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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文青梅太甜,竹马难藏最新章节列表_完结文青梅太甜,竹马难藏全文免费阅读(佚名)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3:34:34 

五岁那年我摔破膝盖,太医家的小公子给我涂药时手抖得厉害。

十岁我揪着他衣襟哭诉爹爹不让我习武,他偷偷教我认穴位:“这样你爹就打不过你了。”

十五岁及笄礼上,他指尖拂过我发间簪上的玉兰,烫得我耳根发麻。

二十岁我替父从军,他在城门口塞给我一包松子糖:“活着回来,我...我等你吃糖。”

如今我浑身是血被抬回军营,却听见他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雪:“让开!她若有事,你们整个太医院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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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的春日,阳光暖得有些晃眼,带着新叶的香气,从将军府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枝桠间漏下来。我追着只花蝴蝶跑得正欢,脚下不知绊到什么硬物,整个人猛地朝前扑去,膝盖结结实实磕在青石板的边沿上。

“呜哇——!”钻心的疼瞬间冲上脑门,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低头一看,崭新的桃红小袄裤在膝盖处破了个大口子,皮肉翻卷着,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混着地上的尘土,糊成一片狼藉的暗红。

奶娘和丫鬟们惊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焦急的呼唤。我被她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疼得直抽冷气,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快,快去请沈太医!”奶娘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抽抽噎噎地被抱回屋里,安置在铺了软垫的榻上。膝盖火辣辣地疼,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妇人温婉的劝解:“砚儿,慢些,别摔着。”

门帘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撩开,一个穿着天青色细棉布袍子的小男孩,被沈夫人半推着送了进来。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小脸精致得如同玉琢,乌黑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唯有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里的泉水,此刻却写满了紧张,甚至不敢直接看我,目光低垂着,落在我染血的膝盖上,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沈夫人将手里提着的雕花小药箱放在榻边矮几上,动作轻缓地打开。一股清苦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她柔声对我奶娘道:“李嬷嬷,劳烦您打盆干净的温水来,再取些素净的细棉布。”

奶娘应声去了。屋里只剩下低泣的我,温柔安抚的沈夫人,以及那个像根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榻边的男孩。

沈夫人用温水小心地替我清洗伤口,动作极轻,可每一下触碰还是让我疼得瑟缩,眼泪掉得更凶。清洗完毕,她取出一只小巧的青瓷药罐,用竹片挑了些淡青色的药膏,正要替我敷上,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住了。

她侧过头,看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儿子,声音温和得如同春风:“砚儿,娘亲教过你敷金疮药的,你来试试?”

小沈砚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双清澈的眸子瞬间抬起来,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细白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藏在宽大的袖口里。

“娘……”他声音小小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莫怕,”沈夫人鼓励地拍拍他的肩,“晚晚妹妹疼着呢,你帮帮她,嗯?”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血肉模糊的膝盖上,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慢慢挪到榻边。他从沈夫人手里接过那片挑着药膏的竹片,小手伸过来时,我清晰地看到那几根细嫩的手指抖得厉害,像风里无助的嫩叶。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清凉的药膏涂在伤口边缘。

那药膏一接触到破损的皮肤,带着薄荷般的凉意,竟神奇地压下了不少火辣辣的痛楚。我抽泣的声音渐渐小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专注而紧张的小脸。他的额头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在对待世上最精贵的瓷器。他的指尖偶尔会轻轻蹭过完好的皮肤,带着一丝微凉的、奇异的触感。

终于,薄薄一层药膏覆盖了伤口。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将竹片递还给沈夫人时,小手依旧残留着细微的颤抖。

沈夫人接过竹片,眼中带着赞许的笑意,利落地用干净的细棉布替我把伤口包扎好,打了一个灵巧的结。

“晚晚乖,敷了药,过几日就不疼了。”沈夫人柔声哄着,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圆滚滚、裹着雪白糖霜的松子糖。她拈起一颗,塞进我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松仁特有的清香,霸道地冲散了疼痛和委屈。我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泪痕未干的眼睛终于弯了起来。

沈夫人将剩下的几颗糖包好,轻轻放在我手边,然后牵起儿子的手:“砚儿,跟妹妹说,好好养伤。”

小沈砚被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此刻满足的鼓鼓囊囊的腮帮弄得有些无措,他飞快地抬起眼睫,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好好养伤。”说完,便紧紧攥住母亲的手,仿佛那能给他无限的力量,逃也似的跟着沈夫人离开了房间。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帘后的天青色小身影,嘴里含着那颗甜滋滋的松子糖,膝盖上的疼痛似乎也被这奇异的甜味安抚了。

窗外,槐花的香气依旧浓郁。

光阴如檐下滴落的雨水,无声淌过。转眼便是五年后的一个深秋午后。

我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一头撞进沈家药圃那扇虚掩着的月洞门。药圃里弥漫着各种草木的清苦气息,沈砚正蹲在一畦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药草前,小心地拔除杂草。他身量抽高了些,穿着半旧的月白衫子,侧脸沉静,十岁的少年,眉宇间已有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静。

“沈砚之!”我带着哭腔的喊声打破了一园子的静谧。

他闻声抬头,看到我红着眼眶、衣襟凌乱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小铲子,站起身:“晚晚?怎么了?”

我几步冲到他面前,不管不顾地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布料在手中皱成一团,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干净微苦的药草气息。积压了一路的委屈和愤怒再也憋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我爹……我爹他就是个老顽固!他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习武更是粗鄙!凭什么啊!凭什么哥哥们都能跟着教头练枪骑马,我就只能关在绣楼里学那劳什子针线女红!我不服!”

我越说越气,揪着他衣襟的手用力摇晃着,仿佛这样就能把父亲那些陈腐的道理从他身上摇出去。眼泪鼻涕蹭了他月白的衣襟一小片湿痕。

沈砚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如往常般立刻掏出帕子替我擦脸。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我发泄,那双沉静的眸子看着我,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等我哭得抽噎不止,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用干净的袖口内侧,极其自然地替我揩去脸颊上的泪痕和鼻尖的湿意。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好了,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平时低沉了些许。

“你……你也不帮我!”我抽噎着控诉,觉得他太过冷静。

他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掰开我依旧攥着他衣襟的手。他的手比我的大,手指修长,掌心带着常年翻弄药草和书本留下的薄茧,干燥而温暖。他没有松开,反而顺势牵着我,走到药圃角落一株枝干虬劲的老桑树下。

树下有块光滑的青石。他让我坐下,自己则在我面前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桑叶,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晚晚,”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习武强身,固然是好。但令尊执意不许,你强求不得。”

我刚要反驳,他却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我的颈侧下方,锁骨上方一个微凹的地方。

“这里,叫缺盆穴。”他的指尖微凉,点在皮肤上,激起一小片细微的战栗。

我愣了一下,忘了哭,也忘了反驳。

他的手指缓缓向下移动寸许,停在我胸口正中偏上的位置:“这里,膻中穴。”指尖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某种奇异的专注。

接着,他又移向我的手腕内侧,两根手指并拢,压在一个微微搏动的位置:“这里是内关穴。”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每一次点落,都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我低头看着他白皙的手指,听着他清润的声音清晰地报出每一个穴位的名字,方才那股滔天的委屈和愤怒,竟不知不觉地被他指尖的微凉和话语的沉静奇异地抚平了。

他收回手,看着我,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记下这些地方。下次林将军若再固执己见,惹你生气,”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顽童般的认真,“你就找准机会,用指节用力按下去。虽不伤人,但足以让他吃痛,暂时岔气,你便可寻机溜走,他定然一时追不上你。”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十岁的沈砚,平日里温文守礼得像个小夫子,此刻竟一本正经地教我“对付”自己的父亲?这反差太过巨大,以至于我一时忘了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他眼中那抹难得一见的、鲜活的光彩。

秋风拂过药圃,带起草木的窸窣声。阳光透过桑叶的缝隙,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他见我呆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白皙的耳根悄然泛起一层薄红。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咳……那个,穴位认准了,力道也要掌握好,过犹不及。”他背对着我,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廓,泄露了少年心思的微妙波澜。

我坐在青石上,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他刚才点过的内关穴。指尖下,脉搏正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竟比方才奔跑哭泣时还要快上几分。桑叶的影子落在我掌心,随着风轻轻晃动,像极了我此刻有些纷乱的心绪。

时光的脚步从不因谁的留恋而放缓。五年又过,将军府里那株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十五岁生辰这日,府中处处张灯结彩,空气中浮动着酒宴的甜香和脂粉的暖腻。我穿着母亲特意请江南绣娘赶制的簇新衣裙,是极娇嫩的杏子红,裙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溢彩。乌黑浓密的发髻高高挽起,插满了沉甸甸的金簪步摇,晃得我脖子都有些发酸。

及笄礼的仪式繁琐而冗长。我像个被精心打扮的木偶,端坐在厅堂中央的锦垫上,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带着审视与赞叹的目光。耳边是司仪高亢悠长的唱礼声,是宾客们嗡嗡的议论和恭维,还有母亲压抑着喜悦的啜泣。

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光滑的青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似乎凝滞了,带着酒气和香粉的闷热,粘稠地裹在身上,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那些金玉首饰压在头上,更是重若千钧。我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胸口发闷,心底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只想挣脱这满堂的喧嚣和束缚。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环节——“正笄”。司仪高唱:“请赞者,为小姐加笄簪礼!”

满堂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后。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从容,带着一种我无比熟悉的节奏。是他。心口那点莫名的烦躁,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倏地荡开一圈涟漪,又奇异地平复下去。

沈砚的身影出现在我身侧。他今日也着了正式的锦袍,是温润的雨过天青色,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少年人清隽的轮廓已褪去稚气,显露出俊朗的棱角。他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着明黄的绸缎。

司仪上前,小心地揭开绸缎。盘中所盛并非寻常的金玉钗环,而是一支通体莹润无瑕的白玉簪。簪首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花瓣层层叠叠,玲珑剔透,在托盘上静静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瞬间压下了满室金玉的浮华。

“此乃沈太医家公子,亲为林小姐所制及笄之礼——玉兰清辉簪!”司仪的声音带着惊叹,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宾客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和赞叹声。

沈砚微微颔首,姿态端方有礼。他端起托盘,在我身侧一步之遥站定。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常年浸润草药、又被阳光晒暖了的干净气息,清冽而沉稳,悄然驱散了周遭的甜腻与闷热。

他微微俯身,一手轻轻扶住我发髻的侧面,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另一只手,则拈起了那支温润微凉的白玉兰簪。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鬓边的肌肤。那一点微凉粗糙的触感,却像投入滚油的一点火星,瞬间在我耳根处炸开一片燎原的灼热。那热度来势汹汹,毫无预兆,迅速蔓延,烧得我半边脸颊都滚烫起来,连带着脖颈都僵硬了。

他的动作很稳,将玉簪对准发髻预留的位置,缓缓推进。玉簪滑入发间的过程极其缓慢,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每一次细微的调整,感受到那玉质的温凉一点点嵌入盘起的发丝深处。他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头顶的发丝,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绵长,每一息都清晰可辨。周围宾客的议论声、丝竹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遥远而模糊。

终于,“嗒”的一声轻响,玉簪完全没入发髻,稳稳簪好。他扶着我发髻的手并未立刻收回,而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簪子的稳固。那停顿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足以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残留的温度,以及那似乎比平常快了一丝的呼吸。

他收回了手,指尖擦过我耳廓边缘的碎发,带起一阵更细微的麻痒。他直起身,退后一步,依旧是那副端方守礼、无可挑剔的姿态,微微躬身:“礼成。”

我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动作。唯有那灼烧感,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脸颊,久久不散,如同烙印。那支新簪上的白玉兰,似乎也带上了他指尖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发间,压在我的心上。满堂的喧闹祝贺声潮水般涌来,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唯有耳畔残留的那一丝温热的气息,和他指尖触碰时带来的、足以燎原的悸动,在寂静的心湖里反复回响。

五年光阴,再次被烽烟与马蹄踏碎。

北境狼烟骤起,蛮族铁骑叩关,连破三城,军情十万火急。父亲旧伤未愈,长兄又在南疆驻防未归。将军府沉重的门楣之下,唯有我一身银甲,接过那柄象征着家族荣辱与生死的虎符。冰冷的金属硌在掌心,沉甸甸地压着血脉,也压着无法言说的孤勇。

出征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浓墨,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城楼飞檐之上,几乎触手可及。凛冽的朔风像刀子,裹挟着细碎的沙尘,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发出单调而肃杀的呜咽。城门洞开,露出外面苍茫萧瑟的官道。黑压压的将士列队肃立,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我勒马立于阵前,头盔下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或坚毅、或年轻、或带着风霜的面孔。他们即将追随我,奔赴那血肉磨盘般的沙场。身后是巍峨的帝京城墙,是万千灯火,是无数等待的目光。心口被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悲壮与决绝的情绪填满,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战鼓即将擂响的前一刻,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穿透了凛冽的风声和压抑的寂静。

“林晚!”

我猛地勒紧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回头望去,只见沈砚拨开拥挤送行的人群,疾步朝我奔来。他显然是匆忙赶来,连官服都未及换下,那身太医署深青色的常服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单薄。他的发髻被风吹得微乱,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呼吸因奔跑而急促,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不寻常的红晕,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锁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是担忧,是焦灼,还有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几欲喷薄而出的东西。

他几步冲到我的马前,胸膛剧烈起伏着。城门口的风更大,吹得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四目相对,周遭鼎沸的人声、战马的嘶鸣、呼啸的风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

他仰着头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握着缰绳的手里。

那纸包带着他掌心的温热,沉甸甸的,隔着油纸,一股熟悉的、甜腻中带着松仁清香的温暖气息幽幽地钻入鼻端。

是松子糖。

“拿着!”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甚至有些凶狠,与他一贯的清润温和判若两人。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砸在呼啸的北风中,清晰地撞进我的耳膜:

“林晚,你给我听着——活着回来!”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冰冷的头盔,直刺入我的灵魂深处。那里面翻腾着太多我一时无法分辨的情绪,沉重得令人窒息。他胸膛起伏得更剧烈,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为一句破碎的低语,几乎被风声瞬间撕裂:

“……我……我等你回来……吃糖。”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别过脸去,不再看我。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近乎惨烈的倔强,下颌绷得死紧,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激荡。

战鼓就在这一刻,沉重地、一声接一声地擂响!咚!咚!咚!如同巨人的心跳,敲碎了所有的凝滞。

“出发——!”众军官的号令声如同炸雷般响起。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他此刻的样子——那深青的官袍,微乱的鬓角,紧抿的唇,紧握的拳,还有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来不及诉说的惊涛——牢牢刻进心底。旋即猛地一夹马腹,调转马头,手中长枪向前一挥!

“驾——!”

战马如离弦之箭,载着我冲向洞开的城门,冲向那铅灰色的、杀机四伏的远方。身后,万千铁骑轰然启动,蹄声如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狂风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我紧紧攥着手中那个尚带着他体温的油纸包,将那一点微薄的暖意死死按在冰冷的胸甲之下,任由呼啸的北风灌满头盔,吹散了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抹滚烫湿意。

马蹄踏碎山河,刀锋饮尽寒霜。北境的朔风如刀,割裂旌旗,也磨砺着少年将军的筋骨。五年浴血,虎符下的银甲早已浸透风霜与血色,沉淀为沉甸甸的功勋和一道横贯左肩胛的狰狞旧疤。

这一次的雪,下得格外暴虐。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疯狂地抽打着营帐厚重的毡布,发出沉闷的、永不停歇的噗噗声。帐内烧着几盆炭火,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药汁的苦涩、金疮药的辛辣,还有伤口溃烂特有的、甜腥的腐败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我仰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里,时而被剧痛刺得清醒片刻,时而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意拖拽下去。

“……将军!将军您撑住啊!”副将陈锋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耳边忽远忽近地响着,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滚开!废物!一群废物!”另一个更加暴怒、更加绝望的吼声猛地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止血散呢?参片呢?都死了吗!将军若是有个好歹,老子把你们全剁了喂狼!”

是王猛,那个脾气火爆、对我却忠心耿耿的先锋官。他的咆哮声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王校尉,息怒……将军这伤……伤及肺腑……那箭头带倒钩,又染了污秽……如今高烧不退,脉象……脉象已如游丝……”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响起,是随军的老医官,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非……非我等不尽心……实在是……回天乏术啊……”

“放你娘的狗屁!”王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什么叫回天乏术?!将军为救老帅才……才……”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呛咳和哽咽淹没。

“将军……”

“林将军……”

无数个压抑着悲恸和恐惧的声音在帐内低低响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昏沉的意识里。黑暗更加粘稠地涌上来,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不断向下坠去。好冷……彻骨的冷……像是赤身裸体被抛进了北境的冰河……

爹……大哥……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冷深渊的那一刻,帐外,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马嘶,如同濒死的哀嚎,撕裂了暴风雪的咆哮!紧接着,是沉重的、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战马轰然倒地的闷响!

“什么人?!”帐门口守卫的兵卒厉声呵斥,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刺破了帐内死寂的绝望。

“滚开——!”

一声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濒死前的长嗥,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狂暴和不顾一切的绝望,穿透厚重的毡帐,狠狠撞入我的耳膜,也撞碎了那即将吞噬我的无边黑暗!

那声音……沙哑、破碎,却熟悉到刻骨铭心!像一道裹挟着九天雷霆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

沉重的帐帘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猛地掀开!凛冽的寒风卷着大团的雪沫,如同白色的巨兽般咆哮着冲了进来,瞬间扑灭了离门最近的两盆炭火,帐内的温度骤降!

一个身影裹挟着满身风雪和刺骨的寒气,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踉跄着撞了进来!他身上的斗篷早已被雪水和泥泞浸透,颜色难辨,下摆撕裂了好几处,沾满污迹。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脸上是长途奔袭后极致的疲惫与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痕,唯有一双眼睛,布满骇人的红血丝,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亮得惊心动魄!

是沈砚!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半旧的、沾满雪泥的藤木药箱,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让开!”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瞬间扫过榻边呆若木鸡的众人,最终死死钉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眼神里翻滚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剧痛,还有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

“全都给我让开!”他嘶声咆哮,那声音像是砂石在粗糙的铁板上刮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她若有事——”

他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踏在人心之上,带着席卷一切的狂怒风暴,目光扫过那些面色惨白、噤若寒蝉的医官,一字一句,如同来自九幽寒狱的宣判,带着森然的血腥气,狠狠砸在死寂的军帐中:

“——你们整个太医院,都得给她陪葬!”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如一道青色的闪电般扑到我的榻前!那沾满泥泞和风雪的斗篷被他一把扯下,胡乱扔在地上。他看也不看旁边被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医官,一把夺过对方手中还端着的半碗浓黑药汁,看也不看,“哐当”一声狠狠砸碎在地!漆黑的药汁溅开,如同绝望泼洒的墨。

“滚出去!烧热水!越多越好!烈酒!干净的棉布!快!”他头也不抬地厉声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绝对威压。

王猛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推了一把还在发愣的陈锋:“愣着干什么!快!照沈太医说的办!”他吼完,自己则像一头发疯的蛮牛,红着眼睛冲出去,嘶吼着催促热水和烈酒。

帐内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不,或许还有我体内那正在疯狂吞噬生机的死神。

沈砚根本顾不上任何避讳。他单膝跪在我的榻边,那双曾为我簪花、为我点穴、为我递来松子糖的手,此刻带着刺骨的冰冷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却异常精准而迅速地解开了我胸前甲胄的系带,剥开被血污和冷汗浸透的里衣。

当那道深可见骨、横贯左肩胛、边缘皮肉翻卷、正不断渗出污浊黄水和血水的狰狞伤口暴露在他眼前时,我清晰地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眼睛瞬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下唇被他自己死死咬住,留下一个深陷的、泛白的齿印。那剧烈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到整个手臂,甚至全身。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所有的疯狂、暴戾、恐惧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顶尖医者的绝对专注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令人心颤的偏执!

他猛地打开那个沾满泥泞的藤木药箱。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比帐内所有药味加起来都要浓郁、都要凛冽清苦的药香猛地爆发出来,几乎盖过了血腥!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银针、薄如柳叶的刀具、形态各异的瓷瓶、一卷卷雪白的素纱……每一件都干净得纤尘不染,与他此刻狼狈的外表形成极致反差。

他的手指掠过那些工具,快得只剩下一片虚影,最终定格在一排细如牛毛、长逾三寸、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金针之上!

“晚晚……”他俯下身,凑近我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令人心碎的哀求,滚烫的气息拂过我冰冷的耳廓,“……别睡……看着我……相信我……求你……”

那声“求你”,轻得如同叹息,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我混沌的心上。

话音未落,他右手食指与中指已如闪电般拈起一根最长的金针!左手拇指精准地按压在我颈侧某个穴位上。冰冷的针尖在昏暗的灯火下闪过一道致命的寒芒,毫不犹豫地刺入我胸口的膻中穴!

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强行注入的生机,如同狂暴的电流,瞬间贯穿我的四肢百骸!几乎将我从那无边的黑暗深渊中硬生生拽回!

“呃——!”我身体猛地一弓,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淤血从喉间呛咳出来!

意识,在灭顶的剧痛和那声破碎的“求你”中,被强行撕扯回这充斥着血腥与药味的冰冷人间。视线模糊地聚焦,只看到跪在榻边的他,那张布满风霜、憔悴不堪的脸庞上,有什么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地、无声地坠落,砸在我裸露的、冰冷的手臂上,烫得惊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砚的眼泪。无声,却滚烫如熔岩,带着毁灭与重生的力量。

金针捻动,细微的嗡鸣声在死寂的帐内响起,如同牵引生机的弦。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又涌上,每一次都带来更清晰的知觉。模糊的视线里,是他低垂的、专注到极致的侧脸,汗水混着未干的泪痕滑下紧绷的下颌,滴落在我手臂上,滚烫。

“参汤!”他低喝,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温热的参汤被小心翼翼灌入喉咙,一股微弱却执着的暖流艰难地滑入冰冷的胃腑。他紧抿着唇,指间寒光再闪,另一根金针精准刺入我手腕内侧的内关穴。这一次,尖锐的刺痛感骤然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绵长而温煦的气息,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沿着手臂的经络缓缓向上蔓延,竟奇迹般地抚平了肺腑间那火烧火燎的灼痛。

我贪婪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暖意,涣散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被他用金针强行稳住。视线一点点清晰,终于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那张曾经清隽如玉的脸庞,此刻被长途奔袭的疲惫和极致的忧惧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嘴唇干裂翻卷,渗着暗红的血丝。唯有那双眼睛,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不顾一切的专注。汗水浸透了他鬓角的发丝,一绺绺黏在额角,随着他每一次细微的捻针动作而颤动。

帐帘被掀开,王猛亲自端着一大盆滚烫的热水,臂弯里还夹着几坛烈酒和一叠雪白的棉布,几乎是扑进来的。“沈太医!东西齐了!”

“放下,酒开封!”沈砚头也不抬,声音冷硬如铁。他小心翼翼地拔出我胸口那根最长的金针,针尖带出一缕暗黑的血丝。随即,他拿起一把薄如蝉翼的柳叶小刀,在烈酒中飞快地一浸,又置于炭火盆上灼烧至暗红。整个过程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当那烧红的刀尖靠近我肩胛处那溃烂翻卷的伤口时,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

“别怕!”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有些凶狠,目光却死死锁在伤口上,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看着我,林晚!看着我!”

那命令般的嘶吼像一道鞭子,抽散了我本能的恐惧。我下意识地抬眼,撞进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深处。就在这目光相接的瞬间,烧红的刀尖精准而迅速地落下!

“滋啦——!”

皮肉烧灼的焦糊味伴随着剧痛猛地炸开!我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巨大的痛楚几乎再次将我拖入黑暗,却被手腕内关穴处那根金针持续传来的温煦暖流死死抵住,更被他那双紧紧锁住我的、仿佛要将我灵魂都吸进去的眼睛牢牢锚定在这残酷的现实里!

他下手快、准、狠!烧红的刀尖如同最无情的笔触,精准地切割掉所有发黑坏死的腐肉,露出底下鲜红、微微跳动的肌理。每一次落刀,都伴随着他额角滚落的大颗汗珠,和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而破碎的喘息。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我赤裸的肩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

腐肉剔除干净,他丢开小刀,双手在烈酒中浸泡清洗,动作迅猛。随即拿起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将里面淡金色的粉末,厚厚地、几乎是不计代价地倾洒在那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创面上!

那粉末接触到新鲜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清凉,竟将那剜心蚀骨的剧痛奇迹般地压制了大半!是千金难求的“玉髓生肌散”!我曾听父亲提过,此药乃太医院不传之秘,所需药材珍稀无比,炼制极难,非皇亲国戚或国之重臣濒死不得动用!

他竟……竟带来了这么多!几乎是整瓶倒在了我的伤口上!

最后,他用浸透烈酒的、雪白柔软的素纱,一层层,小心翼翼,如同包裹稀世珍宝般,将那道几乎夺去我性命的伤口仔细包扎起来。每一个动作都轻到了极致,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蝴蝶。

当绷带系紧的最后一个结完成,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行军榻的边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盆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我躺在那里,虽然依旧虚弱得连抬动手指都困难,但肺腑间那令人窒息的灼痛和沉重感,竟真的如同退潮般消减了!取而代之的,是伤口处那清凉药力下传来的、细微却真实的麻痒——那是生机在艰难地重新萌发。

我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靠着榻沿,头无力地仰靠着,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沾满了汗珠和……泪痕。紧抿的唇线依旧倔强,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此刻极致的虚弱与后怕。

五年沙场,生死边缘几度徘徊,我从未流过一滴泪。可此刻,看着他跌坐在尘埃里、为我耗尽心力的模样,看着他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和汗水,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沈……砚之……”我艰难地嚅动着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嘶哑,几乎不成调。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眸瞬间锁定了我。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扑到榻边,冰凉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额头,似乎在确认那骇人的高热是否退去。

“别说话!”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省着力气……没事了……晚晚,没事了……”他重复着,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的指尖拂过我脸颊,拭去我眼角无声滑落的湿热。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足以融化北境坚冰的滚烫力量。

帐外,暴风雪依旧在天地间肆虐咆哮,如同末日降临。然而这小小的、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军帐之内,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死神的镰刀,被一双染血的手,以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死死地挡在了外面。

凯旋的号角撕裂了帝京上空积郁已久的阴霾,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古老的城墙,震得城楼上厚重的旌旗猎猎狂舞。朱雀大街上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人头攒动,声浪鼎沸,几乎要将这巍巍帝京掀翻过来。

“林将军!林将军回来了!”

“天佑我朝!女战神凯旋!”

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妇孺激动的哭泣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汇聚成一片足以令天地失色的汪洋。花瓣如同彩色的雨,从街道两侧的楼阁上纷纷扬扬洒落,红的、粉的、黄的,带着馥郁的香气,落在将士们染血的盔甲上,落在汗津津的战马鬃毛上,也落在我被阳光晒得微黑、带着一道浅淡疤痕的脸颊上。

我一身明光银甲,端坐于通体乌黑的战马之上,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左肩胛那道曾被死神亲吻过的伤口,在精良的护甲下早已愈合,只留下内里细微的麻痒,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劫。阳光炽烈地照耀在冰冷的甲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微微眯起眼,挺直脊背,承受着万民狂热的注视与欢呼。五载风霜,血火淬炼,早已将那个会在药圃里揪着人衣襟哭鼻子的女孩,锻造成一柄出鞘的利剑。只是这喧嚣鼎沸的荣光之下,心头却有一角,始终被一种更为沉静、更为滚烫的思绪占据。

目光看似沉静地扫过前方攒动的人海,掠过一张张激动得扭曲的面孔,却在不经意间,投向那百官肃立的承天楼方向。在那一排排朱紫官袍、玉带蟒服之中,我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便牢牢锁定了那个身影。

他站在太医院队列靠前的位置,一身深青色的六品太医官服,衬得身姿愈发清瘦挺拔,如临风玉树。五年的时光,并未在他清隽的轮廓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眉宇间沉淀了更为内敛的沉稳,如同古玉,温润之下蕴着光华。隔着喧嚣的人潮和遥远的距离,我似乎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道沉静的目光,穿透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足以抚平所有喧嚣的暖意。

他也在看着我。四目隔着沸腾的人潮遥遥相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他的唇角似乎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如同错觉,却足以在我心头掀起微澜。

冗长的凯旋献俘仪式,繁复的宫廷大宴。金碧辉煌的麟德殿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衣袂飘飞。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荡漾。帝王褒奖,百官贺颂,觥筹交错间尽是虚与委蛇的繁华。

我端坐于武将前列的席位上,一身华贵的命妇礼服代替了冰冷的战甲,繁复的绣纹和沉重的珠翠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面前案几上的金樽美酒散发着诱人的醇香,我却只觉那喧嚣的丝竹和虚伪的恭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幔,沉闷而遥远。

目光悄然越过舞姬飞扬的水袖,穿过明灭的灯火和缭绕的香雾,落在对面文官席列中那个身影上。沈砚端坐着,姿态清雅,正与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他似乎并未饮酒,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只素白的瓷杯,里面盛的,大约是清茶。

仿佛感应到我的注视,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舞动的身影和摇曳的光影,再次与我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没有笑意,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暖黄的宫灯下,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无声地穿透了这满殿浮华。

只这一眼,便仿佛有清冽的山泉注入心田,瞬间涤净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烦闷。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发髻。那支通体无瑕的白玉兰簪,正稳稳簪在鬓边,温润的玉质触手生凉,却又似乎蕴藏着他指尖曾经滚烫的温度。

宴会的气氛正酣,歌舞升平。趁着又一曲终了,舞姬退下,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相互寒暄的空隙,我放下手中纹丝未动的金樽,悄然起身。厚重的礼服裙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我并未走向殿外,而是沿着殿侧光线稍暗的回廊,脚步沉稳却迅捷地绕向大殿后方。

宫苑深深,夜色如墨。远离了麟德殿的喧嚣,只有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和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将朱红的宫墙、青黑的琉璃瓦顶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夜风带着御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拂过,吹散了宴席上沾染的浓重酒气和脂粉香,也吹得人精神一振。

我在一处僻静的宫墙拐角停下脚步,高大的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月光被高墙挡住大半,只留下窄窄一道清辉,恰好落在墙角一丛开得正盛的晚香玉上,洁白的花朵在幽暗中散发着馥郁的甜香。

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宫墙,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指尖下意识地探入袖中,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油纸包。五年了,它一直被我贴身珍藏,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给予我微薄的暖意和支撑。油纸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却依旧完好地包裹着里面几颗早已融化变形、又被北境酷寒重新冻硬的松子糖。

脚步声。

沉稳、清晰,带着一种我无比熟悉的节奏,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踏在宫墙下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我抬起头。

他来了。

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的太医官服,身形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挺拔如竹。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清隽的轮廓如同水墨勾勒,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长途跋涉后的淡淡倦色,眼神却清亮如寒星,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淀了太久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他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停下。夜风撩起他官服的下摆和几缕未束好的鬓发,带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微苦的药草气息,混合着晚香玉的甜香,在静谧的角落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我们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谁也没有先开口。五年的烽火狼烟,五年的生死悬望,五年的刻骨思念……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唇角勾起,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响起,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微哑,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流露的任性:

“沈砚之,”我顿了顿,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他深邃的眸子,“我的糖呢?”

月光下,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听到我的问话,他微微一怔,随即,那紧抿的唇线竟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初时极淡,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继而缓缓加深,最终在他眼底化开一片足以融化寒冰的暖意,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抬起右手,探入自己宽大的官服袖袋中。再拿出来时,掌心已托着一个扁平的、用素色锦缎仔细包裹着的小小方盒。那锦缎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洗得发白,边缘也起了毛,却干净整洁。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锦缎系着的细绳,轻轻掀开盒盖。

一股浓郁的、甜蜜中带着松仁特有清香的温暖气息,瞬间在清冷的月下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晚香玉的馥郁,无比熟悉地钻入我的鼻腔,直抵心尖。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颗圆滚滚的松子糖。每一颗都饱满晶莹,裹着均匀细密的雪白糖霜,在月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新鲜得如同刚刚制成。

他拈起一颗,动作自然而熟稔,递到我唇边。指尖带着微凉的夜气,轻轻擦过我的下唇。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张口便将那颗松子糖含了进去。熟悉的、浓郁到极致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松仁的油润清香,霸道地席卷了所有的味蕾。这甜,竟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失而复得的滚烫,一路甜进了心窝里。

“唔……”我满足地眯起眼,感受着那化不开的甜蜜在口中蔓延,含糊地抱怨了一句,“……还是这么甜,齁死人了……”

话虽如此,那甜意却丝丝缕缕,缠绕着心尖,熨帖着四肢百骸。

他看着我餍足又口是心非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如同春水初融,波光潋滟。他没有收回手,反而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我唇角沾染的一点糖霜。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如同羽毛扫过,却在我心湖里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涟漪。

晚香玉的甜香混合着松子糖的暖意,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身影近在咫尺,呼吸清晰可闻。五年沙场的风霜,五年的生死相隔,五年的刻骨思念……在这一刻,被这颗滚烫的甜糖彻底点燃。

心底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如同积蓄已久的熔岩,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防。

我猛地向前一步,缩短了那本就微乎其微的距离,脚尖几乎抵着他的官靴。在他带着一丝错愕和更深邃温柔的目光注视下,我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

微凉的、带着松子糖清甜气息的唇,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五年积攒的所有炽热,精准地印上了他微微发烫的耳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晚风停止了流动。远处麟德殿的喧嚣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整个世界只剩下唇下那片柔软肌肤瞬间升腾起的惊人热度,和他骤然变得僵硬的身体,以及那陡然变得清晰而紊乱的呼吸声。

我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一触即离。落回原地时,脸颊已是一片滚烫,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挣脱束缚。我强作镇定地抬起眼,迎上他瞬间变得幽深如海、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沙场点兵般的霸道,清晰地问道:

“沈砚之,你还要我等多久?”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在短暂的汹涌后,并未平息,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浓烈、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暗流。

我那句带着孤勇的质问尾音尚未散尽,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

他猛地俯身,动作快得如同扑击的猎豹,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微凉的、带着清苦药草气息的唇,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狠狠地覆压下来,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呼吸和未尽的言语!

“唔……!”

这不是浅尝辄止的触碰,而是攻城略地般的掠夺!他的手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猛地环过我的腰肢,将我整个人死死地箍进他怀里。另一只手则有力地扣住了我的后脑,指尖插入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固定住我所有的退路。冰冷的官服布料下,是他胸膛传来的、同样激烈如鼓点的心跳和惊人的热度。

唇齿被强硬地撬开,属于他的气息——清苦的药香混合着松子糖残留的甜蜜,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温柔,长驱直入,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感官。那是一种宣告,一种烙印,一种压抑了十五年、终于冲破所有藩篱的、刻骨铭心的占有!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等待,都在这一刻被这狂风骤雨般的吻焚烧殆尽。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抬起手,紧紧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指尖深深陷入他背后的衣料,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笨拙却热烈地回应着,任由那灭顶的浪潮将我们一同淹没。

世界在旋转,在燃烧。晚香玉的香气变得馥郁而迷离。宫墙的冰冷,礼服的束缚,远处的喧嚣……一切都遥远得如同隔世。

就在这意乱情迷、几乎要窒息沉沦的瞬间——

“咻——嘭!”

“咻咻咻——嘭!嘭!嘭!”

无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轰鸣在头顶的夜空中炸响!

帝京的夜空,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万千朵绚烂到极致的烟花,如同神祇泼洒的七彩璎珞,争先恐后地在墨玉般的夜幕上轰然绽放!赤红如烈焰,鎏金似骄阳,碧蓝若深海,姹紫嫣红交织成一片流动的、璀璨夺目的星河!流光溢彩的光雨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整个宫苑,将我们相拥的身影在朱红的宫墙上投下长长的、紧密交叠的影子。

是宫中专为凯旋庆典准备的、最盛大的焰火!

震天的巨响和耀目的光芒,将我们从那个忘我的、只容得下彼此的小小世界里短暂地抽离出来。

唇齿微微分开,拉出一道暧昧的银丝。我们喘息着,额头相抵,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在漫天流泻的、明明灭灭的七彩光雨下,清晰地映照出彼此眼中尚未褪去的情潮和剧烈燃烧的火焰,还有那因缺氧和激动而泛红的眼尾。

他扣在我后脑的手缓缓松开,滑落下来,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捧住了我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极其温柔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我发烫的肌肤,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易碎的幻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漫天璀璨的烟火,更清晰地映着一个小小的、脸颊绯红的我。

“不等了。”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情欲未褪的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我耳中,也砸进我的心坎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决和失而复得的珍重,“林晚,一天,一刻,一息……都不让你再等了。”

话音落下,他再次低下头。

这一次,不再是狂风暴雨,而是缠绵悱恻的细密啄吻,如同春雨,温柔地、珍惜地、一遍遍地落在我的眉心、眼睑、鼻尖,最后,再次深深地覆上那早已被蹂躏得嫣红微肿的唇瓣,辗转厮磨,极尽缱绻。

漫天绚烂的烟花依旧在头顶轰鸣着绽放,将黑夜映照得亮如白昼。流光溢彩的光雨不断洒落,在我们身上、脸上跳跃流转。然而,这世间最璀璨夺目的光华,此刻也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

不知过了多久,绵长的吻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他依旧紧紧拥着我,将我的头按在他坚实温热的肩窝里,下颌轻轻抵着我的发顶,手臂环抱的力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不愿再放手的珍重。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他微微松开怀抱,抬手,极其自然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深青色太医官服外氅。带着他体温和清苦药草气息的氅衣,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被仔细地披在了我的肩头,将我与微凉的夜风隔绝开来。宽大的氅衣几乎将我整个包裹,残留着他的体温,暖融融的,一直熨帖到心底。

在他低头为我系紧氅衣颈间系带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温润的白光自他微敞的袖口悄然滑落。几乎同时,我拢在氅衣下的手也轻微一动。

“叮。”

一声极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轻响,在烟花轰鸣的间隙,如同玉磬轻击,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

我们同时低头看去。

清冷的月光混合着流泻的烟火彩光,清晰地照亮了宫墙根下那丛沾着夜露的晚香玉旁,静静躺着的两枚玉佩。

一枚是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被雕琢成半朵盛放的玉兰,花瓣舒展,脉络清晰,正是当年及笄礼上他亲手为我簪上的那朵的微缩模样。

另一枚,则是色泽略深、温润如凝脂的和田青玉,被巧妙地雕琢成半截遒劲的枝干,断口处呈现出自然的榫卯纹路。

此刻,那半朵莹白的玉兰,正严丝合缝地、无比契合地嵌入那半截青玉的枝干之中。两块玉佩,一白一青,一花一枝,浑然天成地合二为一,组成了一幅完整的、相依相偎的玉兰栖枝图。

月光与烟火交织的光影下,那合二为一的玉佩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温润的光华无声流淌,仿佛诉说着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圆满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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