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皇陵修文物最新小说(李珩宫斗章节)全文阅读
我穿越了,成了即将给老皇帝殉葬的冷宫妃子。
棺盖合拢时,我摸到陪葬品里一件不该出现的青铜器。
“赝品。”我脱口而出。
下一秒,棺盖被猛然掀开。
新帝眼神灼灼:“你说什么?”
后来,我成了史上唯一从皇陵活着走出的妃子。
新帝在朝堂上指着我:“此女能辨天下至宝真伪。”
满朝哗然,直到我指着传国玉玺:“这个,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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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的甜香,浓烈得令人窒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黏腻地糊在喉咙深处。那味道熟悉得可怕——是楠木,顶级金丝楠木在封闭空间里缓慢蒸腾出的气息,混合着某种陈旧的、属于无数逝者的尘土气。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沉甸甸、令人绝望的漆黑。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压迫着眼球。
这不是梦。那股属于文物库房深处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正透过身下坚硬冰凉的衬垫,蛇一样缠绕上来。意识像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炸开一片白雾,紧接着是刺骨的清醒和荒谬感。
林晚,国家博物院资深文物修复师,昨天还在修复一件汉代漆奁,指尖感受着千年木胎细微的纹理……下一秒,就被塞进了这口该死的棺材里?大脑里混乱地翻搅着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冷宫破败的窗棂,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太监尖刻的呵斥,还有……一道冰冷的旨意,老皇帝驾崩,冷宫妃嫔沈青梧,随侍帝陵,永伴君侧。
殉葬!这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
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喉咙里爆发出无声的尖叫,四肢疯狂地踢打、抓挠。指甲刮过滑腻的内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除了在指尖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和细碎的漆皮木屑,什么也改变不了。狭小的空间,每一次挣扎都撞上坚硬冰冷的边界,每一次吸气都吸入更多那腐朽甜腻的死亡气息。肺叶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挤压,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带来更深的灼痛和眩晕。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混乱。我强迫自己停下无谓的消耗,大口喘息,哪怕吸入的是致命的浊气。冷静,林晚!冷静!你见过的古墓结构还少吗?黑暗里,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着,用残存的理智对抗着灭顶的绝望。指尖代替眼睛,开始在身侧这片狭窄的“领域”里摸索、丈量、感知。
触手所及,是厚重的丝帛,层层叠叠,冰冷滑腻,裹缠着身体,这是所谓的“敛服”。身下是坚硬的衬板,触感冰凉细腻,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又拒人千里的寒意——是玉席?手指继续向身侧探去,碰到了更多的东西。圆润的珠子散落着,触手生凉,是玛瑙?珍珠?指尖划过一片光滑微凉的平面,边缘有精细的卷云纹浮雕——玉璧。再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冰凉的硬物,细长,顶端似乎有孔……玉琮?一件件器物,它们的形制、材质、纹饰,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在我脑中自动归位、命名。
这些冰冷的死物,此刻成了我感知这方囚笼的唯一坐标。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规格——规格高得可怕。这绝非普通妃嫔的待遇,更像是对某种“特殊”身份的补偿性厚葬?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规格越高,棺椁越坚固,封土越厚,逃生的可能……就越渺茫。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我。指尖无意识地继续在身体另一侧探索,触碰到一件体积稍大的东西。入手是金属的冰冷与沉重,带着岁月赋予的独特滞涩感。形状……有些奇特。我屏住呼吸,指尖沿着轮廓细细描摹。长方形的基座,向上收缩,顶端有凸起……是盖?两侧有环形附耳?底部……指尖触到底部边缘,一种异样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那绝非自然形成的磨损或铸造痕迹!太规整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青铜器侧翻过来,颤抖的指尖不顾一切地抠向底部中心区域。没有光,只有触觉。粗糙的铜锈之下,指尖清晰地捕捉到一种极其细微、极其规律的刻划感!不是纹饰,不是铭文!是……是阿拉伯数字!绝对是!一个清晰的“7”,后面似乎还有“09”?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如同重锤,砸得我头晕目眩。西汉帝陵陪葬品里,出现了带有阿拉伯数字编号的青铜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时空错乱,还是……一个极其拙劣的、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赝品?
“赝品!”喉咙里干涩灼痛,这两个字却像烧红的铁块,不受控制地、嘶哑地冲口而出。声音在狭小的楠木棺腔里沉闷地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有什么用?对着黑暗和死亡宣判一件赝品?简直是疯子!
然而,就在这嘶哑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我头顶炸开!仿佛沉睡的巨兽被猛然惊醒。紧接着,是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巨大木料被强行撕裂摩擦的声音,“吱嘎——嘎嘎嘎——!”刺破了地宫死一般的寂静。沉重的压力骤然减轻,上方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粗粝而昏黄的光线猛地撕开!
光线!久违的光线!刺得我瞬间闭上了剧痛流泪的双眼,但缝隙中,我仍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那束昏黄的光柱里疯狂地舞动。新鲜的、带着泥土腥味和松脂燃烧气息的空气,汹涌地灌了进来,粗暴地冲散了棺内那令人作呕的腐朽甜香。
我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这救命的空气,肺部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体而出。发生了什么?棺盖……被打开了?谁?为什么?是因为……我那绝望的嘶喊?
强忍着双眼的刺痛和泪水的模糊,我竭力向上看去。
光线的来源,是几支熊熊燃烧的巨大松脂火把,跳跃的火焰发出噼啪的爆响,将昏黄摇曳的光投射下来。火把的光晕里,映出一张年轻、冷硬、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衣料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却透着一股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就站在撬开的棺椁边缘,居高临下,身影被火光拉长,投在墓室粗糙冰冷的石壁上,宛如一尊沉默的魔神。
他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穿透弥漫的灰尘,精准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审视猎物般的、纯粹而冷酷的探究。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整个地宫死寂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自己粗重得不像话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石壁间回荡。那些撬开棺椁的力士,如同石雕般垂手肃立在他身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头颅深深低下,不敢有丝毫动作。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躺在冰冷的陪葬品堆里,身上还缠着可笑的敛服,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滑稽幽灵,暴露在这位新君的目光之下。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着,让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微微俯身,玄色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那张年轻却写满冷酷的脸庞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离我更近了些。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却像冰锥一样刺破凝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你刚才……说什么?”
所有的声音都被抽走了。地宫深处只剩下火焰舔舐松脂的噼啪声,单调、空洞,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些持着火把的力士,像一排没有生命的陶俑,凝固在昏黄的光晕里,连影子都僵硬得不敢晃动分毫。唯有上方那双眼睛,冰冷锐利,穿透弥漫的灰尘,牢牢锁着我,带着一种足以冻结血液的重量。
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灼痛的喉咙。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知道,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一个荒谬绝伦、稍纵即逝的机会。
我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只勉强抬离冰冷的玉席几寸,就颓然落下。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带着血腥的甜腥气,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我瘫在冰冷的陪葬品上,目光死死盯着那张俯视着我的、毫无波澜的年轻脸庞,用尽肺里最后一丝气息,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假的……那件……青铜觚……底下的字……编号……是假的!”
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带着血沫。但我说出来了,指向了那个致命的证据。
新帝——李珩,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那并非惊讶,更像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审视,如同最老练的鉴宝师在观察一件可疑器物的微妙瑕疵。他的视线,缓缓地、带着实质般的压力,从我因窒息和激动而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向了我身侧那堆冰冷的陪葬品中,落在那件刚刚被我指出、此刻在昏黄火光下泛着幽暗绿锈的青铜觚上。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示意。只是极轻微地,朝旁边偏了下头。
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阴影里滑了出来。这老太监身形微胖,脸上带着常年侍奉上位者特有的那种谦卑又谨慎的神情,动作却异常迅捷。他几步走到棺椁旁,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棺中一件无关紧要的陪葬品。他俯下身,伸出保养得宜、皮肤却已有些松弛的手,精准地抓住了那件沉重的青铜觚。
“哗啦……”觚身与其他玉器碰撞,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地宫里格外刺耳。
老太监双手捧着青铜觚,动作轻巧得不可思议,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易碎的琉璃。他转身,躬身,将器物高举过顶,呈送到李珩面前。整个过程流畅、无声,带着宫廷里特有的、刻入骨髓的规矩。
昏黄跳跃的火光下,青铜觚表面的绿锈和饕餮纹饰显得更加诡异幽深。
李珩的目光落在青铜觚上。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眼神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扫过觚身的每一道纹路,每一个转折,仿佛要将这冰冷的金属看穿。整个地宫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火焰燃烧的声音都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压低了。
终于,他动了。修长的手指伸出,没有去碰触觚身繁复的纹饰,而是直接探向了觚底。指尖精准地找到了底部中心那片区域——正是我方才抠摸的位置。他的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指腹带着薄茧,在那片粗糙的铜锈表面,缓缓地、用力地摩挲着。
一下,两下……动作稳定而专注。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我躺在冰冷的棺底,视线被棺壁遮挡,只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轮廓和那摩挲着青铜觚底部的手指。每一次指尖的移动,都像碾在我的神经上。冷汗早已浸透了我单薄的敛服内衬,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突然,他摩挲的动作停住了。
极其短暂的一顿,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但紧接着,他猛地收回了手指。
没有任何征兆,他手腕一翻,那件沉重的青铜觚被他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丢在了地上!
“哐当——!”
一声沉闷刺耳的巨响,在空旷的地宫里猛地炸开!青铜器撞击在坚硬的铺地青砖上,翻滚了几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觚口磕碰出一个小小的缺口,一块带着绿锈的铜屑崩飞出去。
这声响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所有人心上!肃立如雕塑的力士们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头垂得更低。那老太监眼皮猛地一跳,迅速垂下眼睑,身体躬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带着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李珩的目光终于从那件被弃如敝履的青铜觚上移开,重新落回到我的脸上。这一次,那眼神里的冰冷探究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是寒潭深处被投入石子后泛起的、带着危险意味的涟漪。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老太监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他极其轻微地抬了下眼皮,目光飞快地在李珩冰冷的侧脸和我身上扫过,旋即又深深地垂下去。他的腰弯得更低,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确保我能听清的谦卑语调,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此乃先帝梓宫重地,阴气森重,恐非龙体久留之所。且……此妇人之言,惊扰圣听,悖逆祖制,其罪……”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当诛”二字,如同冰冷的毒蛇,无声地缠绕上来。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刚刚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被彻底驱散,刺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完了!这老阉奴!他是在提醒皇帝祖制森严,是在暗示我这个“惊扰圣听”的冷宫弃妇,就该永远闭嘴埋在这地底!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低垂的眼睑下,那丝一闪而过的、冰冷的杀意。
空气再次凝固,沉重得如同铅块。李珩没有看那老太监,也没有看我。他的视线似乎落在了墓室深处无尽的黑暗中,侧脸的线条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那老太监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他表情的丝毫波澜,却让整个地宫的温度骤降。
时间在无声的压迫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玉席上。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和绝望彻底压垮时,李珩终于有了动作。
他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也不再是之前的莫测,而是一种……如同在评估一件刚出土的、用途不明的古物般的估量。冰冷,不带丝毫温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决定性的专注。
他没有理会老太监的进言,甚至没有再看那件被丢弃的青铜觚一眼。
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地宫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般的冷酷:
“把她,”他的视线在我沾满尘土和冷汗、裹着可笑敛服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如同掠过一件无生命的物品,“弄干净。”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带回宫。”
“带……带回宫?”老太监猛地抬起头,那张常年堆砌着谦卑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难以置信的缝隙,眼角的皱纹因震惊而剧烈地颤抖着。他几乎是失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空旷的地宫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珩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再看那老太监一眼,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命令并非出自他口。他只是微微侧身,玄色的袍袖在火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目光沉静地投向墓道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那姿态,如同山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理所当然的威压。
“陛下!陛下三思啊!”老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惶恐和劝谏,“此乃殉葬之妇!按祖制,入陵即亡魂!其身染晦气,其言悖逆祖宗!若带其还阳,恐惊扰先帝英灵,动摇社稷根基啊!陛下!万万不可……”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而,李珩置若罔闻。他甚至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脚下那个匍匐哀求的身影。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玄铁雕像,唯有跳动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映照出某种不容动摇的决心。
老太监绝望的哀求声在地宫冰冷的石壁间徒劳地回荡、减弱。
几个原本肃立如泥塑的力士动了。他们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动作却异常迅捷。两人上前,粗壮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探入棺中。那手粗糙、布满老茧,带着常年劳作的汗味和泥土气息,像铁钳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冰冷的触感,巨大的力量,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猛地将我向上拖拽!
“呃!”剧痛从被拉扯的关节处传来,我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拖出了那口楠木的囚笼。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裹尸的厚重丝帛在拖拽中散乱开来,狼狈地挂在身上。脚下一个踉跄,虚脱无力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身体,眼看就要直接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就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只属于宫女的手,同样有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稳定。她及时扶住了我下滑的身体,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将一件宽大厚实的深灰色粗布斗篷兜头罩了下来,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我散乱不堪的敛服和狼狈的身形。斗篷带着浓重的、廉价的皂角气味,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生硬的触感,却也隔绝了地宫那彻骨的阴冷。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我被两个力士几乎是半架着,拖离了那口象征着死亡终结的楠木棺椁。脚步虚浮地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后,是那老太监依旧匍匐在地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像一片绝望的落叶。前方,是李珩玄色挺拔的背影,正不疾不徐地走向墓道深处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火把的光晕在他身后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粗糙的石壁上,如同沉默的巨兽。而我,被裹在粗糙的斗篷里,像一个被强行从坟茔中拖出的、不祥的祭品,踉跄地跟在后面,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命运深渊。
墓道幽深,仿佛没有尽头。空气沉闷滞涩,弥漫着泥土、霉菌和松脂燃烧混合的复杂气味,每一次吸入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夯土和碎石,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全靠两边力士铁钳般的手臂拖拽着前行。宽大的粗布斗篷裹在身上,隔绝了部分阴冷,却也闷得人喘不过气,汗水浸透了内里单薄的敛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前方的黑暗被几支火把顽强地撕开,昏黄的光圈里,李珩玄色的背影始终不远不近。他步履沉稳,袍角拂过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如同行走在阴影本身之中。那份沉默的压迫感,比地宫的阴冷更让人窒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天光。那光是从一个斜向上的巨大豁口透进来的,空气也陡然变得相对“新鲜”起来,带着草木的气息。豁口外,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和低沉的呼喝声。
这里是陵墓的侧门,或者说是尚未完全封死的墓道口。巨大的条石堆叠在两侧,尚未完全合拢,留下这个临时的通道。豁口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光线惨淡。数十名甲胄森严的禁军持戟肃立,沉默如林,冰冷的铁甲在阴天里泛着幽暗的光。几辆没有任何标识、样式朴拙的玄色马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
一出豁口,一股混杂着湿冷泥土和草木清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斗篷猎猎作响,也让我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低头!不许看!”旁边架着我的一个力士猛地低喝一声,同时手上用力,粗暴地将我的头按了下去。动作迅疾而蛮横,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视线被强制压向地面,只能看到一片湿漉漉的、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草地,以及无数穿着黑色靴子或草鞋的脚。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细微的骚动从四周传来,虽然极力克制,但在这片死寂中依然清晰可闻。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惊骇、恐惧、难以置信,如同无形的芒刺,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死死钉在我这个被粗布裹着、从帝陵深处拖出的“活死人”身上。
“陛下!”一个穿着低级禁军服饰的将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车驾已备妥,是否……”
李珩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最前方那辆最为宽大朴拙的玄色马车。他甚至连一个眼神的示意都没有。
架着我的两个力士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拖拽着我,快步走向后面一辆较小的、同样毫无标识的马车。车帘被一个沉默的侍卫掀开。一股混合着木头、皮革和灰尘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上去!”力士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如同在处置一件货物。
我被粗暴地推搡着,脚下虚软,一个趔趄,几乎是摔进了车厢里。车厢内异常狭窄低矮,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硬邦邦的木板座椅。身体撞在冰冷的木板上,骨头生疼。不等我稳住身形,厚重的车帘“唰”地一声落下,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窥探的目光,也将那些压抑的抽气声和恐惧的视线彻底挡在了外面。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移动的、颠簸的黑暗。车轮碾压着泥泞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吱、咯吱”声,车身随之剧烈地摇晃、颠簸,每一次震动都像要将人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颠出来。黑暗中,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前方未知的、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剧烈颠簸的车身终于变得平稳了一些,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也从泥泞的“咯吱”变成了相对清脆的“嘚嘚”声,似乎驶上了石板路。外面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模糊的叫卖声、车轮声、人语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帘再次被掀开,刺眼的天光涌入,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外面不再是荒凉的陵区,而是一个狭窄僻静、铺着青石板的巷子。眼前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灰墙小院,院门紧闭,没有任何标识。
依旧是那两个沉默如石的力士。他们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将我从车厢里架了出来。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高墙投下的长长阴影。
院门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侧身出来。她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锐利沉静,飞快地在我身上扫视一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言语,只是对着力士微微颔首。
我被推搡着进了院子。门在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院内狭窄而干净,只有一口水井和一丛稀疏的竹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和皂角混合的气味。
“跟我来。”妇人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念一句指令。
她带着我穿过小小的天井,推开一扇低矮的房门。里面是一间同样狭小、但异常洁净的屋子。靠墙一张简陋的木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冒着蒸腾热气的木桶,旁边的小几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同样是靛蓝色的粗布衣裙。
“脱。”妇人言简意赅,指向那堆散发着皂角味的衣物,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所有,一件不留。”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执行命令般的漠然。我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那件粗糙的斗篷边缘。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紧了心脏。在陵墓中挣扎求生时,尊严是奢侈品。但此刻,站在这相对“安全”的囚笼里,被一个陌生妇人用审视垃圾般的目光命令脱光所有衣物,那种被彻底剥夺、被碾碎的羞耻感,才尖锐地刺穿了麻木。
“动作快。”妇人催促,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耐烦,上前一步,似乎要亲自动手。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住翻涌的屈辱和愤怒。活下去,沈青梧(林晚),活下去才有机会!我咬紧牙关,手指颤抖着,开始解那件裹尸敛服的系带。丝帛一层层剥落,带着地宫腐朽的气息,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露出下面同样冰冷、沾满汗水和尘土的亵衣。那妇人冰冷的目光,像实质的冰水,冲刷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
最后一件衣物褪去,我赤脚站在冰凉的石砖地上,寒意直透骨髓。妇人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用力搓揉我的头皮、颈后、手臂、腋下、后背……甚至是更私密的地方!动作粗暴而迅速,像是在检查牲口身上是否藏有虱子或标记。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我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逼了回去。
“进去,洗干净。”检查完毕,妇人收回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刚才触碰的只是一块木头。她指着那个热气腾腾的木桶,“水里有艾草和硫磺,驱晦。头发,皮,每一寸都要搓干净。”她的语气像是在下达清洗一件沾染污秽器物的指令。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跨进木桶。滚烫的水瞬间包裹了冰冷的身体,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是麻木过后的、近乎灼烧的暖意。我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搓洗着皮肤,指甲划过,留下一道道红痕。艾草和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充斥着鼻腔,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那些属于陵墓的腐朽气味、属于死亡棺木的甜腻、属于屈辱的冰冷……仿佛都要在这滚烫的水里被彻底洗刷掉。
不知搓洗了多久,直到皮肤发红发烫,几乎要脱掉一层皮,妇人才终于出声:“够了,出来。”
我麻木地爬出木桶。妇人拿起一块同样粗糙的布巾,毫不温柔地擦拭着我身上的水珠,力道大得像是要擦掉一层皮。然后,她拿起那套靛蓝色的粗布衣裙,动作麻利地帮我套上。衣服宽大,布料粗硬,摩擦着被热水泡得敏感的皮肤,带来阵阵不适。
头发被粗暴地用布巾绞干,然后简单地挽成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紧紧贴着头皮的发髻。
“跟我走。”妇人转身,拉开房间另一侧的一扇小门。
门外是一条更狭窄、更幽暗的通道,没有窗,只有墙壁高处几个小小的透气孔,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空气更加沉闷,弥漫着旧木头和尘土的味道。通道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没有任何花纹的木门。
妇人停下脚步,侧身让开,眼神示意我过去。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门的那一边是什么?是最终的审判?还是新的囚笼?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再次攫紧了我。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迈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
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门板,微微用力。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向内缓缓开启。
光线骤然明亮起来。不是阳光,而是烛光。许多支蜡烛在巨大的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通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而苦涩的香气,像是某种名贵的冷香,带着疏离的意味。
这是一间书房,或者说,更像是一间藏宝阁与书房的混合体。空间极其宽敞,高耸的穹顶被烛光映照得有些朦胧。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满墙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塞满了层层叠叠的竹简、帛书和线装书册——而是房间中央和四周摆放的无数博古架和低矮的紫檀木案。
架上、案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难以计数的器物。青铜鼎彝厚重如山,泛着幽深的绿锈;玉璧玉琮温润生光,莹白或翠绿;鎏金的佛像宝相庄严;色彩斑斓的唐三彩马俑似乎随时会破空而去;巨大的青花梅瓶釉色沉静如水;甚至还有造型奇特的西域琉璃器皿,在烛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如同凝固的历史长河,无声地散发着古老、尊贵又冰冷的气息。
而在这一片珠光宝气、书香墨韵构成的宏大背景中央,只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镇纸是一方温润的墨玉。李珩就坐在书案之后。
他换下了那身玄色常服,穿着一件更显家常的深青色暗纹锦袍,但那份沉凝的帝王威仪丝毫未减。他并未在批阅奏章,也没有把玩任何珍宝,只是微微向后靠着宽大的椅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使得他的眼神更加难以捉摸。他就那样沉默地坐着,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像在欣赏一件刚刚清理干净、被送到他案前供其品鉴的古物。
没有斥责,没有询问,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我僵在门口,粗布衣裙下,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四周是无价之宝,而我,是这满室辉煌中最卑微、最突兀的存在。他到底想做什么?把我这个从陵墓里拖出来的“活死人”弄到这里,只是为了这样无声地羞辱和审视吗?
就在这令人崩溃的寂静几乎要碾碎我的神经时,李珩终于动了。
他并未起身,只是抬起一只手,极其随意地指向我身侧不远处,一个靠墙摆放的博古架。
那架子由名贵的紫檀木制成,造型古朴,上面只稀疏地摆放着几件器物。他指着的,是其中一件约莫半尺高的青铜酒樽。樽身覆盖着均匀的深绿色铜锈,双耳为兽首衔环,腹部饰有繁复的蟠螭纹,三足敦实。在烛光下,它散发着一种厚重、古朴、毋庸置疑的“真品”气息。
“那件,”李珩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指令般的意味,“如何?”
我的心猛地一沉。
考验!毫无掩饰的考验!他把我带到这里,清洗干净,不是为了听我讲述陵墓里的遭遇,更不是为了什么仁慈。他像对待一件新入手的工具,要立刻检验它的功能——检验我在地宫棺椁里那一声“赝品”的嘶喊,究竟是绝望的胡言乱语,还是……真有价值。
所有的恐惧和屈辱,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东西压了下去——那是林晚身为顶级文物修复师深入骨髓的、对“真伪”的敏感与执着。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这或许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换取活下去可能的途径!
我强迫自己忽略那如芒在背的冰冷目光,忽略四周令人眩晕的珠光宝气,向前挪动了几步,靠近那个博古架。目光紧紧锁住那件青铜酒樽。
形制……是典型的战国晚期风格,兽首衔环耳,蟠螭纹的布局和线条走势也符合时代特征。包浆厚重,绿锈自然贴骨,分布均匀,深浅有致,是漫长岁月自然形成的“皮壳”。乍一看,没有任何破绽。
但李珩会拿一件毫无疑点的真品来试我吗?他需要的是“辨伪”的能力!
我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聚焦到最细微之处。樽口边缘……铸造留下的范线痕迹似乎过于模糊?蟠螭纹的某些转折处,线条的力度稍显绵软,缺乏那种商周青铜特有的、带着狞厉之气的刚劲?还有那绿锈……颜色似乎过于“完美”了,均匀得……有点刻意?
“近前。”李珩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个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巨大书架阴影下的太监无声地滑了出来,动作迅捷地将那沉重的青铜酒樽从博古架上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面前的地面上。
距离更近了!细节在烛光下纤毫毕现。
我顾不得许多,几乎是跪伏下去,整个身体贴近冰冷的地面,眼睛凑近那件器物。指尖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强自镇定,用指腹最敏感的地方,极其轻微地拂过樽口边缘的范线痕迹处——触感不对!过于平滑了!自然铸造留下的范线,即使被岁月磨蚀,也必然留下细微的、颗粒状的起伏感,而这件……平滑得像是后期打磨过的!
目光再移向蟠螭纹的一个细密卷曲处。我屏住呼吸,凑得更近,几乎要贴上冰冷的铜锈。在跳动的烛光下,那个极其微小的卷曲纹饰的末端……一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断断续续的刻痕!那不是铸造时留下的,更像是……后期用极细的刻刀模仿纹路走向时,因控制不稳而留下的、犹豫的停顿!真品的纹饰,无论多细密,线条都是一气呵成,带着铸造的“笔意”。
还有那绿锈!我鼓起勇气,用指甲在樽身一处不起眼的、锈层较厚的地方,极其小心地刮了一下。指甲缝里留下一点细微的、深绿色的粉末。凑到鼻尖,没有闻到泥土的腥气或铜质的金属味,反而……有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绿矾的、人工做锈常用的化学气味!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了起来!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件青铜酒樽,直直地看向书案后那个掌控着一切的男人。喉咙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干涩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吐了出来:
“回禀陛下,此樽……是假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书房陷入了绝对的死寂。烛火似乎都凝滞了,不再跳跃。侍立在阴影里的太监们如同瞬间化成了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压迫着耳膜。
李珩搭在紫檀木扶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深潭般的沉静。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悄然发生了一丝转变。那份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似乎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混合着确认、估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向了书房另一侧,一个光线相对昏暗的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深紫色圆领宦官常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一直垂手侍立着,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在李珩目光投去的刹那,老太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微微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脸上纵横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更深,沟壑里似乎藏着无尽的岁月和秘密。他的眼神飞快地扫过我,又迅速地垂落下去,那一眼极其短暂,却像淬了毒的冰针,带着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震怒和深沉的忌惮。
“赵内侍。”李珩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你掌管内库器物多年,朕记得,此樽……是你三年前进献,言说是新得于河东的战国遗珍?”
被称作赵内侍的老太监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迅疾得与他老迈的身躯极不相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
“陛下明鉴!老奴……老奴……”他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惶急和恐惧,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老奴老眼昏花,或有……或有疏失!此物……此物当年入库,确经数位大匠掌眼……老奴万死!万死啊陛下!”他语无伦次,只是不停地磕头,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都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李珩没有看他,仿佛脚下那个磕头如捣蒜的老奴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我身上,如同欣赏一件终于通过初步验证的、有趣的藏品。那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冰冷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兴趣。
“很好。”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绕过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步履沉稳地向我走来,最终停在了距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玄色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我脸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从今日起,”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你便留在朕的身边。”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那些沉默而价值连城的珍宝,最后落回我因震惊和茫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一字一句,如同金铁交鸣:
“替朕,辨尽这天下真伪。”
“辨尽……天下真伪?”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震得我一片空白。留在皇帝身边?做一个活的鉴宝工具?这突如其来的“恩宠”,比殉葬的旨意更让我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这看似生路的背后,是更高、更险的悬崖!无数念头在混乱中冲撞:伴君如伴虎的凶险,成为众矢之的的危机,还有……那件青铜觚底部的编号,那来自现代的烙印,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埋心底,随时可能致命!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脚下虚浮,脊背撞上了身后冰冷的博古架边缘。架子上一尊小巧的白玉观音像被撞得轻轻晃动了一下。恐惧和抗拒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陛下!”我猛地抬头,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民女……民女身份卑贱,见识浅陋!棺中妄言,实属……实属濒死昏聩!岂敢……岂敢担此重任?此物……此物……”我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地上那件被判定为赝品的青铜酒樽,又仓皇地看向李珩深不见底的眼眸,“此物或……或有老匠人一时失察,民女……民女只是侥幸……”
我的辩解苍白无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李珩的眼神骤然转冷。方才那丝若有若无的兴味瞬间冻结,化为更深的、带着不耐的寒冰。他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无声地切割着我的仓惶。他甚至没有开口斥责,只是那份陡然加重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就让书房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侍立的太监们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地上还在磕头的赵内侍,身体抖动的幅度骤然加剧。
“身份?”李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殉葬之身,朕予你新生。你之见识,便是你唯一的身份。”他微微向前倾身,那迫人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至于侥幸……”他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冷到极致的弧度,“在朕面前,没有侥幸。”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死了我所有挣扎的余地。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因恐惧和绝望而微微颤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那痛楚,却远不及眼前这深不见底的帝王心术带来的寒意刺骨。
“带下去。”李珩直起身,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堆满书简的紫檀木书案,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安置在……清漪苑偏殿。”
“清漪苑偏殿?”一直跪伏在地的赵内侍猛地抬起头,老脸上纵横的皱纹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错愕和……一丝更深沉的忌惮。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在李珩冰冷的侧影下,最终化为一片死寂,重新将额头重重地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两个穿着深青色太监服饰的小内侍无声而迅捷地从阴影中滑出,一左一右,如同两具精准的人偶,站在了我的身侧。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
“姑娘,请。”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太监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麻木地转过身,跟着这两个沉默的引路人,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烛火通明、却又令人窒息的巨大书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片珠光宝气和帝王威压的混合体,也隔绝了地上那个依旧在无声颤抖的老太监的身影。
门外依旧是那条狭窄幽暗的通道,空气里旧木头和尘土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没有交谈,只有三人轻微的脚步声在通道里空洞地回响。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进天光。穿过一道不起眼的角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后宫区域,但绝非想象中的繁花似锦、莺声燕语。暮春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道路两旁略显稀疏的草木。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宫殿重檐,在黄昏的天色下勾勒出沉默而森严的轮廓。路上偶尔能遇见行色匆匆的宫女太监,他们看到引路的两个太监,尤其是看到被夹在中间、穿着粗布靛蓝衣裙、形容憔悴陌生的我时,无不面露惊诧,随即又迅速低下头,脚步加快,匆匆避开,如同躲避什么不洁之物。那些窥探的、带着恐惧和排斥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无声地扎在背上。
清漪苑的位置很偏。绕过几处明显更为气派、灯火也更明亮的宫苑,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才看到一道小小的、漆色有些斑驳的院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匾额,字迹清瘦——“清漪苑”。
院门虚掩着。引路的太监上前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院内比想象中更小,也更荒凉。一个小小的天井,角落里一株半枯的石榴树,枝桠虬结。几间低矮的厢房围合着,主屋的窗棂糊着素白的窗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寂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无人居的、淡淡的尘土和霉味。
“姑娘,此处便是偏殿。”年长的太监推开西侧一间厢房的门,侧身让开,“日常所需,自有人送来。若无传召,不得擅出此院。”他的语气依旧平板,却带着明确的警示。
我茫然地踏进屋子。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陋的洗脸架,一个半旧的小炭盆。床上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被褥。窗户紧闭着,光线昏暗。
“姑娘早些歇息。”太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是轻微的关门声。
光线彻底暗了下来。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同样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粗布衣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粗糙的触感。黑暗和死寂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瞬间将我吞没。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迟来的恐惧。地宫棺椁中窒息的绝望,被拖拽出棺的屈辱,书房里冰冷的审视,赵内侍那淬毒般的眼神,还有李珩那句“辨尽天下真伪”如同枷锁的宣告……一幕幕在黑暗中疯狂闪回、交织、碾压着脆弱的神经。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我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喉咙深处那即将冲破束缚的呜咽,却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冰冷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声音,只有身体在黑暗中无声地、剧烈地抽搐,像一尾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黑暗中,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的泪水和身体的颤抖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股寒意从地面窜上来,冻得四肢百骸都开始麻木,那灭顶的恐慌和虚脱才稍稍退潮,留下一种空洞的、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挣扎着爬起身,摸索着找到床边,将自己摔进那硬邦邦的床铺里。粗布被褥散发着浓重的、廉价的皂角气味,摩擦着皮肤。身体累到了极致,意识却异常清醒,如同绷紧的弓弦。窗外是沉沉的宫闱夜色,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单调的更漏声,敲打着漫漫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食盒被无声地放了进来,随即门又被迅速关上。自始至终,没有人露面。
食盒里是一碗冷透的、稀薄的粟米粥,一碟黑乎乎的酱菜,还有一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食物的粗糙和冰冷,无声地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我麻木地吞咽着,味同嚼蜡。
就这样,在绝对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囚禁感中,日子如同凝固的蜡油,缓慢地滴淌。每日两餐,都是这样无声无息地送来,冰冷,粗糙,分量仅够果腹。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探望,只有窗外日光的移动和更漏单调的滴答,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直到第三天傍晚。
暮色四合,清漪苑偏殿里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五指。我蜷缩在冰冷的床角,裹着那床薄薄的硬被褥,听着窗外风拂过枯枝的呜咽。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不同于之前送饭时那种放下东西就走的轻悄,这一次,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忽视的节奏感。
我的心猛地一跳,瞬间绷紧。
门被推开。依旧是那个引路来的年长太监,他侧身让开,身后站着两个面生的、穿着深蓝色宫装的小宫女,低眉顺眼,手里捧着东西。
“姑娘,”太监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意味,“陛下口谕,即刻更衣,随咱家前往宣政殿偏阁侍奉。”
侍奉?宣政殿偏阁?我的心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两个小宫女低着头快步走进来,手脚麻利地打开她们捧着的托盘。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露了出来——不再是靛蓝色的粗布,而是质地稍好一些的、月白色的细麻衣裙,式样依旧极其简单朴素,没有任何纹饰。旁边还有一盒看不出材质的、颜色暗淡的脂粉,一把半旧的木梳。
“快些。”太监站在门口催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
没有反抗的余地。我像个木偶般被两个宫女摆布着。她们的动作迅速而机械,解开我身上粗糙的靛蓝布衣,换上那套月白色的细麻裙。布料依旧称不上柔软,但比之前的粗布要好上许多。她们又用那盒颜色发灰的劣质脂粉,在我脸上草草地涂抹了几下,试图遮盖过于憔悴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但效果甚微,反而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灰败。头发被简单地挽成一个最普通的圆髻,用一根毫无光泽的木簪固定住。
整个过程沉默而压抑。换好衣服,太监立刻转身:“跟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默默跟在他身后,再次踏入那深不见底的宫苑迷宫。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宫道两侧高悬的气死风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宫墙上。路过的太监宫女远远看到我们,依旧如同见了鬼魅般迅速避开,垂首疾行。
宣政殿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清晰。那是整个前朝的核心,象征着无上的皇权。主殿灯火通明,隐约有低沉肃穆的议政声传来。太监引着我,并未走向主殿那宏伟的正门,而是绕到侧面,穿过一条隐蔽的回廊,来到一处相对低矮、灯火也明显暗淡许多的偏阁。
偏阁的门紧闭着,门口侍立着两名带刀禁卫,甲胄森严,目光如电。
太监上前,低声与禁卫说了几句。禁卫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侧身让开。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上好墨香、陈旧书卷气息以及……无数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古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比李珩书房里的味道更加驳杂、更加浓烈厚重。
“进去,角落候着。不得出声,不得擅动。”太监在我身后低低吩咐了一句,随即轻轻将我推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拢。
眼前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宽敞、也更压抑的空间。光线昏暗,只靠墙壁高处几盏油灯提供照明。这里堆满了东西!巨大的木箱层层叠叠,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贴着褪色的封条。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锦盒、木匣、包袱堆放在地上、架子上,有些甚至直接敞开着,露出里面五花八门的器物——卷轴、玉器、瓷器、青铜碎片……琳琅满目,却又杂乱无章。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这里就像一个巨大而混乱的皇家库房,或者说,一个专门堆放“待鉴定品”的垃圾场。
而在这一片混乱堆积的“宝藏”中央,靠近唯一一扇紧闭窗棂的地方,才勉强清出一小片空地。那里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案上同样堆满了各种卷轴、册页和零散的器物。案后,坐着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刻板的老者。他正皱着眉,就着案头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用一枚镶嵌着放大镜片的玉柄“察子”,极其专注地观察着手中一方巴掌大小的白玉璧。他的动作缓慢而精准,带着一种学究式的严谨和……显而易见的疲惫与烦躁。
老者旁边,还侍立着两个穿着低阶文官服饰的年轻人,手里捧着厚厚的册子,随时准备记录,脸上同样带着熬夜的倦色和小心翼翼。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只有那老者似乎感觉到门口的光线变化,极其不悦地抬眼瞥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带着被打扰的愠怒和一丝不耐的审视,随即又迅速低下头,重新沉浸在那方白玉璧的微观世界里。
我按照太监的吩咐,默默地、悄无声息地挪到离门最近、光线也最昏暗的一个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站定。脚下是一个敞开的、落满灰尘的大木箱,里面胡乱堆放着一些残破的卷轴和几件布满铜绿的青铜器碎片。空气中弥漫的陈旧气味更浓了。
时间在死寂和混乱堆积的古物气息中缓慢流逝。只有老者偶尔用“察子”轻敲玉璧发出的细微脆响,以及他低声对旁边文官口述记录时干涩的声音:“……沁色入骨,然边缘新磨痕可疑……螭龙爪部线条稍滞……”
我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缩在阴影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观察着这间偏阁,观察着案后那位老者的工作。他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鉴宝老吏,手法老道,判断也极有章法,但面对眼前这浩如烟海、真伪莫辨的“待鉴定品”,那份力不从心的疲惫几乎刻在了他的每一条皱纹里。
不知过了多久,偏阁那扇沉重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深紫色圆领宦官常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是赵内侍!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微微弓着腰,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用明黄色锦缎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紫檀木长案后的老者。
“刘老供奉,”赵内侍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圆滑的恭敬,将手中的明黄锦缎包裹轻轻放在长案一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陛下口谕,此乃前朝遗臣新近献上的古剑一柄,据传……与那失传已久的‘湛卢’颇有渊源。陛下心系此宝,特命老供奉您……掌掌眼,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湛卢?”案后的刘老供奉闻言,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光芒,连疲惫之色都一扫而空。他放下手中的白玉璧和察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明黄色的锦缎包裹,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快!快打开!”
赵内侍脸上谦卑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得意。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动作极其缓慢而庄重地,一层层揭开那明黄色的锦缎。
锦缎滑落。
一柄古剑,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绒布衬垫上。
剑鞘是深沉的紫檀木,镶嵌着繁复的错金螭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剑柄缠绕着暗金色的丝线,剑格(护手)则是一块温润的、近乎无瑕的白玉,雕琢成古朴的兽面纹。整柄剑尚未出鞘,已散发出一种沉凝如山、锋锐内敛的磅礴气势!那股扑面而来的、仿佛沉淀了千年杀伐与荣耀的威压,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刘老供奉倒抽一口冷气,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剑鞘,指尖颤抖着抚过那繁复的错金纹饰,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木质的温润。他拿起那枚镶嵌着放大镜片的玉柄“察子”,凑到眼前,如同朝圣般,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检视着剑鞘的每一处细节,从木质的纹理、包浆,到错金纹饰的工艺、衔接,口中喃喃自语:“紫檀沉郁,包浆如脂……错金严丝合缝,古意盎然……这兽面……这兽面……”
他的目光最终聚焦在剑格那块无瑕的白玉兽面上。察子的放大镜片下,那兽面的雕刻线条流畅刚劲,充满了远古的神秘与力量感。刘老供奉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极其细微的异常。他反复调整着察子的角度和光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凝重。
“刘老?”旁边侍立的年轻文官忍不住低声询问,声音里充满了紧张。
刘老供奉没有回答,只是眉头越锁越紧,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他放下察子,双手握住剑柄和剑鞘,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手腕微一用力——
“锵——!”
一声清越悠长、宛如龙吟的剑鸣骤然响起!瞬间撕裂了偏阁内沉闷压抑的空气!
长剑出鞘!
剑身并非寻常青铜剑的暗绿或铁剑的灰黑,而是一种极其奇异的、如同秋水深潭般的幽蓝色泽!剑脊笔直,寒光内蕴,剑刃处流动着一种近乎透明的霜雪之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整柄剑仿佛自带光晕,森然的寒气无声地弥漫开来,让离得稍近的赵内侍和刘老供奉身边的文官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好剑!”刘老供奉脱口赞道,眼中精光爆射。但随即,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剑身靠近剑格处——那里,赫然錾刻着两个古老、繁复、充满力量感的篆字!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湛……湛卢?!”
这两个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让整个偏阁陷入一片死寂。赵内侍谦卑地垂着眼,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却加深了。年轻的文官们目瞪口呆,手中的册子几乎要掉落在地。
传说中的神兵湛卢!它竟然真的现世了?还出现在这宣政殿的偏阁?
狂喜如同巨浪,瞬间淹没了刘老供奉。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幽蓝的剑身,感受那传说中的锋芒。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剑脊的刹那——
“不对!”一个嘶哑、突兀、甚至带着一丝破音的女声,猛地从偏阁最阴暗的角落里炸响!
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从神兵湛卢上撕开,齐刷刷地、带着惊愕、愤怒和难以置信,射向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穿着月白粗麻衣裙的“幽灵”!
刘老供奉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被严重冒犯的震怒,浑浊的老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赵内侍猛地抬起头,谦卑的笑容彻底消失,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两道淬了毒般冰冷、怨毒的光芒,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我站在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冷。但我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过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在那柄幽蓝长剑的剑格与剑身结合处——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极其细微的、因为刚才那一声龙吟般的出鞘而暴露无遗的破绽!
在刘老供奉拔剑出鞘的刹那,在那声清越剑鸣响彻偏阁的瞬间,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致命的细节!
剑格与剑身的结合处——那块温润无瑕的白玉兽面与那幽蓝如秋水的剑脊连接处,在出鞘时那极其短暂的、金属与玉石摩擦的瞬间,发出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那清越剑鸣完全掩盖的异响!
不是金玉相击应有的清越,而是一种极其细微、极其短促的……类似金属与劣质硬物摩擦时发出的、带着一点点刮擦感的“沙”声!
这声音细微到极致,若非我全神贯注地绷紧神经,若非我身为修复师对器物结构声响近乎本能的敏感,绝对会被忽略!但这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对“湛卢”的震撼!
它不对!结构不对!神兵利器的结合处,怎会发出如此不和谐的杂音?
就是这一丝异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怀疑!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聚焦在剑格与剑身连接的缝隙处!
昏黄的灯光下,那条缝隙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分辨。但在那极其短暂、剑身因出鞘力道而微微震颤的瞬间,我捕捉到了!那缝隙的走向……并非浑然天成、严丝合缝的流畅曲线!而是在靠近剑脊内侧、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极其不自然的……曲折!那曲折的痕迹,被巧妙的打磨和包浆掩盖,若非刚才那声异响指引,若非此刻剑身因震颤而暴露出的瞬间光影变化,根本无从察觉!
这绝不是铸造或镶嵌留下的自然痕迹!这更像是……后期修补、或者强行接驳留下的、无法完全抹平的疤痕!
“假的!”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被愚弄的愤怒和发现真相的激动,不受控制地、嘶哑地冲口而出!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偏阁。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琉璃灯的火苗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凝固在刘老供奉那张因震怒而扭曲的老脸上。他枯瘦的手指还僵在半空,距离那幽蓝的剑脊只有寸许,此刻却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虬结。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瞪着我,那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带着被彻底冒犯的狂怒和一种学究权威被践踏的极致羞愤。
“放肆!”刘老供奉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在寂静的偏阁里如同炸雷,“黄口孺子!无知村妇!安敢在此狂吠,亵渎神兵?!”他猛地转向赵内侍,指着角落里的我,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赵公公!此等疯癫悖逆、扰乱圣听之狂徒,还不速速拿下,治其大不敬之罪!”
赵内侍脸上那谦卑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如水的冰冷。他没有立刻回应刘老供奉的咆哮,深陷的眼窝里,两道怨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微微抬手,似乎就要下令。
“住手!”
一声低沉、威严、如同寒冰碎裂般的厉喝,毫无预兆地从偏阁紧闭的门外传来!
“哐当!”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门外昏黄的宫灯光芒涌入,勾勒出一个玄色挺拔的身影。李珩站在门口,脸色沉凝如水,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冷冷地扫过偏阁内剑拔弩张的众人。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瞬间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让刘老供奉的咆哮戛然而止,让赵内侍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也让那两个捧着册子、吓得面无人色的年轻文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李珩的目光,越过僵立的刘老供奉和面色阴沉的赵内侍,越过那柄幽蓝森然的“湛卢”古剑,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那个依旧挺直脊背、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我身上。
他迈步走了进来,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无声无息,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他径直走到紫檀木长案前,目光落在案上那柄出鞘的古剑上,幽蓝的剑身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没有看任何人,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直接握住了那冰冷的剑柄。
“陛下小心!”刘老供奉失声惊呼。
李珩恍若未闻。他手腕微动,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稳定。
“锵——嗡……”
幽蓝的剑身再次被抬起,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嗡鸣。这一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那剑格与剑身的结合处!
就在剑身抬离绒布衬垫、角度微微变化的瞬间——
光线!琉璃灯昏黄的光线,极其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角度!在剑格白玉兽面内侧与幽蓝剑脊连接的、那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深处,一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劣质锡焊的、暗淡的银灰色光泽,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
那光泽只存在了不到一瞬,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刺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嘶……”刘老供奉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如遭雷击般猛地一晃,踉跄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震得上面一个青瓷花瓶摇摇欲坠。他死死捂住胸口,脸上血色尽褪,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被彻底击碎的羞愤!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内侍阴沉的脸色也在那一闪而逝的焊锡光泽下,瞬间变得铁青!他深陷的眼窝剧烈地抽搐着,看向那柄剑的目光充满了惊骇和……一丝被戳破的慌乱。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但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李珩缓缓放下了剑。那抹转瞬即逝的焊锡光泽,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钉死了这柄“神兵”的赝品本质。
他没有再看那柄剑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最沉重的冰凌,缓缓扫过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刘老供奉,扫过低头垂目、身体僵硬的赵内侍。
最终,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我的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的审视和估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发现了绝世璞玉般的灼热光芒,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决断。
“沈青梧,”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偏阁里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自即日起,擢为尚宝司‘掌眼’供奉,秩同五品。掌内库、贡品、及天下所献奇珍异宝之真伪鉴别,一应器物,皆可过目。”
“掌眼供奉?秩同五品?”刘老供奉失魂落魄地喃喃重复,身体又是一晃,若非扶着博古架,几乎要瘫软在地。他那张老脸瞬间灰败下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权威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颓唐和难以置信的灰暗。秩同五品!这几乎是他奋斗半生才勉强达到的品阶!而眼前这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人,仅凭两句话……两句话!
赵内侍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了一瞬,铁青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刺向我。然而,这怨毒只持续了一瞬,在对上李珩那冰冷无波、却带着无形威压的视线时,他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重新低下头,身体躬得更深,宽大的紫色宦官袍袖下,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李珩的目光扫过赵内侍那怨毒却又强行压抑的侧影,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他并未理会刘老供奉的失态,只是对着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两个年轻文官,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吩咐:
“拟旨。昭告内廷、尚宝司及有司:自今日起,凡有进献、疑议之宝器,先经沈供奉掌眼,其断真伪,即为定论。”
“定……定论?!”刘老供奉猛地抬起头,失声惊呼,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这“定论”二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宣告了他这位老供奉权威的终结!他死死地盯着李珩,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在那冰冷的帝王目光下,最终化为一声痛苦压抑的呜咽,颓然地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博古架上。
李珩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里面燃烧的,是发现绝世利刃的灼热,是将其牢牢掌控于股掌的冰冷决心。
“沈青梧,”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烙印,“随朕来。”
他转身,玄色的袍袖拂过紫檀木案上那柄幽蓝的“湛卢”赝品,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径直向偏阁外走去。
门外,是深不见底的宫苑夜色,和一条被帝王意志强行劈开的、布满荆棘却也通向权力核心的险途。
宣政殿偏阁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还黏附在皮肤上。我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跟在李珩玄色的背影之后,再次踏入那幽深曲折、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宫道。
夜风更凉了,带着湿气,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与茫然。前方那挺拔的身影步履沉稳,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每一次袍角拂过地面的轻微声响,都像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掌眼供奉?秩同五品?定论?这些从天而降的“殊荣”,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如影随形的、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恐惧。赵内侍那淬毒的眼神,刘老供奉瞬间灰败的脸,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脑海里。
不知走了多久,李珩的脚步终于在一处宫苑前停下。这里比清漪苑更靠近前朝,殿宇规制明显更高,灯火也明亮许多。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在灯笼光下清晰可见——“尚宝司”。
早有得到消息的尚宝司主事太监带着几个低阶官吏和太监,诚惶诚恐地跪在门口迎驾。
“陛下万安!”
李珩并未停留,径直穿过跪伏的人群,走入尚宝司正堂。堂内灯火通明,陈设却相对简朴,更多的是巨大的书架和分类存放的卷宗柜。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香和淡淡的防蛀药草气味。
“将近年所有待审、存疑、或已入库却来源存争议的器物卷宗,”李珩走到堂中主位坐下,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全部调出,即刻送至清漪苑偏殿。”他的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尚宝司主事太监,“由沈供奉……逐一过目。”
“遵……遵旨!”主事太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还有,”李珩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深邃如渊,“赐‘察子’一枚,‘辨微灯’一盏,即刻送去。”
“察子”和“辨微灯”!
这两个词如同闪电劈入我的脑海!察子,就是那种镶嵌放大镜片的玉柄,是顶尖鉴宝师才配使用的精密工具!辨微灯,更是传说中利用特殊水晶和烛火,能聚拢强光、照彻器物最细微之处的宫中专器!这两样东西,在文物修复界,无异于顶级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和无影灯!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忘了恐惧,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珩。
他迎上我的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两簇跳动的烛火,也映着我苍白震惊的脸。那眼神,是冰冷的投资,是毫不掩饰的利用,更是……一种对“工具”性能的绝对信任和期待。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不再看我,仿佛刚才的恩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被一个沉默的小太监引着,离开了尚宝司正堂,重新走向那个偏僻荒凉的清漪苑。脚步虚浮,心绪翻腾如同沸水。察子,辨微灯……他竟真的给了这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仅要我用“眼”,更要我用最顶尖的“器”来为他甄别真伪!意味着他需要的是绝对精准的“工具”,而非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回到清漪苑偏殿时,里面已经彻底变了样。
昏暗的油灯被撤换成了几盏明亮的宫灯。那张简陋的木桌上,堆满了小山般高的、散发着陈旧墨香和尘土气息的卷宗册页!旁边,还放着两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其中一个打开着,里面铺着深蓝色绒布,静静躺着一枚玉质温润、镶嵌着晶莹剔透水晶放大镜片的“察子”。另一个木盒尚未开启,但看形制,里面装的必定是那传说中的“辨微灯”!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和两件梦寐以求的工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兴奋?是压力?是恐惧?还是……一种被推上悬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决绝?
我走到桌边,手指颤抖着,轻轻拿起那枚冰冷的玉柄“察子”。温润的玉质触感细腻,沉甸甸的,带着历史的厚重感。透过那晶莹剔透的水晶镜片,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放大,连桌面上细微的木纹都清晰可见。一丝属于顶级修复师的本能兴奋,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心底深处悄然燃起。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时,那微弱的火苗瞬间被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每一份卷宗,背后都可能牵扯着利益、阴谋、甚至是身家性命!李珩将我推到这个位置,真的只是为了辨伪吗?还是……为了搅动这潭深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打开了另一个紫檀木盒。
盒内衬着明黄色的软绸。一盏造型奇特的灯静静地躺在其中。灯座是古朴的黄铜,灯盏部分镶嵌着一块打磨得极其精妙、弧度完美的水晶凸透镜。旁边还配有几支特制的、细如小指的牛油蜡烛。
这就是辨微灯!
我小心翼翼地将灯取出,放在桌案一角。点燃那特制的牛油蜡烛。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我调整着水晶凸透镜的角度,将一束极其凝聚、明亮到刺眼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在桌面上。
在强光的照射下,连木纹深处最细微的尘埃都纤毫毕现!这光线,足以穿透千年的迷雾,照见器物最本真的面目!
我拿起最上面一份卷宗,展开。泛黄的纸页上,墨迹记录着某年某月,某地官员进献“商代青铜方鼎”一尊,附有尺寸、纹饰描述及当时几位老供奉语焉不详的鉴定意见。旁边还附着几张极其简陋的线描图。
商代方鼎……我闭上眼,属于林晚的庞大知识库瞬间调动起来。形制、纹饰特征、铸造工艺、锈蚀特点……无数细节在脑海中飞速比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玉柄察子。
夜色深沉。清漪苑偏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辨微灯凝聚的光柱,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投射在摊开的卷宗和那些附带的、模糊不清的器物图样上。我伏在案前,玉柄察子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指尖,双眼透过那晶莹的镜片,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纸上每一道线条的走向,每一处描述的细节。
时间在沙漏的细沙流淌中无声滑过。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单调而悠长。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摊开的卷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猛地惊醒,抬手一抹,指尖触到一片粘腻的温热。是鼻血。不知何时流下的。
视线一阵模糊,太阳穴如同被重锤敲击,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胀痛。持续的高度精神集中和强光刺激,让透支的身体发出了警告。胃部也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提醒着我从被拖出地宫到现在,几乎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我疲惫地靠向冰冷的椅背,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黑暗中,地宫棺椁的窒息感,宣政殿偏阁里赵内侍那淬毒的眼神,李珩冰冷而灼热的目光,还有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卷宗……无数画面碎片般疯狂闪回、交织、旋转,几乎要将脆弱的神经彻底撕裂。
不能停……不能停……
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嘶吼。停下来,就意味着失去价值。失去价值,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和眩晕。用袖子胡乱擦去鼻下的血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如同泥浆般浑浊苦涩的粗茶,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重新拿起察子,凑到辨微灯强烈的光柱下,聚焦到下一份卷宗上。那上面描绘着一件“战国谷纹玉璧”的图样……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透出淡淡的蟹壳青。辨微灯的光芒在晨曦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暗淡。我终于批阅完了小山最顶层的最后一卷。疲惫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意识。手臂一软,察子脱手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冰冷的案几上,沉入了无梦的昏睡。
再次醒来,是被门外轻微的响动惊醒的。依旧是那个年长的太监,无声地放下食盒。这一次,食盒里的东西不再是冰冷的粟米粥和酱菜。
一碗冒着热气的、熬得浓稠软糯的碧粳米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碎的酱瓜。旁边甚至放着一盅温热的参汤。
食物的香气飘入鼻腔,让空瘪的胃部一阵剧烈蠕动。
我没有立刻去吃。目光落在食盒旁边——那里,静静地躺着另一份卷宗。这份卷宗与昨夜那些陈旧的不同,它用明黄色的锦缎封套包裹着,封口处盖着鲜红的、代表着最高级别的“御览”火漆印!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明黄锦缎……御览火漆……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锦缎封套。最终,还是将它拿起,解开了火漆,缓缓展开。
卷宗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行字,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兹有西域番邦使臣,敬献‘昆山玉璧’一方,称乃其国传世之宝,采自神山之心,千年温润,可辟邪祟,价值连城。献于天朝,以求通商之利。——鸿胪寺呈报,请御览定夺。”
下面附着两张图。一张是玉璧整体的线描图,形制硕大,外廓浑圆,内孔较小,璧面似乎光素无纹。另一张则是极其简略的、标注着尺寸的示意图。
昆山玉璧?西域神山之宝?
我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西域诸国,玉石资源丰富,但“昆山”之名,更像是对遥远昆仑神山的一种模糊附会。千年温润……可辟邪祟……这些描述,充满了献宝者惯用的、夸大其词的神秘主义色彩。
真正的价值,在于器物本身!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整体线描图上。璧身光素……这很正常,高古玉璧多素面。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是比例吗?外廓与内孔的比例,似乎过于……规整了?带着一种匠气的刻意?还是那线条描绘出的轮廓,缺乏真正古玉历经岁月磨蚀后应有的那种自然流畅的弧度?
直觉在疯狂报警!
我猛地站起身,冲到桌边,一把抓起那枚冰凉的玉柄察子!点燃辨微灯!凝聚到极致的光柱,如同探照灯,瞬间打在卷宗那张简陋的线描图上!
光线透过薄薄的纸页,将图上的线条映照得纤毫毕现。察子的放大镜片紧贴着图纸,我的眼睛几乎要贴上去!
不够!还是不够!这该死的线描图太粗糙了!根本无法看清细节!没有实物,没有清晰的图像,再敏锐的直觉也如同无根之木!
一股强烈的、想要亲眼见到实物的冲动,如同烈火般灼烧着我的神经!没有实物,我无法断言!但鸿胪寺的呈报,御览的卷宗……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巨大的邦交利益!我的“定论”,将直接影响皇帝的决策!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我死死攥着那枚玉柄察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在卷宗上那“请御览定夺”几个字和窗外渐亮的天光之间,反复挣扎。
去?还是不去?
去找李珩?要求看实物?这无异于直接挑战鸿胪寺的呈报,质疑使臣的诚信!其中的风险……
不去?仅凭一张破图就下“定论”?万一错了呢?后果……
就在这极度的焦灼和两难之中,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步履沉稳而迅捷。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赫然是李珩身边那个引路太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板地传达着旨意:
“陛下口谕:西域使臣已携‘昆山玉璧’入宫,于麟德殿偏殿候见。着沈供奉即刻前往,掌眼辨伪。”
麟德殿偏殿!觐见使臣!亲自掌眼!
这道旨意,如同及时雨,又如同催命符!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将那份明黄的卷宗紧紧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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