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浮生禁阙(沈洛北疆)_浮生禁阙沈洛北疆最新章节
我叫赵瑶,大赵的昭华公主。今夜,雪下得很大,几乎要将我宫殿前的最后一盏灯都扑灭。明日,我就要远嫁北疆,成为那茹毛饮血的狼王的新妇。这是我的宿命,也是“赤星覆宫”谶言下,我唯一的生路——用我的牺牲,换帝都一丝苟延残喘。可宫门外,那个一身玄甲的少年,却直挺挺跪在雪中。他是新封的禁军都尉沈洛,也是刚从北疆奏凯而归的征北大将军私生子。他为何跪我?雪地上,他盔甲渗出的淡血,刺得我眼生疼。这血,是为了守国,还是为了……我不敢想。
—序章·赤星—
“公主,沈都尉已在宫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雪已没过他的膝盖,肩胛处的伤口又裂开了,再不止血,怕是真的要冻出好歹来了!”贴身侍女明心急得直跺脚,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几乎要碎在这漫天风雪里。
我隔着冰冷的窗棂,指尖触碰到凝结的霜花,目光艰难地投向那个在风雪中挺拔如孤松的身影。玄色铁甲之上,早已落满了厚厚的雪,仿佛一座沉默的雪雕。唯有他盔甲缝隙间渗出的淡红色血迹,在纯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圈又一圈,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绝望红梅,触目惊心,也烫伤了我的眼。沈洛,他不是刚刚率领陌刀军大破北疆先锋,以雷霆之势奏凯归来,受封禁军都尉,正是圣眷优渥,风头无两吗?为何偏偏在我即将远嫁北疆的前一夜,以这般决绝悲壮的姿态,跪在我的昭华宫外?
“赤星覆宫,血染宫阙……”国师那如同索命梵音般的谶言,自我呱呱坠地那刻起,便如附骨之蛆般萦绕不去。父皇母后为此愁白了华发,寻遍高僧道士,最终,在国师“嫁出皇城,帝脉或可延续;若留帝城,必引血光之灾”的进一步推演下,他们选择了将我送往北疆和亲。这看似残忍,却是皇家在国祚飘摇之际,最无奈也最有效的选择。我懂,我一直都懂,这是身为公主的代价,也是我赵瑶唯一能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做的事情。
可沈洛,他难道不懂吗?他这样不顾一切地跪在这里,是想将我最后的体面也剥夺殆尽,将我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还是说,他以为他能改变什么?
“传我口谕,”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不泄露一丝一毫内心的翻江倒海,“沈都尉忠勇可嘉,护国有功,雪夜严寒,还请即刻回府歇息调养。明日和亲大典,尚需沈都尉沿途护送,不可有失。”
明心领命而去,脚步踉跄。我能想象她去传话时,沈洛那双倔强而痛苦的眼睛。不多时,明心却几乎是哭着跑回来的,声音都变了调:“公主,公主!沈都尉……沈都尉说,他有负公主所托,愧对君恩,甘愿领死于昭华宫前!”
有负我所托?我何曾托付过他什么?除了……除了十年前,那株开得烂漫如火的梅树下,两个不经事的孩子之间,那句天真烂漫却又重逾千钧的戏言。
我猛地闭上双眼,雪夜的寒气仿佛化作了无数细密的冰针,透过紧闭的窗棂,一丝丝渗入我的骨髓,冷得我浑身发颤。沈洛,沈洛!你可知,你这一跪,已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让那些本就对我心怀叵测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你这一跪,也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第一章·梅庭旧梦
十年前的冬日,也是这般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皇宫都裹上了一层素白。那时的我,不过七岁,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趁着宫人打盹的空隙,我偷偷溜进了御花园深处的梅林。那里的红梅开得极盛,像是燃烧的火焰,在白雪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我追逐着一只误入梅林的小白兔,不知不觉便迷了路,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梅树,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让我手脚冰凉,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梅树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袖口和领口都有些磨损,与这皇宫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几道不甚明显的冻疮,嘴唇有些发紫,但那双眼睛,却像雪夜里的寒星,格外明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沉静。
他便是沈洛,时任征北大将军沈啸天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因其父功高震主,又手握北疆重兵,被父皇以“教养”为名,实则作为质子送入宫中。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受尽了那些捧高踩低的内侍和宫女的冷眼。
是他,在梅树下发现了我。他看到我冻得发抖的模样,没有丝毫犹豫,便将自己那件本就单薄的棉袍脱了下来,笨拙地裹在了我的身上。棉袍上带着他清冽的体温和淡淡的皂角香,驱散了我身上的一些寒意。然后,他吃力地背起我,小小的身躯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异常稳当,最终将我送回了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昭华宫。
“你叫什么名字?”我窝在他尚显瘦弱却无比温暖的背上,小声地问,声音因寒冷而有些发颤。“沈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很稳重。“我叫赵瑶,是这里的公主。”我吸了吸鼻子,郑重其事地宣布,“以后,我罩着你!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那时的我,天真烂漫得有些愚蠢,以为公主的身份便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护身符,无所不能。我们之间的情谊,便在那漫天飞雪的梅林中,悄然滋长。后来,我们又偷偷见过几次面。我带他去我的小书房,分享我最喜欢的点心和画本;他则会告诉我一些宫墙外的新鲜事,比如街头卖糖人的吆喝,还有北疆的风沙与胡杨。
我们曾在梅林深处那株最古老的梅树下,偷偷埋下了一枚我母后赏赐的羊脂白玉佩,那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我仰着脸对他说:“沈洛,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当个像你父亲一样威风的大将军!到时候,我就求父皇,把我许配给你!”
他黝黑的脸颊微微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亮得惊人:“好!我一定会的,瑶儿。”
稚子戏言,不识愁滋味。却不想,那句天真烂漫的誓言,竟如同梅树的根须,深深扎进了彼此的心底,成为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也成为日后无尽痛苦的开端。
父皇母后何等精明,很快便察觉了我们之间那点不同寻常的懵懂情愫。他们没有当面斥责我,也没有为难沈洛,却用一种更为不动声色却也更为决绝的方式,将我们隔离开来。母后开始频繁地召见我,教我宫廷礼仪,给我讲列女传,有意无意地提醒我身为公主的责任与宿命。而沈洛,则被父皇以“将门虎子,当于沙场历练,方能百炼成钢,不负其父威名”为由,送往了苦寒凶险的北疆军中。
我得知消息时,疯了一样地去求父皇母后,哭闹着不让他走。父皇只是叹息,母后则抱着我垂泪:“瑶儿,你还小,不懂。皇家公主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沈洛,他给不了你想要的安稳。”
我那时哪里听得进这些。我只知道,我的沈洛要走了,我们要分开了。我去送他出宫的那天,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只是眼神更加沉郁。我们隔着宫门,遥遥相望,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哽咽。
他走了,一去便是十年。这十年里,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烂漫少女,在深宫的规则与权谋的浸染下,渐渐长成了外表温婉恭顺,内心却深藏傲骨的昭华公主。而他,也在北疆的血与火中,褪去了青涩,百炼成钢。
第二章·铁衣归来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我已是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依稀可见母后当年的风华,却也更多了几分因深宫岁月而沉淀下来的淡漠与疏离。关于我的婚事,朝堂上早已议论纷纷,父皇却迟迟未下决断,或许,那“赤星覆宫”的谶言,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而沈洛,也从当年那个寄人篱下、默默无闻的质子,历经百战,凭借着一身悍不畏死的勇武和过人的军事天赋,一步步从一个小兵,成为了威震北疆的陌刀军少年统帅。不久前,他于阴山大破北疆狼王麾下三万铁骑,斩敌数千,俘虏万余,一战封神,被誉为大赵新一代的“军神”,奉诏凯旋归京,封狼居胥,荣耀无双。
庆功宫宴之上,灯火辉煌,丝竹悦耳,群臣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我端坐于父皇母后下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立于殿中的身影。他一身玄色麒麟吞云甲,身姿挺拔如枪,面容轮廓分明,肤色是北地风沙磨砺出的古铜,眉目间满是沙场征伐淬炼出的冷硬刚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如十年前那般,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绝与锐利。
十年不见,他变得如此陌生,却又在眉宇间的某个瞬间,透出几分熟悉的影子。他向父皇朗声述职,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将北疆战事、军情布防一一道来,引得父皇龙颜大悦,群臣纷纷赞叹。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却唯独在我身上,没有丝毫停留,仿佛我只是殿中一尊华丽的摆设。
我端起面前的酒樽,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浅笑,将杯中微苦的御酒一饮而尽。心中却早已是惊涛骇浪,翻涌不休。那些被我刻意深埋心底的旧梦,那些在无数个孤寂夜晚悄然滋长的思念,仿佛被他此刻漠然的眼神,以及那身冰冷的铁甲,毫不留情地点燃,烧成了灰烬。然而,在那灰烬之中,却依然有不甘的火星在固执地闪烁,灼痛着我的灵魂。
宴后,父皇将沈洛单独召至御书房。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与忐舍,借口更衣,悄悄躲在了御书房外的海棠花丛后,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听父皇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问道:“沈洛,你如今已是国之栋梁,年岁也不小了。朕见你尚未婚配,朕的昭华也已及笄,品貌端妍,性情温婉。朕欲将昭华许你为侧妃,你意下如何?”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父皇,他竟然……他竟然想……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息,都像一年那般漫长。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许久,才听见沈洛那低沉而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启禀陛下,臣……臣在北疆,已有婚约在身。蒙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兜头浇下,将我瞬间冻僵。我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手脚发麻,几乎站立不住。已有婚约……他,竟然已经有了婚约……
屏风后的我,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失态声音。原来,十年岁月,早已物是人非。他有了他的海誓山盟,有了他要守护的女子。而我,依旧是那个被困在重重宫墙之内,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握的昭华公主。可笑我方才还在痴心妄想。
我踉跄着回到昭华宫,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就在这时,明心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神色凝重地递给我:“公主,这是皇后娘娘派心腹暗中送来的,叮嘱公主务必亲启,阅后即焚。”
我心中一紧,母后深夜送来的密信?会是什么要紧事?我颤抖着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信上的字迹是母后亲笔,只有寥寥数语,却如同九天之上劈下的一道惊雷,将我震得魂飞魄散,头晕目眩。
“瑶儿,速断情念,切勿再有妄想。沈洛,实乃先帝在位时,与宫外一民间女子所生之皇长子。哀帝当年为保其唯一血脉不断,于宫变前夕,将其秘密托付于忠心耿耿的沈大将军,伪称庶子,送往北疆抚养。若其真实身份一旦揭露,你与他,便是……便是同父异母的至亲骨肉,此乃有违伦常之弥天大罪!”
轰——!我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沈洛……沈洛竟然是我的皇兄?!那个与我在梅林雪地中初遇的少年,那个让我牵肠挂肚了整整十年的男子,竟然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哥哥?!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难怪……难怪父皇母后当年会那般坚决地拆散我们,难怪父皇会在宴后试探沈洛,又难怪沈洛凯旋归来后,对我始终如此疏离冷淡!原来,他们都知道这个惊天秘密!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利刃,狠狠地剜着我的心脏,让我痛不欲生。如果这个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将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丑闻!皇室颜面将荡然无存,天下必定为之震荡,而我与沈洛,都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我手中的信笺飘然落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衣襟。命运,为何要如此捉弄我?
第三章·和亲玫瑰
就在我为沈洛的身世和我们之间那荒唐的“兄妹”关系而心神俱裂之际,一个更加沉重的消息,如乌云般笼罩了整个大赵帝都。
北疆狼王耶律洪的使者,带着十万铁骑已兵临雁门关外的消息,以及狼王措辞强硬的国书,来到了金銮殿上。耶律洪在国书中,毫不掩饰其狼子野心,他点名要迎娶大赵最美丽、最高贵的“红玫瑰”——当朝昭华公主赵瑶,作为他的新阏氏。若大赵应允,则可换取十年休战;若不应允,他麾下的十万狼骑,便要即刻南下,踏平中原,让大赵的河山血流成河。
父皇当庭龙颜大怒,气得将那封国书撕得粉碎,指着北疆使者的鼻子痛骂其卑鄙无耻,趁火打劫。然而,怒火之后,却是深深的无力与悲哀。如今的大赵,早已不是开国之初那个威加海内、四夷宾服的强盛帝国了。内有门阀世家把持朝政,互相倾轧,消耗国力;外有南方各大藩镇拥兵自重,阳奉阴违,割据一方;而国库空虚,兵备废弛,早已不堪一击。面对气势汹汹的北疆狼骑,父皇除了愤怒,又能如何?
最终,在满朝文武“为江山社稷计,为黎民苍生计”的“苦劝”之下,和亲的诏书,还是沉甸甸地颁发了下来。
我平静地跪接了诏书,心中不起丝毫波澜,仿佛那诏书上所写之人,并非是我赵瑶。或许,这就是“赤星覆宫”谶言的另一种应验方式。嫁出皇城,帝脉将断——断的是我与沈洛之间那段不容于世、注定悲剧的孽缘。也好,如此一来,便再也无人知晓那个惊天秘密,我与他,也能各自安好……只是,心中为何还是这般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了一块。
父皇大概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下旨命新任禁军都尉沈洛,亲率三千禁军精锐,一路护送我的和亲队伍前往北疆,直至将我安全交到耶律洪手中。
这真是天底下最残忍、最讽刺的安排。让我曾经倾心相待、如今却知晓是自己“皇兄”的男子,亲手将我送入另一个野蛮男人的怀抱。父皇,您可知您此举,是将我们二人一同推入了何等难堪的境地?
出城那日,天色阴沉,彤云密布,仿佛也预示着我此去北疆的黯淡前程。我身着繁复的公主大妆,头戴沉重的凤冠,坐在装饰华丽却如同囚笼般的鸾驾之中。沈洛一身玄色戎装,外罩银色锁子甲,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之上,面容冷峻,不带一丝表情。他的目光从我的鸾驾上缓缓扫过,如同一泓深潭,不起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检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我知道,在他心中,定然也充满了无尽的煎熬、怨怼与不甘。他定然以为我贪生怕死,为了苟活于世,甘愿屈身和亲,侍奉仇敌。他不会知道我心中的苦楚,更不会知道,我此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出帝都厚重的城门,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巍峨宫阙,以及那些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一路北上,沿途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昔日繁华的城镇如今多半凋敝,百姓流离失所,面有菜色。这便是我大赵的江山,这便是我要去牺牲自己来换取片刻安宁的国度。
暗流,始终在队伍周围汹涌。沿途的驿站,不时传来有不明身份的刺客出没的消息。我知道,这帝都之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有人希望我死在路上,好让他们有借口挑起更大的事端;有人希望我能顺利抵达北疆,用我的屈辱换取他们的安稳;更有人,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看一场皇室的悲剧。
沈洛将护卫布置得滴水不漏,如铁桶一般。每到一处驿站或宿营地,他都会亲自巡查布防,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确保我的绝对安全。他做得尽职尽责,一丝不苟,却也始终与我保持着刻意的、令人窒息的距离。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礼节性问候,再无半句多余的交谈。
有时,我隔着厚重的车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车驾之上,带着探究,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每当我忍不住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想要望向他时,他又会像受惊一般,迅速移开视线,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硬而决绝的背影。
我们之间,隔着君臣之礼的鸿沟,隔着那层令人绝望的“兄妹”之名,隔着国仇家恨的壁垒,隔着一道道用误解、猜忌和命运的捉弄所筑起的高墙,无法逾越,也无从解释。
第四章·丹青令箭
队伍跋涉月余,终于抵达了雁门关。这里是大赵北疆的最后一道屏障,关外,便是北疆狼王耶律洪的势力范围。耶律洪早已得到消息,亲率数万狼骑,陈兵于关外,名为“迎接”大赵公主,实则是在进行赤裸裸的武力炫耀与施压。
当夜,耶律洪在关外临时搭建的巨大氈帐中设下盛宴,点名要我,昭华公主赵瑶,务必出席。我知道,这绝非善意的邀请,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一场对我,对整个大赵的羞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氈帐内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北疆的将领们大声劝酒,放浪形骸。耶律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一双鹰目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芒。他突然放下手中的黄金酒杯,杯底重重地磕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如毒蛇般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与审视,缓缓开口道:“本王久闻大赵昭华公主不仅容貌冠绝天下,更是聪慧过人。听闻大赵先帝曾秘密铸造了三枚‘丹青令箭’,此令箭乃调兵遣将之无上信物,得其一者可号令一方兵马,若能齐聚三枚,便可得到天下兵符,号令大赵全国兵马。本王对中原上国的灿烂文化仰慕已久,不知昭华公主可否成人之美,割爱一枚丹青令箭,赠予本王,作为我们两国永结同好的信物,也让本王开开眼界?”
我心中猛地一凛,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丹青令箭乃是大赵帝国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除了皇室核心成员和少数重臣,外人根本无从知晓!这耶律洪,他究竟是如何得知的?而且,他还知道得如此详细!我父皇手中,的确掌握着一枚丹青令箭,以备不时之需。另外两枚,据我所知,一枚自我曾祖父那代起,便作为信物赐予了镇守北疆、拥兵自重的沈氏先祖,世代相传,如今应在沈洛的父亲,征北大将军沈啸天手中。而最后一枚,则在多年前的一场宫廷内乱中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狼王说笑了。”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露出一抹得体的浅笑,声音尽量平稳地回答,“丹青令箭乃国之重器,关乎江山社稷,岂是小女子一介深宫妇人所能知晓其下落的?狼王怕是听信了什么谣言。”
耶律洪闻言,发出一阵粗野的冷笑,声音如同夜枭般难听:“公主不必在本王面前故作姿态,推三阻四了!本王既然开口,自然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据本王所知,你们大赵皇帝,为了公主此行的安全,特意将他手中那枚丹青令箭,藏在了公主的嫁妆之中,以备不时之需!若公主不肯乖乖交出,那就休怪本王不讲情面,要用些非常的手段了!”
说着,他猛地一拍案几,大手一挥,帐外早已埋伏好的数十名手持弯刀的北疆武士,如狼似虎般一拥而入,瞬间将随我赴宴的沈洛和几十名禁军护卫团团围困在中央。雪亮的刀锋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形势一触即发,紧张到了极点。
我知道,父皇的确是将那枚丹青令箭秘密交给了我,叮嘱我万不得已之时,可用此令箭调动附近忠于皇室的兵马,以求自保。此刻,若我交出令箭,不仅会泄露国家最高机密,更会让大赵颜面扫地,沦为天下笑柄。可若我不交,沈洛他们,以及随行的所有大赵将士,必将血溅当场,无一生还!
“狼王息怒,还请手下留情!”我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耶律洪的面前。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喧嚣的氈帐,“狼王所言不虚,那枚丹青令箭,确在小女子此处。但我有一个条件。”
“哦?公主果然是爽快人!请讲,只要本王能办到,一定答应!”耶律洪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贪婪光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放沈都尉和他麾下的所有将士安全离开雁门关,回到大赵境内。我,还有这枚丹青令箭,都心甘情愿地留下,任凭狼王处置。”
“公主!万万不可!”沈洛猛地抬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焦急与……一丝我难以分辨的痛苦与不解。他嘶声力竭地吼道,“末将职责便是护卫公主周全!末将誓死不退!焉能让公主以身犯险,苟且偷生!”
“沈都尉,”我缓缓转过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丝苍白却决绝的笑容,“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白白牺牲你和你麾下将士的性命。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他们回去。”
说完,我不再看他,毅然从发髻最深处,取出一枚用玄铁打造,上面雕刻着繁复丹青纹路的令箭。那令箭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我将它高高举起,在火光下展示给耶律洪。耶律洪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饿狼见到猎物般的贪婪光芒,几乎要伸出手来抢夺。
沈洛被几名如狼似虎的北疆士兵死死按住,强行向帐外拖去。他拼命挣扎,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愤怒,以及一种被深深背叛的怨恨。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控诉:“赵瑶!你竟然如此贪生怕死!为了自己的性命,不惜出卖国家利益,献媚于番邦蛮夷!你忘了自己是谁吗?忘了大赵的尊严吗!”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之所以选择留下,选择交出令箭,并非因为我贪生怕死,甘愿受辱。我早已在宽大的衣袖之中,紧紧攥着一柄锋利的匕首。那匕首,是我临行前,母后含泪交给我的,她说,若遇不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深知耶律洪此人残暴嗜杀,生性多疑,即便他得到了令箭,也未必会真的放过我,更不可能信守所谓的“十年休战”的承诺。我留下,只是想用这枚令箭,用我的“屈服”,为沈洛和那些无辜的禁军将士们,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沈洛,你恨我忘国求荣,恨我卑躬屈膝,可你又怎会知道,我这般故作姿态的“甘愿为质”,只是想让你,想让那些信任你的将士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那夜,你在昭华宫外,跪在漫天风雪中为我流下的那些鲜血,早已烙印在我的心上,我无以为报。如今,便让我用我的“屈辱”,来偿还你这份沉重的情意吧。我的心,在这一刻,痛如刀绞,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被自己最在乎的人误解,原来是这般令人窒息的滋味。我只能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落下,维持着脸上那抹冰冷的、屈辱的笑容,目送着沈洛被拖拽远去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五章·烽火夜奔
耶律洪得到了丹青令箭,果然没有立刻放过我,更没有遵守他之前的任何承诺。他将我软禁在他中军大营最深处的一座戒备森严的营帐之中,每日派人送来丰盛的食物和华丽的衣物,却也同时派来能言善辩的说客,“劝说”我彻底归顺于他,做他的阏氏,并利用我的身份,为他日后南下侵略大赵制造舆论。
我知道,他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可以将我的利用价值最大化的时机——或许是将我作为诱饵,引诱大赵军队前来送死;又或许是找个借口将我虐杀,然后嫁祸给大赵内部的反对势力,从而彻底激化大赵与北疆之间的矛盾,为他发动全面战争找到完美的借口。
我就这样在屈辱和焦虑中度过了三天三夜。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第三日深夜,我正辗转难眠,营帐外突然火光冲天,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我心中猛地一惊,难道是……难道是沈洛去而复返,前来救我了?不,不可能!他已经被押送回关内,此刻应该早已远离这是非之地。那会是谁?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际,帐帘被人从外面猛地一把掀开,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一道矫健的黑色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猎豹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他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熟悉火焰的眼睛。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沾满了暗红色血迹的陌刀,刀锋上兀自滴着鲜血,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至极的恶战。
“沈洛!”我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他!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跟我走!快!”他没有丝毫废话,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耶律洪……耶律洪想杀我,然后嫁祸给大赵,以此为借口,全面开战!”我急忙将这几日从那些说客和守卫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的情报告诉他,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我知道!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我们没时间了,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沈洛的声音依旧嘶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稳。他拉着我,毫不犹豫地冲出了营帐。
营帐外面,已然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混乱景象。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拼死厮杀的身影。北疆的士兵正与一群同样身着黑衣、行动迅猛的神秘人激烈地搏杀着。箭矢如蝗虫般在空中乱飞,刀光剑影在火光下交织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沈洛紧紧护着我,将我完全挡在他的身后。他手中的陌刀,此刻化作了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卷起一片血雨腥风。那些悍不畏死的北疆士兵,在他面前,如同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纷纷惨叫着倒下。他的武艺,比之十年前,早已精湛了不知多少倍,真正达到了出神入化、所向披靡的境界。
我们浴血奋战,一路砍杀,终于冲破了层层叠叠的包围圈,来到了马厩。沈洛眼疾手快,斩断了两匹神骏战马的缰绳,将我一把抱上马背,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马。
“抓紧!”他低喝一声,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两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载着我们冲出了火光冲天的北疆大营,向着茫茫无际的雪原深处狂奔而去。身后,北疆追兵的呼喊声、马蹄声、号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雪原之上,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我们策马狂奔,不敢有丝毫停歇。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胯下的战马也开始口吐白沫,体力不支。
最终,在一处地势险峻的山坳之中,我们还是被数十名穷追不舍的北疆精锐骑兵追上,并团团围住。
沈洛翻身下马,将我从马背上抱下,护在他的身后,手中陌刀横于胸前,眼神凌厉如刀锋,独自一人面对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的敌人。
一场惨烈至极的搏杀,再次展开。沈洛如同浴血的战神,陌刀在他手中使得出神入化,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势。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恶虎也怕群狼。敌人实在太多,而且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精锐。他身上很快便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他原本黑色的夜行衣,也染红了我们脚下的皑皑白雪。
“阿洛!”我看得心胆俱裂,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前去,替他分担一些压力,哪怕只是用我这柔弱的身躯,为他挡下一刀一枪。
就在我冲出他身后的一刹那,一名狡猾的敌人趁着沈洛回刀格挡另一名敌人攻击的空隙,从侧面挺枪疾刺,直取沈洛的左肩!
“小心!”我失声尖叫。
沈洛反应极快,猛地回身一刀,将那名偷袭的敌人连人带枪劈飞出去。但也因此,他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另一名一直潜伏在旁的敌人,如同毒蛇出洞般,手中的长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左肩!
“噗——”一声闷响,那是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一股殷红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沈洛的肩头喷涌而出,溅了我一脸,温热而粘稠。
“沈洛!”我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扶住了他那摇摇欲坠、几乎要跪倒在地的身体。
他却在此时,猛地转过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唇,滚烫而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唇,狠狠地覆上了我的。
那是一个绝望而疯狂的吻,带着死亡的气息,带着不甘的愤怒,带着压抑了十年的深情,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温柔。仿佛要将彼此揉入骨血,仿佛这是我们今生今世最后的诀别。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我们紧紧相拥的身体上,落在我们交缠的唇齿间,冰冷而缠绵。
“瑶儿……对不起……我不该……不该误会你……”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我的苦心。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第六章·浮生册
就在我们以为必死无疑之际,山坳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喊杀声。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骑兵,如同神兵天降般,从侧翼杀入了战团,将那些北疆追兵冲得七零八落。领头之人,正是沈洛的亲信副将,李默。
原来,沈洛在决定夜袭狼王大营之前,早已料到此行凶险万分,便暗中派遣李默率领一支陌刀军精锐,在关外隐蔽接应。若他成功救出我,便一同撤退;若他不幸失败,便由李默不惜一切代价,将我从北疆人手中夺回。
我们最终还是逃了出来,逃出了那片浸满鲜血的雪原。沈洛因为失血过多,伤势沉重,一路之上,都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我衣不解带,日夜守护在他的身边,用雪水擦拭他的额头,用我身上最后一点伤药为他处理伤口,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未来的无尽担忧。
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我们乔装改扮,避开了沿途的关卡和搜捕,终于在一个月后,潜回了暗流涌动、危机四伏的帝都。
此刻的帝都,局势比我们离开时更加诡谲莫测,也更加紧张压抑。父皇的病情日益沉重,早已无力处理朝政,只能缠绵病榻。太子奉诏监国,但朝中真正的实权,却一步步旁落到了当朝宰辅沈珩——沈洛那位温文尔雅、城府极深的同父异母兄长,以及新晋册封不久、风头正劲的太子妃陆明眸手中。
沈珩,出身北疆沈氏旁支,凭借其过人的才智和圆滑的手腕,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根基深厚。他表面上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实则野心勃勃,一直在暗中觊觎着更高的权力。
而太子妃陆明眸,则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她出身寒微,本是江南一个小小县丞之女,却凭借着过人的美貌、卓绝的智谋和狠辣的手段,在短短数年之内,从一个不起眼的秀女,一步步攀上了太子妃的宝座,成为了帝都权势的又一个重要枢纽。她亦正亦邪,行事往往出人意料,让人难以捉摸。
沈珩与陆明眸,一个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一个在后宫之中翻云覆雨,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隐隐有联手掌控整个大赵朝局的趋势。
沈洛在伤势稍稍好转之后,便将我带到了一处位于城郊的秘密据点。他神色凝重地告诉我,根据他多年在北疆暗中搜集到的线索,以及他父亲沈啸天临终前的一些暗示,我们的先帝,也就是我的祖父,在当年驾崩之前,曾留下了一道极其隐秘的密旨,名为“浮生册”。这本“浮生册”之中,记载着一个足以打败整个大赵国运的惊天秘密,关乎着皇室正统的延续,以及江山未来的去向。而这本“浮生册”,据说就藏在皇家宗祠最隐秘的暗格之中。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它,揭开其中的真相。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我们避开了皇城内外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密布的暗哨,凭借着沈洛对宫中地形的熟悉,以及他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暗中接应,成功潜入了防卫森严的皇家宗祠。
宗祠之内,灯火昏暗,香烟缭绕,供奉着大赵历代先帝的牌位,气氛庄严肃穆,却也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根据沈洛事先打探到的线索,我们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墙壁暗格之中,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那本用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的匣子。匣子之上,雕刻着“浮生册”三个古朴的篆字。
我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胸膛。沈洛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轴。
我们屏住呼吸,缓缓展开卷轴。只见上面用朱砂御笔,赫然记载着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文字:先帝(即我的祖父)弥留之际,深感太子(也就是我病重的父皇)天性仁厚,却也优柔寡断,恐其难当匡扶社稷之大任,更忧心其膝下并无茁壮皇子,帝脉将有断绝之虞。故而,先帝暗中立下此遗诏,言明若太子继位后,仍无贤能子嗣可承大统,或朝纲败坏,国运动摇,则应由其早年流落于宫外的皇长子继承大统,以正视听,重振朝纲。而那位流落民间的皇长子,便是沈洛!册中不仅详细记述了沈洛的生母、出生年月以及当年被托付给沈啸天的经过,更有先帝亲笔御赐的一枚龙纹玉佩作为信物,以昭示其皇子身份之确凿无疑!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沈洛。他,他竟然真的是先帝的皇长子!是父皇的亲哥哥!那么,我与他之间……我们之间并非同父异母的亲兄妹!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所谓的“**”之说,不过是父皇母后为了阻止我们当年那段懵懂的感情,为了维护皇室颜面,而精心编造的一个天大的谎言!
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我。压抑在我心头十余年的巨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我喜极而泣,泪水夺眶而出。我们不是兄妹!我们之间,没有那道该死的血缘诅咒!
然而,短暂的狂喜之后,却是无尽的悲凉与后怕。命运何其弄人!它用一个残酷的谎言,将我们分隔了十年,让我们彼此误解,彼此伤害,尝尽了相思之苦,也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正当我们沉浸在真相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之中,准备带着这卷足以改变一切的“浮生册”离开宗祠之时,宗祠厚重的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我们心中一惊,连忙将“浮生册”藏好,迅速闪身躲进了供奉牌位的巨大神龛之后。
只见沈珩与太子妃陆明眸,一前一后,神色诡秘地走了进来。他们手中,竟然也拿着一把与我们方才使用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用于开启宗祠暗格的特制钥匙!
“找到了。”沈珩熟门熟路地走到另一面墙壁前,启动了另一个更为隐蔽的机关,从里面取出了另一卷用同样材质、同样方式封存的卷轴。他展开卷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得意的笑容,“呵呵,这才是真正的‘浮生册’。先帝果然老谋深算,还留了这么一手。不过,现在,它属于我们了。”
太子妃陆明眸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寒光与野心,声音娇媚却也带着一丝阴狠:“只要毁了这份真的,再找人精心伪造一份拥立太孙(她与太子所生的年仅三岁的儿子)的诏书,待老皇帝一驾崩,这大赵的天下,便是你我二人的囊中之物了。”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浮生册”的秘密!他们也一直在寻找它!我们手中这份,竟然是假的!是他们故意布下的迷局,用来迷惑他人,或者说,是用来引诱真正的知情者上钩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我们几乎要暴露之际,宫中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悠远而沉重的钟声,一声,两声,三声……接连不断,连响了九九八十一声!
那是帝王驾崩才会敲响的丧钟!
父皇……驾崩了!
我们心头同时巨震,如遭雷击。还未等我们从这巨大的噩耗中反应过来,宗祠之外,已然响起了大片甲胄摩擦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无数手持火把、身披铠甲的太子府侍卫,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整个皇家宗祠围得水泄不通!
当夜,太子在沈珩与陆明眸的“辅佐”之下,仓促即位,史称新帝。而新帝登基之后,颁下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加盖了玉玺的正式诏书,便是将我,前朝昭华公主赵瑶,以“与北疆狼王暗中勾结,泄露国家机密,意图引狼入室,打败大赵江山”的弥天大罪,打入天牢,三日之后,午时三刻,于菜市口公开问斩,以儆效尤!
我如坠万丈冰窟,浑身冰冷刺骨。这一定是沈珩与陆明眸精心策划的阴谋!他们要用我的死,来彻底掩盖他们篡夺真正“浮生册”的真相,同时,也是为了彻底斩断我与沈洛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将沈洛逼上绝路,再将我们二人一网打尽!好狠毒的计策!好歹毒的心肠!
第七章·禁阙长风
天牢之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味。我穿着一身粗布囚服,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被关押在最深处的一间独立囚室里。透过狭小的、布满蛛网的铁窗,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我知道,沈洛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冤杀。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知道了我们之间并无血缘的阻碍,更知道了沈珩与陆明眸的狼子野心。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救我。
果然,就在我被关押的第三日,也是诏书上所写的行刑之期,天刚蒙蒙亮,帝都之内,突然响起了震天的鼓角之声,禁军哗变了!
沈洛,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手持着一枚闪烁着寒光的丹青令箭(那是北疆沈氏世代相传的那枚,想必是他父亲沈啸天在临终前,秘密托付给他的最后底牌),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控制了京畿一带所有忠于沈氏的兵马,以及部分对新帝仓促即位和诛杀功臣不满的禁军将领。同时,他将那枚我们从北疆狼王耶律洪手中九死一生夺回来的、本应属于我父皇的丹青令箭也公之于众(想必是沈洛在劫营夜奔,救我出来之时,趁乱一并夺了回来!),两枚令箭在手,他已然能够调动大赵帝国半数以上的精锐兵马!
他打着“清君侧,诛奸佞,为先帝报仇,为昭华公主雪冤”的旗号,率领着数万铁甲将士,如黑色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兵临皇城之下!
巍峨的皇城城楼之上,刚刚登基不过三日的新帝,在宰辅沈珩和太子妃,哦不,现在应该是皇后陆明眸的簇拥之下,脸色煞白,身形微颤,却依旧强作镇定,对着城下的沈洛,声色俱厉地斥责其大逆不道,兴兵作乱,意图谋反。
沈洛一身银亮龙鳞甲,外罩猩红战袍,手持那柄饮血无数的陌刀,骑在一匹神骏的白色战马之上,傲然立于千军万马之前。他没有理会新帝的色厉内荏,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卷我们从宗祠神龛后找到的、被沈珩认为是“假”的“浮生册”(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先帝故意留下的双重保险,又或者是沈珩聪明反被聪明误,让我们拿到的恰恰是真的那一份,而他自己毁掉的,才是先帝用来迷惑他的赝品!),高高举起,用内力将声音远远传开,朗声道:“本王,乃大赵先帝亲封之皇长子,赵洛!今奉先帝遗诏,特来拨乱反正!昏君无道,听信谗言,残害忠良,倒行逆施!奸臣沈珩、妖后陆明眸,狼狈为奸,把持朝政,祸国殃民,意图篡夺我大赵江山!今日,本王便要为含冤而死的先帝讨还公道,为无辜蒙冤的昭华公主洗雪沉冤,为天下万民铲除奸恶!”
“皇长子……赵洛……”新帝听到这个称呼,以及沈洛手中那卷散发着皇室威严的“浮生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身旁的沈珩与陆明眸,也是一脸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沈洛竟然真的能拿出证明自己身份的铁证,更没有料到,他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直接兵戎相见!
我知道,沈洛此举,不仅仅是为了救我,更是为了夺回本就属于他的皇位,为了匡扶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他以皇长子的身份兴兵,便是要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地救我出天牢,还我清白。
可是……“昭华赤星,血染宫阙”的谶言,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若留帝城,将血染宫阙。
我不能,我绝对不能让他为了我,背上“弑君篡位”的千古骂名!我不能让这天下,因为我赵瑶一人,而陷入更大规模、更长时间的战乱与杀戮!不能让无数无辜的士兵和百姓,因为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在皇城内外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一场血腥的攻城大战眼看就要爆发的危急时刻,我,在天牢那间阴暗的囚室之中,已经平静地端起了一碗早已备好的,颜色漆黑如墨的鸩酒。
这鸩酒,是我用藏在发簪中的最后一颗救命药丸,与那看守我的老狱卒换来的。他也是个可怜人,唯一的儿子便是在北疆战死的。他同情我的遭遇,也敬佩沈洛的义举。
我留下了一封用鲜血写就的遗书,郑重地托付给那位老狱卒,请他务必亲手交给城外的沈洛。
“阿洛,吾爱,见字如面,一切安好。当你看到这封血书之时,瑶儿或许已魂归离恨天,化作九天之上的一缕孤烟。‘昭华赤星,血染宫阙’,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宿命,我挣扎过,反抗过,却终究无法逃避。你不必为我兴兵复仇,更不必为了我,去染指那本不属于你的皇权纷争。你,是先帝选定的储君,是我大赵帝国最后的希望与屏障。这万里江山,这亿兆黎民,都需要你用你的智慧与勇武来守护,而不是将鲜血洒在这禁阙宫墙之内。我用我的死,来彻底终结那不祥的谶言,也用我的死,来成全你的清名与大义,成全这天下苍生的福祉与安宁。你我缘悭一面,情深似海,却奈何生于帝王之家,身不由己。梅林雪地初相遇,丹青令箭两心知,烽火夜奔生死共,浮生册揭前尘事……此生种种,皆如梦幻泡影。若有来生,愿你我不再错生于这富贵帝王家,只做一对寻常巷陌里的平凡夫妻,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那枚你我共同埋在御花园老梅树下的羊脂白玉佩,我还清晰地记得它的位置。待到春暖花开,梅香如故之时,替我去看看它,可好?瑶儿,绝笔。勿念,珍重。”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沈洛在接到这封血书时,那张俊朗坚毅的脸庞上,将会浮现出何等痛彻心扉、肝胆欲裂的表情。对不起,阿洛,我的爱人。我只能用这种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来爱你,来保护你,来成全你。
我闭上双眼,将碗中那带着一丝苦涩药味的鸩酒,一饮而尽。
第八章·血色新霁
沈洛最终还是以雷霆之势,攻破了皇城坚固的城门。他麾下的陌刀军,如同下山的猛虎,所向披靡。然而,当他浑身浴血,杀气腾腾地冲入天牢,想要将我从绝境中救出之时,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具尚有余温,但已然没有了呼吸的,冰冷的尸身,以及我留给他的那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抱着我渐渐冰冷的身体,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囚室之中,枯坐了一整夜。从天黑,到天明。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透过那小小的铁窗,无声地落在他那身未曾卸下的染血铠甲之上,也落白了他那一头如墨的青丝。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只是那样静静地抱着我,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
天亮之后,他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般,黄袍加身,登基称帝。他以先帝皇长子、摄政王的名义,雷厉风行地诛杀了罪魁祸首沈珩与妖后陆明眸等一众乱臣贼子,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以铁血手段迅速稳定了帝都的局势。他废黜了那个懦弱无能、形同傀儡的新帝,将其贬为庶人,囚禁于宗正寺。但他自己,却始终没有登上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椅。
他自称“摄政王”,开始着手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他展现出了惊人的政治天赋和军事才能,对外,他遣使与北疆狼王谈判,恩威并施,迫使耶律洪签下了三十年休战的盟约,并割地赔款;对内,他大力整顿吏治,裁汰冗官,发展农桑,休养生息,严厉打击那些趁乱作祟的门阀世家和地方藩镇。
然而,每日清晨,无论风雨,他都会身着一袭素服,腰间负着那柄曾与我共历生死的陌刀,独自一人,默默地来到早已被他下令夷为平地的昭华宫废墟之前,静静地伫立。从日出,到日落。一站,便是一整天。
宫人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说摄政王殿下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只有在批阅奏章、处理军国大事之时,才会短暂地恢复往日的杀伐果断与锐利清明。其余的时间,他都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沉默而孤寂。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着他自己,也深深地纪念着我。
他将那枚我曾在信中提及的,我们年少时共同埋在御花园老梅树下的羊脂白玉佩,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那玉佩依旧温润如初,只是上面沾染了些许泥土。他将它擦拭干净,用一根红绳穿着,从此日夜贴身佩戴,片刻不离。
那三枚象征着大赵最高兵权的丹青令箭,最终都汇聚到了他的手中。第三枚,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枚,是我父皇在临终之前,弥留之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秘密派心腹之人,辗转送到他手中的。有了这天下兵符,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废黜旧朝,开创新局,登基称帝,名正言顺。但他没有。
或许,正如我所预料的那般,这座没有了我赵瑶的万里江山,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对他而言,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与意义。再稳固的江山,再辉煌的权势,也填补不了他心中那块因我而留下的,永恒的空洞与荒芜。
尾声·白梅如雪
十年,又一个十年,悄然流逝。
在摄政王沈洛殚精竭虑的治理之下,曾经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大赵帝国,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元气与生机。北疆的狼王耶律洪,在数次试探性的挑衅均被沈洛以雷霆手段迎头痛击之后,也彻底熄了南下之心,两国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平。南方的那些骄横跋扈的藩镇,也早已被他一一削平,重新纳入了朝廷的有效管辖。
新朝初定,国泰民安,百业复兴。朝中的文武百官,不止一次地联名上表,恳请功高盖世、深孚众望的摄政王殿下顺应天意民心,早日登基称帝,以正名分,安天下。然而,沈洛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严词拒绝了。
他依旧只是“摄政王”。
在一个彤云密布,朔风呼啸的雪夜,与我当年服鸩自尽那个夜晚,何其相似。沈洛突然下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旨意——放火焚毁先帝遗留下来的那座,承载了太多恩怨情仇、也见证了无数血雨腥风的巍峨旧宫。
熊熊的烈火,在那个雪夜,照亮了半个帝都的天空。无数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在烈焰的吞噬下,轰然倒塌,化为一片焦土。那场大火,烧尽了旧日的繁华与奢靡,也烧尽了所有的罪孽与阴谋,更仿佛烧尽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执念与不甘。
唯独,只有一处地方,被他以摄政王之令,严令保留了下来。那便是当年我与他初遇的那片,位于御花园深处的梅林。
大火熄灭之后,他遣散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缓缓走进了那片在烈火中幸存下来的梅林。此刻,正是隆冬时节,梅林中的数千株梅树,顶着风雪,傲然怒放。殷红如血的红梅,洁白如雪的白梅,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在断壁残垣的映衬中,显得愈发清冷,也愈发孤傲。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一株老梅树枝干上的积雪。那正是当年我们一同埋下玉佩的那株。树干上,依稀还能看到当年我们用石子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他站在那株老梅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盛开的、洁白如雪的梅花,眼神悠远而空濛,仿佛透过这漫天风雪,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袍、眼神却倔强明亮的瘦弱少年,和那个巧笑嫣然、天真烂漫地宣布要“罩着他”的刁蛮小公主。
“瑶儿,瑶儿……梅花又开了……开得真好……”他伸出手,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接住了一片被寒风吹落的、洁白的梅瓣,放在唇边,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温柔,“你说过,等梅花再开的时候,就……就……”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一阵风过,卷起千树万树的梅瓣,如雪,如泪,纷纷扬扬,洒了他满头满身。
他缓缓闭上双眼,任凭那冰冷的梅瓣落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冽香气。许久,他唇边,竟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那笑容,苍凉,落寞,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温柔与解脱。
年少时那句天真烂漫的誓言,早已随着那场焚宫的大火,化为了灰烬。但在这片死寂的灰烬之上,却仿佛又悄然生出了一缕永不凋零的、带着梅香的执念。
浮生一梦,不过百年。如朝露,易逝;如闪电,易灭。他与我,在这座冰冷无情的禁阙之中,爱过,恨过,误解过,也曾生死相许过。最终,却也只能天人永隔,阴阳两端,相忘于这滚滚红尘,各自在命运的轨迹中,孤独地凋零。或许,这便是那所谓“昭华赤星,血染宫阙”的谶言,最真实,也最无奈的结局。而他,将用余下的漫长岁月,守着这座空城,守着这片梅林,守着那份早已融入骨血的记忆,直至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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