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宋弦十四，细雨朦胧。

宋父连夜叩阍递上的宋弦出宫已被朱砂批阅，墨迹未干的黄绢在案头微微卷起边角。

太监小福子的叩门声惊碎了檐下的雨帘。

“我家小姐刚刚睡下，发生了什么事？”霜儿拢着衣衫轻开门缝，却见那卷明黄绢帛在宫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陛下已恩准宋小姐归乡探亲。”小福子压低声音，“宋家车队在永定门外候了半宿，马鞭都叫雨水泡软了。”

里间突然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

霜儿回头，见宋弦早已自己系好了赤色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素银茶花——竟像是早有准备。

“霜儿，”她伸手去接圣旨，“把我攒的安宫牛黄丸带上。”

是夜，宫门开着条缝。

宋弦指尖刚触到车帘，便听见一阵马蹄声踏破雾气而来。

沈珩勒马停在车前，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袖。

他俯身递来一只檀木匣，声音轻道：“新制的鲛绡伞，挡雨最好。”

宋弦接过木匣，掀开一看——素白的伞面上，竟用银线绣着几枝海棠花。

“殿下这是要让我走到哪都记着宫中的海棠？”她指尖摩挲着伞骨上刻着的“昭”字。

沈珩垂眸，嘴角微扬：“是让你记着...”

话未说完，小福子已在旁轻咳：“殿下，时辰不早了。”

宋弦福身行礼：“殿下珍重。”

马车缓缓启动时，她透过车帘缝隙望见沈珩勒马伫立，身影渐成小点，却仍保持着眺望的姿势。

少年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低低呐了声：“记着归期。”

马蹄声渐远，宋弦攥着伞柄，忽然发现匣底还压着一张字条：

“若遇险，焚伞为号”

宋弦觉得好笑，宋家侍卫那么多，她能遇到什么危险。

——京郊码头，渔灯照夜。

宋家的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悬着的琉璃灯在雾中晕开一团暖光。

宋弦踩着潮湿的跳板登船，木屐在青苔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小姐当心。”霜儿扶着她跨过船舷。

“无妨。”

宋弦倚在窗边，看两岸渔火渐次后退。

宋父在另一船舱内与众人商议航线。

“吱呀——”

舱门轻启，柳氏端着安神茶走进来，袅袅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昭昭，可是在担心祖母？”

她将茶盏放在茶几上，伸手抚平女儿微蹙的眉心。

宋弦垂下眼睫，低声道：“阿娘，祖母会没事的，对吧？”

柳氏指尖微颤。

她看着女儿，忽然想起江南来的密信上说，老夫人是喝了贡茶后才突发恶疾......

“当然。”

柳氏将女儿揽入怀中，发间金步摇在舱壁上投下摇曳的影，“你祖母可是有福之人。”

……

柳氏指尖轻抚过女儿的发，之前系着的两对鎏金铃铛，如今只余一段红绳。

宋弦忽然抓住母亲的手腕：“阿娘的手怎这样凉？”

“春寒罢了。”柳氏抽回手，将滑落的毯子重新裹在女儿肩上。

“睡吧，明日停靠码头，阿娘派人去买你最爱的桂花糕。”

柳氏轻拍女儿后背，哼起幼时的摇篮曲。

宋弦在熟悉的茶香里昏昏欲睡。

运河码头，夜雨初歇。

船刚系稳缆绳，便见一青衣小厮亮过令牌便捧着油纸包疾步而来。

“小姐安好，我家主人特令送来桂花糕。”

油纸掀开，甜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糕体莹白如玉，上头撒着金桂，上面印着“顺遂平安”。

后面每经一处码头，必有新鲜的茶食送上船，皆是她幼时爱吃的口味。

只是这浓甜怎会有些发苦呢。

后来她才知道，这些糕点里浸着安神汤药。

船已进入江南水域，夜雨绵绵。

值夜的霜儿忽然听见夫人压抑的咳嗽，正要进舱，却听柳氏低声道：“此次老夫人病重的原因还未告诉昭昭…”

“我这个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招来了许多仇恨。”宋父哽咽的声音响起。

“都是我的错。”

一阵沉默后，柳氏轻笑：“你何错之有啊，明明你当时也别无选择。”

偷听的少女捂住嘴巴。

月色如霜，船影沉沉。

霜儿跌跌撞撞退回耳房，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偷听时攥紧门框的凉意。

她推开门，却见宋弦正撑着下巴在窗边，半张脸浸在月光里。

“小姐......”

宋弦闻声回头，见霜儿面色煞白，月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

“你怎么了？”宋弦伸手去碰她的腕子，却摸到一片冰凉。

霜儿绞着手指，喉头发紧。

那句“老夫人是被害的”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咽了回去——

小姐什么都不知道，若说出来，反倒叫她平白忧心。

“夜里冷，”她挤出一丝笑，声音轻得像怕惊散月光，“小姐还是上榻吧。”

宋弦望了她片刻，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吃吗？还温着。”

霜儿盯着这桂花糕鼻尖一酸——

“小姐还是先歇息吧。”

“无妨，”宋弦转回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快到了，竟有些睡不着。”

晨光初透，船舱内浮动着潮湿的茶香。

宋弦推开舱门。

她见到了这几日未出舱门的父亲从柳氏的房中走出，只见那中年男子眼下发青，眼眶通红。

“父亲？”

“昭昭怎么...”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却仍强撑着抬手示意侍女，“风冷，快给小姐披件衣裳。”

“父亲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看着眼前面色关心的少女，苦笑道：“急着见你祖母，睡的不安稳罢了。”

他不想让她卷进来。

江南的雨，细细密密地织着。

青篷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停在宋府朱漆斑驳的大门前。

宋府的青瓦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寂，檐下的铜铃无声地悬着，像是被这潮湿的空气凝住了声响。

府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老管家福伯佝偻着背，手中灯笼在雨中晃出一圈昏黄的光晕：“小姐回来了......”

话音未落，宋弦已提着裙摆跨过门槛——

宋弦踩着湿润的石阶跨进内院，药香混着陈年的茶气扑面而来，混着雨后的潮腥，沉沉地压在心口。

她几乎是跑着穿过回廊，绣鞋踏过积水，溅起的雨珠沾湿了裙角。

推开内室的雕花门，帐幔低垂，榻上的老夫人闻声微微侧头——

“祖母的昭昭回来啦……”

那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却让宋弦瞬间红了眼眶。

她几步上前，跪在榻边，颤抖着捧起祖母枯瘦的手贴在脸颊。

那双手曾经轻抚她的发，教四岁的她辨茶香，如今却冰凉得让人心惊。

“祖母，昭昭回来了。”

老夫人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想替她擦泪，却终究没能抬起。

“昭昭别哭......”

老夫人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嘴角却还噙着笑，仿佛仍是那个在院中摇着蒲扇，给她讲故事的祖母。

“昭昭不哭。”她垂着头，一滴温热落在祖母的手背上。

窗外雨声渐密，屋内烛火摇曳。

门外，柳氏静静站着，手中的帕子已被绞得变形，肩头埋着压抑哭声的宋父。

宋弦的指尖在祖母掌心轻轻画着圈，就像儿时夏天，祖母哄她入睡时一般。

她竟不知，祖母已经病成了这样，她原以为…

“祖母要快些好起来...”她将脸贴在那布满老人斑的手背上，“昭昭还要和祖母说这些年在京城发生的趣事呢。”

话音未落，忽觉掌心被极轻地勾了一下。

抬眸正对上祖母慈笑的目光，老人嘴唇无声开合：“妆奁...第三格...”

门外突然传来衣料摩挲声。

宋弦转头，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看见母亲立在廊下。

柳氏肩头微微颤动，父亲的脸埋在她颈间，衣袍后襟皱得像揉碎的宣纸。

她来到祖母的妆奁前。

第三格抽屉推开时，一股陈年茶香扑面而来——

一只摇铃鼓和——

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稚嫩的笔迹：

“昭昭笑，天下春。”

那是她四岁回江南时，祖母握着她的手写下的。

窗外雨声渐密，掩住了门外压抑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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