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文折骨焚心:将军的白月光替身死了最新章节列表_完结文折骨焚心:将军的白月光替身死了全文免费阅读(白月光替身死了谢凛)
我是谢凛捡回来的替身,穿最艳的红衣,学最像的舞姿。
他总在醉酒后抚着我的脸呢喃:“阿姐,别走。”
我为他挡箭中毒,他却在病榻前冷嘲:“你也配穿她的红衣?”
直到敌军围城,他亲手送我上城楼献舞求和。
我笑着坠下城墙,染血的绝命书飘到他掌心:
“谢凛,这舞跳给你看。”
“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后来他疯了,跪在碎雪里拼我染血的婚书。
可当采药姑娘回眸时,那双眼再没映过他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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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脸颊。我抱着沉重的铜盆,里面盛满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水,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将军府后院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上。
目的地是谢凛的书房。他刚从北境大营回来,风尘仆仆,一身铁甲都未卸尽,便把自己关了进去。府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没人敢靠近那扇紧闭的房门。
因为沈云舒回来了。
那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符咒,悬在将军府上空三年,也悬在我头上三年。她是谢凛心尖上的人,是这偌大府邸真正的、唯一的女主人。而我,沈云舒,一个名字都因她而改的可怜虫,不过是主人醉酒时偶尔用来寄托哀思的劣质赝品。
我端着水,在冰冷的书房门外站定。里面没有灯火,一片死寂,只有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出来,钻进我的鼻腔,也钻进心里那片早已冻僵的角落。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滞涩,我轻轻推开门。
浓重的黑暗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比外面的风雪更冷。月光吝啬地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书案后那个颓然倚靠的身影。谢凛瘫坐在太师椅里,玄色的外袍半敞着,露出里面染着大片暗沉血渍的白色中衣。他低着头,散乱的墨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一手握着个空了的酒坛,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腰间一个褪色陈旧的香囊——那是沈云舒的旧物,从不离身。
“将军,”我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干涩,“水打来了。”
他毫无反应,像是沉溺在另一个世界里。空气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浓郁得化不开的酒气。
我沉默地将铜盆放在书案旁的小几上,转身想去点亮烛火。刚一动,手腕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冰冷粗糙的手指像铁钳,瞬间捏得我骨头生疼。
“阿姐……”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唤,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从他喉间溢出。他抬起头,眼神涣散,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我的脸,却又像穿透了我,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幻影。那张平日里冷硬如石刻的俊脸,此刻被痛苦和脆弱扭曲着,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狼狈又绝望。
“阿姐…别走…别丢下我…”他喃喃着,手指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我浑身一僵。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刮擦着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那眼神里的痴迷和眷恋,烫得我心口发慌,却又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深处。
他把我当成了谁,不言而喻。
这熟悉的戏码,三年里上演过无数次。每一次他醉酒,每一次他因沈云舒的消息而失控,我便是那个被拖出来、被迫扮演他心中白月光的木偶。我该麻木了,心口那片地方也确实早就结了厚厚的冰壳,可每次被他这样错认,那冰壳底下依旧会传来一阵阵钝痛,提醒着我这替身身份的卑微和可笑。
我僵硬地站着,任由他冰冷的手指在我脸上流连,听着他一遍遍唤着“阿姐”。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抚着我脸颊的手颓然滑落,沉重的头颅也垂了下去,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竟是伏在书案上昏睡过去。
那股令人窒息的桎梏消失了。我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手腕上赫然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火辣辣地疼。我急促地喘息着,像是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生疼。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那个褪色的旧香囊上。针脚细密,绣着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云纹。那是沈云舒的手艺。它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这身红衣,我这模仿的舞姿,甚至我这个名字,都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算什么?
一个暖床的工具?一个排遣思念的玩偶?还是一个…连影子都做不好的劣质替代品?
心底那点微弱的、自欺欺人的期盼,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我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弥漫着酒气、血腥和他刻骨思念的书房。
风雪灌进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心头的万分之一。
……
日子在压抑中滑过。府里因为沈云舒的即将归来,像绷紧的弓弦。下人们走动无声,连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谢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军务,几乎不与人交谈,眉宇间那抹沉郁的戾气挥之不去。
那场冬狩来得毫无预兆。圣上兴致高昂,点了随行的臣子和家眷。谢凛的名字赫然在列。作为他名义上的“侍妾”,我也被裹挟着前往。
皇家猎场,旌旗猎猎。马蹄踏碎枯草,扬起雪尘。谢凛一身玄色骑装,身姿挺拔如松,策马冲在最前,引弓搭箭,箭无虚发,英姿勃发,引得一片喝彩。我坐在女眷的软轿里,远远望着,只觉得那道身影遥远得像天边的寒星。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不知从哪个方向,一支淬着幽蓝冷光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射向谢凛的后心!角度刁钻狠辣,显然是蓄谋已久!
“将军小心!”惊呼声四起。
谢凛似有所觉,猛地侧身,但那箭矢来得太快太急,眼看就要射穿他的肩胛!
身体快过意识。
那一瞬间,什么身份,什么替身,什么卑微的爱恨,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尖锐得刺破所有混沌——他不能死!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软轿上扑了出去!像一个笨拙却决绝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他!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
剧痛瞬间攫住了我。那支冰冷的弩箭,狠狠贯入我的右肩下方,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向前踉跄。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的味道直冲喉咙。我清晰地感觉到那淬毒的箭镞撕裂皮肉、钉入骨头的锐痛,随之而来的,是迅速蔓延开来的、令人麻痹的阴冷。
我重重地跌在地上,溅起的雪尘扑了满脸。剧痛让视线模糊,耳边是混乱的惊呼、兵刃出鞘的铿锵、还有谢凛惊怒交加的吼声:“刺客!拿下!”
我费力地侧过头,看见谢凛翻身下马,几步冲到我身边。他脸上惯常的冰冷被一种罕见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他蹲下身,玄色的衣摆扫过冰冷的雪地,声音紧绷:“你怎么样?”
他的眼神落在我肩头那狰狞的伤口上,又猛地移开,落在我身上——那身为了迎合他喜好、为了更像沈云舒而穿上的、此刻被鲜血迅速浸透的、刺眼夺目的石榴红骑装。
那抹鲜红,像投入冰湖的火炭,瞬间点燃了他眼中某种压抑的情绪。
他伸出的手,本欲查看我的伤势,却在触及那片被血染得更加艳丽的衣料时,猛地顿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盯着那抹红,眼神急剧变幻,从最初的惊愕、一丝几不可查的担忧,迅速冻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翻涌的,是冰冷的审视,是猝不及防被触动的逆鳞,还有……一种被冒犯的、近乎残酷的厌恶。
“谁让你穿这身衣服的?”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刮得人生疼。那眼神里的温度消失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玷污般的戾气。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刺目的红色会灼伤他。
肩头的剧痛和毒素蔓延的麻痹感让我的意识阵阵模糊,但他的话,他眼神里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心窝最深处,将那点因为“救了他”而可能生出的、极其微弱的希冀,彻底搅碎,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种铺天盖地的荒谬感。
原来,连这身模仿沈云舒的红衣,在生死关头,也成了我的原罪。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视野里他冰冷嫌恶的脸开始旋转、模糊。黑暗如同潮水,带着那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绝望,彻底将我吞没。
……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中浮沉。每一次挣扎着想要醒来,都会被肩头那撕裂般的剧痛和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硬生生拽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开始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
“……温太医…如何了?”一个低沉压抑的男声,是谢凛。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回将军,”另一个温和却凝重的声音响起,是那位曾为我看过风寒的温太医,“箭上淬的是北狄特有的‘寒鸦’,毒性虽非见血封喉,却极其阴损霸道,如跗骨之蛆,极难拔除。沈姑娘失血过多,又受寒气侵袭,此刻高热不退,情况……不容乐观。”
“不容乐观?”谢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她不能死!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那命令斩钉截铁,可听在我混沌的意识里,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老朽自当尽力。只是……”温太医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医者的谨慎,“将军,沈姑娘此次伤及肺腑,又中毒颇深,即便能侥幸保住性命,恐怕……此生也再难舞动如昔了。”
舞动如昔……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我麻木的意识深处。
舞。沈云舒最擅长的胡旋舞。谢凛书房里那幅画上,红衣女子旋转如飞、裙裾飞扬的姿态。三年来,我像个提线木偶,在冰冷的月光下,在空旷的庭院里,一遍遍模仿、旋转,只为求得他醉酒后一个模糊的、透过我看别人的眼神。
原来,连这唯一取悦他的价值,也被这一箭彻底剥夺了。
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发出无声的哀鸣。比伤口的痛更清晰,比寒鸦的毒更蚀骨。
“知道了。”谢凛的声音沉寂下去,听不出情绪。脚步声响起,他走到了床边。
我能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落在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最终,定在我被汗水浸透、散乱在枕边的发丝上。
“她怎么样?”一个轻柔娇怯的女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是沈云舒。她回来了。
“无碍。”谢凛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与方才那冰冷的命令判若两人,“温太医在用药。”
“那就好,吓死我了。”沈云舒似乎松了口气,声音带着后怕,“凛哥哥,你脸色好差,定是累坏了。这里有我看着就好,你快去歇息吧。”
“嗯。”谢凛低低应了一声。
紧接着,我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额头。那指尖的触感很陌生,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是沈云舒。
“可怜的妹妹……”她低叹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为了凛哥哥,伤成这样……真是让人心疼。不过你放心,凛哥哥答应过我的,等你伤好些了,就给你找个好归宿,让你下半生安稳无忧。”
归宿?安稳无忧?
一股冰冷的嘲讽从我心底最深处涌起,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淤塞。我算什么东西?一个用废了的替身,一个连模仿价值都失去了的累赘?所谓的“好归宿”,是打发到哪个偏僻的庄子自生自灭,还是随便塞给某个小吏做填房?
那只抚着我额头的手,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却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出来。这虚伪的怜悯,比谢凛的冷酷更令人作呕。
“阿姐,”谢凛的声音再次响起,离我很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那份复杂,显然不是给我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近乎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你身子弱,别在这里沾染病气。去歇着吧,这里有下人。”
脚步声再次响起,一轻一重,渐渐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
死寂重新笼罩了房间。
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和我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那股被彻底利用、彻底抛弃、连最后一点价值都被剥夺殆尽的冰冷绝望,如同窗外肆虐的寒风,无声地灌满了整个胸腔。
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出紧闭的眼角,迅速隐没在鬓角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
肩膀的伤口在温太医精心调制的汤药和拔毒膏药作用下,终于缓慢地开始收敛。那蚀骨的阴寒之毒虽未根除,但总算被暂时压制了下去,不再日夜啃噬我的神智。高热退去,意识也一天天清明起来。
只是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空壳,连抬手都觉费力。更深的疲惫,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源自那场耗尽所有心力的“献祭”,和随之而来的、被彻底碾碎的心。
谢凛再没踏入过这间偏院。府里下人的态度也微妙地转变着,送来的汤药和饭食依旧准时,只是眼神里的恭敬淡了,多了几分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轻慢。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回来了,我这个“赝品”,自然该识趣地退场。
只有温太医,每日准时前来诊脉换药。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眼神却温和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换药时,他动作极轻,有时会低低叹息一声:“姑娘,郁结于心,于伤无益啊。”
我扯了扯嘴角,连一个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郁结?我的心,早就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
这天清晨,外面又飘起了细碎的雪沫。温太医诊过脉,留下新的药方,又放下一个小小的青瓷药瓶。
“沈姑娘,”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门口,确认无人,“此乃‘凝魄散’,乃老朽家传秘方。非金疮药,而是…假死之药。服下后十二个时辰,气息脉搏皆无,如同身故。”
我的指尖猛地一颤,几乎捏不住被角。我猛地抬眼看向他,撞进他那双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眼睛里。假死?
“将军他…为沈大姑娘设了重宴。”温太医的声音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就在三日后。府中上下皆在筹备,防卫必有疏漏。姑娘若想…彻底离开这樊笼,这是唯一的机会。”
樊笼……彻底离开……
这几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终于激起了一圈微弱的、绝望的涟漪。离开?离开这个用三年青春和满腔痴傻换来的囚笼?离开那个视我如尘埃、弃我如敝履的男人?
心口那片冰封的死寂,突然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一丝微弱到近乎虚无的念头,挣扎着冒了出来——或许,我真的可以?
温太医没再多言,留下那小小的药瓶,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姑娘,活着,才有来日。”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留下满室寂静和那瓶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生机的药。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青瓷小瓶。瓶身冰凉,却烫得我指尖发麻。假死?脱身?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我濒死的心脏,越收越紧。
离开。必须离开。哪怕代价是真正的死亡。
……
三日后。
将军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正厅方向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重重院落,依旧清晰可闻。空气里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喜庆。下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忙碌的疲惫,偶尔低声交谈,语气里满是艳羡。
“沈大姑娘真是好福气,将军待她如珠如宝……”
“可不是?听说今晚的宴席,连圣上都遣内侍送了贺礼来呢!”
“唉,偏院那位…怕是……”
议论声被风吹散,飘进这间冷清得如同冰窖的偏房。我靠坐在床头,身上穿着那件被血浸染、又被我仔细洗净、熨烫平整的——石榴红舞衣。鲜艳的红色,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依旧刺眼夺目。
这件衣服,曾是我模仿沈云舒的枷锁,是我卑微求爱的证明。如今,它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殓服。
手指抚过衣料上那难以完全洗去的、淡淡的褐色印记,那是我的血。我拿起针线,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在衣襟内侧,用同色的丝线,绣下两个小小的字——云舒。不是替身的云舒,是我自己。一个存在过,又即将彻底消失的名字。
妆台上,是温太医留下的那瓶“凝魄散”。旁边,摊开着一方素白的绢帕。我拿起一支细细的眉笔——那是沈云舒用剩的,谢凛随手丢给我的。沾了胭脂盒里最艳丽的朱砂,那颜色红得刺目,如同心头流出的血。
我提笔,在绢帕上,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写下:
“谢凛,这舞跳给你看。”
“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笔尖的朱砂,如同凝固的火焰,灼烧着素白的绢帕,也灼烧着我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每一个字落下,心头的冰层便碎裂一分,随之涌出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的解脱。
写完最后一个字,指尖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眉笔跌落在地,发出轻微的脆响。
我拿起那个小小的青瓷药瓶。拔开塞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木清香与腐朽气息的味道逸散出来。没有犹豫,我将瓶中药液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苦涩,迅速蔓延开一股强烈的麻痹感。眼前开始旋转,光线迅速黯淡下去,身体里的力气像退潮般飞速流逝。我扶着妆台,勉强支撑着,将那方染血的绝命书,紧紧、紧紧地攥在手心。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我似乎听到了门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谢凛那冰冷、不容置疑的命令:
“把她带出来!城楼献舞!”
……
意识被一种奇异的拉扯感包裹着。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又轻飘得如同羽毛。感官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膜,模糊不清。我能感觉到颠簸,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以及一个男人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动作快点!误了时辰,唯你们是问!”
是谢凛的声音。那声音里的焦躁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狠戾,穿透了药力带来的混沌,清晰地刺入我的感知。献舞?城楼?
原来,温太医的“凝魄散”还未完全生效,或者说,这药效本就留了一丝缝隙,让我能在彻底沉沦黑暗之前,“清醒”地经历这最后的羞辱与终结。
冰冷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舞衣,激得我残存的意识一个激灵。我被粗暴地拖拽着,双脚几乎离地。模糊的视线里,是不断后退的、挂满冰棱的屋檐和灰暗的天空。
然后,我被重重地推搡在冰冷的城垛上。粗糙的石块硌着后背,肩头的旧伤被狠狠牵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但这痛感反而让我那被药力麻痹的神智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城楼之下,是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北狄军阵!雪亮的弯刀反射着冬日惨淡的阳光,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獠牙。旌旗猎猎,带着蛮荒的肃杀之气,几乎要刺破苍穹。狂风吹卷着军旗,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而城楼之上,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冻结。守城的士兵们面色惨白,握着兵器的手指关节发白,眼神里是绝望的恐惧。谢凛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身玄甲,手按剑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总是盛满寒冰和审视的眼眸,此刻死死地盯着城下的敌军主帅,里面翻滚着屈辱、不甘,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他身旁,站着面色苍白如纸、紧紧抓着他臂膀的沈云舒。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袄裙,在这肃杀的战场边缘,像一朵瑟瑟发抖的娇花。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惧,越过城垛,落在下面那一片刀光剑影上。
“谢将军!”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穿透寒风,从城下传来,带着浓重的北狄口音,“我家大汗说了!要议和,可以!但得看诚意!听说将军府上,藏着个能跳胡旋舞的绝色美人?何不请出来,为我北狄勇士们舞上一曲,助助兴啊?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狂笑声在城下响起,伴随着一片附和的口哨和粗鄙的呼喝。那声音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脸上,更是将谢凛最后一点尊严踩在脚下反复摩擦。
我清晰地看到谢凛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猛地转头,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熊熊怒火与屈辱的眼睛,终于,直直地、毫无温度地射向了我!
那眼神,像在看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器物,一件用来平息敌人怒火、换取喘息之机的筹码。冰冷,残酷,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感。
“跳!”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如同野兽的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给他们跳!”
那一个字,像最后的审判,也像点燃引线的火星。
身体里“凝魄散”的药力似乎在剧烈地对抗着这极致的刺激,带来一阵阵眩晕和麻痹。但心口那片早已死寂的荒原,却在这一刻,燃起了一簇冰冷的、决绝的火焰。
跳?
好。
我扶着冰冷的城垛,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寒风卷起我身上那件刺目的石榴红舞衣,衣袂翻飞,像一面燃烧的旗帜,又像一只濒死的蝶。
城下,是无数双充满贪婪、戏谑和暴虐的眼睛。城上,是士兵们绝望麻木的脸,是沈云舒惊恐的泪眼,还有……谢凛那双冰冷如刀、将我彻底推入深渊的眼睛。
我笑了。
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城下那黑压压的、令人作呕的敌阵,也对着城楼上那个曾让我痴傻三年的男人,扬起一个笑容。那笑容绽放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空洞,绝望,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毁灭性的美艳。
然后,在那无数道惊愕、不解的目光聚焦之下——
在谢凛瞳孔骤然收缩、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臂的瞬间——
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后一仰!
冰冷的城垛边缘瞬间远离!
失重感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吞噬了我。
狂风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卷起我的长发,卷起那身刺目的红衣,猎猎作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下坠中,我清晰地看到谢凛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惊骇和一种巨大到无法置信的恐慌的脸!看到他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虚空!看到他目眦欲裂,嘴巴大张,似乎要吼出什么,却被狂风瞬间撕碎!
我还看到,沈云舒捂着脸惊恐地尖叫着软倒。
最后一眼,是灰暗的天空,和漫天飘落的、冰冷的碎雪。
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巨响,被淹没在城下骤然爆发的巨大混乱惊呼和城上撕心裂肺的嘶吼声中。
剧痛只在一瞬间,随即是彻底的黑暗。
意识彻底沉沦之前,我感觉到紧攥在右手手心里的那方素绢,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脱手飞出。那抹刺目的、用我心头血写就的朱红,如同一只断翅的血蝶,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儿,飘飘荡荡,最终,不偏不倚地,轻轻落在了扑到城垛边缘、僵立如石像的谢凛,那只伸出的、颤抖的掌心之上。
绢帕上,那两行血字,在惨淡的天光下,清晰得刺眼:
“谢凛,这舞跳给你看。”
“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
黑暗,无边无际,温暖而宁静。没有痛楚,没有屈辱,没有那个冰冷的身影和刺目的红衣。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最深的海底浮起,一点微弱的光亮刺破了沉寂。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费着难以想象的力气。耳边不再是呼啸的寒风和战场的喧嚣,而是另一种模糊的声音——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燃烧的细响,还有单调而规律的、某种草药被捣碎的声音。
一股浓郁却并不难闻的草药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意识一点点艰难地回笼。身体的感觉也慢慢复苏,沉重、绵软,每一个关节都像生锈般滞涩,但……没有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酸软。肩头那处箭伤的地方,传来一种温热的、被仔细包裹着的暖意,不再有那蚀骨的阴寒。
我……没死?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击穿了我麻木的意识。
睫毛颤抖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熏得微黄的茅草屋顶。一根粗大的房梁横亘其上。光线有些昏暗,是从旁边一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小窗户透进来的。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屋子,泥土地面,墙壁也是黄泥混着稻草糊的,墙角堆着一些农具和成捆的干草药。屋子中央,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佝偻背影,正背对着我,坐在一个矮凳上,守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罐。药罐旁边的小木墩上,放着一个石臼,里面是捣了一半的草药。
是温太医吗?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却只逸出一声破碎模糊的气音。
那佝偻的背影闻声猛地一顿,随即缓缓地转过身来。
不是温太医。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布满深刻皱纹的苍老脸庞,眼神却温和而慈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是个陌生的老妇人。
她看到我睁开的眼睛,浑浊的眼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放下手中的蒲扇,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你醒了?老天爷保佑!”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暖意。她粗糙却温暖的手覆上我的额头,试探着温度,“烧退了!烧退了就好!真是菩萨开眼!”
她转身,从旁边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温水,送到我干裂的唇边。
“来,姑娘,先喝点水,润润喉。别急,慢点喝……”
温热的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机。我贪婪地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外,是连绵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青山。山脚下,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宁静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融入灰蓝色的天空。一派与世隔绝的、平和安宁的景象。
这里是哪里?
我……真的活下来了?
老妇人喂完水,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帕子轻轻沾了沾我的嘴角,布满皱纹的脸上是纯然的关切:“姑娘,你可吓坏老婆子我了。那日大雪封山,我家那口子上山想看看下的套子有没有逮到东西,结果在断崖底下发现了你!哎哟,那身血衣,那脸色青白的样子……我们都以为你……唉!没想到,竟还有一口气!真是命大啊!”
断崖?血衣?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猛烈地冲击着刚刚复苏的意识。城楼,寒风,敌阵,谢凛冰冷命令的脸,那纵身一跃……还有掌心脱飞出去的血色绢帕……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我…睡了多久?”
“多久?”老妇人掰着手指算了算,“从把你背回来那天算起,到今天……整整二十一天了!整整二十一天啊姑娘!全靠温大夫留下的那几颗保命的药丸子,还有老头子隔三差五冒险去镇上换来的好药吊着命……你总算是醒了!”
二十一天。
我竟然在城楼坠落后,活过了二十一天。被这山野间的好心人,从断崖下捡回了一条命。
“温大夫?”我捕捉到她话里的名字,心猛地一跳。
“是啊!”老妇人连连点头,“就是把你托付给我们的那位温大夫!城里的大贵人!他给了我们好些银钱和药材,只说姑娘你是他故人之后,遭了难,让我们务必好生照料,等你醒了,也莫要声张。唉,温大夫真是个大善人……”
温太医!果然是他!
那瓶“凝魄散”,那假死脱身的计策,还有这绝境中的一线生机……原来,都在他的安排之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弱的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是感激,更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老妇人轻轻按住:“姑娘别动!你身上骨头断了好几根,温大夫交代了,必须好好躺着静养,千万不能乱动!想吃点什么?老婆子给你熬点小米粥?”
我顺从地躺了回去,轻轻摇了摇头。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思绪却异常清晰。
谢凛……
这个名字滑过心尖,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波澜壮阔,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像拂过一块冰冷的石头,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收到那方血书了吗?
他……会如何?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我轻轻挥散了。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沈云舒,那个名字,那个身份,连同那三年痴傻的爱恋和锥心刺骨的痛,都已经随着城楼上的纵身一跃,彻底埋葬在那场风雪里。
我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身下稻草铺垫的硬床传来的微凉触感,听着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老妇人在灶台边忙碌的窸窣声响。
窗外的雪,似乎又下得大了一些。
……
北境的风雪,似乎比往年更加酷烈。将军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谢凛坐在书案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下巴上胡茬凌乱。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如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空洞、麻木,只剩下一种死气沉沉的疲惫。他面前的桌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军务公文,只有一方素白的绢帕。
绢帕早已被反复的摩挲和泪水浸得发皱发硬,边缘甚至有些破损。上面那两行用最艳丽的朱砂写就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绢帕上,也烙在他的眼底、心上。
“谢凛,这舞跳给你看。”
“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那日城楼上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梦魇,日夜纠缠着他。她坠下时决绝的笑容,那身刺目的红衣在寒风中绽开又凋零,还有……那方轻飘飘落在他掌心、却重逾千斤的血书。
他当时做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疯了一样扑向城垛,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空气和漫天碎雪。他看到城楼下那滩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猩红,看到她单薄的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冰冷的雪地上……
北狄人的狂笑和鼓噪,士兵们的惊呼,沈云舒的尖叫……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世界只剩下那抹刺眼的红,和掌心那片冰冷的、带着诅咒的绢帕。
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城头,任由寒风将他吹透。直到副将红着眼,强忍着悲愤将他拖离。
再后来……是混乱的守城战?还是北狄人见闹出了人命、又慑于城头悲愤欲绝的气势而暂时退去?他记不清了。记忆是破碎的、染血的片段。
他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冲下城楼,在混乱的人群和遍地的狼藉中,发狂地寻找。他拨开阻拦的士兵,不顾一切地扑到那片被血染红的雪地上。雪是冷的,血却似乎还带着微弱的余温。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指尖却在离她脸颊一寸的地方,猛地顿住。
那张脸苍白如雪,沾着点点血污,嘴角却凝固着一丝奇异的、解脱般的弧度。那双曾经盛满了卑微爱意、痛苦绝望,最后只剩下冰冷死寂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再也不会睁开看他一眼。
一股灭顶的恐慌和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
“云舒……”他嘶哑地唤出这个名字,不是沈云舒的“云舒”,而是……她的名字。那个被他刻意忽略、用另一个影子覆盖了整整三年的名字。
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他猛地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倒在她身边。
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他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沈云舒守在一旁,哭得眼睛红肿。温太医面色凝重地为他施针。
“将军急怒攻心,悲恸过度,又受了极重的风寒……需得静养。”温太医的声音很沉。
静养?
谢凛只觉得荒谬。他猛地推开沈云舒递过来的药碗,赤红着眼,挣扎着要下床:“她呢?她在哪?!”
“将军!”温太医按住他,“沈姑娘……已经入殓了。按您的吩咐,停灵在偏院……”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将军府正值多事之秋,沈大姑娘也受惊病倒……老朽斗胆,已命人将……将棺椁……移往城西义庄了。”
“义庄?!”谢凛目眦欲裂,一把揪住温太医的衣襟,状若疯虎,“谁准的?!谁准你们把她送去那种地方?!”
“凛哥哥!”沈云舒扑过来,哭着抱住他的手臂,“是…是我让温太医安排的。府里现在…实在不宜停灵……而且,而且她毕竟……”她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一个身份不明的侍妾,一个为求和而被推出去献舞、最终自尽的“舞姬”,有什么资格停灵在将军府?
谢凛看着沈云舒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带着哀求和恐惧的泪光,看着这间属于他和“阿姐”的、曾经充满温馨回忆的卧房……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厌恶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瞬间勒紧!
他猛地甩开沈云舒的手,力道之大,让她惊呼一声跌倒在地。
“滚!”他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都给我滚出去!”
书房里,死寂无声。
谢凛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绢帕上那“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几个字上。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恐慌再次攫住了他,比寒鸦的毒更蚀骨,比北境的寒风更刺心。
他猛地拉开书案最底层的抽屉,颤抖着手,从里面拿出一个陈旧的、褪色的香囊。那是沈云舒(真正的沈云舒)的旧物,他从不离身,视若珍宝。可此刻,他看着那小小的云纹,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像疯了一样,粗暴地撕开香囊的缝线!里面掉出几颗早已干瘪失香的丁香花苞,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纸条。
他颤抖着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却异常熟悉的字迹——和他每日在军营批阅的、那些关于府中琐事开支的禀报条陈上的字迹,一模一样!那是她的字!
纸条上写着:
“将军安好。今日府中新购陈醋三坛、粗盐五斤,共支银钱一百二十文。另,前日晾晒于庭中之将军旧袍,妾已收好,见袖口有磨损,已用同色丝线补缀,针粗线拙,望将军莫怪。沈云舒敬上”
落款的时间……赫然是三年前,他刚刚将她从流民堆里带回府不久!
原来……原来那个在他醉酒时默默为他煮醒酒汤、在他受伤时笨拙地为他包扎、在他烦躁时安静地为他整理书案、甚至……连他一件旧袍的袖口破了都细心缝补好的人……一直是她!
不是他高高供奉在神坛上的“阿姐”!
而他呢?他做了什么?
他把她当作替身,让她模仿另一个女人的舞姿,穿上不属于她的红衣,承受着他的冷漠和迁怒!他逼她在生死关头献舞!他用最恶毒的话语,在她为他挡箭垂死之时,刺穿她最后一点尊严!
“你也配穿她的红衣?”
这句话如同淬毒的利刃,此刻狠狠地回旋,扎进了他自己的心脏!痛得他蜷缩起来,几乎无法呼吸。
“啊——!!!”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猛地冲破喉咙,响彻在死寂的书房里!他猛地将书案上所有的东西——砚台、笔架、镇纸——统统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他痛苦地抱住头,十指深深插入发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逸出。
迟了。
太迟了。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看清了那份被执念蒙蔽、被替身身份所掩盖的、早已悄然滋长的情愫。可这份醒悟,却是在她以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用生命写下“别再遇见”的诅咒之后!
那份爱而不得的锥心之痛,那份亲手将所爱推入深渊的悔恨,那份永远无法弥补的绝望……如同无数只毒虫,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生不如死!
……
城西义庄,阴冷得如同冰窟。腐朽的木头气息混杂着劣质香烛和死亡的味道,令人窒息。
一口薄薄的、连漆都未上的白茬棺材,孤零零地停在最角落。棺盖并未合拢。
谢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失魂落魄地站在棺椁前。他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独自一人,如同游魂般来到这里。他身上还穿着那日城楼上的玄甲,甲胄上凝结着暗沉的血污和冰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味。
他死死盯着棺内。
里面没有遗体。只有一件被折叠整齐、却依旧能看出大片大片洗不净的深褐色血渍的石榴红舞衣。舞衣上,放着一方素白的手帕,上面用鲜血写着触目惊心的字迹——正是他怀中那方血书的复本。旁边,散落着几片染血的、属于那件舞衣的破碎布料。
这是温太医交给他的。温太医说,找到她时,她身上的伤……太重了。北狄人退后,流民哄抢战场遗物……遗体……未能保全。只寻回了这些染血的衣物碎片和这方手帕。
未能保全……
这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谢凛的心口!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一股腥甜再次涌上,被他死死咽下。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轻轻触碰那件冰冷的、浸透了她鲜血的红衣。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僵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几片散落的、染血的破碎布料上。其中一片稍大些的,依稀能看出是衣襟的一部分。上面,用同色的丝线,绣着两个小小的、几乎被血迹覆盖的字——
云舒。
不是沈云舒(大)的云舒。是她自己的名字。她为自己绣下的名字。
“啊……”一声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他紧咬的齿缝中溢出。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他猛地单膝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空旷的义庄里回荡。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那些染血的破碎布料,一片、一片、又一片地,捡拾起来,拢在掌心。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生怕多用一分力气,就会将这些承载着她最后存在痕迹的碎片碾成齑粉。
他低着头,宽厚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冰冷的、凝固着暗红血渍的布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却洗不去那深入纤维的绝望色彩。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个最虔诚的苦行僧,跪在冰冷的地上,用那双曾执掌千军、挥斥方遒的手,笨拙地、徒劳地试图将那些染血的碎布拼凑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拼凑回那个被他亲手碾碎的身影。
空旷阴森的义庄里,只剩下男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和那徒劳的、拼凑着染血碎布的、细微的窸窣声。
风雪,在义庄腐朽的门外,呜咽得更加凄厉。
……
时间在北境的风雪中艰难地爬行。将军府依旧矗立,却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死寂与阴霾之中。
谢凛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穿那身象征着他赫赫战功的玄甲,终日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袍,沉默得可怕。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深陷在眼窝里,空洞、麻木,只剩下一种沉沉的暮气。他依旧处理军务,却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所有的指令都带着一股冰冷的、机械的味道。
沈云舒(大)尝试过靠近,带着她惯有的温柔小意和泫然欲泣。但每一次,谢凛的反应都让她心惊。他不是沉默地避开,就是在她试图触碰他时,猛地抬眼,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冰冷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憎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让她遍体生寒,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能苍白着脸退下。
府里的下人更是噤若寒蝉。将军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有时枯坐书房一整日,对着那方染血的绢帕出神;有时会突然暴怒,将书房砸得一片狼藉;更多的时候,是长久地待在那间早已人去楼空、却依旧保持着原样的偏院里,一待就是一整夜。
他仿佛将自己囚禁在了一个由悔恨和绝望筑成的牢笼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这天清晨,彻骨的寒意似乎能冻裂骨头。谢凛独自一人,牵着一匹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城外的乱葬岗。
这里是真正的死寂之地。积雪覆盖着高低起伏的坟包和裸露的冻土,枯树像狰狞的鬼爪伸向灰暗的天空。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死亡和腐朽的冰冷气息。
他找到了一处新立的、极其简陋的木牌。上面没有任何名字,只有一道深深的刻痕。这是温太医后来告诉他的,勉强收敛了“她”一些残存遗骸的地方。
谢凛在那木牌前站定。他没有下跪,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被风雪侵蚀的石雕。寒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从怀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粗糙的、早已冰冷的糕点。那是他清晨特意去城中那家她曾提过一句、觉得味道尚可的铺子买的。他记得她当时说这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因为一点甜味而满足的微光。
他将糕点轻轻放在那简陋的木牌前。动作僵硬而笨拙。
然后,他又拿出一个不大的酒囊。拔开塞子,浓烈的酒气瞬间逸散出来。他没有喝,而是将冰凉的烈酒,缓缓地、一道一道地,倾倒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酒液迅速渗入,留下深色的印记。
“云舒……”嘶哑的声音被寒风瞬间撕碎,散落在空旷的坟场里,微不可闻。他叫的是她的名字,那个被他忽略了三年的名字。
“我……”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说什么?说对不起?说后悔了?说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太迟了。太可笑了。
说什么,都抵不过城楼上那纵身一跃的决绝,都洗不净那方血帕上触目惊心的诅咒。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风雪将他覆盖,任由那蚀骨的悔恨和绝望,如同这漫天风雪,将他彻底淹没。
寒风卷起雪沫,迷蒙了视线。远处连绵的雪山,在灰白的天幕下沉默着。
……
冬去春来,山涧的积雪融化,汇成淙淙溪流。向阳的山坡上,开始冒出点点新绿。
我的身体在老夫妇精心的照料和温太医留下的珍贵药材调养下,终于有了起色。断骨处不再钻心地疼,只是阴雨天还会隐隐作酸。肩头那处箭伤留下的疤痕,像一只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皮肤上,时刻提醒着过往。
但心上的伤,却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在愈合。或许是死过一次,又或许是这远离尘嚣的宁静,让那些曾经痛彻心扉的记忆,都变得遥远而模糊。谢凛的脸,沈云舒的泪,将军府的冰冷……都像是前世的一场噩梦。
我换下了那身刺目的红衣,穿上了老婆婆找来的、打着补丁却干净温暖的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绾起,脸上不再施任何粉黛。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依旧苍白清瘦,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死寂,而是像山涧融化的雪水,洗去了尘埃,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淡淡的疏离。
我开始尝试着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学着辨认老婆婆采回来的草药,笨拙地帮着翻晒。或者,在天气晴好的午后,拄着温太医留下的一根简易拐杖,慢慢地走到屋后的山坡上,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和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落。
风里带着泥土和青草新生的气息,自由而清新。
这天,老婆婆的老伴——那位沉默寡言、眼神却很和善的赵老爹,背着一个半满的竹篓准备上山。他看了看坐在门口晒太阳、低头挑拣草药的我,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云…云丫头,想不想上山看看?坡那边背风,阳坡上,怕是有些早开的婆婆丁、荠菜冒头了,嫩得很。”
我抬起头,迎上赵老爹带着一丝询问和鼓励的目光。山风拂过脸颊,带着湿润的凉意和新生的气息。心底那片荒芜了许久的角落,似乎也被这风吹动了一下。
我放下手里的草药,扶着门框慢慢站起身,对着赵老爹,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清浅的笑容。
“好。”
山路崎岖,但对于习惯了跋涉的赵老爹来说如履平地。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时停下来等我。我拄着拐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混杂着腐叶和新生草芽的土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呼吸着山林间清冽的空气,感受着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身上的暖意,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感,慢慢充盈着四肢百骸。
终于爬上一处平缓的向阳坡地。果然,背风的岩石缝隙和枯草丛中,点点嫩绿倔强地钻了出来。是早春的野菜。
“看,那边!”赵老爹指着不远处一片相对茂密的草丛。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几簇叶片肥厚、边缘带着锯齿的绿色植物,在枯黄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生机勃勃。是婆婆丁。
心头涌起一丝小小的雀跃。我拄着拐杖,小心地朝那边走去。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湿润的叶片。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如同不和谐的鼓点,骤然打破了山林的宁静!由远及近,踏碎了溪涧的潺潺水声!
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山道转弯处,几匹快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一身与这山野格格不入的玄色劲装,身形高大却异常消瘦,风尘仆仆。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和疲惫,鹰隼般的目光正急切地扫视着四周的山林,像是在疯狂地搜寻着什么。
当他的目光掠过这片向阳的坡地,掠过蹲在草丛边的我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凛!
那张曾无数次出现在我噩梦里的、刻骨铭心的脸,带着无法言喻的震惊、狂喜、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帘!
他猛地勒住缰绳!疾驰的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
四目相对。
山风在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卷起枯叶和尘埃。
我脸上的那点因为发现野菜而漾起的、极其清浅的笑意,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如同投入冰湖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惊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双刚刚映着青山绿草、还带着一丝初生般好奇与平静的眼眸,在触及他的瞬间,迅速地冷却、沉淀,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彻底的漠然。
如同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与己无关的陌路人。
那眼神里,再无爱,无恨,无怨,无嗔。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离。
谢凛脸上那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被瞬间冻结的火焰,僵在脸上。随即,被一种更深、更绝望的、如同坠入无底深渊般的恐慌和剧痛,彻底覆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呼唤那个名字,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漠然中,找到一丝一毫属于“沈云舒”的痕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双曾经盛满卑微爱意、痛苦绝望,最后化为冰冷死寂的眼睛,如今,清澈见底,却再也映不出他谢凛一丝一毫的影子。
山风呜咽,卷起他玄色的衣摆,猎猎作响。他僵在马背上,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