身古老的夔纹缓缓流淌,与娘十年前凝固的血迹,一点点交融。
满堂的混乱、尖叫、顾怀深的嘶吼、老太君的昏厥…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缓缓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沾着新鲜血迹的掌心,又落在那枚同样染着两代人鲜血的断簪上。
冰冷的簪身,此刻竟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娘,您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