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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爱人:顾少认栽进行时全文小说冰冷一种顾淮砚小说在线阅读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3:13:40 

我在便利店值夜班时,遇见了被雨淋透的顾淮砚。

他说自己是普通程序员,却总在凌晨买最贵的进口牛奶。

当他俯身吻掉我嘴角的奶渍时,监控正对着我们闪烁红光。

第二天,他母亲甩给我一沓照片:“顾家继承人的婚约,你赔得起吗?”

我撕碎他留下的支票消失三年。

假面爱人:顾少认栽进行时全文小说冰冷一种顾淮砚小说在线阅读

再见面是在画展,我的作品挂在中央。

他抓住我手腕声音发颤:“那家便利店...我买下来了。”

“可顾先生,”我抽回手轻笑,“我现在只喝得起豆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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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雨点砸在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织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幕。深夜的街道空旷得像被遗弃,只有这方寸之地亮着惨白的光,像个孤零零的岛屿。我撑着下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货架上排列整齐的商品,困意像黏稠的糖浆,缓慢地拖拽着眼皮。值夜班就是如此,时间被拉得又细又长,每一秒都沾着油污和消毒水的味道。

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带进一股裹着湿冷水汽的风,猛地扑在脸上,激得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很高,身形挺拔,即使此刻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也压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干净利落的贵气。昂贵的深色西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头发湿透了,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像是在雨里跑了很久。

最扎眼的,是他脚边那个深棕色的公文包,皮质看着极好,此刻却可怜兮兮地被随手丢在地上,溅上了泥点。

他抬眼看向我,那眼神很奇怪。没有深夜淋雨者的急躁或懊恼,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沉静的锐利。像深夜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莫测的暗涌。只是这锐利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抬手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动作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从容。

“抱歉,”他的声音响起,有点低哑,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却异常清晰,“雨太大,车……抛锚在附近了。能借把伞吗?”他指了指门外雨幕深处某个方向。

“哦,好的,伞在那边。”我连忙指向门口靠墙的伞架,“有折叠的,也有长柄的,您自己挑。”

他道了声谢,大步走过去。湿透的皮鞋踩在地砖上,留下清晰的脚印。他拿起一把长柄黑伞,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付钱时,他掏出钱包,动作很自然。我瞥见钱包里层似乎塞着几张名片,只扫到一眼,印着某种复杂的暗纹。

“给。”我把找回的零钱递过去。

他接过,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收银台旁冷藏柜里一排排的牛奶盒子。那眼神,怎么说呢,像是在看一堆极其普通、毫无吸引力的砖头。

“再拿盒牛奶吧。”他忽然开口,指向最里面那层,“那个,进口的,全脂的。”那盒牛奶的价格标签,足够我买三天的午餐。

我愣了一下,依言取出来递给他。他付了钱,一手拿起牛奶,一手拎起那个湿漉漉的公文包,撑开伞,再次步入了瓢泼大雨之中。自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风雨声,也隔绝了那个挺拔而湿透的身影。便利店里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冷气机的嗡鸣。

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我低头,看见地上他留下的一小片水渍,还有那个昂贵的牛奶盒在收银台上凝结出的细小水珠。

真是个……奇怪的人。程序员?我看了看那盒牛奶的价签,摇了摇头。大概是个特别讲究的程序员吧。

***

二,凌晨三点半的便利店,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灯管发出固执的嗡鸣。我正埋头整理着刚送来的香烟,一盒盒往架子上码,烟草干燥的气息钻进鼻子。自动门那熟悉的“叮咚”声又响了起来。

我抬头,又是他。

顾淮砚。这是他上次付牛奶钱时,我瞥见钱包里名片上那个清晰的名字。他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湿透的西装,而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更冷白了些,下身是剪裁合体的休闲裤。头发半干,蓬松地垂落额前,整个人少了上次那种迫人的锐气,多了几分……近乎温顺的松弛感。像是刚从一个极度紧绷的状态里挣脱出来。

他径直走向冷藏柜,目标明确,还是最里面那层最贵的进口牛奶。熟门熟路地拿了一盒,走到收银台前。

“顾先生,”我习惯性地开口,指了指他手里的牛奶,“又值夜班?”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冒昧。他上次说的身份是程序员,可哪个程序员需要天天凌晨三点半买牛奶?

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被我这突兀的搭话逗乐了,又像是对自己随口编造的身份感到一丝无奈。“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上次清朗许多,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赶个项目。习惯了。”

他付了钱,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收银台旁边,慢条斯理地撕开牛奶盒的吸管包装纸。那双手,骨节分明,动作有种养尊处优的优雅。

“你呢?”他忽然问,视线落在我胸前别着的名牌上,“苏晚?经常值夜班?”

“嗯,夜班补贴多一点。”我简短地回答,继续低头整理烟盒,不想过多谈论自己。

“很辛苦。”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

“习惯了。”我学着他的口吻回了一句。

他轻轻笑了一声,低沉悦耳。吸管插进牛奶盒,发出轻微的“啵”声。他没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小口喝着牛奶。便利店里只剩下他轻微的吞咽声,和我整理烟盒的窸窣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深夜特有的、懒洋洋的默契。

他站了一会儿,直到牛奶喝了大半,才把空盒精准地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走了,”他冲我点点头,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牛奶印子,“辛苦了。”

自动门开合,他融入外面的夜色。那丝清冷的木质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我看着垃圾桶里那个孤零零的进口牛奶盒,心里那点关于“程序员”的疑惑,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无声地扩大。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普通”的气息。

***

三,凌晨的便利店,空气凝滞。顾淮砚斜倚在靠窗的高脚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塑料桌面上轻叩。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开一小片昏黄。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关东煮,热气早已散尽。

我正埋头在收银台后的小本子上涂鸦。铅笔划过粗糙的纸面,沙沙作响。画的是一只蹲在便利店雨棚下避雨的流浪猫,线条简单,但抓住了猫儿蜷缩时那种警惕又疲惫的神态。

“画得不错。”他的声音忽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合上本子,抬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就站在收银台外侧,隔着窄窄的台面,目光落在我刚刚合上的本子上。

“随便瞎画的。”我有点局促,把本子往旁边推了推。

他却似乎很有兴趣,微微倾身,手肘随意地撑在台面上。这个距离,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点干净的皂角味。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平静,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探究,像在欣赏一幅值得玩味的画作。

“不像瞎画,”他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只猫的神态,抓得很准。有股……”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倔强的孤独感。”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看出来了。那只猫,是我昨晚下班路上看到的,缩在角落,浑身湿透,眼神却凶巴巴地瞪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你也喜欢画画?”我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唇边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像是在自嘲:“没那天赋。小时候被逼着学过一阵,痛苦得不行。倒是看别人画,挺有意思。”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放在收银台角落的一个旧速写本上,那是我平时随手画便利店顾客的。“能看看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他接过去,修长的手指翻动纸页,神情专注。速写本里都是些匆忙的片段:打瞌睡的保安大叔,对着手机傻笑的情侣,焦躁地看表的上班族……笔触简单,甚至有些潦草,却奇异地抓住了每个人瞬间的神韵。

“这些……”他翻看着,眼神越来越亮,“很有意思。有种…生命力。”他指着一张画,上面是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女孩,正大口啃着面包,脸上是纯粹的、对食物的满足,“你看她的眼睛,像在发光。”

他的评价精准地戳中了我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意图。一种微妙的共鸣感在寂静的凌晨蔓延开来。我们聊起了画,聊起了各自捕捉到的那些城市角落里的小人物和小情绪。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点在关键处,带着一种独特的、剥离了浮华的视角。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他不再只是那个买昂贵牛奶的奇怪客人,我也不是那个麻木刷着商品的店员。空气里飘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像两张原本平行的纸,被风轻轻吹动,边缘短暂地叠在了一起。

他离开时,天边已经透出极淡的灰白色。自动门关上的声音,似乎也比往常轻柔了一些。我低头看着摊开的速写本,手指拂过他刚才停留过的纸页,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他那句关于“生命力”的评价。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留下细微而持久的震动。

***

四,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窗,此刻像一块巨大的、蒙着水汽的磨砂玻璃,将外面世界的霓虹与喧嚣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我站在窗边,手里捏着一块半湿的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玻璃上一道顽固的污渍。指尖冰凉,可耳根却残留着一股莫名的燥热,挥之不去。

昨晚顾淮砚离开时的眼神,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不再是之前的探究或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滚烫的、直白的东西。像沉寂的火山口,终于露出了底下灼热的岩浆。那眼神让我心慌意乱,以至于今天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

“叮咚——”

熟悉的门铃提示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我纷乱的思绪。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捏着抹布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他来了。

顾淮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撑伞。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随意地垂落,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在便利店的冷光下有种雕塑般的冷峻。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向冷藏柜,而是径直朝我走来。

脚步声不疾不徐,敲打在寂静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骤然绷紧的心弦上。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我站在原地,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手中的抹布变得又冷又沉。

他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停下。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细小的水珠,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被雨水浸润过的、更加清晰的冷冽木质香,强势地笼罩下来。便利店里惨白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窝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比昨晚更加汹涌,也更加专注,像锁定猎物的鹰隼,不容置疑地攫取了我的全部视线。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拉开这令人窒息的距离。脚尖刚一动,他却猛地抬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那只骨节分明、曾优雅地撕开牛奶盒包装纸的手,此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异常轻柔地扣住了我的手腕。肌肤相触的地方,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一股惊人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滚烫。

我浑身一僵,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被冻结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靠近。

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下来,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世界被压缩成眼前这张无限放大的脸。他微凉的唇,带着雨水的湿意,极其精准地、轻柔地印在了我的嘴角。

时间在那一刹那彻底凝固。

没有掠夺,没有深入,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停留的时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唇瓣相贴的地方,清晰地传来他温热的呼吸,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进口牛奶的清甜气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感官被无限放大,只剩下手腕上那滚烫的钳制,嘴角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和他近在咫尺的、深沉得如同漩涡般的眼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中,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滴答”声,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耳膜。

来自收银台上方角落。

我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

那个平时毫不起眼、只亮着一点微弱红光的监控摄像头,此刻,那个小小的红色光点,正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刺目的频率疯狂闪烁跳跃着,像一颗失控的心脏,在冰冷的角落里剧烈搏动。

红光一闪,一闪。冰冷地、无声地,记录着窗边这令人窒息的一幕。

顾淮砚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退开少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顺着我僵直的视线,也投向了那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角落。

他扣着我手腕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刚刚翻涌的灼热情潮,如同被瞬间投入了巨大的冰凌,急速冷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锐利的、混杂着惊愕与某种冰冷预感的审视。

空气死寂。方才那点旖旎的温度被这闪烁的红光彻底驱散,只剩下冰冷的监控探头和更冰冷的现实,无声地悬在头顶。

他松开了手。

手腕上那滚烫的钳制感骤然消失,只留下皮肤上清晰的指痕和一片冰凉的麻木。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嘴角那点微凉的触感还在,此刻却像烙印般灼痛。

顾淮砚站直了身体,挺拔的轮廓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那个监控,视线落在地面一小片水渍上,那是他带进来的雨水。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吞咽着什么。

便利店里只剩下冷气机单调的嗡鸣,以及那个监控摄像头指示灯疯狂闪烁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电流嘶嘶声。每一次闪烁,都像无声的嘲笑,将刚才那个短暂的、脱离现实的瞬间,狠狠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沉默像冰冷的潮水,迅速蔓延开来,淹没了我们之间那刚刚建立起来、摇摇欲坠的亲近。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我。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没有买牛奶,没有一句告别。只是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沉重、懊恼,还有一丝……冰冷的决断?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自动门。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促和沉重。

“叮咚——”

门开了又合,将他和外面湿冷的雨幕一同关在外面。

便利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满室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清冷木质香。我慢慢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我的温度。

头顶上,那个小小的红色光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冷酷地闪烁着,一下,又一下。

***

五,第二天,白天的便利店像被抽干了活力的鱼缸,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少了夜间的诡秘,只剩下令人昏昏欲睡的平静。我正弯腰整理着货架底层的矿泉水,后腰隐隐有些酸痛。

自动门“叮咚”一声,打破了沉寂。我下意识地直起身,脸上挂起职业化的微笑:“欢迎光……”

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站着的不是顾客。

是三个女人。

为首的一位,大约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面容精致得如同橱窗里昂贵的瓷器,一丝皱纹都难觅踪影。乌黑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米白色香奈儿套装,颈间一条莹润的珍珠项链,低调却价值不菲。她站在门口,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间平价便利店格格不入的、冰雕般的冷冽气场。

她的目光,像两束经过精确校准的探照灯,瞬间穿透了略显空旷的店铺,精准无误地锁定了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厌恶。

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姿态恭谨,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那瓶冰凉的矿泉水。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缠紧了心脏。

为首的女人踩着尖细的高跟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鞋跟敲击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经上。她径直走到收银台前,隔着窄窄的台面,停在我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她身上高级香水冰冷而疏离的香气。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身后一个年轻女人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收银台上。动作利落,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苏晚小姐?”为首的女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像冰锥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她没再看我,目光转向那个文件袋。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指伸出,动作优雅地解开缠绕的细线,从里面抽出一沓东西。

不是文件。

是照片。

厚厚一沓,边缘锋利。

她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捏着照片,没有递给我,而是像展示某种不堪入目的证据一样,手腕微转,让照片的正面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第一张,就是昨晚。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窗前,我和顾淮砚。他俯身靠近,我的身影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大半,但那个角度……那个该死的监控角度,清晰地捕捉到他微凉的唇印在我嘴角的瞬间。灯光惨白,画面冰冷而刺目。

第二张,是更早的时候。便利店的角落,顾淮砚倚着高脚椅,我站在收银台后,我们似乎在交谈,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我,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我画那只流浪猫的晚上。

第三张,是他撑着那把从我这里买走的黑伞,走出便利店的背影。

第四张、第五张……全是类似的场景,不同的时间点。有些甚至是我未曾察觉的瞬间。像是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无声地窥视、记录。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苏小姐,”女人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眩晕感。她将那沓照片随意地丢在收银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丢下什么肮脏的垃圾。“我是顾淮砚的母亲,沈静仪。”

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重新落在我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儿子,顾淮砚,顾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从小就和世交林家的女儿有婚约。这是双方家族二十年前就定下的事情。”

“林小姐,哈佛商学院毕业,精通四国语言,林氏集团的独女。无论是家世、学识、修养,还是未来对顾氏集团发展的助力,都是无可挑剔的。”

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我心上。

“而你,”她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我身上廉价的便利店制服,扫过身后堆满速食面的货架,最后定格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个极其轻蔑的弧度,“苏小姐,你觉得自己有什么?”

“是你能给他带来上亿的商业合作,还是你能在顾氏集团的董事会上替他周旋?或者,你能帮他维系住和林家这样至关重要的盟友关系?”

她微微倾身,隔着收银台,那股冰冷的香水味更加浓郁地压迫过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刻骨:

“或者,你觉得就凭你这张脸,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情趣,”她瞥了一眼那些照片,眼神里的鄙夷几乎化为实质,“就值得他放弃整个顾家的未来,去赔上两代人的交情,成为整个圈子的笑柄?”

“顾家继承人的婚约,你,”她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赔得起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便利店里死一般的寂静。阳光依旧明亮,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那沓照片,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压在我的眼前。沈静仪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精准地扎进我最深的自卑和惶恐里,搅得血肉模糊。

赔不起。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轰鸣。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耻辱。是啊,我有什么?除了这身沾着速食面油渍的制服,除了这个深夜亮着惨白灯光的方寸之地,我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那些关于画画的共鸣,那些深夜的交谈,那些他眼中曾让我心动的专注……在沈静仪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就破,只留下滑腻而难堪的污迹。

我死死地盯着收银台上那沓照片。照片里的自己,眼神里有惊讶,有羞赧,甚至……有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点点沉溺的光。在沈静仪冰冷的目光下,这些表情显得如此愚蠢,如此廉价,如此的不自量力。

“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沈静仪没有给我说下去的机会。她身后的另一个年轻女人上前一步,将一张薄薄的、印着银行复杂水印的支票,无声地推到了那沓照片旁边。支票上那一长串的零,刺得我眼睛生疼。

“苏小姐是个聪明人,”沈静仪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稳,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论从未发生过,“拿着它,离开这里,离开顾淮砚的生活。彻底消失。”她的目光扫过支票,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笃定,“这足够你换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甚至……比你在这里画上十年,挣得都要多得多。”

支票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台面上,散发着金钱特有的、冷酷的油墨味。它像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另一扇看起来更轻松、更体面之门的钥匙。也像一块巨大的试金石,测试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到底值几个零。

便利店里只剩下冷气机单调的嗡鸣,和我自己粗重得几乎无法控制的喘息声。空气里沈静仪那冰冷的香水味和支票的油墨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自尊心在巨大的羞辱和现实的冰冷诱惑中,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我盯着那张支票,视线模糊了又清晰。然后,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沈静仪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意料之中的、轻蔑的了然。

我的手指没有去碰那张支票。

而是猛地抓住了那沓散落的照片。

指尖用力到发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照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我的指腹,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照片上顾淮砚靠近我的侧脸。这点痛楚,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在沈静仪和她那两个女助理错愕的目光中,我双手抓住那沓照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两边撕开!

“嘶啦——”

刺耳的裂帛声在寂静的便利店里骤然响起,尖锐得像是绝望的哀鸣。照片上我和顾淮砚靠近的身影、他专注的眼神、他印在我嘴角的唇……所有被窥探、被定格的瞬间,都在我手中被粗暴地撕裂、扭曲、粉碎。

纸屑纷飞,如同祭奠这场荒诞幻梦的白色纸钱。

我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撕扯着。直到那沓厚厚的照片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屑,像肮脏的雪片,洒满了收银台和脚边的地面。我的手指被割出好几道口子,鲜血混着汗水,黏腻地沾在纸屑上。

撕完了。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抬起头,看向沈静仪。她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和愠怒。

我沾着血和纸屑的手指,指向那张依旧躺在台面上的支票,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用尽所有力气挤出来的、冰冷的平静:

“带着你的支票,和你的人,”我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滚出去。”

沈静仪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睛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但她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那怒火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化作唇边一个更加冰冷、也更加刻毒的弧度。

“很好。”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片,“苏小姐的骨气,倒是和你的出身一样,廉价得让人意外。”

她没再看我,也没再看地上那堆狼藉的纸屑和那张孤零零的支票。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助理示意了一下。

那个助理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收起了那张支票,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不愿意再多沾手一秒。

沈静仪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被忤逆的愤怒,有彻底的不屑,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如释重负?她没再说什么,转身,高跟鞋踩过地上散落的照片碎屑,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带着两个助理,像三尊移动的冰雕,离开了便利店。

“叮咚——”

自动门合上,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她身上那股冰冷的香气一同隔绝。

便利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心底的万丈冰窟。我靠着收银台,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撞在柜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围一片狼藉。照片的碎屑像肮脏的雪,覆盖了地面。指腹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染红了掌心。空气中残留着支票油墨的冷香和沈静仪那昂贵的、令人窒息的香水味。

我蜷缩在收银台后的角落里,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是被扔进了冰窖,牙齿咯咯作响。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空洞的绞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忍受的钝痛。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委屈的抽泣,而是无声的、汹涌的崩溃。滚烫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硬撑,在巨大的羞辱、现实冰冷的碾压和对顾淮砚那混杂着怨恨与绝望的情绪冲击下,彻底分崩离析。

我知道,那个在凌晨便利店画画的苏晚,那个会因为他一句关于“生命力”的评价而心尖发颤的苏晚,那个以为找到了片刻共鸣的苏晚……已经死了。

死在了沈静仪冰冷的审视里,死在了那张沾血的支票下,死在了这一地狼藉的碎片中。

***

六,三年。

伦敦的深秋,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湿冷的、混合着陈年石砖和咖啡香气的独特味道。泰晤士河畔的“新视界”画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隔绝了外面的阴雨连绵,里面却是灯火通明,人声低语。

今夜是“城市呼吸”主题联展开幕酒会。我的几幅作品被挂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展区,名为“夜光碎片”。画布上是深夜便利店的冷白光、雨夜车窗上流淌的霓虹、凌晨街头疲惫却生动的面孔……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凝固的瞬间。

我穿着一条简单的黑色羊绒连衣裙,站在离自己作品几步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冰凉的杯壁贴着指尖,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我的画前驻足、低语、离开。成功?似乎有一点。画廊老板的赞许,几笔可观的订单,甚至有人开始打听“suwan”是谁。但这感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心口那个地方,好像被三年前那个雨夜彻底冻住了,再热烈的光也暖不透。

“这幅《守夜者》的笔触……”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的男人停在我的画前,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有种奇特的张力,孤独感里藏着温度。”

我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刚想开口回应。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强烈的、被锁定的感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脊椎!

那感觉太熟悉了。三年前,在便利店的落地窗前,当那个湿透的身影第一次走进来时,就是这种仿佛被猛兽盯上的、令人汗毛倒竖的预感。

我握着香槟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我猛地转过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展厅入口的方向。

高大的罗马柱旁,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在他身上流淌。顾淮砚。

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将那份轮廓雕琢得更加深邃、冷硬。一身剪裁完美的深黑色西装,衬得他肩线宽阔,身形挺拔如松。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冷峻的眉眼。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与三年前那个凌晨买牛奶、带着一丝疲惫松弛感的“程序员”判若两人。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此刻却像燃着幽暗的火焰,穿过整个喧闹的展厅,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有难以置信的狂喜,有失而复得的震颤,有沉沉的痛楚,还有一丝……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戾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香槟杯在指尖剧烈地晃动,金色的液体差点泼洒出来。逃!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炸响。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转身,将酒杯胡乱地塞给旁边一个错愕的侍者,甚至顾不上说一句抱歉,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高跟鞋急促地敲打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慌乱的“哒哒”声,像极了三年前便利店雨夜里,沈静仪那双冰冷的高跟鞋踩过照片碎屑的声音。我推开挡在面前的人,顾不上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只想尽快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那个男人的视线中。

然而,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腕!

像一道冰冷的铁箍,带着不容抗拒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狠狠向后趔趄,差点摔倒。下一秒,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我的腰,稳住了我的身体,也将我牢牢地禁锢在原地。

我被迫撞进一个坚硬而滚烫的胸膛。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雪茄和昂贵须后水的味道,瞬间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这气息,曾是我短暂沉溺过的幻梦,如今却像毒药般刺鼻。

“苏晚!”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剧烈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真的是你……”

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紧紧箍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痛呼出声。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心脏疯狂而沉重的搏动,如同困兽。

“放开我!”我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搡他坚硬的胸膛,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尖利变调,“顾淮砚!你放开!”

周围已经有人停下脚步,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酒会的低语声似乎也低了几分。

他却置若罔闻。那双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吸进去,燃烧殆尽。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发上,声音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风暴:

“三年……我找了你整整三年!”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苏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就这么消失?!”

“我让你放开!”屈辱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喷发,我猛地抬起还能活动的那只脚,狠狠踩在他的手工皮鞋上!

他闷哼一声,箍着我的手终于因为吃痛而松动了一瞬!

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罗马柱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我急促地喘息着,像条离水的鱼,惊恐又愤怒地瞪着他。

顾淮砚也退后了半步,低头看了一眼被踩出明显凹痕的鞋尖,再抬起头时,脸上的戾气似乎被一种更深的、近乎脆弱的痛苦取代。他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巨大痛楚的沙哑声音问:

“那家便利店……那家便利店,我买下来了。”他向前一步,似乎想靠近,又生生顿住,声音哽了一下,“苏晚,跟我回去……我们……”

“顾先生,”我打断他,背靠着冰冷的柱子,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让我心尖发颤、如今却只感到无边冰冷的男人,努力勾起唇角,扯出一个极其疏离、甚至带着点嘲弄的弧度。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酒会残余的喧闹,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

“可我现在,”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瞬间僵住的脸,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只喝得起豆浆了。”

空气凝固了。

香槟的气泡在杯中无声破裂。顾淮砚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狂喜、戾气、痛楚,在那一刹那,被这句冰冷的话彻底冻结、碎裂。

那句轻飘飘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顾淮砚眼底翻涌的风暴里,瞬间冻结了一切。他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大理石般的冷硬苍白。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蜿蜒的血管清晰可见。

“苏晚……”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你非得这样?”

我避开了他那能将人灼穿的目光,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罗马柱,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心口那个冻了三年的地方,被这猝不及防的重逢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涌上来的不是暖意,只有更深的寒意和尖锐的痛楚。

“顾先生,请自重。”我的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行走,随时会碎裂,“这里是画展。”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从四面八方刺来。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注视和顾淮砚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毁灭性的压迫感。猛地吸了一口气,我用力推开旁边一个端着托盘、正目瞪口呆看着我们的侍者,不顾一切地朝着侧门的方向冲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急促、慌乱。我冲出画廊厚重的侧门,一头扎进伦敦深秋湿冷的雨夜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单薄的裙衫,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浑身一颤。我环抱住双臂,像只受惊的兔子,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狂奔,只想离身后那个地方、那个人越远越好。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方向。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的空气像被榨干,火辣辣地疼。我拐进一条狭窄僻静的小巷,背靠着粗糙潮湿、布满涂鸦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分不清是冷,还是恐惧。

巷口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缓缓走近。

顾淮砚。

他没有撑伞。昂贵的西装被雨水彻底淋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雨水顺着他深刻冷峻的轮廓不断滑落。他就那样站在巷口几步之遥的地方,像一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沉默的雕像。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的身影,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孤绝。

他不再上前,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冰冷的雨幕,沉默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的情绪比这伦敦的夜雨更加浓重复杂。痛苦、焦灼、懊悔、还有某种固执的、不肯熄灭的微光。

“苏晚……”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那三年……我没有一天……”

“够了!”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在狭窄的巷子里激起回音,“顾淮砚,收起你迟来的深情!你的支票,你顾家的门楣,我高攀不起!三年前我就明白了!”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眼泪流下脸颊,咸涩一片,“你走!走啊!”

他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我的话狠狠刺伤。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固执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

“那家店……”他再次开口,声音艰涩,“我买下它,不是为了羞辱你。”他向前艰难地迈了一小步,雨水在他脚下溅开小小的水花,“我只是……只是找不到你了……那是唯一……唯一还能闻到一点你气息的地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碎的茫然,“我每天都会去……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等你……”

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凌迟着我早已麻木的心。那个凌晨亮着白光的便利店,那些牛奶盒,那些散落的速写纸……尘封的画面伴随着他嘶哑的声音汹涌地撞进脑海。

“别说了!”我痛苦地捂住耳朵,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滑下去,蜷缩在肮脏潮湿的地面,“别再说了……”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永远都不想!”我蜷缩在墙角,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你走!走啊——!”

巷子里只剩下我崩溃的哭喊声和哗哗的雨声在回荡。

顾淮砚高大的身影在巷口僵硬地凝固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他看着我蜷缩在墙角崩溃痛哭的样子,那双燃着固执火焰的眼眸里,痛苦终于彻底压过了一切。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在狭窄的巷子里蔓延,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雨声交织。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了另一尊冰冷的石像。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向后退了一步。

接着,又是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沼泽里,无比艰难。

他退到了巷口昏黄的光晕边缘。雨水在他身上冲刷着,昂贵的西装此刻只是沉重的负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败和孤寂。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要把蜷缩在泥水里的我刻进灵魂深处,带着沉痛、不甘,还有一丝绝望的诀别。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决绝地融入了外面街道更浓重的雨幕之中,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再也没有回头。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单薄的裙衫,寒意刺骨。我蜷缩在伦敦小巷肮脏潮湿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顾淮砚离去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口最脆弱的地方,留下一个焦黑的、滋滋作响的空洞。

三年前便利店那晚的监控红光,沈静仪冰冷的鄙夷,支票上那一长串刺目的零,照片被撕裂时纸屑纷飞的绝望……所有刻意封存的画面,此刻被这场冰冷的雨和他绝望的眼神彻底冲垮,汹涌地席卷而来,几乎将我溺毙。

我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点尖锐的痛楚来抵御心底那灭顶的撕裂感。可是没用。那空洞越来越大,吞噬着仅存的力气。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像沉入冰冷的海底。

就在视线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巷口似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模糊的、惊惶的呼喊:“su!你怎么了?!”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

七,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固执地钻进鼻腔。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铅块。我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还有床边悬挂着的输液袋。

医院。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浓浓的伦敦腔。是位四十多岁的护士,棕发蓝眼,笑容温暖,“感觉怎么样?你昏倒在巷子里,发烧得很厉害,是位好心的先生送你来的。”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点滴的速度。

先生?我混沌的脑子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模糊的记忆碎片里,只有冰冷的雨水和顾淮砚离去的背影……

“他……走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清。

“是的,亲爱的,”护士点点头,帮我掖了掖被角,“他守了你一整晚,付清了所有费用,天快亮时才离开的。”她顿了顿,补充道,“他看起来很担心你,一直握着你的手……噢,对了,他留了东西给你。”

她转身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我手边。“他让我等你醒了再给你。”

文件袋沉甸甸的。我颤抖着手指,摸索着解开缠绕的细线。里面不是照片,也不是支票。

是画。

厚厚一沓,边缘有些磨损。

最上面一张,是铅笔素描。画的是便利店靠窗的高脚椅,一个穿着店员制服的身影背对着画面,微微低着头,肩膀的线条透着专注,手里似乎拿着笔在画着什么。光影处理得极好,将那个背影勾勒得孤独又生动。落款处,是一个飞扬的签名:g。

我的心猛地一缩。

我一张张翻下去。速写、水彩、甚至还有几张油画小稿。全是同一个主题:便利店的深夜。收银台后低头整理香烟的身影,靠在窗边望着雨幕的侧影,蹲在货架旁整理商品的瞬间……有些画得极其写实,光影细节无可挑剔;有些则带着强烈的情绪笔触,色彩压抑而浓烈,仿佛要将画布撕裂。

每一张画的都是我。

从各个角度,在各种光影下,带着不同情绪的……我。

画纸边缘有些泛黄卷曲,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有些画纸的背面,还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凌乱的字迹。日期跨度很大,从三年前我消失后不久,一直延续到最近。

“10月17日,雨。她又没来。坐在老位置,画了一整晚空椅子。速溶咖啡真难喝。”

“3月2日,晴。梦见她撕照片的样子,惊醒。画她愤怒的眼神,颜料糊了一手。”

“去年生日,又去了店里。店员换了第三个。画她可能出现的角度,画了十几张,没一张像。”

“昨天在泰晤士河边,看到一个背影,追了三条街……不是她。回来把画都翻出来,又看了一遍。苏晚,你到底在哪?”

这些零碎的、痛苦的、带着绝望搜寻痕迹的字句,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指尖,烫进我的心里。那些画纸上,我或专注、或疲惫、或安静的侧影,在他笔下被赋予了如此浓烈的情感,如此深沉的凝视。一笔一画,都是无声的呐喊,都是他独自穿越的漫长黑夜。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的泪珠砸在泛黄的画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些刻意冰封的、刻意去恨的过往,在这些浸透了三年孤寂和寻找的画作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原来,那个我以为金尊玉贵、转身就能将我遗忘的顾家继承人,这三年来,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一遍遍描绘着我的样子,在空荡荡的便利店里,在无望的寻找中,煎熬着度过每一天。

原来,他说的“买下了那家店”,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囚禁,而是为了守住最后一点微茫的念想,一个可能找到我的坐标。

心口那块冻结了三年的坚冰,在这些滚烫的泪水和画纸的摩挲声中,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哀鸣。

***

伦敦的深秋阴雨绵绵,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我裹紧了大衣,站在圣潘克拉斯国际火车站宏伟的维多利亚式拱顶下,巨大的玻璃穹顶滤下天光,映照着行色匆匆的旅人。行李箱立在脚边,装着简单的衣物和那叠沉甸甸的画稿。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火车票,目的地是巴黎。那里有一个小画廊提供驻留艺术家的机会,算是一个新的开始。广播里传来柔和的女声,提醒着开往巴黎的欧洲之星即将开始登车。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咖啡、尘埃和离别气息的空气,拉着行李箱,汇入排队的人流。每一步都像踩在潮湿的棉花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麻木。

“苏晚。”

一个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车站的喧嚣,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死水。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着耳膜。这个声音……即使隔了三年,隔了无数个日夜,隔了怨恨与绝望的鸿沟,依旧能在一瞬间唤醒我灵魂深处的战栗。

我没有回头。手指死死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节用力到泛白。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钉在原地。

身后的脚步声靠近了。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每一步都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他停在了我的身后,很近。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点淡淡的烟草味和室外的湿冷气息,再次霸道地笼罩下来。

“这一次,”顾淮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鸣奏,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步之遥。依旧是那身挺括的黑色大衣,肩头落着细小的雨珠,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缕黑发垂在饱满的额角,显得有些凌乱。面容比上次在画廊时更加憔悴,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幽深的火焰,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失而复得的狂喜,跋涉千里的疲惫,深入骨髓的痛楚,还有那不容错辨的、磐石般的执拗。

他手里没有拿伞,也没有行李,只有一张捏得有些变形的火车票,和我口袋里的那张,是同一个车次。

“你……”我的声音艰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你怎么……”

“买下了所有你可能会选的车次。”他打断我,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着我,仿佛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伦敦所有车站,所有方向,所有时间点。”

他的话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为了堵截一个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我?这近乎疯狂的偏执……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窜上鼻腔。

“顾淮砚,”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强迫自己迎视着他灼人的目光,声音冰冷,“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追到天涯海角,然后呢?把我关在你顾家的金丝笼里?”三年前的恐惧和屈辱再次翻涌上来,沈静仪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我喝不起你的进口牛奶了,也赔不起你的婚约!”

“婚约解除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车站的嘈杂。

我猛地怔住,所有准备好的冰冷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三年前,”他向前逼近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眼底翻涌着痛楚和风暴,“我妈来找你的事,我事后才知道。那张支票……不是我给的。”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我找过你,发了疯一样地找!可你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苏晚,你知道那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那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我和家里闹翻了。顾家的继承人?”他唇边勾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带着浓烈的自嘲,“我不要了。”他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又带着一丝脆弱的恳求,“我用这三年的时间,亲手把那些绑在我身上的枷锁,一点、一点地砸碎了。婚约?我当着林家和所有董事的面,亲手撕了它!”

“顾家?”他嗤笑一声,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没有你,顾家对我而言,就是一座冰冷的坟墓。我现在只是顾淮砚,一个……”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眼神坦荡而执拗地望进我眼底,“一个你便利店里的穷程序员。”

他的话语,一句句,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婚约解除了?他放弃了顾家?三年前不是他的支票?他找过我?他……砸碎了自己的金丝笼?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我,大脑一片混乱。震惊、怀疑、迟来的委屈、还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像打翻的颜料桶,混成一团。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跟我回去,苏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破釜沉舟的力量。他伸出手,不再是强势的钳制,而是掌心向上,带着微微的颤抖,摊开在我面前。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曾经优雅地撕开牛奶盒,也曾疯狂地描绘过我的样子。此刻,掌心向上,毫无保留地袒露着,像捧着一颗千疮百孔却依旧滚烫的心。

“回那家便利店。”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回那个靠窗的位置。我们重新开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和巨大的希冀,“这次,没有欺骗,没有顾家,没有婚约。只有我,顾淮砚,和收银台后的苏晚。”

“给我一个机会,”他眼底那点脆弱的红晕更深了些,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让我把欠你的,把这三年的……都补回来。”

车站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宏伟的拱顶下,只剩下我们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他的手掌就摊开在那里,像一座等待跨越的桥梁,连接着充满伤害的过去,和一个全然未知、却被他描绘得无比郑重的未来。

冰冷的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滑落脸颊。我看着他那双盛满了三年孤寂、痛楚和此刻近乎卑微的恳求的眼睛,看着他掌心清晰的纹路和微微的颤抖。

心口那块冻结了三年的坚冰,在他滚烫的剖白和这摊开的掌心面前,终于发出了彻底崩裂的巨响。

***

八,三年后的深秋,雨丝再次温柔地笼罩着城市。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伦敦冰冷的雨,而是带着江南特有的、缠绵的凉意。

那家小小的便利店依旧亮着温暖的光,像黑夜里永不熄灭的灯塔。只是门脸焕然一新,巨大的落地窗擦得锃亮,映照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幕。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设计简洁的木质招牌——“晚砚”。没有霓虹闪烁,只有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店内已经打烊,收银台后的灯还亮着。我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坐在那个熟悉的、靠窗的高脚椅上,面前摊开着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画的是窗外雨幕中匆匆走过的行人模糊的侧影。

顾淮砚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走过来,轻轻放在我手边。他身上也穿着同款的居家服,柔软的布料柔和了他身上惯有的冷硬线条。他拉过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下,没有靠得很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画画。

空气里弥漫着现磨豆浆温暖的豆香,还有他身上清冽的木质气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心安。

“明天婚礼,紧张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停下笔,端起温热的豆浆喝了一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四肢百骸。“还好。”我放下杯子,看向窗外被雨水打湿的霓虹,“比三年前在伦敦被你堵在巷子里好多了。”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那笑声里带着释然和满足。“那次……”他顿了顿,眼神温柔地落在我脸上,“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那些曾经的惊惶、痛苦、绝望,在时间的沉淀和共同的努力下,似乎都化作了此刻心底最深处温暖的底色。

“爸…妈那边,”他自然地改了口,自从我们彻底搬离顾家大宅,在这座城市扎根,用他这些年独立打拼的资本盘下并改造了这家便利店,再开起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画廊后,那对曾经冰冷的父母,态度也终于从强硬反对,变成了沉默,再到如今带着点别扭的默许,“昨天打电话来,说礼服都准备好了。妈……还问你喜欢什么花,她好提前订。”

他口中的“妈”,自然是指沈静仪。那个曾经用照片和支票羞辱我的女人,如今虽然依旧矜持,态度却已天壤之别。顾先生甚至私下看过顾淮砚发病时画的那些关于我的画,冷硬的神色也曾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时间和顾淮砚近乎决裂的坚持,终究是撬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都行。”我轻声说,心里没有太多波澜。原谅很难,但为了身边这个人,我愿意让那些过往慢慢沉淀。

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我放在速写本上的手。指尖带着薄茧,那是他这三年独自打拼、不再是养尊处优大少爷的印记。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带着无限的怜惜和珍重。

“苏晚,”他看着我的眼睛,窗外雨水的反光落在他深邃的眸子里,像洒满了细碎的星辰,“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谢谢你……肯跟我回来。”

“谢我什么?”我故意挑眉,抽回手,指尖却调皮地戳了戳他坚实的胸口,“谢我让你从顾大少爷,变成了‘晚砚’便利店的老板兼跑腿?”

他抓住我作乱的手指,握在掌心,低笑出声,胸膛微微震动。“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这个身份,我很满意。”

我们相视而笑。便利店里暖黄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依偎在一起。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海。雨丝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温柔的声响,像一支永不停止的背景乐章。这方小小的天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曾经的狂风骤雨,只剩下豆浆的暖香,画笔的沙沙声,还有掌心传递过来的、安稳而真实的温度。

那些深夜便利店的冷光,雨夜里撕裂的照片,伦敦巷口的绝望……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而此刻的温暖、安宁,和身边这个人掌心真实的触感,才是生活最终沉淀下来的、最清晰的底色。

铅笔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勾勒着窗外的雨景,也勾勒着我们此刻相依的剪影。顾淮砚安静地坐在旁边,偶尔喝一口他那杯不加糖的豆浆,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我和我的画上。

沙沙的笔触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是这寂静深夜里最动听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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