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烬棠台最新章节列表_十年灯.烬棠台全文免费阅读(云啸顾少棠)
腊月封箱夜,我在雪堆里扒出个血人。
他攥着我衣角说:“别声张,我是江北顾少棠。”
我把他藏在戏班养伤,他教我写名字时指尖发烫。
三月后顾家军砸了戏台,他爹当众踩断我的腿:“下九流也配碰我儿子?”
戏班主啐道:“早该废了这祸水嗓子!”
十年后我拖着残腿讨饭,撞见顾少棠的娶亲仪仗。
轿帘掀开那瞬,我扑上去嘶喊:“顾郎——”
卫兵一脚踹得我吐血:“司令大婚,哪来的疯乞丐!”
喜帕下传来娇笑:“少棠,这乞丐好生晦气。”
红烛高烧的喜房外,顾少棠掐着我脖子按进柴堆。
“十年了,你竟还活着?”
他咬着我耳朵冷笑:“知道我为什么娶她吗?”
“她爹当年踩断你腿时,我就发誓——”
“要整个江北军,给我的云老板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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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封箱。
戏园子后门那盏半死不活的灯笼,在朔风里打着摆子,昏黄的光晕撕不开浓重的夜色。
班主叼着铜烟锅,嘶哑的嗓子在门洞里回响,像破风箱在扯:“散了散了!都麻溜点!封箱大吉,明年开春再开锣!都管好自己那张嘴,别招祸!”
人声嘈杂着涌出又散开,脚步声在结了薄冰的青石板路上踩出凌乱的脆响,很快被风吞没。
云啸卸了最后一笔油彩,铜盆里的水已浑浊不堪,映着油灯昏黄的光,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寒意顺着薄薄的戏服领子往里钻,他打了个哆嗦,胡乱抹了把脸,指节冻得有些发僵。他得快点走,赶在班主锁门前溜出去。
东街口那家打烊晚的馄饨摊,热汤里浮着几滴香油,能暖到骨头缝里去。
刚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一股裹着雪沫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呛得他弯了腰。
他缩着脖子,把破棉袍的领子又往上拽了拽,正要迈步,脚步却钉住了。
风里,除了雪粒刮过墙头的呜咽,还夹着一丝别的。
极细微,断断续续,压抑着,却像烧红的针,直直刺进耳膜深处。
是呻吟。
云啸猛地回头,目光刀子似的刮过堆在墙角的那几块破毡布和废弃的戏箱。
那声音,就从毡布下那团隆起的阴影里漏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混在冰冷的空气里,钻入鼻腔。
心跳毫无预兆地擂在胸腔上,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四周死寂,只有风声和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苦的喘息。
他盯着那团抖动的阴影,指尖冰凉。班主那张刻薄的脸浮现在眼前:“管好自己那张嘴,别招祸!”
他几乎是本能地退了一步,鞋底在薄冰上碾出细微的声响。
那阴影猛地抽动了一下。
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渍的手,从毡布边缘挣扎着伸了出来。
五指痉挛地抠抓着冰冷的石板地面,指甲缝里全是污血和泥土。手背上,一道翻卷的皮肉深可见骨,边缘被冻得发青。
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就是从这团阴影里发出来的。
云啸的脚像被那血手钉在了原地。他盯着那只徒劳抓挠的手,指甲刮过石板的声音刺耳得让人牙酸。
班主的警告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东街口那碗热腾腾的馄饨似乎也凉了下去。
他咬咬牙,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几步冲了过去。
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他用力掀开那块沉重、散发着霉味的破毡布。
下面蜷着一个人。几乎被血和污泥糊满了。
军装?是军装!
深灰色的呢料,领章被撕掉了一半,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
那人整个蜷缩着,脸埋在臂弯里,身体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
云啸的心沉到了底。麻烦,天大的麻烦。他下意识地抬头四顾,窄巷两头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雪沫在打旋。
“喂!”他压低嗓子,声音干涩得厉害,伸手去推那人的肩膀。
那人猛地一颤,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埋在臂弯里的脸倏地抬起!
一张年轻、却惨白得吓人的脸撞入云啸眼中。
额角一道深深的伤口,血痂混着泥污糊住了半只眼睛,但另一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亮得惊人,像濒死的野兽,死死地、带着孤注一掷的凶狠,攫住了云啸。
“别……别声张……”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来的,破碎不堪。
那只完好的眼睛里,凶狠褪去,只剩下近乎绝望的恳求。
他沾满污血的手猛地抬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了云啸棉袍的下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我是……江北……顾少棠。”
“顾少棠”三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云啸的耳膜里。
江北顾家?那个跺跺脚,江北三城都要颤三颤的顾家?
那个传说中杀伐决断、连洋人都要避让三分的顾大帅?
云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腊月的风还要刺骨。
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冰冷得像块铁,却带着垂死挣扎的千钧之力。
班主的咆哮、戏班众人的唾沫、乱世里蝼蚁般的命运……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搅得他眼前发黑。
他盯着那张惨白的、满是血污却依稀能辨出几分凌厉轮廓的脸,还有那只死死攥着他、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手。
跑?现在跑,还来得及!
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在这冰天雪地里,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东街的馄饨摊还没收……
可那人唯一完好的眼睛,死死地、执拗地盯着他,里面的光在急速黯淡下去,像风里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攥着衣角的手,力道也开始松懈。
“操!”云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哑得厉害。
他猛地俯身,一把架起那人的胳膊,入手一片粘腻湿冷,全是血。
“挺住!不想死就挺住!”
那人似乎被架起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软软地往下坠。
云啸咬紧牙关,用肩膀死命顶住他沉重的身躯,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往戏园后门挪动。每一步都重若千斤,踩在薄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咯吱”声。
后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班主骂骂咧咧指挥人收拾东西的动静。
云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侧耳听了听,猛地发力,用肩膀顶开门缝,闪电般拖着那沉重的身体挤了进去,后背死死抵住门板,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可能窥探的目光。
门内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通道,弥漫着灰尘、油彩和廉价头油的混合气味。角落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光线昏黄摇曳。
“谁?!”一个尖细警惕的声音响起,是管箱的小六子,他正蹲在地上收拾散乱的戏服。
云啸把怀里的人往旁边一堆戏箱的阴影里一放,那人立刻蜷缩下去,发出痛苦的抽气声。他一步跨到小六子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云啸。”云啸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小六子,别嚷嚷!”
小六子被他吓人的脸色和语气镇住了,张着嘴,手里抓着一件旦角的霞帔,忘了动作。
“听着,”云啸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眼睛紧紧盯着小六子,“我在后门……捡了条快冻死的野狗。伤得重,眼看要不行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班主要是问起,你就说不知道,或者……就说是我云啸捡的条野狗,我自个儿料理,绝不连累戏班。懂吗?”
“野……野狗?”小六子懵了,下意识地探头想往云啸身后那团阴影里看。
云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小六子“哎呦”一声:“别看!也别问!不想惹祸上身,就把嘴闭严实了!”他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小六子眼底。
小六子被他眼中的狠厉和急迫吓住了,连连点头,脸色发白:“懂……懂了,云老板……我什么都没看见!”
云啸松开他,不再废话,转身费力地重新架起地上的人。
那人似乎又昏迷了过去,头软软地垂着。云啸咬紧牙关,几乎是扛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通道尽头那个堆放废旧道具和杂物的狭窄小间。
那是他的栖身之所,狭小、破败,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小六子站在原地,看着云啸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通道拐角,又惊疑不定地望了一眼紧闭的后门,最终还是缩了缩脖子,抱起地上的戏服,快步走开了,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狭小的杂物间里,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劣质灯油的气味。
云啸把人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张铺着薄薄稻草和破褥子的板床上。那人一沾床铺,立刻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无意识地抽搐。
云啸顾不上喘气,迅速反锁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他冲到角落一个破水缸前,舀了半盆冷水,又从自己唯一的一件旧棉袄里扯出一大团棉花——那是他留着冬天塞在单薄戏服里御寒用的。他用冷水浸透棉花,拧干,回到床边。
灯下,那人的伤情触目惊心。深灰色的军装外套早已被血浸透,又被冻硬,像一层冰冷的铠甲贴在身上。
云啸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那硬邦邦的布料,动作尽可能轻,但每一次牵扯,昏迷中的人都会发出压抑的痛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最严重的是右肩下方一个贯穿的血洞,边缘的皮肉翻卷着,颜色发黑,周围肿得老高。左臂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口,深可见骨。额角的伤倒不算太深,只是血污糊住了眼睛。
云啸的心沉甸甸的。他拧干冰冷的湿棉花,一点点擦去伤口周围干涸的血痂和污泥。
冰凉的触感似乎刺激了伤者,他猛地抽动了一下,那只完好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因为剧痛而紧缩,带着原始的、野兽般的警惕和凶狠,直勾勾地钉在云啸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撕咬。
云啸动作一滞,却没有退缩。他迎上那道凶狠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别动。想活命,就忍着。”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啸,里面翻涌着痛苦、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凶狠的光芒在云啸平静的目光下对峙了几息,终于缓缓地、不甘心地松懈下去,眼皮沉重地合上,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云啸不再看他,埋头继续清理。冰冷的棉花擦过翻卷的皮肉,带走污秽,也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剧痛。
昏迷中的人身体绷得死紧,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冷汗如浆,瞬间浸湿了身下破旧的褥子。
清理完表面的污垢,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云啸深吸一口气,从自己床铺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攒了很久的一点私房钱买的劣质刀伤药粉,原本是预备着自己在台上练功时万一失手用的。他咬咬牙,将灰褐色的药粉厚厚地撒在伤口上。
“呃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昏迷的人像是被滚油泼中,身体猛地弓起,一声凄厉的惨嚎冲口而出!
这声音在死寂的小屋里炸开,如同惊雷!
云啸脸色骤变,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反应极快,在第二声痛呼冲出喉咙之前,一把抄起旁边擦血用的湿棉花团,死死地捂住了那人的嘴!
“唔!唔唔——!”声音被堵在喉咙里,化作沉闷绝望的呜咽。
那人仅剩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云啸,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像一条离水的鱼。
“不想死就闭嘴!”云啸低吼,声音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嘶哑变形,他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用尽全力压制着对方的挣扎。他能感觉到掌下肌肉的痉挛和牙齿狠狠咬在棉花上的力道。
就在这时——
“哐!哐哐!”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伴随着班主那破锣嗓子不耐烦的咆哮:“云啸!云啸!死在里面了?什么动静?开门!”
云啸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压制的力道不由得松了一瞬。
身下的人抓住这瞬间的空隙,猛地挣脱捂嘴的棉花,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痛苦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戒备取代,死死盯着那扇被砸得摇晃的木门。
“云啸!装什么死?再不开门老子踹了!”班主的声音带着火气,更近了,似乎就在门外。
云啸猛地回神,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床上的人,那人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云啸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用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无声地命令:闭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睡意和被打扰的不悦,冲着门外喊道:“班主?是我!刚……刚做噩梦了!魇着了!这就来!”
他一边喊,一边迅速将床上散落的沾血棉花胡乱塞进自己怀里,又扯过那床又薄又破的被子,胡乱盖在床上那人身上,尽量遮住他染血的军装和狰狞的伤口。做完这一切,他才定了定神,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只开了一条缝。
班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挤在门缝外,绿豆小眼狐疑地往昏暗的屋里扫视:“做噩梦?叫得跟杀猪似的!”他鼻子用力吸了吸,“什么味儿?一股子血腥气?”
云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挤出一丝疲惫的笑,侧身挡住班主的视线,同时不着痕迹地用手捂了捂肚子:“班主,真没事。许是晚上吃了点不干净的,闹肚子,疼得狠了叫唤几声。血腥气?许是……许是上回练功刮破了点皮,还没好利索。”
他微微佝偻着腰,眉头皱着,做出痛苦隐忍的样子。
班主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和捂着的肚子之间来回逡巡,又探头试图越过他肩膀往黑黢黢的屋里看。
云啸不动声色地又侧了侧身,将缝隙挡得更严实。
“真没事?”班主拖长了调子。
“真没事,班主。”云啸陪着笑,“扰了您清梦了,对不住。”
班主又狐疑地盯了他几秒,似乎没发现什么明显破绽,终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大半夜的,鬼哭狼嚎!管好你那破锣嗓子,养好了开春给老子挣钱!再弄出幺蛾子,仔细你的皮!”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云啸听着脚步声消失在通道尽头,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他轻轻关上门,重新插上门闩,动作有些虚脱。
他慢慢转过身。油灯微弱的光晕里,床上的人正看着他。
脸上的痛苦和戒备似乎褪去了一些,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像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谢了。”
云啸没应声,只是疲惫地走到床边,看着对方惨白的脸和依旧狰狞的伤口。刚才一番挣扎,伤口又渗出血来,染红了刚撒上去的药粉。
他沉默地拿起剩下的湿棉花,重新清理上药。这一次,对方紧咬着牙关,身体绷得死紧,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额头暴起的青筋和滚滚而落的冷汗,无声地诉说着那非人的痛楚。
那只完好的眼睛,始终定定地看着云啸忙碌的手,眼神深邃难辨。
时间在狭小的杂物间里缓慢流淌,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血腥味、药粉的苦味和劣质灯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云啸几乎是整夜未眠。他守着油灯,不时查看伤者的状况,换掉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的敷料。
那人一直在半昏半醒之间挣扎,高烧不退,偶尔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破碎的词句里夹杂着“父亲”、“撤退”、“叛徒”之类的字眼。
天快亮时,云啸实在撑不住,伏在床边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看他。
他猛地惊醒,抬头,正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顾少棠不知何时醒了,正侧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烧似乎退下去一些,眼神虽然依旧疲惫,却有了几分清明。他嘴唇干裂,动了动。
“水……”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云啸立刻起身,从墙角破水缸里舀了半碗凉水。他小心地扶起顾少棠的头,将碗凑到他唇边。
顾少棠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呛咳。
“慢点。”云啸皱眉,把碗移开些。
顾少棠咳了几声,喘息着靠回床头,目光落在云啸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探究。半晌,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你叫……云啸?”
“嗯。”云啸应了一声,把水碗放回角落,背对着他。
“云……”顾少棠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咀嚼这个名字,“哪个‘云’?哪个‘啸’?”
云啸的背影僵了一下,随即是沉默。
顾少棠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也不追问。
他环视着这间逼仄、破败、堆满杂物的小屋,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戏服、断裂的刀枪把子,最后落在墙角那面模糊的、布满裂纹的镜子上。
镜子里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和云啸沉默而清瘦的背影。
一丝了然掠过眼底。
“唱戏的?”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云啸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他走到床边,拿起那团染血的棉花,准备去清洗。
“教我。”顾少棠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云啸动作顿住,疑惑地看向他。
顾少棠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指尖微微动了动,指向空气,眼神带着一种固执的认真:“我的名字。怎么写?”
云啸愣住了。他盯着顾少棠的脸,对方的目光坦然而直接,甚至带着一种上位者习惯性的命令感,只是此刻被虚弱冲淡了许多。教他写字?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
荒谬的感觉涌上来,但看着对方固执的眼神,云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在床前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用手指一笔一划,清晰地划出三个字:
顾少棠。
“顾。”云啸的指尖划过第一个字,“少。”移到第二个字,“棠。”最后停在第三个字上。
顾少棠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指尖,看着那三个陌生的、由尘土构成的符号。
他看得极认真,仿佛在研读什么深奥的兵书。片刻,他伸出自己没受伤的左手食指,迟疑地、笨拙地,照着云啸的轨迹,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也划了一遍。
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尤其是“棠”字,糊成一团。
他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满意,抬眼看向云啸,眼神里带着询问。
云啸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覆在他悬在空中的手指上。
顾少棠的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烫了一下。那只手冰冷,指腹有薄茧,是长期握枪磨出来的。
而云啸的手指,修长,微凉,带着常年勒头勒出的细微痕迹。
两股不同的冰凉触感叠加在一起,竟奇异地生出一丝灼热。
云啸的手带着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重新划过那三个字的轨迹。力道沉稳,笔划清晰。
“顾。”云啸的声音很低,就在顾少棠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教导般的韵律。
“少。”
“棠。”
指尖划过粗糙的地面,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顾少棠的身体僵硬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云啸指骨的形状和那份引导的力道,那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因伤痛和困境而生出的躁戾。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视线死死胶着在两人重叠的手指和那渐渐清晰的三个字上。
空气中弥漫的灰尘、血腥和药味似乎都淡去了,只剩下指尖下那微凉的触感和耳畔那低沉的声音。
一遍写完。
云啸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触感仿佛还带着余温。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肌肤相触和引导,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就这样。”他丢下三个字,拿起那团脏污的棉花,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去清洗。
顾少棠的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冰冷地面上那三个略显潦草的字迹上。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指尖悬在“棠”字的最后一笔上,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认真地,用自己的指尖,沿着云啸刚才带他划过的轨迹,重新描摹了一遍。
这一次,虽然依旧生涩,但已有了几分骨架。指尖划过尘土,带起细微的簌簌声。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又抬眼,望向门口云啸消失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又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破开冰层,悄然涌动。
日子在逼仄的杂物间里缓慢流淌,像凝固的糖浆。
顾少棠的伤,在云啸那点劣质药粉和近乎苛刻的照料下,竟也奇迹般地没有恶化,缓慢地开始愈合。
肩胛的贯穿伤结了厚厚的痂,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边缘也长出了粉嫩的新肉,虽然依旧虚弱,高烧却彻底退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点活气。
只是沉默。两人之间的话少得可怜。
云啸除了必要的换药、送水送食,几乎不主动开口。
他总是沉默地来去,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顾少棠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沉默,大多时候只是闭目养神,或者盯着屋顶那根断裂的椽子出神,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偶尔,他会要求云啸再写一遍他的名字,然后自己在地上一遍遍笨拙地临摹,那专注的样子,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功课。
这天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糊着破纸的窗棂缝隙,吝啬地洒进几缕微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顾少棠靠在床头,看着云啸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药味的膏药贴在自己左臂那道已经结痂的刀口上。那是云啸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土方子,据说能祛疤生肌。
“你这手艺,”顾少棠忽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不当大夫可惜了。”
云啸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将膏药边缘按平:“糊口罢了。班子里跌打损伤常见。”
“糊口?”顾少棠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台上唱戏,台下治伤。你这日子,倒是……别致。”
云啸没接话,贴好膏药,直起身,开始收拾旁边散落的药渣。
顾少棠看着他清瘦挺直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那天晚上,为什么救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直指核心。“你认得我?还是……认得这身皮?”
他指了指身上那件早已被剪得不成样子、勉强蔽体的深灰色军装残片。
云啸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他慢慢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眼神平静地看着顾少棠:“不认得。”
“那为什么?”顾少棠追问,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云啸的眼睛,不放过一丝波澜。
云啸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几息。狭小的空间里,阳光中的尘埃缓慢飞舞。他开口,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雪地里,快冻死的野狗,看见了,总不能任它冻死。”
“野狗?”顾少棠的眉峰微微挑起,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辨不出喜怒的弧度。他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在云啸脸上逡巡,仿佛想找出一点玩笑或掩饰的痕迹。
云啸却已不再看他,低下头,继续清理那些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渣。阳光落在他低垂的脖颈上,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弧度。
顾少棠没再追问。他看着云啸忙碌的侧影,眼神复杂难辨。
半晌,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顶那根断裂的椽子,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下去,比之前更深,更沉。
日子依旧在沉默中流逝,像屋檐下缓慢滴落的水珠。
顾少棠的左手已经能做一些轻微的动作,他不再满足于只是临摹名字。他开始要求更多。
“今天,写什么?”云啸蹲在床边,指尖悬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例行公事般地问。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顾少棠靠在床头,目光落在云啸低垂的眉眼上,停顿了片刻,才开口:“‘云’字。”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云。”
云啸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抬头,指尖落下,在地面上清晰地划出一个字:云。
顾少棠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移动的指尖,看得极其专注。等云啸写完,他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照着那轨迹,也写了一遍。依旧生涩,但比第一次写“棠”字时好了不少。
“云。”他低声念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发音,又像是在咀嚼这个字的意味。然后他抬眼,看向云啸:“啸呢?风雷激荡的啸?”
云啸没说话,指尖移动,在旁边又划出一个字:啸。
顾少棠再次临摹,这一次更认真。写完,他看看地上的“云啸”二字,又抬头看看眼前沉默的青年,忽然问:“谁给你取的名?”
云啸的动作彻底停住。他慢慢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
“师父。”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干涩,“班主。”
“哦。”顾少棠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没再追问。
他垂下眼,看着地上并排的两个名字——顾少棠,云啸。一个是他,一个是眼前这个沉默的戏子。
两个名字,在灰尘里并排躺着,中间隔着冰冷的距离。
顾少棠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面上划拉着,将那点距离抹平,让两个名字的笔划几乎要碰到一起。
他看着那纠缠在一起的尘土符号,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啸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字,也避开了顾少棠的目光。“该换药了。”
他低声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及名字的对话从未发生。
顾少棠没有应声,只是收回了手指,目光依旧落在那片被抹乱的字迹上,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冬日的寒意渐渐被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取代。顾少棠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已能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几步。
他不再满足于那方寸之地,目光常常投向那扇紧闭的、糊着破纸的窗户,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外面已然变化的世界。
这天傍晚,云啸端着一碗熬得稀烂、几乎没什么米粒的粥进来。
顾少棠靠在床头,没有接碗,目光沉沉地落在云啸脸上。
“外面……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无法掩饰的焦灼。
云啸把粥碗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破木箱上,沉默了一下。
戏园子虽然封闭,但消息总像无孔不入的风,会从跑龙套的、打杂的、甚至偶尔溜进来讨食的野猫嘴里漏进来一点。
“不太平。”云啸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城里风声紧。到处在抓人,说是……抓叛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少棠身上那件早已无法辨认原貌的军装残片,“江北军换了个姓张的司令管事。”
顾少棠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在破被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姓张?张奎安!那个他父亲一手提拔起来、却在关键时刻捅了他致命一刀的副官!
一股暴戾的血气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肩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云啸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顾少棠的手臂冰冷而紧绷,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顾少棠猛地甩开云啸的手,力道之大,差点将云啸带倒。
他撑着床板,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可怕的铁青,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将这狭小的囚笼焚烧殆尽。
“张……奎……安……”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云啸被他眼中那骇人的戾气惊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破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顾少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神,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才是真正的顾少棠?
那个传闻中杀伐决断的江北军少帅?
这些日子那个沉默养伤、笨拙学字的青年,不过是一层虚弱的伪装?
杂物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让人窒息。
顾少棠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恨意。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将那个背叛者的身影钉穿。
云啸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眼前这个人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那些无声的换药、临摹名字的片刻、甚至偶尔闪过的一丝复杂情绪,在这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身份差距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破裂的肥皂泡。
不知过了多久,顾少棠剧烈起伏的胸膛才慢慢平复下来,眼中的血红和暴戾一点点褪去,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冻僵的冰冷。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云啸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穿透力。
“害怕了?”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丝嘲弄。
云啸迎着他的目光,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他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怕”或“不怕”,只是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粥,递了过去,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粥凉了。”
顾少棠看着他递过来的碗,又看了看他强作镇定的脸,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审视似乎松动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取代。
他没有接碗,只是疲惫地闭上眼,靠回床头,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拿走。”
云啸端着碗,站了片刻,终究还是默默地将碗放回木箱上他转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等等。”顾少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虽然虚弱,却依旧有着迫人的力量。
云啸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顾少棠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攒力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地上:
“云啸,帮我。”
云啸的脊背瞬间绷紧。
“帮我离开这里。”顾少棠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必须回去。张奎安……他必须死!江北军……不能落在他手里!”
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钉在云啸僵直的背影上:“帮我这一次。等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顾少棠……必有厚报!十倍!百倍!偿还你今日之恩!”
厚报?偿还?云啸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他看着顾少棠那张因恨意和期盼而显得格外深刻的脸,看着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顾少爷,”云啸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救你,是顺手。你要走,我拦不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小屋,扫过窗外戏园子模糊的轮廓,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这里,是我的地方。你走了,戏班子还在,班主还在,几十口人,还要在这城里讨生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碎了顾少棠眼中燃烧的火焰。
“顾家的恩怨,江北军的权柄……太大,也太沉。”云啸的目光重新落回顾少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我云啸,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担不起,也……不想担。”
“你的厚报,”他最后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留着吧。我只要你走的时候,干净利落,别拖泥带水,别……连累了旁人。”
说完,他不再看顾少棠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转身拉开那扇破门,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
门板隔绝了内外。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的怒火。
门外,云啸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被掐出的深深月牙痕,良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杂物间里,顾少棠维持着僵硬的姿势靠在床头,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身下的破褥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看着紧闭的门板,眼神阴鸷得可怕,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厚报?不想担?下九流的戏子?
“好……很好……”他低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带着一种被彻底轻视、被划清界限的狂怒和屈辱,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的刺痛。
阳光透过破窗纸的缝隙,吝啬地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柱。顾
少棠靠坐在床头,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云啸刚才那番话,像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现实,也彻底斩断了他心中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念头。
他闭上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和屈辱。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他必须离开!立刻!
张奎安那老狗动作这么快,再拖下去,江北就真的易主了!
至于这个不识抬举的戏子……顾少棠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等他拿回权柄,有的是法子让他明白,顾少棠的“厚报”,从来不是想不要就能不要的!
他睁开眼,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冷静和狠厉。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开始艰难地活动自己受伤的左臂和右肩。
剧痛传来,他额角渗出冷汗,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他需要尽快恢复行动力。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过去。外面戏园子里隐约传来吊嗓子的咿呀声和锣鼓点子的练习声,更衬得这小屋死寂得可怕。
突然,一阵异样的喧嚣由远及近,像滚雷般迅速逼近!不是寻常的锣鼓喧天,而是沉重、整齐、带着金铁杀伐之气的脚步声!还有马匹的嘶鸣和金属甲片碰撞的哗啦声!
顾少棠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听得出,这是最精锐的军队行进的声音!目标……直指这座戏园子!
他瞬间明白了。张奎安!那老狗果然没放过任何线索!他暴露了!
几乎在同时,“轰——!”一声巨响!
杂物间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踹开!腐朽的门板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刺目的光线和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门口,赫然站着两个身穿深灰色呢料军装、头戴大檐帽、腰挎盒子炮的彪形大汉!眼神凶悍,如同鹰隼般瞬间锁定了床上的顾少棠!
“找到了!”其中一个士兵厉声喝道,声音如同炸雷!
紧接着,密集而沉重的皮靴踏地声汹涌而至!狭窄的通道瞬间被黑压压的士兵填满!刺刀雪亮,枪口森然,一股铁血肃杀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士兵们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个穿着笔挺将军呢制服、披着厚实大氅的中年男人,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缓缓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唇上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短髭。
肩章上的将星在门口透入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正是江北军新任司令,张奎安!
张奎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先是扫过这间破败肮脏的杂物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最后才落到床上那个穿着破烂单衣、脸色惨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的顾少棠身上。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张奎安眼底飞快闪过——有终于得手的得意,有刻骨的恨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极力压制的忌惮。
他缓缓踱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少棠,嘴角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少帅……真是让属下好找啊。”他刻意加重了“少帅”二字,语气里的嘲讽如同毒针。
“想不到,您这等金尊玉贵的人物,竟会屈尊降贵,躲在这等下九流的腌臜地方?”
顾少棠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肩胛的伤口因为刚才的震动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他迎上张奎安的目光,眼神却冰冷如万载寒冰,嘴角同样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张副官……哦,不,现在该叫你张司令了?爬得够快,只是……这身皮穿你身上,怎么瞧都透着一股子沐猴而冠的味儿?”
张奎安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暴怒!他猛地抬手!
“啪!”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顾少棠脸上!
力道之大,顾少棠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阶下囚!还敢嘴硬!”张奎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狰狞的怒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求饶声。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粗暴地推搡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狠狠掼在地上!
是云啸!
他显然是在外面被抓到的,身上的棉袍被扯得凌乱,脸上带着擦伤,嘴角也破了。他被粗暴地按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司令!这小子鬼鬼祟祟想从后门溜!肯定是他的同党!”一个士兵大声禀报。
张奎安的目光像毒蛇一样转向地上的云啸,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踱步过去,锃亮的马靴停在云啸面前。
“你?”张奎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不屑,“一个唱戏的下九流?”他弯下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佻地捏住云啸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云啸清俊却苍白的脸上逡巡。
“啧啧,生得倒是一副好皮囊。”张奎安的语气带着下流的狎昵,“是这张脸,勾得我们少帅在这耗了这么久?”
他捏着云啸下巴的手指猛地用力,几乎要捏碎骨头!
云啸痛得闷哼一声,被迫仰着头,眼中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是漠然地看着张奎安。
“说!你是什么人?跟顾少棠什么关系?谁指使你窝藏他?”张奎安厉声逼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云啸脸上。
云啸被他捏得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喘息着。
“张奎安!”床上传来顾少棠嘶哑的怒吼,“放开他!他不过是个唱戏的!什么都不知道!是我逼他收留我的!”
张奎安猛地松开捏着云啸下巴的手,直起身,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笑话,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逼他?”张奎安止住笑,眼神阴冷地扫过顾少棠,又落在云啸身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嘲弄,“少帅,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你重伤至此,犹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能逼得了他?还是说……”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下作,“我们少帅,是看上了这戏子的‘功夫’,乐不思蜀了?”
周围的士兵发出一阵压抑的、暧昧的哄笑声。
顾少棠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张奎安!你找死!”
张奎安却不再理会他,重新将目光聚焦在云啸身上,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小戏子,嘴挺硬?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冷酷:“来人!把这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拖出去!给我……”
“且慢!”
一个苍老、带着急切谄媚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起!
戏班班主连滚带爬地挤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张奎安面前,脸上堆满了惊惶和讨好的笑容,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司令息怒!司令息怒啊!小老儿是这戏班的班主!这云啸……他、他就是个不懂事的浑小子!他哪儿敢窝藏叛……窝藏顾少棠啊!这一定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班主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急切地撇清关系:“司令明鉴!小老儿毫不知情啊!都是这云啸!他胆大包天!不知从哪儿捡了这么个祸害回来,还藏在他那狗窝里!小老儿要是早知道,早就把这祸害……不,早就把这顾少棠绑了送到司令府上了!”他指着云啸,眼神怨毒,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张奎安看着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班主,又看了看被按在地上、面无表情的云啸,最后目光扫过床上脸色铁青、眼神几乎要杀人的顾少棠,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冷笑。
“哦?班主不知情?”张奎安慢悠悠地问,手指摩挲着腰间的枪套。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司令!”班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云啸,声音又尖又利,“都是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平日里就不安分!仗着嗓子好点,眼高于顶!司令!这祸根就在他身上!求司令明察!小老儿和戏班子上下几十口人,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啊!”
他一边说,一边膝行几步,凑近张奎安,脸上挤出最谄媚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司令,这云啸……就是个下九流的玩意儿!他这嗓子……”
班主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兴奋,“在咱们这行当里,就是吃饭的家伙!司令您看……不如废了他这嗓子?让他再也没法唱?就当……就当给司令出出气?也给咱们戏班子清理门户?”
张奎安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这个提议颇感兴趣。
他再次看向云啸,那目光如同在打量一件即将被毁掉的玩物。
“废了嗓子?”张奎安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嘴角的冷笑扩大,“倒是个……有趣的主意。”
“司令!不可!”顾少棠的嘶吼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恐慌!
张奎安猛地回头,眼神如刀,狠狠剜向顾少棠:“顾少棠!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帅吗?!你现在,就是我张奎安砧板上的肉!”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的快意,“你越是在意他,我就越要毁了他!让你眼睁睁看着!”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被按在地上的云啸,声音冷酷如同宣判:“来人!给我把这小戏子的腿打断!再灌他一壶滚开的辣椒水!让他这辈子,再也开不了口,上不了台!”
“是!”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应声,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上前就要去拖拽云啸!
“不——!”顾少棠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从床上扑下来,却被旁边的士兵死死按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给我住手!”
一个威严、低沉、如同闷雷般的声音,陡然从通道口炸响!这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强大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所有人都是一震!
士兵们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
只见通道口,黑压压的士兵如同潮水般再次分开,让出一条更宽的通道。
一个穿着笔挺的深灰色元帅服、披着黑色貂皮大氅的老者,拄着一根镶金乌木手杖,在几名高级军官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老者面容刚毅,法令纹深刻,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怒自威。
肩章上的金色穗带和耀眼的将星,彰显着他远超张奎安的身份——正是顾少棠的父亲,江北军的真正主宰,顾大帅!
顾大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先是扫过一片狼藉、士兵林立的房间,最后精准地落在那张破床上——看到了自己那个狼狈不堪、嘴角带血、被人死死按住的儿子!
顾大帅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乌木手杖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山雨欲来的恐怖低气压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父……父亲?”顾少棠也愣住了,看着突然出现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张奎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万万没想到,顾大帅竟然会亲自追到这里!他慌忙上前几步,立正敬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帅!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属下……”
“啪——!”
顾大帅根本没听他说完!手中的乌木手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在张奎安的肩膀上!力道之大,张奎安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废物!”顾大帅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滔天的怒意,“连个人都看不住!还要我亲自来收拾烂摊子!”
张奎安捂着剧痛的肩膀,脸色由白转青,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低着头:“属下……属下无能!请大帅责罚!”
顾大帅不再看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缓缓扫过整个房间。
当他的视线掠过被按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云啸时,那目光里的厌恶和鄙夷,如同在看地上最肮脏的泥垢。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床上的顾少棠身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有失而复得的余悸,更有一种被玷污了家族门楣的滔天耻辱!
他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儿子,那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顾少棠,”顾大帅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我顾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顾少棠迎着父亲的目光,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顾大帅却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倏地射向被按在地上、低垂着头的云啸!
“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下贱肮脏的戏子?”顾大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怒和极致的轻蔑,“你放着江北军的基业不顾,放着列祖列宗的颜面不顾,就为了跟这么个玩意儿厮混在这等腌臜之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猛地,他抬起脚!锃亮坚硬的军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踹向被按跪在地上的云啸!
这一脚,正踹在云啸的右腿膝盖侧面!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响起!清晰得如同惊雷!
“啊——!!!”云啸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丢进滚油里的虾米!
那张清俊的脸瞬间扭曲变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极致痛苦!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眼前的一切瞬间被黑暗和金星吞噬!
他感觉自己的右腿仿佛被一把烧红的钝斧狠狠劈开!骨头碎裂的剧痛沿着神经疯狂上窜,直冲脑髓!
顾少棠的嘶吼声几乎同时炸响,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狂怒:“不——!父亲!住手!!!”
他疯了一样挣扎,想要扑过去,却被身边的士兵死死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云啸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抽搐,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哀鸣!他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血来!
顾大帅收回脚,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他看都没看地上痛苦翻滚的云啸,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回顾少棠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残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断了腿的狗,看他还怎么勾引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云啸,又扫过旁边噤若寒蝉、脸上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班主,最后冷酷地宣判:
“还有这嗓子……”顾大帅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班主说得对,吃饭的家伙,太招祸!”
“来人!”顾大帅的声音冷酷如冰,“把这戏子拖出去!灌他一壶滚开的辣椒水!让他这辈子,再也开不了腔!”
“是!”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应声上前!
“不——!!!”顾少棠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充满了绝望和无力回天的悲鸣!
他眼睁睁看着士兵粗暴地拖起地上已经痛得几乎昏厥的云啸,像拖一条破麻袋般向外拽去!
云啸的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拖在地上,留下一条刺目的血痕……
“父亲!我求你!不要!不要毁了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顾少棠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撕裂变调,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滚落下来,他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按住,只能徒劳地嘶喊,“你杀了我!杀了我!放过他!放过他——!!!”
顾大帅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儿子的哀嚎只是恼人的蚊蝇。他拄着手杖,转身,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
“带走!”
士兵们架起还在疯狂挣扎嘶吼的顾少棠,粗暴地拖了出去。
顾大帅在军官的簇拥下,迈着沉稳而冷酷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
狭小的杂物间里,只剩下班主和几个吓傻了的戏班杂役。
班主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又看了看被拖走的云啸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点幸灾乐祸瞬间褪去,只剩下后怕和惊惶。
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狠狠吐在那滩血迹上,声音尖利地骂道:“呸!下贱胚子!祸害!早就该废了你这惹祸的嗓子!断了你这不安分的腿!连累老子差点掉脑袋!活该!”
他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吓傻的杂役:“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腌臜地方给我冲干净!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冰冷的水泼在地上,冲淡了血迹,却冲不散那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杂物间里,只留下那盏豆大的油灯,在破门灌进来的寒风中,明灭不定地摇曳着,映照着满地狼藉。
十年后……
寒风吹过破败的城隍庙檐角,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向蜷缩在墙角的一团黑影。
云啸裹紧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硬得像块铁板的破棉絮,把冻得失去知觉的双手更深地缩进袖筒里。
右腿从膝盖处不自然地弯折着,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拖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截干枯扭曲的朽木。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和骨骼摩擦的咯吱声,那是十年前就刻进骨头里的烙印。
他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空空如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十年光阴,足以将昔日台上风华绝代的武生,磨成眼前这个形容枯槁、苟延残喘的乞丐。
嗓子?早就哑了,像破旧的风箱,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那壶滚开的辣椒水,烧毁的不仅是他的声带,更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一切。而那条被顾大帅亲自踩断的右腿,更是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退路和尊严。
“贵人……行行好……赏口热汤吧……”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对着偶尔路过的行人吆喝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麻木的祈求。
没人停留。行人们裹紧了棉衣,行色匆匆,偶尔投来一瞥,也满是嫌恶,如同躲避瘟疫。
“滚开!臭乞丐!”一个穿着厚棉袍的路人嫌恶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
云啸的头埋得更低了,脸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
十年了,心,早就冻透了,比这腊月的风还冷。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嚣!
不是年关将至的喜庆,而是一种沉重、整齐、带着金戈铁马杀伐之气的行进声!还有铜锣开道的哐哐声!密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滚,由远及近,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原本行色匆匆的路人纷纷驻足,脸上露出惊疑、敬畏又夹杂着好奇的神色,自动向街道两旁避让。
“让开!让开!司令大婚!闲人回避!”几个穿着崭新军装、挎着盒子炮的卫兵在前面凶神恶煞地开路,粗暴地推搡着来不及躲闪的行人。
紧接着,一支庞大而煊赫的迎亲队伍,如同一条披红挂彩的巨龙,缓缓出现在长街尽头!
八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清一色雪白,披着大红的锦缎,昂首阔步。
马上的骑士,皆穿着笔挺的深灰色呢料军装,胸前斜挎着大红绸花,神情肃穆,眼神锐利。
后面,是八人抬的龙凤大轿!轿身通体朱红,绣着繁复的金色龙凤呈祥图案,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轿顶镶嵌着硕大的琉璃宝珠,垂下的流苏随着轿身的起伏轻轻晃动。轿帘是厚重的金线绣花锦缎,遮蔽得严严实实。
轿子前后左右,簇拥着无数手持旌旗、华盖、宫灯、喜牌的仪仗兵,清一色崭新军装,步伐整齐划一。
唢呐笙箫吹奏着高亢刺耳的喜乐,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混合着卫兵们的呵斥声、马蹄踏地的哒哒声、轿夫整齐的号子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声浪洪流,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权势威压,蛮横地碾过整条长街!
“江北顾司令大喜啊!”
“新娘子听说可是省城赵督军的千金!真正的金枝玉叶!”
“强强联合啊!以后这江北,更是顾家说了算喽!”
路人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充满了敬畏和艳羡。
那煊赫的仪仗越来越近,红得刺眼,锣鼓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拥挤的人群像被无形的巨斧劈开,自动让出宽阔的通道。卫兵们警惕地扫视着两旁,手中的枪刺闪烁着寒光。
云啸蜷缩在墙角,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和声势震得有些发懵。
他浑浊的眼珠茫然地看着那条迅速逼近的、由军靴、马蹄和猩红大轿组成的洪流。
十年了,他早已习惯了蝼蚁般的寂静,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像重锤砸在他麻木的神经上。
司令?顾司令?
江北……顾……
这三个字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猛地劈进他早已冻僵的脑海!瞬间撕裂了尘封十年的血痂!
顾少棠?!
这个名字带着滚烫的烙铁般的剧痛,狠狠烫穿了他麻木的心房!
那个雪夜里攥着他衣角的手,那个在地上一遍遍临摹他名字的专注眼神,那个被父亲当众踩断他腿时绝望的嘶吼……无数破碎的画面裹挟着血腥和剧痛,疯狂地涌入脑海!
是他!一定是他!江北顾司令!除了顾少棠,还能有谁?!
十年!整整十年!
他像一条断了脊梁的野狗,在这泥泞里挣扎,苟延残喘!
而那个人……那个人!却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登上了权势的巅峰!此刻,正披红挂彩,迎娶娇妻!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刻骨怨毒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埋了十年的尖锐痛楚,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麻木!
“呃……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云啸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顶越来越近、猩红刺目的龙凤大轿,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十年积压的屈辱、痛苦、绝望、不甘……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极致煊赫的喜庆彻底点燃,化作了焚毁一切的疯狂!
他猛地向前一扑!用那条完好的左腿和扭曲的右腿,以一种极其狼狈、极其扭曲、如同蠕虫般的姿势,不顾一切地扑向街道中央!扑向那顶猩红的大轿!
“顾郎——!!!”
一声嘶哑凄厉、如同夜枭泣血般的尖嚎,猛地从他破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撕裂声带的血腥味,却蕴含着足以穿透一切喧嚣的疯狂和怨毒!瞬间压过了震天的锣鼓唢呐!
这一声,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也抽干了他仅存的神智!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喧嚣的锣鼓、刺耳的唢呐、卫兵的呵斥、路人的议论……所有声音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
时间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无数道目光,惊愕、鄙夷、嫌恶、好奇……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齐刷刷地刺向街道中央那个如同烂泥般扑倒在地的乞丐身上!
他匍匐在冰冷肮脏的雪泥地上,枯槁的双手死死向前伸着,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标直指那顶近在咫尺的猩红大轿!
他仰着头,脸上沾满了污泥和雪水,浑浊的眼睛因为极致的疯狂和痛苦而瞪得几乎裂开,布满骇人的血丝!
那一声耗尽生命的嘶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
抬轿的轿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脚步一乱,沉重的轿身猛地一滞!
轿帘的一角,被这剧烈的晃动微微掀起。
一只白皙纤细、戴着碧绿翡翠镯子的手,轻轻撩开了那厚重的猩红金线轿帘一角。
一张敷着厚厚脂粉、眉眼精致的新娘侧脸露了出来。凤冠的珠串在她额前轻轻摇晃,映着轿外惨淡的天光。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好奇,投向轿前匍匐在地、如同蛆虫般的云啸。
红唇轻启,一个娇柔却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优越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少棠,这乞丐好生晦气。大喜的日子,怎么什么腌臜东西都往跟前凑?”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云啸最后的幻想。
少棠……她叫他少棠……
云啸的身体猛地一僵,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泥水里。
他仰着头,目光越过那只戴着翡翠镯子的纤纤玉手,死死盯着轿帘缝隙里那张脂粉浓重的、陌生的新娘的脸。
浑浊的眼睛里,最后那点疯狂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败。
顾郎……
原来,那声耗尽他所有气力、所有尊严、所有十年积压的怨毒和不甘的嘶喊,在那人眼里,在那人的新娘耳中,不过是一句“好生晦气”。
十年的苟活,十年的挣扎,十年的屈辱……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晦气”二字,彻底碾成了齑粉。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一股滚烫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咙!
“噗——!”
一大口粘稠、暗红的鲜血,如同怒放的血色之花,猛地从云啸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喷洒在冰冷肮脏的雪泥地上,也溅落在他自己破败不堪的衣襟上!
刺目!惊心!
“妈的!找死!”一声暴戾的怒喝炸响!
旁边一个反应过来的卫兵,脸上带着被冒犯的凶戾和急于在新司令面前表现立功的急切,抬起穿着崭新牛皮军靴的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云啸佝偻的腰肋上!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
云啸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口袋,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踹得向后翻滚出去!在冰冷肮脏的雪泥地里滚了好几圈,才重重地撞在街边坚硬的青石台阶上!
骨头断裂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比十年前被踩断腿时更甚!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喉头腥甜翻涌,又是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破败的棉絮。
他蜷缩在台阶下,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抽搐着,像一条被车轮碾过的濒死的蛇。
右腿那早已变形的关节以一种更加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每一次抽搐都带来钻心的痛楚。
他努力想抬起头,视线却一片模糊,只能看到无数双冰冷的、带着鄙夷和厌恶的靴子围拢过来,如同铜墙铁壁,隔绝了那顶猩红的轿子,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轿帘,无声地落下了。隔绝了那张脂粉浓重的脸,也隔绝了那一声冰冷的“晦气”。
喧嚣的锣鼓唢呐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傲慢,再次淹没了长街。迎亲的队伍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前行。
沉重的军靴踏过云啸喷在雪地上的那滩暗红血迹,留下杂乱的、沾着泥泞和血污的脚印。
猩红的轿子,在仪仗的簇拥下,平稳地、漠然地,从蜷缩在台阶下抽搐的躯体旁,缓缓抬了过去。
没有停留,没有再看一眼。
仿佛碾过的,真的只是一滩令人嫌恶的、需要避开的污秽。
顾府。司令府邸。
入夜,整座府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映得飞檐斗拱都染上了一层喜庆的红光。
前厅隐隐传来宾客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劝酒声、笑声,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袅袅传来,更衬得后院的寂静幽深。
后院柴房,远离那一片喧嚣繁华,如同被遗忘的角落。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味瞬间涌入这狭小、冰冷、堆满干柴的空间。
顾少棠站在门口。他身上还穿着白日迎亲时那身笔挺簇新的深灰色元帅呢制服,肩章上的金色将星在门外透入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胸前斜挎的大红绸花有些歪斜,几绺被冷汗浸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燃烧着两簇幽暗的鬼火。
他一步步走进柴房,锃亮的军靴踩在干燥的柴草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嚓嚓”声。
沉重的阴影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一点点吞噬着柴房里仅有的昏暗光线,最终将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团黑影完全笼罩。
云啸蜷缩在冰冷的柴草堆里,身上那件破败的棉絮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渍。
他低垂着头,凌乱枯槁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颚线条紧绷,沾着早已干涸的血迹和污泥。
身体因为寒冷和旧伤未愈的剧痛而微微颤抖着,右腿依旧以那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听到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是身体本能地更加蜷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缩进壳里的蜗牛。
顾少棠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浓重的阴影完全覆盖了他。冰冷的、带着酒气和硝烟味的空气沉重地压下来。
死寂。只有柴草被踩踏的细微声响和云啸压抑不住的、细微而痛苦的喘息。
突然,顾少棠猛地俯身!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如同铁钳般伸出,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和刻骨的恨意,狠狠扼住了云啸的脖颈!
“呃——!”云啸猝不及防,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扼得瞬间窒息!他被迫仰起头,露出了整张脸。
十年风霜和苦难的摧残,早已磨去了昔日的清俊轮廓。
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皮肤粗糙蜡黄,布满了风霜的刻痕和污垢。
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被迫抬头的瞬间,猛地睁大!
浑浊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急剧收缩,映出顾少棠那张近在咫尺、因为极度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疯狂而扭曲的俊脸!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钉在云啸脸上,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剜出来!
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恨意,还有一种云啸完全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狂乱!
“十年了……”顾少棠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狠狠砸在云啸脸上,“云啸……你竟敢……还活着?!”
扼住脖颈的手猛地收紧!窒息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云啸!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火烧火燎般疼痛!他本能地伸出枯槁的双手,徒劳地去掰那只铁钳般的手,指甲在冰冷的白手套上抓出几道浅浅的痕迹。
顾少棠却纹丝不动!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压抑十年的怒火,猛地俯身,滚烫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狠狠喷在云啸的耳廓!
“知道我为什么娶她吗?”顾少棠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快意,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针,狠狠扎进云啸的耳膜深处!
他死死盯着云啸因窒息和震惊而放大的瞳孔,嘴角勾起一个残忍而冰冷的弧度,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那句如同地狱传来的诅咒:
“她爹当年踩断你腿时,我就发誓——”
“要整个江北军,给我的云老板陪葬!”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云啸早已一片混沌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扼住脖颈的手骤然松开!
“咳……咳咳咳……”骤然涌入的空气呛得云啸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佝偻着背,枯槁的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但身体的痛苦,远不及脑中那惊雷般炸响的话语带来的冲击!
江北军……陪葬?
那个踩断他腿的……张奎安?那个十年前将他像死狗一样拖走、灌下滚烫辣椒水的张司令?他……是新娘的父亲?
而顾少棠娶他女儿……是为了……报仇?用整个江北军……给他陪葬?
荒谬!疯狂!不可理喻!
云啸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混乱而瞪得极大,布满骇人的血丝!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顾少棠,那张俊美而扭曲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和毁灭一切的快意!
十年!十年地狱般的煎熬!
每一次被踩断腿骨的剧痛,每一次喉咙被灼烧的窒息,每一次在泥泞中爬行乞讨的屈辱……这些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恨意,支撑着他像蛆虫一样活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顾少棠!是他毁了自己的一切!
可现在……这个人,这个毁了他一切的仇人,却用这种最疯狂、最扭曲的方式告诉他——这一切,竟是为了给他报仇?为了给他这个被踩进泥里的戏子……报仇?!
恨意?感激?愤怒?茫然……
无数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云啸冰冷的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开来!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充满了混乱和崩溃地看着顾少棠,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疯子!
顾少棠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崩溃混乱的样子。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柴草堆里剧烈颤抖的云啸,眼神里充满了残忍的欣赏和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想要去触碰云啸那张布满风霜和痛苦的脸颊。
就在这时——
“司令!司令!”一个焦急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柴房门外响起,带着惶恐和催促,“前厅……前厅赵督军派人来催了!新夫人……新夫人也问您怎么还不回房……”
顾少棠的动作猛地顿住!他脸上的疯狂和快意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戾气所取代!他缓缓收回手,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剜了门外一眼,仿佛能穿透那扇薄薄的门板。
他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陷入巨大混乱和痛苦中的云啸,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恨,有怒,有疯狂。
似乎还有一丝……怜悯?爱惜?或许他自己都说不不清楚。
“看好他。”顾少棠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对着门外命令道,听不出情绪,“别让他死了。”
说完,他不再看云啸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柴房。
锃亮的军靴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声响,渐渐远去。
沉重的木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丝竹,也隔绝了那远去的身影。
狭小、冰冷的柴房里,只剩下云啸一个人。
他依旧蜷缩在柴草堆里,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混乱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右腿那早已变形的关节处传来钻心的剧痛,每一次颤抖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反复穿刺。
顾少棠那疯狂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又一遍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给我的云老板陪葬……”
“……给我的云老板陪葬……”
云老板?
哈……哈哈哈……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味的悲怆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云啸。
云老板?那个台上风华绝代、台下被踩断腿灌哑嗓子的“云老板”?那个在泥泞里爬了十年、像蛆虫一样讨食的“云老板”?
他算哪门子的老板?!
顾少棠……他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用来证明他顾少棠情深义重、睚眦必报的物件?
一个承载他疯狂复仇计划的借口?一个活在十年前、早已死在刑凳上的影子?!
十年的恨意,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唯一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碎得连渣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比恨更深、更冷、更绝望的空洞!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有混乱,不再有痛苦,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彻底的空茫!像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深不见底,了无生气。
目光在昏暗的柴房里茫然地扫过。角落里,一块被劈柴时崩裂的粗陶碗碎片,静静地躺在干枯的柴草上。
边缘锋利,在从门缝透入的微弱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决绝的寒芒。
云啸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片碎瓷上。
柴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灯光从外面泄进来一小片,落在地上,像一块冰冷的补丁。
门外守着两个沉默的卫兵,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云啸蜷缩在远离那片光亮的、最深的黑暗角落里。柴草的腐败气味混合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肺里。顾少棠那疯狂的话语,如同淬毒的藤蔓,依旧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窒息感。
云老板?陪葬?
呵……
他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无意识地抠抓着,指缝里嵌满了污垢和细碎的柴草。
十年地狱,他像蛆虫一样活着,靠着对顾少棠这个名字的刻骨恨意,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如同毒药般的生命力。
可如今,这恨意本身,都成了对方精心策划的复仇剧本里,一个可悲又可笑的道具!
他算什么?他这十年算什么?!一场笑话!一场彻头彻尾、由别人书写、由他痛苦演绎的笑话!
一股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比当年被踩断腿、灌下辣椒水时更甚。那时至少还有痛,还有恨,还有清晰的敌人。而现在……他连恨谁都不知道了!
恨顾少棠的疯狂?
恨命运的无常?
还是恨自己这具苟延残喘、连死都显得多余的身体?
空茫。死寂。比这柴房最深沉的黑暗,还要冰冷。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墙角那片碎瓷上。锋利的边缘,在门缝透入的微光里,幽幽地闪烁着。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指引,指向最终的寂静。
没有挣扎,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气力,被那荒谬的现实彻底抽空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彻底终结的渴望。像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除了坠落,别无选择。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残废的右腿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那一点冰冷的寒芒上。
终于,他够到了那片碎瓷。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锋利。
他紧紧攥住那片碎瓷,粗糙的断面硌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他混乱的心神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堆积的柴草,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光明的门板。
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前厅那觥筹交错、红烛高烧的喜房,看到那个穿着元帅制服、即将拥抱温香软玉的顾少棠。
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缓缓地、无声地,爬上了云啸干裂的嘴角。
那笑意冰冷,空洞,带着一种看透一切、厌倦一切的漠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他慢慢抬起那只紧握着碎瓷片的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像是濒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锋利的瓷片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寒光。
然后,他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朝着自己的脸,狠狠地、决绝地——划了下去。
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无声地爬上了云啸干裂的嘴角。
“嗤——!”
皮肉被割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得刺耳!在死寂的柴房里骤然响起!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那片冰冷的碎瓷!
剧痛迟了一瞬才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尖锐!疯狂!几乎要撕裂他的灵魂!
但他只是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撕裂般的“嗬嗬”声,便死死咬紧了牙关,再无声息!
血,粘稠滚烫的血,顺着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汹涌地流淌下来!迅速染红了枯槁的下颌,浸透了破败的衣领,滴滴答答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柴草上,绽开一朵朵暗红、妖异的花!
前厅的喧嚣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柴房里,只剩下血液滴落的单调声响,以及云啸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痛苦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砰——!!!”
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腐朽的门板瞬间四分五裂,木屑横飞!
顾少棠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失控的凶兽,猛地冲了进来!他身上那件簇新的元帅礼服被扯得凌乱不堪,胸前的大红绸花早已不知去向。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扭曲变形,布满了骇人的戾气和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疯狂!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就锁定了柴草堆深处那团蜷缩的、正在被暗红浸染的黑影!
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嗅觉神经上!
“云啸——!!!”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猛地从顾少棠喉咙里炸开!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怒、恐慌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灭顶般的恐惧!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几步就扑到了云啸身前!锃亮的军靴狠狠碾过冰冷的柴草和粘稠的血泊!
当看清云啸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正汩汩涌出鲜血的可怖伤口时,顾少棠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被一股狂暴的火焰点燃!
“你干什么?!谁准你死的?!谁准的——!!!”顾少棠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癫狂,他猛地俯身,一把抓住云啸冰冷粘腻的肩膀,如同抓住一根即将断裂的稻草,疯狂地摇晃着,“看着我!云啸!睁开眼看着我!”
云啸的身体被他摇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因这剧烈的摇晃而撕裂得更开,更多的鲜血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顾少棠雪白的手套和深灰色的元帅制服前襟!
云啸似乎被这剧痛激得恢复了一丝神智。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只能勉强看到顾少棠那张近在咫尺、因极度暴怒和恐慌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双曾如寒潭般深邃、此刻却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云啸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涌出一股带着泡沫的、暗红的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却再次缓缓浮现在他那被鲜血覆盖、狰狞可怖的脸上。那笑意冰冷、空洞,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和一丝……最终解脱般的嘲弄。
他染血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缓缓地划动——
一笔,一划,缓慢而扭曲。
顾少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预感,钉在那只染血的手指上。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浸透了暗红鲜血的字迹,出现在冰冷的泥地上——
“棠”。
那是顾少棠的名字。是十年前,在这戏园子破败的杂物间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云啸曾一笔一划教他写过的第一个字。
云啸的手指,在写完那个血淋淋的“棠”字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血泊里,溅起几滴暗红的血珠。
那丝诡异的笑意,凝固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顾少棠那张因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冲击而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骇然空白和灭顶恐惧的脸,然后,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气息,断了。
那凝固的笑意,在满脸血污中,显得无比诡异,无比刺眼。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灵魂深处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猛地从顾少棠胸腔里炸裂而出!
响彻了整个死寂的柴房!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无法承受的剧痛和一种世界彻底崩塌的毁灭感!
他死死抱住云啸那具迅速冰冷下去、依旧带着诡异笑容的躯体,像抱着自己碎裂的心脏!他疯狂地摇晃着,嘶吼着,语无伦次:
“云啸!你起来!你看着我!你他妈给我起来!!”
“谁准你死的?!谁准的?!!”
“我的仇还没报完!江北军还没给你陪葬!你凭什么死?!凭什么——!!!”
滚烫的、混杂着痛苦和暴怒的泪水,第一次从这个铁血枭雄的眼中汹涌而出,混着云啸脸上的血污,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柴草上。
就在这时——
“司令!司令!急报!江北急报——!”一个惊恐万状的声音在柴房门口炸响!
一个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染着硝烟气息的电报!
通讯兵被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满地的血污、司令怀里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顾少棠那双如同恶鬼般血红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但他还是强忍着恐惧,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吼了出来:
“司令!江北……江北军完了!张奎安……张奎安那个狗贼!他……他带着主力中了埋伏!全军……全军覆没!江北……江北丢了!!!”
“轰——!!!”
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狠狠劈在顾少棠早已混乱癫狂的神经上!
江北军……完了?
张奎安……全军覆没?
江北……丢了?
他十年布局!十年隐忍!十年步步为营!不惜娶仇人之女!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将整个江北军拖入地狱,给“他的云老板”陪葬!
可现在……
他成功了!他亲手将父亲的基业、江北的江山、连同张奎安的性命,一起送进了地狱!
可他的“云老板”……却在他复仇成功的这一刻,在他怀里,用最惨烈、最决绝、最嘲弄的方式,划烂了自己的脸,彻底断了气!
他赢了?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嗬……嗬嗬……”顾少棠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古怪的、意义不明的声响。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张血肉模糊、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又猛地抬起头,看向通讯兵手中那份染血的电报。
“陪葬……陪葬……哈哈哈……陪葬……”他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从嘶哑的低喃渐渐变成疯狂的大笑!笑声在冰冷的柴房里回荡,充满了极致的讽刺和毁灭性的悲怆!
“好!好一个陪葬!好!都给你!都给你云老板陪葬!哈哈哈……”他狂笑着,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血污滚滚而下!
“少棠?少棠你在里面吗?外面……外面好吵……”一个带着睡意和娇嗔的、属于新娘赵小姐的声音,怯怯地在柴房门外响起。
紧接着,虚掩的破门被一只戴着碧绿翡翠镯子的纤纤玉手轻轻推开。
一身正红嫁衣、凤冠霞帔依旧在身的赵小姐,出现在门口。
她脸上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新婚的娇羞,手中甚至还下意识地攥着那块象征喜庆的、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当她的目光触及柴房内的景象时——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崩溃的尖叫,猛地从赵小姐喉咙里爆发出来!
她看到了什么?!
满地粘稠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污!堆积的柴草上浸染着大片的、刺目的猩红!
而她新婚的丈夫,那个权势滔天、英俊无俦的江北顾司令,此刻正跪在血泊之中!
他华贵的元帅礼服被鲜血浸透,染成了狰狞的暗褐色!
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衣衫褴褛、面目全非、脸上有着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可怖伤口、早已气绝多时的乞丐!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她丈夫的脸上——那曾经让她痴迷的、深邃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疯狂的血泪!
他正抱着那具乞丐的尸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厉鬼哭嚎般的狂笑!
“鬼……鬼啊——!!!”赵小姐手中的红盖头无声地飘落,跌入冰冷的血泊里,瞬间被染透。
她如同见了世间最恐怖的恶鬼,惊恐地瞪大双眼,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连连后退,最终脚下一软,瘫倒在门外冰冷的泥地上,失声尖叫,涕泪横流,精致的妆容彻底糊成了一片。
顾少棠似乎被这尖叫声惊醒了一瞬。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泪、如同恶鬼般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和刻骨的怨毒,钉在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新娘身上!
“陪葬……”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你爹……张奎安……还有他的江北军……现在……都给你的‘晦气’陪葬了……你满意了?嗯?我的……夫人?”
赵小姐被他那恶鬼般的眼神和话语中的血腥含义彻底击溃,白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柴房内,顾少棠的狂笑渐渐止歇。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怀中那具冰冷、僵硬、脸上凝固着诡异笑容的尸体上。
血泪无声地滑落。
他慢慢地、极其轻柔地收紧手臂,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同样被血污浸透的胸膛上。仿佛要将最后一点冰冷也焐热。
“云啸……”他嘶哑地、无比温柔地唤了一声,仿佛情人间的低语。但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空洞,却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
“现在……整个江北……都给你陪葬了……”
“你……可还……恨我?”
无人回应。
只有柴房外,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呜咽着灌入这血腥的囚笼,吹动他染血的鬓发,也吹熄了那豆大油灯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前厅的喜乐,不知何时早已停了。
死寂的顾府大宅深处,只有这间冰冷柴房里,一个男人抱着他亲手造就的、也是亲手毁灭的祭品,无声地跪在血泊之中,如同凝固的、被遗忘的雕像。
红烛,在遥远的喜房里,徒劳地燃烧着,滴下血泪般的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