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贴身侍卫之情丝如网柔嘉冰冷萧彻推荐完本_已完结公主的贴身侍卫之情丝如网(柔嘉冰冷萧彻)
秋意,已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九重宫阙之上。御花园里,昔日争奇斗艳的名花异草,如今只剩枯枝败叶,在萧瑟的寒风中瑟缩低语,徒留一地斑驳的金黄与焦褐,被宫人扫了又积,积了又扫,循环往复,如同这深宫中日复一日的死寂。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掠过巍峨宫墙冰冷的琉璃瓦顶,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将整座“玉宸宫”缓缓吞噬。宫殿的轮廓在渐深的灰蓝里显得格外森然,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吐着无尽的孤寒。
柔嘉公主端坐于寝殿深处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前。镜面光可鉴人,映出一张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容颜。柳眉如烟,杏眸含水,肌肤细腻胜雪,唇瓣不点而朱。然而,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与这绝世容颜极不相称的空洞与郁色,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映不出半分暖意。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妆台上摆放的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抵心尖。凤钗的尾羽尖锐而华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想起午后母后看似关切实则不容置喙的话语:“柔嘉,你父皇已在考量北境几个世家子弟,年节大宴时,该见见了。”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冰针,扎在她早已紧绷的神经上。
“殿下,晚膳已备好,是您最爱的清炖乳鸽和银丝卷。”贴身宫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将一盏温热的参茶轻轻放在柔嘉手边,目光扫过公主略显苍白的脸颊和眼底淡淡的青影。“您午膳就用得少,夜里风凉,多少用些吧?”
柔嘉的目光从镜中移开,落在氤氲着热气的茶盏上,勉强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搁着吧,本宫…还不饿。”声音清越,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抬手拢了拢鬓边一丝不乱的发髻,指尖微微发凉。“今日皇后娘娘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云袖垂首,声音更低了几分:“回殿下,午后凤仪宫的李嬷嬷来送新贡的锦缎,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殿下近日的饮食起居,还特意问了您是否常去西暖阁那边……”西暖阁,毗邻那处废弃的佛堂。柔嘉的心猛地一沉,指尖蜷缩起来,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这深宫之中,处处是眼睛,步步是深渊。她端起参茶,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驱不散心头那彻骨的寒意。她轻呷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却暖不了半分肺腑。
夜,终于深沉。更漏滴答,声声催人。玉宸宫内外,灯火次第熄灭,只余下廊下昏黄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般的晃动。白日里穿梭的宫人仿佛被这浓重的夜色吞噬,四下里一片死寂,唯有远处宫墙之上巡逻侍卫单调的梆子声,断断续续,更添寂寥。
“本宫心绪烦闷,想独自去小佛堂静心焚香,无需人随侍。”柔嘉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响起,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疲惫与疏离。她披上一件素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是,殿下。”云袖低声应道,眼中担忧更甚。她熟练地屏退了殿内其他侍立的宫女太监,自己则悄然退至寝殿通往佛堂的必经回廊入口处,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警惕地倾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夜风卷着落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柔嘉独自一人,踏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走向寝殿西侧一条幽深的甬道。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像一面失控的战鼓,擂动着紧张与渴望交织的旋律。甬道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乌木小门。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颤抖的手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她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门内,是早已废弃多年的佛堂偏殿。月光被高高的、蒙尘的菱花窗切割成几道惨白的光柱,斜斜投射进来,勉强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残破的经幡垂落,佛像金漆剥落,在昏暗中露出模糊而悲悯的神情。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灰尘和腐朽木头混合的沉闷气息。这里,是他们唯一的方寸之地,是绝望深渊里偷得的一隙微光。
黑暗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从巨大的佛像阴影后无声无息地显现。是萧彻。他脱去了白日里象征身份的侍卫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劲装,愈发衬得宽肩窄腰,身形利落。白日里那双总是低垂着、恪尽职守、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在昏昧的光线下,灼灼燃烧着,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热爱恋,以及那爱恋之下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挣扎与痛苦。
没有言语。目光交汇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随即被无形的烈焰点燃。压抑了太久的思念、恐惧、渴望,在这一刻轰然决堤。柔嘉几乎是扑过去的,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投入那熟悉的、带着夜露寒气和独特汗味的怀抱。萧彻的双臂瞬间收拢,铁箍般将她紧紧嵌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的佛堂里交织回响,盖过了窗外的风声。
冰冷的石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裙裾传来刺骨的寒意,硌着柔嘉裸露的肌肤。但这寒意,很快就被更汹涌的热浪吞没。萧彻滚烫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气息,急切地覆上她的。这个吻,毫无章法,带着绝望的咸涩——不知是谁的泪水,亦或是汗水,在唇齿间弥漫开。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厚茧,在她细腻的颈侧、后背游移,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阵战栗。衣料在黑暗中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像情人间的密语,也像命运嘲弄的叹息。
柔嘉仰着头,承受着他狂风骤雨般的吻,指尖深深嵌入他结实的臂膀。黑暗中,她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轮廓,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以及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亮得惊人的眼眸,里面翻腾着她熟悉又陌生的火焰——那是守护的欲望,也是占有的疯狂,更是沉沦深渊的恐惧。她笨拙而热烈地回应着,像一株濒死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这唯一的依靠。每一次触碰,每一次肌肤相亲,都带着饮鸩止渴的甘甜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她在他耳边发出破碎的低吟,像呜咽,又像祈求:“萧彻…萧彻…”仿佛呼唤这个名字,就能抓住这虚幻的片刻真实。
萧彻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却又在最深处透出令人心碎的卑微与克制。他吻着她,像膜拜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每一次探索都带着试探,每一次深入都伴随着僵硬的停顿。他能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柔软与芬芳,这感觉让他灵魂都在震颤,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灭顶。“她是九天明月,是金枝玉叶…我是什么?一个卑贱的武夫,连仰望都是亵渎…”这念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这是死罪…万劫不复的死罪…”可身体的本能却背叛了理智,他停不下来,也无法停止。保护她的誓言与占有她的欲望在灵魂深处激烈交锋,每一次碰撞都让他痛不欲生。
极致的、短暂的欢愉,如同黑暗中炸裂的烟花,炫目而短暂。当那阵令人窒息的浪潮退去,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空虚和冰冷的恐惧,迅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萧彻的身体猛地僵住,仿佛大梦初醒。他几乎是狼狈地、迅速地松开怀抱,动作带着一种被烙铁烫到的惊惶。他踉跄后退一步,单膝重重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头颅深深垂下,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青筋毕露。粗重的喘息还未平复,声音却已恢复了白日里的冷硬与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血腥味:“卑职…该死!卑职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他不敢抬头,不敢再看那黑暗中诱他堕落的容颜。
柔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抽痛。她急促地喘息着,整理着凌乱的衣襟,指尖冰冷,仍在微微颤抖。看着他卑微地跪伏在尘埃里的身影,那刚刚还与她肌肤相亲、给予她无尽温暖与慰藉的身躯,此刻却用最冰冷的距离划开了天堑。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咽喉。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挺直了脊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威严,带着属于公主的疏离与漠然:“…起来。今夜无事发生。退下吧。”空气里,情欲的暖昧气息尚未散尽,却已被绝望的寒意彻底冻结。
翌日,天光放亮。昨夜的旖旎与绝望,被冰冷的晨光撕得粉碎,仿佛从未存在。金銮殿方向传来悠扬肃穆的钟鼓声,宣告着新一日森严秩序的开启。
柔嘉公主端坐于正殿主位,接受几位宗室命妇的例行请安。她身着繁复华丽的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仪态万方,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端庄的微笑。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完美得如同玉雕的神女。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华服之下,昨夜被他触碰过的肌肤似乎还残留着灼热的印记;这端庄的笑容背后,是彻夜未眠的疲惫和心脏被反复凌迟的痛楚。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殿门之外。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身着锃亮的明光铠,腰悬佩剑,如同最忠诚的磐石,一动不动地值守在那里。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贯的冷硬与专注。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职责里,目不斜视,仿佛殿内的一切繁华喧嚣都与他无关。柔嘉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她迅速收回目光,端起案几上的青玉茶盏,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茶水温热,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手心。
萧彻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恪守着侍卫的本分,只投向殿前空旷的庭院和远处巡逻的同袍。然而,当殿内传来柔嘉公主与命妇们交谈时那清泠悦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倦意的笑声时,他如山岳般稳固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着剑柄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那笑声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随即带来的却是更尖锐的痛楚和更深的自我厌弃。他强迫自己将头颅垂得更低,视线死死锁定脚下的金砖缝隙,仿佛那里蕴藏着救赎的经文。额角,一滴冷汗悄然滑落,没入冰冷的铁甲领口。
午后,柔嘉在云袖的陪同下,沿着结了一层薄霜的九曲回廊缓步而行,想去御花园透透气。心思恍惚间,脚下被一块微微凸起的金砖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衡,向前踉跄。“殿下小心!”云袖的惊呼声未落,一道黑影已如离弦之箭般从侧后方掠至!是萧彻!他本能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柔嘉向下倾倒的肘弯。隔着几层柔软的衣料,那熟悉的、带着惊人热力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
两人同时如遭雷击!
柔嘉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透过衣料的滚烫温度和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力量。昨夜黑暗中的纠缠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让她脸颊瞬间飞红,又迅速褪去血色。萧彻更是浑身僵硬,托着公主手臂的手如同被烈火灼烧,又像是被寒冰冻住,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纤细手臂的柔软和脆弱,这触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努力维持的冰冷外壳,直击灵魂深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几乎是弹跳般松开手,迅速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头颅深埋:“卑职鲁莽!请殿下恕罪!”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周围的宫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关切:“殿下受惊了!”“多亏萧侍卫反应神速!”“萧侍卫真是忠心护主!”七嘴八舌的赞叹声中,柔嘉勉强稳住心神,指尖冰凉一片。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无妨…萧侍卫尽责,当赏。”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匆匆扶着云袖的手,快步离去,留下一地惊魂未定的宫人和依旧跪在冰冷地砖上的萧彻。他保持着跪姿,垂下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后怕的惊涛骇浪,汗水早已浸透了里衣。
回到寝殿,柔嘉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边的琴案前。窗外,几株晚桂在寒风中瑟缩,香气已淡得几乎闻不见。她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串清泠如碎玉的音符流泻而出,渐渐汇聚成一首哀婉缠绵的曲子——《有所思》。琴声如泣如诉,在空旷的殿宇中低回盘旋,诉说着“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的决绝与痛苦。然而,那指下的琴音,终究无法真正断绝,反而在尾音处拖曳出无尽的缠绵与不舍。
萧彻换防后,恰好行经寝殿外的高墙下。那熟悉的、带着无尽哀愁的琴音,丝丝缕缕,穿透厚重的宫墙,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他脚步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高大的身躯在夕阳的余晖里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紧握着腰间的佩剑,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突突跳动。那琴音如同最锋利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痛楚。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翻涌而上的苦涩硬生生咽回腹中。最终,他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加快脚步,近乎仓皇地逃离了那能将他灵魂撕碎的琴声范围。
时光在深宫日复一日的刻板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景致由深秋的枯黄彻底转为严冬的肃杀。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簌簌的轻响。庭院里几株老树的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如同绝望者枯瘦的手臂。宫墙愈发显得高耸而冰冷,隔绝着一切暖意。
幽会,已成为支撑两人在这冰冷樊笼里活下去的唯一氧气,是饮鸩止渴的毒,也是续命的药。季节变换,那废弃佛堂太过阴冷,他们的秘密之地,悄然转移到了玉宸宫深处一间不起眼的暖阁夹层里。这里原是存放旧年节礼的所在,狭小、低矮,仅容两人转身,却因与主殿暖墙相连,又燃着小小的炭盆,竟奇迹般地隔绝了外界的酷寒,弥漫着一股干燥、温暖、混合着陈旧织物和微弱炭火气息的味道。这方寸之地,成了他们偷来的、摇摇欲坠的“桃源”。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窗外寒风怒号,卷着鹅毛大雪扑打着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衬得这夹层里异常的“温暖”与宁静。炭盆里,暗红的木炭偶尔爆出几点细微的火星,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两张靠得极近的脸庞。
这一次,情事的节奏不再像初时那般慌乱无措。绝望如同沉甸的底色,浸透了每一次触碰,却也让肢体间的纠缠多了几分绝望中的默契与深入骨髓的缠绵。黑暗中,粗重的喘息与压抑的呜咽交织。萧彻滚烫的唇沿着柔嘉颈侧细腻的肌肤一路向下,带着虔诚与毁灭交织的复杂情感。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也在细微之处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温柔。他宽厚的手掌带着薄茧,抚过她微微颤抖的脊背,试图熨平那深藏的恐惧与不安。
柔嘉紧紧攀附着他,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黑暗中,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萧彻裸露的、坚实的手臂上,带来一阵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他动作猛地一顿,身体瞬间僵硬。
“怎么了?”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滚烫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
柔嘉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细微的啜泣声再也压抑不住,肩膀轻轻耸动。冰冷的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如同窗外肆虐的风雪,几乎要将她淹没。在这极致的亲密与脆弱中,一个从未有过的、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冲破了理智的堤防。她抬起头,泪水模糊的双眼在昏暗中努力寻找着他的轮廓,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像濒死小兽的呜咽:“萧彻…带我走…好不好?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天涯海角…”
“走”字出口的瞬间,萧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如同一尊骤然冷却的石像,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热度都僵在了那里。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两人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巨大的、冰冷的现实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碎了他心底深处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能带她去哪里?哪里能逃得过皇权的天罗地网?私奔?那是将公主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是拉着她一起下地狱!他一个卑贱的侍卫,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能力?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那“走”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萧彻的心脏,带来灭顶的剧痛和无边的绝望。他能感受到怀中身体的颤抖和脆弱,那无声的泪水如同岩浆,灼烧着他的灵魂。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撕裂。他无法回应她的祈求,一个字的承诺都显得如此苍白而残忍。
他只能更紧、更紧地拥抱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血,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低下头,用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吻,封缄了她未尽的言语和绝望的泪水。这个吻,不再带着情欲的掠夺,而是充满了深沉的、无言的痛苦、刻骨的眷恋,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诀别意味。他只能用身体,用这绝望的缠绵,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答案——他的无能为力,和他至死不渝的守护。这无声的回答,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更刺痛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些。萧彻缓缓松开怀抱,动作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和沉重。他沉默地、仔细地替她整理好每一寸衣襟,系好每一个盘扣,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无声的悲伤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就在他转身准备如同来时般无声离去的那一刻,一只冰凉的小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萧彻身形一滞。柔嘉摸索着,将一个带着她体温的、小巧的丝质香囊塞进他粗糙宽大的掌心。香囊是素雅的月白色,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对相依相偎的…孤雁(而非象征欢好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却略显稚拙。在雁首的位置,借着炭盆微弱的红光,萧彻看到一点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暗红印记,像一滴凝固的血珠,又像一颗绝望的心。
他浑身剧震!猛地攥紧了那小小的香囊,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他认得那针线,也猜得到那点暗红是什么。这小小的物件,仿佛承载了她全部无法言说的爱恋、绝望与孤注一掷的勇气,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将那香囊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着自己那颗滚烫、破碎、永无归处的心。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黑暗中的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然后,决然地转身,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夜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夹层入口的阴影里,只留下门扉轻轻合拢的微响。
柔嘉独自留在那尚有余温的狭小空间里,听着窗外风雪呼啸,感受着怀中骤然失去的暖意和空荡。炭盆里的火光渐渐微弱,黑暗重新聚拢,将她彻底吞没。她抱紧双臂,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那点暗红…是她昨夜咬破指尖染上的。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偷来的片刻欢愉背后,是怎样的万丈深渊。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一丝极其细微、却让她瞬间手脚冰凉的异样感(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身体的微妙变化)悄然划过心头,快得让她抓不住,却留下了一片冰冷黏腻的阴影。
日子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压抑中滑向年关。宫廷里渐渐有了过节的喜庆装饰,大红的宫灯开始悬挂,但这一切热闹,仿佛都与玉宸宫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清晨,柔嘉在云袖的伺候下起身梳洗。窗外的雪停了,难得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昨夜与萧彻在暖阁夹层的绝望缠绵,那点小腹的异样感,让她一夜辗转难眠。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愈发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倦意,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烦恶感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呕……”她猛地捂住嘴,侧过身,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呕出一些酸涩的苦水。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如此剧烈,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纤细的身体在晨光中脆弱得如同风中芦苇。
“殿下!”云袖大惊失色,慌忙放下手中的玉梳,扑过来轻拍她的后背,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早膳不合胃口?还是昨夜着了凉?”她一边焦急地问着,一边迅速倒了杯温水递到柔嘉唇边。
柔嘉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虚弱地摆了摆手。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云袖充满担忧、却又在瞬间掠过一丝了然的惊惧目光。云袖的视线,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扫过柔嘉平坦的小腹,又飞快地垂下,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比柔嘉更加苍白。她伺候公主多年,对公主的月信周期了如指掌…上次葵水…似乎已迟了半月有余!再联想到公主近来的反常:嗜睡、食欲不振、情绪低落,以及深夜里那偶尔在殿外值守的、沉默如山的萧侍卫身影……
一个可怕的、足以让天地崩塌的猜想,如同最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云袖的心脏!她端着水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水波在杯中晃荡,几乎要泼洒出来。她看向柔嘉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柔嘉捕捉到了云袖那瞬间的眼神变化。那眼神里的惊骇和恐惧,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连日来的侥幸和自欺欺人!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如鬼的脸,看着云袖那写满恐惧的神情,一个她最不敢想、最恐惧的念头,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小腹,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巨大的、灭顶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而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窗外的阳光明媚刺眼,却照不进她瞬间沉入冰海的眼底。
那一声猝不及防的干呕,如同一道撕裂苍穹的惊雷,重重劈落在玉宸宫死水般的沉寂里。柔嘉捂着小腹,指尖冰凉。镜中映出她惨白如纸的脸,和云袖眼中那瞬间炸开的、无法掩饰的极致恐惧。那恐惧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殿…殿下…”云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中的温水杯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水迹如同此刻她内心崩坏的写照。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冰凉的地面寒气直透膝盖,却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冰冷。“您…您上次的…月信…”后面的话,她死死咬住嘴唇,再不敢说出口,只是用那双盈满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盯着柔嘉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潜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妖魔。
柔嘉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手指尖微微蜷曲,带着一种濒死的僵硬。云袖未尽的话语,那眼神里传递的惊怖,像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剖开了她连日来自欺欺人的侥幸。迟了半月的月信、莫名的倦怠、胸口的烦恶…所有的细微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铁链,将她拖向无底深渊。
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海倒灌,瞬间淹没了她。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撞着太阳穴,带来阵阵眩晕。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那里明明依旧平坦柔软,却仿佛有千斤巨石骤然压下,沉甸甸地,带着毁灭一切的分量。不是忧思过度…不是风寒侵体…是…是那个在绝望中偷来的、不被天地所容的孽果!
“不…不会的…”她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濒死般的颤抖。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刺进来,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那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一片白茫茫的眩晕。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扭曲、旋转,最终只剩下无边的冰冷与黑暗。
………
“陈太医…本宫近来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劳烦你为本宫细细诊脉,开些安神调理的方子。”柔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寝殿内响起,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透出一丝无法抑制的微哑。她端坐于屏风后的软榻上,伸出的手腕搭在脉枕上,细白如瓷,却隐隐可见皮肤下青色的脉络在微弱地跳动,泄露着主人的惊惶。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陈安,曾因多年前一场宫廷风波受过柔嘉生母(一位早逝的妃嫔)的恩惠,平素对玉宸宫多有照拂。此刻,他低眉垂目,恭敬地伸出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轻轻搭上那截脆弱的皓腕。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盆里银霜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云袖在旁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淌。陈太医原本平静无波的眉头,在指尖感受到那脉象的瞬间,猛地一跳!他搭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加重了力道,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掠过难以置信的惊骇!那脉象…滑如走珠,往来流利…这分明是…是…喜脉!
陈太医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收回手,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极致的恐惧:“殿下!殿下饶命啊!老臣…老臣什么都没诊出来!老臣该死!老臣该死!”他磕头如捣蒜,花白的头发散乱,每一记叩首都带着濒死的绝望。这深宫秘辛,沾之即死!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全系于公主一念之间!
柔嘉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陈太医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残忍地证实了那个最可怕的猜想。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被一旁死死咬住嘴唇、泪流满面的云袖用力扶住。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磕头不止的老太医,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和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她碾碎。
“陈太医…”柔嘉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躯壳,“本宫只问你,此‘症’…可有‘药’可解?”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陈太医磕头的动作猛地顿住,抬起一张涕泪横流、惨无人色的老脸。他看着屏风后那模糊却散发着无形威压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恐惧。“殿下…此‘症’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是…便是…
“本宫知道了。”柔嘉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开药。要最…最有效的。今日之事,若透出半个字…”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胆寒。
“…是!老臣…遵命!”陈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他颤抖着爬起来,哆嗦着从随身的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小包。那动作,仿佛递出的不是药,而是断头台上的铡刀。他将药包双手举过头顶,如同捧着自己全族的性命。
云袖含泪接过那包如同烧红烙铁般的药,指尖冰凉刺骨。陈太医踉跄着退下,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
柔嘉独自坐在冰冷的黑暗里,手中紧攥着那包药。油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掌心,浓烈的药味无孔不入,熏得她阵阵作呕。她低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覆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个微小的、由绝望与禁忌催生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是她和萧彻…在这无望深渊里,唯一真实的联结,也是将他们彻底拖入地狱的锁链。
留下?念头刚起,眼前便浮现出父皇震怒扭曲的脸,母后冰冷嫌恶的眼神,朝堂之上沸反盈天的弹劾,萧彻被剥皮楦草、悬首城楼的惨状,九族尽诛的血流成河…还有那个孩子,一生都将背负“孽种”的烙印,在唾弃与鄙夷中挣扎求生,生不如死…不!绝不能!
打掉?亲手扼杀这融着她与萧彻骨血的生命…陈太医的话犹在耳边,她仿佛看到自己躺在血泊中,气息奄奄,丑闻如瘟疫般传遍宫廷,萧彻绝望崩溃,最终仍难逃一死…结局似乎并无不同,只是徒增一层亲手弑子的罪孽…
告诉萧彻?他那样的人…他会怎么做?以他刻入骨髓的忠诚和那不顾一切的爱,他定会做出最极端的选择!可能是拉着她亡命天涯,最终双双曝尸荒野;更可能是独自承担下所有罪责,用最惨烈的方式自绝于宫门之前,以求换取她一线渺茫生机…无论哪种,都是万劫不复!
黑暗中,柔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恐惧、绝望、不舍、罪恶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疯狂噬咬。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紧握药包的手背上。
最终,一个念头如同磐石般压倒了所有混乱——保护萧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和孩子,走向必死的绝路!所有的罪孽,所有的痛苦,都由她一人来背负!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也是她最后的救赎…哪怕代价是她的命,她的魂。
她猛地攥紧了那包药,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冰冷的决绝取代了泪水,那双曾盛满爱恋与忧郁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苦气味的药汁,静静置于案头。柔嘉独自坐在昏暗的寝殿深处,窗外是沉沉的夜。她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心。
她端起那碗药,冰冷的瓷碗触手生寒。药气冲入鼻腔,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闭上眼,眼前闪过萧彻在黑暗中凝视她的灼热目光,闪过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闪过他笨拙替她拭泪的粗糙手指…最后,定格在他挡在她身前,被利刃刺穿胸膛的噩梦景象!不!绝不能!
一咬牙,她仰头,将那碗苦涩腥膻的药汁,如同饮鸩,尽数灌入喉中!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剧烈的恶心感。她死死捂住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身体因巨大的抗拒而剧烈颤抖。药汁入腹,初时并无感觉,只有无尽的冰冷和苦涩在四肢百骸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如同刀绞般的坠痛,毫无预兆地从小腹深处狠狠炸开!那疼痛如此猛烈,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疯狂搅动,要将她的五脏六腑生生剜出!柔嘉闷哼一声,瞬间蜷缩成一团,从软榻上滚落在地。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却依旧无法抑制那从喉咙深处逸出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呜咽。
“殿下!殿下!”一直守在殿外、心急如焚的云袖听到动静,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看到柔嘉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脸色惨白如鬼,浑身被冷汗浸透,痛苦地痉挛着,云袖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想将柔嘉抱起来,触手却是一片冰凉湿冷。“来人…不!不能来人!”云袖猛地惊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几乎冲口而出的呼救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只能徒劳地用身体温暖着柔嘉,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擦拭着她额上不断滚落的冷汗,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这炼狱般的折磨,只能由公主独自承受。
漫长的几个时辰,如同在地狱中煎熬。当那股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彻骨的虚弱和一片冰冷的空茫。柔嘉瘫软在云袖怀里,气若游丝,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下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湿痕。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高高的藻井,那里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稠的黑暗。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开了她的身体,也带走了她最后一丝活气。灵魂仿佛也随之抽离,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从那天起,柔嘉公主便“染了极重的风寒”,玉宸宫彻底闭门谢客。她终日卧于榻上,形容枯槁,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惨白,眼窝深陷,曾经灵动的眼眸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映不出任何情绪。她不再说话,不再抚琴,连每日的汤药,也只是机械地被云袖喂下。整个人如同一尊失去了魂魄的玉雕,精致,冰冷,了无生气。
萧彻被调离了玉宸宫近身值守的岗位,只能在外围巡逻。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在殿外看到她偶尔投来的目光。每一次换防经过玉宸宫高墙下,他都只能从那扇紧闭的宫门和死寂的氛围中,感受到一种令他心悸的不祥。公主病了,病得很重。这消息像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
他试图从云袖口中探听一二,得到的永远是宫女垂首恭敬却疏离的回答:“太医说需静养,谢侍卫关心。”那疏离,比刀锋更冷。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黄昏,他趁着云袖独自出来传话的空隙,不顾一切地拦住了她,将那个一直贴身藏着、几乎被他体温焐热的月白香囊,塞到云袖手中,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无法掩饰的焦灼:“云袖姑娘…这个…请转交殿下。殿下她…究竟如何了?卑职…只求心安!”
云袖看着那熟悉的香囊,看着上面那点刺目的暗红,再看向萧彻写满痛苦、担忧和血丝的双眼,心中悲恸欲绝,却只能死死忍住。她默默接过香囊,转身回殿。
片刻后,寝殿的门被拉开一条细缝。柔嘉被云袖搀扶着,裹着厚厚的狐裘,出现在门后。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狐裘下空荡荡的,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她的目光落在萧彻身上,那双曾经盛满爱恋与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悲伤,和一种近乎死寂的…诀别。
萧彻的心瞬间被攫紧!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那眼神里的绝望和空洞,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他的心脏。他上前一步,声音因恐惧而变形:“殿下!您…”
柔嘉的目光掠过他写满痛楚的脸,掠过他紧握的拳头,最终落在他腰间佩剑冰冷的剑柄上。她不能!不能再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必须斩断!彻底斩断这害人害己的孽缘!
就在萧彻因关切而本能地伸出手,想确认她是否安好的瞬间,柔嘉猛地抽回了被云袖搀扶的手!动作之大,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决绝!那只月白色的香囊,从她宽大的袖口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两人之间冰冷肮脏的雪地上。孤雁的刺绣瞬间被泥泞的雪水浸染。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挺直了那摇摇欲坠的脊背,声音冰冷、生硬、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劈向萧彻,也劈向她自己早已破碎的心:“萧侍卫!注意你的身份!本宫如何,与你何干?!退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萧彻的耳膜上,也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萧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比地上的雪还要惨白!他看着地上那沾满泥污的香囊,看着柔嘉眼中那冰冷刺骨的疏离和决绝,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心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高大的身躯在细雪中晃了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最终,他深深地、深深地垂下头,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标准、也最冰冷的礼:“…卑职…遵命。”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起身,甚至没有再看地上那孤雁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积雪,如同走向自己的刑场,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宫道尽头。背影孤寂,绝望,带着一种被彻底摧毁的荒芜。
寝殿的门在柔嘉身后缓缓合拢。门关上的刹那,她强撑的所有力气瞬间抽离,身体一软,直直向后倒去,被泪流满面的云袖死死抱住。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她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在云袖怀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亲手将最爱的人推入绝望的深渊,这痛,比剜心更甚。
年关将近,宫廷上下张灯结彩,筹备着盛大的“祭天大典”。金銮殿前宽阔的丹墀广场上,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沉重的礼乐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威压。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依序而立,鸦雀无声。
柔嘉公主在云袖的搀扶下,缓缓行至属于她的位置。她穿着一身繁复厚重的祭天礼服,宽大的裙摆逶迤在地,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厚重的脂粉勉强掩盖了她脸上病态的苍白,却遮不住眼底那深重的、化不开的疲惫与死寂。阳光刺眼,她微微眯着眼,只觉得那光芒如同无数细针,扎得她头晕目眩。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小腹深处残留的隐痛和失血过多的虚弱,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云袖的手臂,指尖冰凉。
萧彻作为负责外围警戒的侍卫统领之一,身披重甲,按剑肃立在丹墀广场边缘的高阶之下。他的位置,恰好能远远望见那抹被华服包裹、却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几日不见,她似乎更瘦了,像一支在寒风中即将燃尽的残烛。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他。那日在玉宸宫门前她冰冷的眼神和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日夜穿刺着他的心脏,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紧握着剑柄,手背青筋虬结,冰冷的铁甲也隔绝不了心头那蚀骨的痛楚和不祥的预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冗长的祭文念诵完毕,钟鼓齐鸣,达到高潮。皇帝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在百官的注视下,缓缓走向祭坛中央,准备点燃那象征国运的圣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帝王身上,气氛庄重到了极点。
就在这万籁俱寂、心神凝聚的刹那!
变故陡生!
一名身着低级内侍服饰、一直低眉顺眼混在队伍边缘的人影,眼中猛地爆发出疯狂怨毒的光芒!他如同鬼魅般从袖中抽出一柄泛着幽蓝寒光的淬毒匕首,身形暴起!然而,他的目标并非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站在宗室女眷队列前方,身体虚弱、反应迟缓的柔嘉公主!
“贱人!祸乱宫闱!去死吧!”一声充满刻骨恨意的嘶吼划破肃穆!那淬毒的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撕裂空气,狠辣无比地直刺柔嘉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时机把握之精准,显然是蓄谋已久!
“护驾——!”尖利的惊呼和怒吼瞬间炸响!场面一片大乱!
柔嘉只觉一股冰冷的杀机瞬间将她锁定!她茫然地抬起头,瞳孔中映出那急速放大的、闪着幽蓝寒光的匕首锋刃!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身体因虚弱和惊骇而彻底僵住,连躲避的本能都丧失了!她甚至能看到刺客眼中那扭曲的、疯狂的笑意!
完了…这是她脑中闪过的唯一念头。也好…终于解脱了…萧彻…对不起…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超越极限的速度,从高阶之下暴射而来!是萧彻!他目眦欲裂,眼中只剩下那抹即将被毒刃吞噬的脆弱身影!所有的痛苦、绝望、守护的誓言、刻骨的爱恋,在这一刻化作了焚尽一切的爆发力!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柔嘉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近乎悲壮的姿态,决然地、精准无比地插入了她与那夺命匕首之间!他张开双臂,用自己最宽阔、最坚实的胸膛,为她筑起最后一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传入柔嘉的耳中!那柄淬毒的匕首,带着巨大的冲力,尽根没入萧彻的左胸!位置精准得可怕!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静止!
柔嘉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那匕首刺入血肉的恐怖声响,在她脑海中无限放大、轰鸣!她看到萧彻的身体猛地一震!看到他口中瞬间喷涌出大量鲜红滚烫的血沫,如同盛放的彼岸花,溅落在她素色的宫装前襟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那滚烫的液体,带着他生命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穿了她的灵魂!
“呃…”萧彻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高大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折断的山岳,向后轰然倒下!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柔嘉被恐惧冻结的喉咙!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宫廷礼仪,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在萧彻的身体重重砸落冰冷金砖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好重!他的身体沉重得不可思议。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从他胸前的创口和口中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玄色的侍卫服,也浸透了她华贵的宫装,粘稠、滚烫,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触感。柔嘉死死抱着他,双手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他的血,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纵横。
“萧彻!萧彻!看着我!看着我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萧彻躺在她的臂弯里,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他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也曾为她燃烧着炽热爱火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却依旧努力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他的目光,贪婪地描绘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轮回。那目光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深沉如海的眷恋,和一种…终于得偿所愿的释然与解脱。
他沾满鲜血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地抬起,似乎想要触碰她满是泪痕的脸颊。然而,那沉重的伤势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手臂抬到一半,便颓然垂下。他用尽生命最后的余烬,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咕哝声,却清晰地传入柔嘉的耳中,如同最后的誓言:
“殿…下…别哭…”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似乎想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却最终只化为一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无尽的满足,“卑职…终于…护住…您了…”
话音未落,他凝视着她的眼眸中,最后一点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紧握的手彻底松开,一颗小小的、被鲜血浸透的月白色香囊,从他松开的手心滑落出来,孤雁的刺绣,已被染成刺目的暗红。
他的头,无力地歪倒在她的臂弯里,眼睛,却依旧望着她,未曾闭合。
“萧彻——!!!”柔嘉紧紧抱着他尚有余温却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发出一声痛彻心扉、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悲鸣!那声音凄厉绝望,穿透了混乱的广场,直刺九霄!她将脸深深埋在他染血的颈窝,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化为一片血色的虚无。那滚烫的血,那冰冷的身体,那未闭的双目,成为她余生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
刺杀风波最终被定性为“前朝余孽针对皇室的疯狂报复”。刺客当场被乱刃分尸,死无对证。而用生命护卫公主、忠勇可嘉的侍卫统领萧彻,被皇帝下旨追封为“忠勇伯”,极尽哀荣,厚葬于京郊。他的“英勇事迹”被大书特书,成为皇家侍卫忠诚的典范,供后人瞻仰。无人知晓,那冰冷的墓碑之下,埋葬着一个怎样炽热而绝望的灵魂,以及一段被皇权与礼法彻底碾碎、不容于世的禁忌之恋。
柔嘉公主因“受逆贼惊吓”及“哀伤忠仆为护己而亡”,心力交瘁,一病不起。皇帝怜惜,特准其在玉宸宫静养,免去一切请安朝会,亦不再提婚嫁之事。
玉宸宫,彻底成了一座华丽的坟墓。
春去秋来,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柔嘉总是独自一人,穿着一身素得没有任何纹饰的衣裙,静静地坐在窗边那张宽大的贵妃榻上。她不再抚琴,琴案上早已蒙尘。她不再去任何地方,连寝殿的门都很少踏出。
她的手中,永远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香囊。月白色的丝缎早已被摩挲得失去了光泽,孤雁的刺绣被暗红的血迹浸透,凝固成一种永恒而狰狞的印记,与她宫装上那片永远无法彻底洗净的淡褐色血痕遥相呼应。她低着头,长久地凝视着掌心的香囊,指尖一遍遍抚过那冰冷的、带着血锈的孤雁,仿佛在抚摸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又像是在触碰那个早已逝去的、带着血腥味的温暖怀抱。
云袖默默地守在一旁,看着公主日渐消瘦,看着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空洞,看着她的生命如同燃尽的香灰,一点点在无声中寂灭。她试过劝慰,试过找来公主曾经喜欢的玩意儿,但柔嘉只是淡淡地看一眼,便再无反应。她的灵魂,仿佛已经随着那日丹墀上喷涌的鲜血和倒下的身躯,一同逝去了。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声声催人老。
窗外,又是一年春光明媚。几只新燕在檐下欢快地啁啾,筑着新巢。柔嘉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阳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双曾经倾倒众生的眼眸里,却只有一片荒芜的、凝固的死寂。那里映不出春光,映不出新绿,只映着永恒的寒冬和那片挥之不去的血色。
她低下头,将那只染血的香囊紧紧贴在冰冷的心口,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最后的温度。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丝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气音,如同叹息,又如同最深的诅咒与祈愿,轻轻飘散在空旷死寂的宫殿里:
“萧彻…下辈子…愿你我…生于寻常巷陌…”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挣脱了枯涸的眼眶,缓缓滑过她瘦削凹陷的脸颊,带着一生的悲欢与绝望,无声地坠落,“啪嗒”一声,轻轻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泪珠碎裂,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随即又被干燥的空气迅速吸走,不留一丝痕迹。
如同那被深宫高墙彻底埋葬的、不见天日的爱情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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