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杀疯了:重生后我掀翻侯府(主人公)最新推荐_最新推荐庶女杀疯了:重生后我掀翻侯府(主人公)
1楔子:溺亡
冰冷,刺骨。
浑浊的池水,带着腐烂水草的腥气,疯狂地、不容抗拒地灌进我的口鼻。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像是把肺叶里最后一点空气挤出去,换回更多带着死亡气息的泥水。视线被黑暗和翻涌的气泡切割得支离破碎,水面上方那几张扭曲的脸孔,贪婪地俯视着我下沉的绝望。
“不…不要…”破碎的气音带着血沫,消失在水中。
一只绣着繁复牡丹、缀着明珠的精致绣鞋,带着残忍的优雅,重重地踩在我竭力向上伸出的手指上。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淹没在汩汩的水声里,痛楚尖锐地刺穿我的意识。
水面上,那张我熟悉又憎恨的脸俯得更低了些。我的嫡姐,林婉晴。她脸上挂着惯有的、如同三月暖阳般温柔无害的笑容,声音透过水面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和甜腻,清晰地送入我濒死的耳中:
“妹妹,别怨姐姐。替姐姐去给那老侯爷冲喜,是你的福分呀。瞧瞧你,在池子里扑腾的样子,多像一只落水的雀儿?可惜呀,这福气,你终究是消受不起的……”
“若有来世……”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所有的怨毒、所有的诅咒,都凝聚在这无声的意念里。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2花轿重来
“嘶——”
尖锐的、几乎要撕裂头颅的剧痛猛地炸开!
我骤然睁开眼,大口喘息,新鲜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入目是一片刺目的、流动的红。红得妖异,红得绝望。头顶沉重的赤金流苏随着晃动一下下扫过额角,冰冷的触感无比真实。
花轿!
外面是喧闹得令人心烦的锣鼓唢呐,喜庆得刺耳。轿身有节奏地颠簸着,每一次起伏,都像碾在我未散的恐惧和新鲜的痛楚上。浓重的脂粉香气混合着轿帘新布的味道,闷得人透不过气。我僵硬地低头,看见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十指纤纤,完好无损,指甲染着俗艳的凤仙花汁。
不是梦!
不是那冰冷刺骨、指骨碎裂的荷花池底!
我猛地掀开一点轿帘缝隙。外面熟悉的街景——卖炊饼王老汉的摊子拐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飞速地向后退去。是这条路!正是我被送往永安侯府,给那个据说只剩一口气、行将就木的老侯爷萧震冲喜的那一天!
前世的记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脑海。嫡母伪善的眼泪,父亲冷漠的训斥,林婉晴那看似温柔实则淬毒的“安抚”……还有他们强行塞进我手里的那碗“安神汤”,喝下后便人事不省,再醒来,已是这顶通往地狱的花轿之中。而前世的我,懦弱、恐惧,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被送入那活死人墓般的侯府深宅,最终在嫡姐和她夫婿的步步算计下,悄无声息地溺毙在那片冰冷的池水里。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林婉晴……父亲……嫡母……还有那些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人……
这一次,我林晚意,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轿子猛地一顿,落地的震动让我回过神。外面嘈杂的人声瞬间清晰起来。
“落轿——!”
尖细的唱喏声穿透轿帘。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戒指的妇人手伸了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往外拖拽。力道极大,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
“新娘子,该下轿了!别误了吉时!”声音刻板,毫无温度。是侯府管事娘子刘嬷嬷。前世,她便是嫡母安插在侯府的眼线,没少替林婉晴“关照”我。
我顺从地被拖拽出来,刺目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眼。眼前是永安侯府巍峨森严的朱漆大门,门口两尊石狮子张牙舞爪,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府门大开,里面影影绰绰,站满了人,却诡异的安静,只有风吹过灯笼发出的沙沙声,不似迎亲,倒像送葬。
一双穿着大红绣鞋的脚,停在我低垂的视线里。鞋尖上缀着的珍珠,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不用抬头,我也知道那是谁。那股混合着昂贵熏香和林婉晴特有脂粉的味道,我至死难忘。
一只同样戴着翡翠镯子的手伸了过来,看似要替我整理被风吹乱的盖头流苏,实则带着一股狠劲,指甲用力刮过我的耳廓,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
“妹妹,”林婉晴的声音响起,刻意压低了,甜腻得像裹了蜜糖的毒药,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别怕。替姐姐去给老侯爷冲喜,是你的福气。进了这门,就是侯府的少夫人了,泼天的富贵在后头等着你呢。姐姐……真是羡慕得很。”她尾音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讥诮。
前世,正是这“泼天的富贵”和“羡慕”,将我推向了万劫不复。
我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疼痛让我保持冷静。我没有如前世般瑟瑟发抖,也没有试图躲避她的触碰。反而微微抬了抬下巴,隔着厚重的盖头,似乎想“看”向她声音的方向。
“姐姐说的是。”我的声音透过盖头传出,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被巨大“惊喜”冲击后的微弱颤抖,细若蚊呐,却又清晰无比,“这泼天的富贵……妹妹……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只盼……只盼能为老侯爷冲喜成功,不负姐姐……厚望。”
林婉晴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回应,那甜腻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鄙夷的嗤笑。她大概以为我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富贵”冲昏了头脑,吓傻了,才说出这等痴话。
“好了,快进去吧,别让侯爷等急了。”她收回手,语气恢复了那种虚伪的关切,“妹妹,好自为之。”
刘嬷嬷立刻用力一扯我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我往那如同巨兽之口的侯府大门里拉去。
沉重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隔绝了外面虚假的热闹,也彻底断绝了我前世懦弱的退路。门内,是更加压抑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只有廊下悬挂的白灯笼发出惨淡的光。
没有拜堂,没有宾客。我被刘嬷嬷和两个面无表情的粗壮婆子直接架着,穿过一道又一道幽深曲折的回廊。沿途遇见的丫鬟仆役,无不低眉顺眼,脚步匆匆,眼神躲闪,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整个永安侯府,像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
最终,我被推进一间屋子。
“砰”的一声,身后的门被紧紧关上,落锁的声音格外清晰。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濒死之人的浑浊气息,瞬间将我包围。我一把扯下碍事的红盖头。
眼前是一间极其宽大却昏暗的卧房。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只点着几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将屋内的紫檀木家具和垂下的厚重帷幕拖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房间深处,一架巨大的拔步床上,层层叠叠的锦帐低垂,隐约可见一个枯槁的人形轮廓躺在里面,一动不动,只有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呼吸声,证明那还是个活物。
那就是永安侯,萧震。一个只剩半口气、瘫痪在床多年的活死人。
这就是我的“洞房”。我的“夫君”。
前世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再次袭来,几乎让我站立不稳。我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一张冰冷的紫檀木圆桌,桌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刚刚熬好、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汤药。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碗药上。
前世,就是这样一碗碗由林婉晴暗中安排、经由刘嬷嬷之手送来的“补药”,悄无声息地加速了老侯爷的死亡。而我,这个名义上的“冲喜新娘”,自然成了最好的替罪羊。老侯爷一死,我便被扣上“克夫”、“不祥”的帽子,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被弃如敝履,最终被林婉晴轻易除之。
好一个一石二鸟!
指甲再次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压下了翻涌的恨意,也带来了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
既然躲不过,既然注定要在这深渊里挣扎……
那不如,就让这深渊之水,先淹死那些把我推下来的人!
我端起那碗药,滚烫的碗壁灼烫着指尖。我一步一步,走向那张象征着死亡与囚笼的拔步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剧烈的心跳上。
床边侍立着一个穿着素净、年约四十许的妇人,面容憔悴,眼圈红肿,正拿着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老侯爷枯瘦的手。她是老侯爷身边最忠心的老仆,赵嬷嬷。前世,她曾对我流露过一丝同情,却也无能为力。
看到我端着药走近,赵嬷嬷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排斥。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身,想挡住我的去路。
“少夫人,药……让老奴来吧。”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戒备。
我停下脚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而惶恐、符合“被吓傻的新嫁娘”该有的表情,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赵……赵嬷嬷?我……我是新进门的……我来……我来给侯爷奉药……是我的本分……”我端着药碗的手,因为“害怕”而抖得厉害,碗里的药汁剧烈地晃动着。
赵嬷嬷看着我青涩惶恐的脸,眼中戒备稍减,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微微让开了半步:“少夫人小心些,侯爷……经不起折腾。”
“是……是……”我“惶恐”地应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靠近床边。
锦帐半掀着,露出了老侯爷那张枯槁得如同骷髅般的脸。皮肤蜡黄松弛,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只有鼻翼极其微弱地翕动着,证明他还活着。那股濒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前世临死前的冰冷窒息感再次攫住了我!荷花池底绝望的挣扎,嫡姐那张俯视着我的、带着甜美笑意的脸……恨意如同毒火,瞬间烧毁了我所有的理智!
“啊——!”
我像是被那濒死的景象吓破了胆,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手腕猛地一抖,手中那碗滚烫的、浓黑的汤药,脱手而出!
“哐当——!”
精致的瓷碗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床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滚烫的药汁和尖锐的碎瓷片四散飞溅!
“少夫人!”赵嬷嬷惊骇欲绝的尖叫同时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大片滚烫粘稠的药汁,正正地泼溅在老侯爷干枯发紫的嘴唇周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他花白的胡须和一小片衣襟。几块细小的碎瓷片甚至划破了他松弛的皮肤,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
赵嬷嬷整个人都吓傻了,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也“吓呆”了,僵在原地,脸色煞白,身体筛糠般抖着,像是完全被这意外吓懵了。
死寂。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哔剥声,以及……床上那原本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似乎……加重了那么一丝?
突然!
“呃……嗬……嗬嗬……”
一阵极其怪异、仿佛破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声音,猛地从老侯爷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痛苦,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房间里!
紧接着,床上那具如同枯木般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带动着整张床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嗬……嗬嗬……”那可怕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赵嬷嬷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她猛地扑到床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尖利得几乎能刺破屋顶:
“侯爷!侯爷!您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啊——!侯爷……侯爷他……他动了!他好像……好像要醒过来了——!!!”
她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压抑的侯府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
“侯爷醒了?!”
“快!快叫府医!”
“开门!开门啊!”
门外瞬间炸开了锅!纷乱的脚步声、惊骇的叫嚷声、急促的拍门声、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沸水般猛地从门外涌了进来!
门被轰然撞开!
昏暗的光线涌入,照亮了房间里的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碗、泼洒的黑色药汁、惊慌失措的赵嬷嬷、床上剧烈抽搐、发出骇人声响的老侯爷……以及,僵立在床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仿佛被吓掉了魂的“罪魁祸首”——新晋的冲喜少夫人,林晚意。
所有冲进来的人,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床上那具正在“死而复生”般挣扎抽搐的身体上,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狂喜和难以置信。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老侯爷那越来越响、越来越骇人的“嗬嗬”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咆哮。
我低垂着头,身体还在“恐惧”地颤抖着,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却死死攥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这一次,不是为了忍耐恐惧,而是为了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疯狂而扭曲的笑意。
醒了?
很好。
这出戏,终于……开场了。
3 福星?灾星?
死寂被彻底撕裂。
“侯爷!侯爷!”赵嬷嬷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扑在老侯爷身上,徒劳地想要按住他剧烈抽搐的身体,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您别吓老奴啊!府医!府医怎么还没来?!”
门口黑压压挤满了人,有侯府的主子,更多的是管事仆妇。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骇、茫然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老侯爷萧震缠绵病榻多年,早已被所有人视为活死人,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都愣着干什么!”一个略显尖厉的女声响起,带着强作镇定的慌乱。说话的是个穿着姜黄色锦缎褙子、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眉眼间带着刻薄,正是老侯爷的填房,柳姨娘。她扶着门框,脸色发白,声音却拔得老高,“府医呢?!刘嬷嬷!刘嬷嬷死哪去了?!还不快去催!”
“来了来了!府医来了!”人群后方一阵骚动,一个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两个小厮几乎是架着冲了进来,正是侯府供奉的孙府医。他气喘吁吁,看到床上景象,也是骇了一跳,连忙推开赵嬷嬷:“快!按住侯爷!别让他伤着自己!”
几个粗壮的仆妇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按住了老侯爷抽搐的四肢。孙府医颤抖着手,翻开老侯爷的眼皮看了看,又迅速搭上他那枯瘦如柴的手腕,眉头越拧越紧。
满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孙府医。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我的身体依旧维持着那副“惊吓过度”的颤抖姿态,低垂着头,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毒蛇,透过散落的发丝缝隙,飞快地扫过在场每一张脸。柳姨娘强装的镇定下是掩不住的惊疑不定;几个庶出的爷们眼神闪烁,藏着各自的心思;仆妇们则多是纯粹的恐惧和茫然。
突然,我的视线顿住了。
在人群最外围,靠近内室通往偏厅的月洞门阴影处,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半旧的青灰色直裰,身形瘦削,微微佝偂着背,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低咳着。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身影透着一股浓重的病弱之气,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是世子,萧玄弈。
老侯爷唯一的嫡子。一个据说先天不足、缠绵病榻多年、早已被侯府上下遗忘的边缘人。前世,我直到死,也只远远见过他几面,印象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苍白虚弱的影子。此刻,他隐在阴影里,像个无声的幽灵。
就在这时,孙府医猛地抽回了搭脉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深深的困惑,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奇……奇哉!侯爷……侯爷的脉象……虽依旧沉滞虚弱,但……但刚才那股暴烈之气已然平复!更奇的是,原本……原本淤塞欲绝的几处关窍,竟……竟似有松动之象!”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床边地上那滩泼洒的药汁和碎裂的瓷片,又猛地看向我——这个“失手”打翻药碗、溅了老侯爷一脸药汁的“始作俑者”。
“少夫人!”孙府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神迹般的狂热,“刚才……刚才那碗药……是您奉给侯爷的?是您……失手打翻,溅到了侯爷口鼻?”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惊疑、探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丝隐秘的狂热!
我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坏了,身体猛地一抖,往后退缩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圆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抬起那张刻意维持着惨白和惊惶的脸,泪水恰到好处地盈满眼眶,声音细弱颤抖,带着哭腔:
“是……是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害怕了……侯爷他……他看起来好吓人……我手一抖……碗就……就掉了……”我语无伦次,泪水终于“簌簌”滚落,一副被吓破了胆、唯恐被问罪的可怜模样。
“是了!是了!”孙府医却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激动得泛起了红光,根本无暇理会我的“恐惧”,他转向柳姨娘和众人,声音因激动而响亮,“侯爷久病沉疴,生机几绝!寻常汤药已难达脏腑!方才少夫人‘失手’打翻药碗,滚烫药汁泼溅口鼻,其力其热,恰如……恰如一道猛火,强行冲开了侯爷淤塞多年的喉关!此乃……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啊!天意!这是天意啊!”
他这番“天意”、“猛火冲关”的说辞,虽然牵强,却奇异地契合了眼前这匪夷所思的变故,更迎合了众人心中那点对“冲喜”本就存在的、微弱的期盼。尤其是对柳姨娘和那些心思浮动的庶出而言,老侯爷若能“醒来”,哪怕只是多撑几日,对他们稳住局面、争权夺利都大有好处。
柳姨娘脸上的惊疑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取代!她猛地看向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闪闪发光的金元宝!刻薄之气一扫而空,换上了前所未有的热切!
“哎呀呀!我的天爷啊!”柳姨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攥住我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声音甜得发腻,“少夫人!我的好孩子!你……你哪里是失手!你这是……这是福星高照!是给我们侯府送来了天大的福气啊!”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我就往床边凑:“快!快看看!侯爷!侯爷他……他是不是要醒了?孙府医,你快再看看!侯爷是不是能说话了?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床上。老侯爷剧烈的抽搐已经停止,但喉咙里那可怕的“嗬嗬”声还在断断续续,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离“醒来”显然还差得远,但比起之前那活死人般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
“福星!这真是我们侯府的福星啊!”一个庶出的爷率先反应过来,高声附和道。
“冲喜!果然是冲喜显灵了!”
“少夫人好福气!一来就带来了祥瑞!”
恭维声、惊叹声瞬间此起彼伏,仿佛刚才那死寂压抑的场面从未存在过。所有的惊惧和猜疑,都在“福星”的光环下被暂时驱散。
赵嬷嬷也停止了哭泣,看着老侯爷明显有了生气的脸(尽管依旧骇人),又看看被柳姨娘紧紧攥住手腕、如同木偶般僵硬的我,眼神复杂无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老侯爷“好转”的激动,也有一丝对眼前这骤变形势的茫然和不安。
柳姨娘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一种即将掌控大局的兴奋,声音洪亮地吩咐:“快!快把这里收拾干净!孙府医,赶紧给侯爷开新的方子!要用最好的药!还有你们——”她扫视着挤在门口的仆妇,“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伺候!侯爷要是醒了,个个有重赏!少夫人受了惊吓,赶紧送回房去好好歇着!要什么给什么!”
立刻有两个婆子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我。说是搀扶,更像是挟持,力道不容抗拒。
“少夫人,您受惊了,奴婢们送您回房歇息。”婆子的声音平板无波。
我没有挣扎,任由她们半拖半架地往外走。在转身的刹那,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那个月洞门旁的阴影。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萧玄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
我被婆子们“护送”着,穿过依旧弥漫着药味和压抑气息的回廊,走向侯府深处那间为我准备的、偏僻而陈旧的院落——听雨轩。一路上,遇到的仆役看我的眼神,已然不同。不再是之前的漠然和隐隐的鄙夷,取而代之的是好奇、探究,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
“听说了吗?新来的少夫人,一碗药泼醒了老侯爷!”
“真的假的?老侯爷都那样了……”
“千真万确!孙府医亲口说的,是福星!天大的福气!”
“啧啧,这冲喜……还真灵验了?”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钻进我的耳朵。我低着头,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勾起一丝冰冷而嘲讽的弧度。
福星?
呵。
我回到听雨轩那间冰冷简陋的厢房。婆子们将我“安置”在床榻上,假模假式地说了几句“少夫人好生歇息”便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名为伺候,实为看守。
房间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我淹没。我靠在冰冷的床柱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
刚才那一幕,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我赌赢了第一步。利用那碗毒药和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暂时为自己披上了一层“福星”的保护色,也彻底搅浑了侯府这潭死水。柳姨娘和那些庶出的,为了各自的利益,会暂时保住我这颗“福星”。林婉晴那边……她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我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赫然是四道深紫色的月牙形掐痕,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刚才所有的恐惧、颤抖、泪水,都是真的。唯有这刻骨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才支撑着我演完了那场戏。
“吱呀——”
一声轻微的推门声响起。
我猛地抬头,全身瞬间绷紧,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是谁?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约莫十三四岁,小脸蜡黄,身形瘦小,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她低着头,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的惶恐。看到我坐在床上,她明显吓了一跳,端着盆的手抖了一下,水差点洒出来。
“少、少夫人……”她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怯意,“奴婢……奴婢春桃,是……是派来伺候您的。柳姨娘吩咐……让、让奴婢给您打盆热水擦擦脸……”
春桃?我快速搜索着前世的记忆。似乎……是侯府里一个最不起眼、常被欺负的粗使丫头?柳姨娘把她派来,表面是伺候,实则是监视,但派这么个胆小如鼠的小丫头,是觉得我好拿捏,还是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看着她那副战战兢兢、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至少,暂时不是敌人。
“放下吧。”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刻意流露的疲惫和虚弱。
春桃如蒙大赦,连忙将铜盆放在屋角的架子上,又绞了一条热乎乎的布巾,低着头,双手微微颤抖地捧到我面前。
我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落在她捧着布巾的手上。那双手粗糙红肿,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裂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污垢,一看就是常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你叫春桃?”我放缓了语气。
“是……是……”春桃头垂得更低。
“以前在哪个院子伺候?”
“回、回少夫人……奴婢……奴婢以前在……在后厨烧火……”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觉得这份差事很丢人。
后厨烧火……那是最苦最累的活计之一。
“抬起头来。”我淡淡道。
春桃身体一颤,迟疑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恐惧地抬起了头。那是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五官稚嫩,但一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盛满了惊惶和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我身边伺候。”我看着她那双干净却充满恐惧的眼睛,缓缓说道,“只要你忠心,我不会亏待你。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春桃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伺候少夫人?这……这比在后厨烧火强了百倍千倍!她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惶恐取代,嘴唇哆嗦着:“谢……谢少夫人!奴婢……奴婢一定好好伺候!一定忠心!”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
我微微颔首。一个无依无靠、饱受欺凌的小丫头,在绝望中给她一根稻草,她就会死死抓住。这样的人,用好了,会是一把听话的刀。
“起来吧。把布巾给我。”我伸出手。
春桃连忙爬起来,将温热的布巾递到我手中。我慢慢擦拭着脸颊和脖颈,滚烫的布巾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也让我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第一步棋,落下了。
“福星”的光环,暂时罩住了我。
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林婉晴……她绝不会坐视我这颗“棋子”脱离掌控。
我擦干脸,将布巾丢回盆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目光转向窗外,侯府高耸的院墙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等着你。
我的好姐姐。
4嫡姐的“关怀”
“福星”的光环,并未让听雨轩变得温暖。
柳姨娘送来了几匹颜色俗艳的料子和几件半旧的银簪,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关怀”。一日三餐倒是按时送来,只是饭菜简陋粗糙,分量也仅够果腹。送饭的婆子放下食盒便走,眼神里的探究多过恭敬。守在外面的婆子依旧像两尊门神,名为保护,实为监禁。
春桃成了我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她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只是胆子太小,稍有动静就吓得脸色发白。在我的默许下,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帮我整理这间冰冷的屋子,动作轻得像只猫。
“少夫人,”春桃一边擦拭着积满灰尘的窗棂,一边怯生生地回头看我,声音压得极低,“奴婢……奴婢刚才去小厨房取热水,听见……听见刘嬷嬷跟几个管事娘子在说话……”
我正对着模糊的铜镜梳理长发的手微微一顿,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说什么了?”
“她们……她们说……说您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说那碗药指不定是什么邪性东西……还说……”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恐惧,“还说林府那边……林府那位大小姐……好像……好像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气得摔了东西……说……说……”
“说什么?”我放下梳子,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春桃被我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瑟缩了一下,才鼓足勇气道:“说……说‘那个贱婢也配有这样的运道?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那福气本该是她的!’还……还说……”她咽了口唾沫,声音细若游丝,“……‘等着瞧’……”
“呵。”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春桃吓得一哆嗦。
果然来了。林婉晴,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前世我懦弱可欺,你尚且要步步紧逼,将我踩入泥潭才肯罢休。如今我顶着“福星”的名头,哪怕只是虚名,也足以让你妒火中烧,寝食难安了吧?那本该属于你的“福气”?
好一句“等着瞧”。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的萧瑟。远处侯府花园的树木,叶子已经落了大半,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灰暗的天空。
“春桃,”我看着窗外,声音平淡无波,“柳姨娘送来的料子,你挑一匹颜色最鲜亮的,去找府里的针线娘子,就说……少夫人要裁一身见客的新衣。”
春桃愣住了:“见……见客?少夫人您……您要见谁?”
我微微侧过头,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浅笑:“自然是……要来‘探望’我的好姐姐。”
春桃似懂非懂,但看我神色笃定,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接下来的两日,侯府表面平静,暗流却汹涌。
老侯爷的“好转”成了府里唯一的话题。孙府医每日被柳姨娘催命般请去诊脉,汤药流水般送进主院。据说老侯爷喉咙里的“嗬嗬”声小了,浑浊的眼珠偶尔能转动一下,甚至有一次手指似乎还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能在侯府掀起一阵短暂的、带着功利色彩的狂喜。柳姨娘往听雨轩跑得勤了些,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福气深厚”,要多去老侯爷跟前“尽孝”,沾沾福气。
赵嬷嬷也来过一次,送了些点心和一盒普通的伤药(大概是看到了我手腕上被柳姨娘抓出的淤青)。她看我的眼神依旧复杂,感激中带着深深的疑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叮嘱我“好生将养”。
而我,则安静地待在听雨轩。看书,练字,偶尔在院子里走走。春桃的新衣做好了,是匹正红的料子,剪裁得中规中矩,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喜庆”。我换上,铜镜里的人影苍白,却因这刺目的红色,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明艳。
第三日午后,消息终于来了。
“少夫人!少夫人!”春桃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路小跑着冲进房间,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来了!林府……林府的大小姐来了!带着……带着好多东西!已经……已经在正厅了!柳姨娘……柳姨娘请您过去说话!”
来了。
我放下手中一卷泛黄的书册,整了整身上那件崭新的、红得刺目的衣裳。铜镜里,那张苍白的脸缓缓抬起,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唯有深处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走吧。”
正厅里,气氛微妙。
柳姨娘坐在主位下首,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容,正殷勤地招呼着客座上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乌发如云,绾着精致的飞仙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轻言浅笑,流苏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正是我的嫡姐,林婉晴。
她端着一盏青花盖碗,姿态优雅地撇着浮沫,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贵。眼波流转间,是恰到好处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她身边侍立着两个衣着光鲜的大丫鬟,地上还放着好几个扎着红绸的礼盒,显然都是带来的“心意”。
“姨娘客气了。”林婉晴的声音如同出谷黄莺,清脆悦耳,带着甜腻的笑意,“我家妹妹自幼胆小,身子也弱,骤然离家,又遇到……侯爷那样的事情,我这做姐姐的,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不,刚得了信儿,就紧赶慢赶地过来瞧瞧她。没给府上添麻烦吧?”
“哎呀!林大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柳姨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语气夸张,“您能来,是我们侯府的荣幸!少夫人她呀,真是天大的福星!您瞧瞧,她一来,我们老侯爷就有了起色!这不,听说您来了,我立刻让人去请了!姐妹情深,真真是令人感动!”
两人言笑晏晏,场面话一套接着一套,虚伪得如同精心排练过的戏文。
就在这时,守在门口的丫鬟高声道:“少夫人到!”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得耀眼的衣裙,缓缓走了进来。阳光从门口斜斜照入,在我身上镀了一层浅金。我的步伐很稳,脸上没有任何“福星”该有的喜悦或惶恐,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这身过于鲜艳的打扮,与我苍白的面色、沉静的眼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林婉晴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柔笑容,在看到我这一身刺目红衣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裂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那缝隙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愠怒,随即又被更深的甜腻笑意覆盖。
“妹妹!”她放下茶盏,站起身,快步朝我走来,动作急切而充满“关切”。她伸出戴着翡翠镯子的手,就要来拉我的胳膊,声音更是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的好妹妹!你可吓死姐姐了!快让姐姐看看!”
在她即将碰到我的前一瞬,我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对着她,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姐姐。”
动作标准,语气疏离。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客套的客人。
林婉晴的手僵在半空。她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空气仿佛凝滞了零点一秒。
柳姨娘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看戏般的兴味。
“妹妹这是做什么?跟姐姐还这般生分?”林婉晴迅速调整好表情,嗔怪道,再次伸出手,这次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袖,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心疼不已的模样,“瞧瞧,这小脸白的!手也这么凉!定是受了惊吓还没缓过来!姐姐带了上好的血燕和人参来,给你好好补补!”
她攥得极紧,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力道和隐隐的警告。前世被推入荷花池前,她也是这样“亲热”地攥着我的手腕,用最甜美的声音说着最恶毒的话。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恨意,任由她攥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她的“关切”,只是再次平静地重复:“谢姐姐挂心。”
我的沉默和疏离,像一盆冷水,浇在林婉晴精心营造的热络气氛上。
柳姨娘见状,立刻笑着打圆场:“哎呀,看你们姐妹俩!少夫人定是这几日累着了,精神头还没养回来!林大小姐快坐!快坐!少夫人也坐!都是一家人,别站着说话!”
林婉晴顺势松开了我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眼神却冷了下来。她重新坐回客座,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动作优雅,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妹妹啊,”她慢悠悠地开口,眼波流转,扫过柳姨娘,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姐姐这次来,一是担心你,二来嘛……也是替父亲和母亲传个话。”
她刻意顿了顿,营造出一种凝重的氛围。
“侯爷吉人天相,能得妹妹冲喜而‘好转’,自然是天大的幸事。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带着一种“为你好”的虚伪,“妹妹你也知道,冲喜之说,终究是权宜之计。侯爷沉疴多年,此番‘醒来’乃是意外之喜,却也凶险万分。妹妹你年纪小,又刚入府,根基不稳。这‘福星’的名头听着是好,可万一……万一侯爷有个什么反复……”
她拖长了尾音,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的脸,试图捕捉我一丝一毫的慌乱。
“这‘福’字,可就变成‘祸’字了!到时候,非但妹妹自身难保,恐怕还会连累我们林家的名声!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是让妹妹千万谨慎,莫要被眼前这点‘功劳’冲昏了头,更莫要……不知天高地厚地,真把自己当成了侯府的主子!”
最后一句,她说得又轻又慢,却字字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敲打!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这“福星”是侥幸,别得意忘形!老老实实当你的傀儡,否则,一旦老侯爷出事,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你林晚意!林家也绝不会保你!
柳姨娘在一旁听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闪烁不定,显然也在掂量林婉晴这番话的分量。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林婉晴手中杯盖轻碰杯沿的细微脆响,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我缓缓抬起头,迎向林婉晴那带着审视和压迫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苍白的唇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姐姐教训的是。”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妹妹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居功,更不敢妄想什么。侯爷能‘醒来’,全赖祖宗保佑,孙府医妙手,还有……那碗药的‘机缘巧合’。”
我刻意加重了“机缘巧合”四个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婉晴瞬间绷紧的指尖。
“至于连累林家……”我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茫然,“妹妹如今已是侯府的人,生死荣辱,自然系于侯府。林家……林家不是早已将我送来冲喜了吗?难道……父亲和母亲,还愿意认我这个女儿?”
我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看向林婉晴,里面是全然的“不解”和一丝被遗弃的“哀伤”。仿佛一个真正被家族抛弃、无依无靠的孤女。
林婉晴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她完全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不是恐惧,不是辩解,不是顺从,而是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将她精心准备的敲打和威胁,轻飘飘地卸了力,甚至隐隐反将了她一军!
是啊,林家都已经把她当弃子送来冲喜了,生死自负,现在又来谈什么连累林家?岂非自相矛盾,虚伪至极?
柳姨娘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看好戏的讥诮。
林婉晴捏着杯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重新挤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已经有些扭曲:“妹妹说的什么傻话!林家自然是你的娘家!父亲母亲心里都是疼你的!只是……只是怕你年轻不懂事,惹出祸端!姐姐也是为你好!”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帘,不再看她,一副受了委屈、不愿多言的沉默模样。这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让林婉晴难堪。
厅内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柳姨娘连忙再次打圆场:“哎呀,林大小姐一片慈心,少夫人心里也是明白的!少夫人这几日照顾侯爷也辛苦了,定是累着了!春桃!快扶少夫人回去歇着!林大小姐,您看这……”
林婉晴胸口起伏了一下,显然气得不轻。她猛地站起身,斗篷带起一阵香风,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既然妹妹乏了,那姐姐就不多打扰了。东西留下,妹妹好生养着。姨娘,告辞了!”
她几乎是拂袖而去,连客套话都懒得再说。那两个大丫鬟连忙抱起地上的礼盒,匆匆跟上。
柳姨娘假意挽留了几句,便亲自将林婉晴送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林婉晴那裹在昂贵狐裘里、因为怒气而略显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缓缓加深。
姐姐,这滋味如何?
被自己眼中的蝼蚁,不软不硬地顶回来。
这还只是开始。
“少夫人……”春桃怯怯地走上前,小脸依旧煞白,显然被刚才的剑拔弩张吓得不轻。
“把东西收好。”我淡淡道,目光扫过林婉晴留下的那几个扎着红绸的礼盒,“血燕、人参……都是好东西。春桃,收起来。”
“是……”春桃应着,连忙去搬那些盒子。
我转身,走向听雨轩的方向。阳光照在红色的衣裙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林婉晴的威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暂时沉了下去,却绝不会消失。她绝不会善罢甘休。柳姨娘的态度暧昧不明,世子萧玄弈依旧神隐。侯府这潭浑水下的暗礁,才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
5药香杀机
林婉晴怒气冲冲地离去,如同投入侯府死水的一颗石子,涟漪很快被表面的平静掩盖。柳姨娘对我依旧保持着一种疏离的热络,每日遣人问候,送些不痛不痒的东西,话里话外总绕着“福气”、“侯爷”打转,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守门的婆子依旧在,只是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些。春桃依旧勤快,胆子似乎被我那日的平静感染,稍稍大了一点点,至少在我面前不再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少夫人,”这日午后,春桃一边小心地擦拭着博古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边小声道,“奴婢……奴婢今早去大厨房取份例的炭,又听见刘嬷嬷跟人嚼舌根了……”
我正临着一幅字帖,闻言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迹。“哦?这次又说什么了?”
“她说……说林府大小姐回去后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屋子的东西……还说……”春桃的声音压得更低,“说大小姐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她……她好像在打听……打听老侯爷现在用的是什么药……”
打听药方?
我的眼神骤然一冷。笔尖悬在半空。
果然!林婉晴绝不会坐以待毙!她不敢直接对我下手,至少现在不敢。我这“福星”的名头,柳姨娘还指望着沾光。但老侯爷……那个躺在拔步床上、靠着“福星”光环才吊住一口气的活死人,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只要老侯爷一死,我这“福星”立刻就会变成“灾星”!到那时,无需她动手,柳姨娘和侯府其他人,就会迫不及待地将我这个“克死侯爷”的祸水撕碎!
好毒的心思!
“还有吗?”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还……还有……”春桃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刘嬷嬷……她还说……说世子爷那边……好像……好像前几日也派人去药房取过药渣……”
世子?萧玄弈?
我的笔彻底停了下来。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带来一丝意外的涟漪。
那个病弱、沉默、如同幽灵般存在感稀薄的世子?他也关注老侯爷的药?
是关心?还是……别的?
前世我对这个世子几乎毫无了解。只隐约记得他深居简出,常年抱病,侯府大权旁落,似乎都是柳姨娘和几位庶出爷在把持。他就像侯府角落里一抹模糊的影子。
如今,这抹影子,似乎也因老侯爷的“好转”和我这个“福星”的出现,而变得不再那么沉寂?
“知道了。”我放下笔,看着宣纸上那团碍眼的墨迹,指尖轻轻拂过,“春桃,把这些字拿去烧了。”
“是。”春桃连忙上前收拾。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灌入,吹散了屋内沉闷的药味(柳姨娘送来的补药,我一口未动)。远处主院的方向,依旧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重药气。
一个计划,如同毒藤,在冰冷的恨意滋养下,疯狂地滋生蔓延。
林婉晴,你想让老侯爷死?
好。
我成全你。
只不过……这碗送他上路的药,得由你亲自来“熬”!
接下来的几日,我依旧安静地待在听雨轩,看书,练字,偶尔在柳姨娘“盛情邀请”下,去主院老侯爷的屋子里“尽孝”。每次去,我都刻意选在药快熬好的时辰。
主院的药味浓得几乎化不开。巨大的拔步床前,赵嬷嬷寸步不离地守着,眼神疲惫而焦虑。孙府医每日必到,诊脉,开方,捻着胡须说着那些玄之又玄的“脉象渐稳”、“生机复萌”的鬼话。柳姨娘则像个监工,在一旁热切地盯着,时不时插话询问。
我每次去,都只是安静地站在角落,穿着那身刺目的红衣,像一个格格不入的祭品。目光低垂,看似温顺,实则将所有人的神态、每一次药碗的传递、甚至药渣倾倒的位置,都默默记在心里。
我发现,每日煎好的药,都是由赵嬷嬷亲自从炉子上取下,稍微晾温,再由她亲手喂给老侯爷。其间,柳姨娘会紧盯,刘嬷嬷偶尔会以“帮忙”的名义凑近。药渣则被一个专门的小厮收走,倒在后院一处偏僻的角落。
林婉晴的手,暂时还伸不到赵嬷嬷这里。赵嬷嬷对老侯爷的忠心,毋庸置疑。
突破口,在药渣。
这天午后,我“无意”间散步,走到了倒药渣的那个偏僻角落。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墙角堆着一小堆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渣残迹。
我蹲下身,用帕子包着手指,仔细地拨弄着那些冰冷的、已经半干的药渣。刺鼻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前世被灌下的那些“补药”的味道,似乎又萦绕在舌尖,带着死亡的阴影。
突然,我的指尖触到一小块硬物。不是植物根茎的触感。
我用帕子小心地捻起。
那是一小块指甲盖大小、颜色灰白、质地疏松多孔的……骨头碎片?
我心头猛地一跳!迅速用帕子将它包好,藏入袖中。
回到听雨轩,我立刻关紧房门,拿出那块骨头碎片仔细端详。凑近鼻尖,除了浓重的药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龟甲?还是……别的什么?
前世被囚禁在侯府后院时,我曾在一个被罚去倒夜香的老仆那里,听过一些侯府的陈年秘辛。其中就有提到一种极其阴损的方子,据说能无声无息地耗干人的元气,表面看起来像是病症加重,实则是慢性中毒。那方子里,就有一味……人骨粉!
是巧合?还是……这碗日日灌给老侯爷的“续命汤”里,本身就掺着催命的毒?!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侯府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毒!柳姨娘?孙府医?还是……那个隐在暗处的世子萧玄弈?或者,是多方心照不宣的合力?
无论是谁,这无疑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将计就计,把林婉晴彻底拖入深渊的机会!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小块可疑的骨片用油纸仔细包好,藏在一个绝对隐秘的角落。然后,我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提笔蘸墨。
我没有写字,而是凭着前世的记忆,极其小心地、画了几味药材的形态。这些药材,单独看都无甚稀奇,甚至有些是滋补之物。但若与老侯爷现在汤药中的几味主药,尤其是……那可能存在的“人骨粉”相遇,便会立刻引发剧烈的毒性冲突!其效果,绝非“病情反复”那么简单!
画完,我将这张纸吹干,小心折好。
“春桃。”我唤道。
春桃应声进来。
我将折好的纸递给她,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你找个由头,去后街回春堂,抓这几味药。分开抓,不要引人注意。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这几日受了寒,夜里咳嗽,抓些止咳润肺的寻常草药。”
春桃接过纸条,手有些抖,但她看着我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奴婢明白!少夫人放心!”
接下来的两日,我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安静地等待着。
春桃办事很利索,分两次,悄悄将我要的几味药材带了回来,藏在我的妆匣底层。
第三天,机会来了。
柳姨娘要去城外香积寺进香,为老侯爷祈福。侯府里只剩下赵嬷嬷在主院守着老侯爷,以及一些寻常的管事仆妇。刘嬷嬷似乎也被安排了别的差事,不在近前。
午后,我换上一身素净的旧衣,带着春桃,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食盒,再次“散步”到倒药渣的偏僻角落。寒风凛冽,四下无人。
“春桃,看着点。”我低声道。
春桃紧张地点点头,立刻走到不远处一个风口的位置,假装在踢地上的石子,实则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我迅速蹲下身,将食盒里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正是春桃抓回来的那几味药材!我将它们小心地混入今日新倒的、还带着余温的药渣之中!分量不多,却足以致命。它们与药渣本身的成分,尤其是那可能存在的“人骨粉”混合后,会迅速发生反应,产生一种无色无味、却剧毒无比的成分!
做完这一切,我将食盒盖好,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招呼春桃:“走了,风大。”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堆不起眼的药渣。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盖在上面。
饵,已经撒下。
现在,就等着那条贪婪的毒蛇,自己游过来了。
林婉晴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仅仅隔了一天,傍晚时分,春桃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小脸因为紧张和奔跑而涨得通红。
“少……少夫人!”她冲进房间,反手就关紧了门,背靠着门板直喘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刘嬷嬷……刘嬷嬷她……她刚才鬼鬼祟祟地去后院药渣堆那里了!奴婢……奴婢按您的吩咐,躲在假山后面远远看着……她……她真的在那里扒拉!还用帕子包了好大一包东西藏进袖子里!”
来了!
我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兴奋!
“看清楚她去哪里了吗?”我声音绷紧。
“看……看清楚了!”春桃用力点头,“她……她没回自己屋子,也没去柳姨娘那边……她……她偷偷摸摸地,往……往西边角门去了!”
西边角门?那是侯府最偏僻的一个小门,平日只供倒夜香、运泔水的粗使下人出入。
林婉晴的人,竟然能渗透到这里?看来她为了除掉我,真是下了血本!也或者……这侯府里,想借她这把刀杀人的人,不止一个?
“好!”我眼中寒光闪烁,“春桃,你做得很好!现在,立刻去主院那边!”
“去……去主院?”春桃有些懵。
“对!去找赵嬷嬷!”我语速飞快地交代,“你就说……就说你刚才路过药房,好像闻见煎药的砂锅有点焦糊味,怕耽误了侯爷用药,请她赶紧去看看!记住,慌慌张张地去,声音要大一点!要让院子里其他做事的婆子也听见!”
春桃虽然不明白我的用意,但看我神色凝重,立刻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她转身就往外跑。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心绪。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
姐姐,你不是想要那碗“功劳”吗?
我亲自给你熬。
一碗……送你上路的功劳。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打开房门,迎着深秋凛冽的寒风,大步朝着主院的方向走去。
主院的气氛依旧压抑沉闷。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赵嬷嬷被春桃慌慌张张地叫去了小厨房查看药罐。院子里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在廊下坐着打盹。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主屋旁边那间临时辟出来的小药房。药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炉子上放着一个砂锅,盖子半掀,里面是刚煎好、墨汁般浓黑的药汤,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气?看来春桃的“谎话”编得恰到好处。
我的目光扫过药台。旁边放着孙府医今日新开的药方,还有几包尚未拆开的药材。
很好。
我走到药台前,动作麻利地拿起一个小药罐,清洗干净。然后,打开其中一包药材——里面正是几味滋补安神的寻常草药。我将其倒入药罐,加入清水,放在旁边一个闲置的小炉子上,点燃了火。
做这些的时候,我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一个真正关心夫君病情的妻子在亲自熬药。炉火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药罐里的水开始沸腾,药材在滚水中翻滚,散发出正常的草药清香。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难掩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
我眼神一凛,迅速拿起旁边一个空的白瓷碗,走到那个煎好老侯爷汤药的大砂锅旁,舀了满满一大勺浓黑的药汁倒入碗中!滚烫的药气蒸腾而起。然后,我端起这碗真正的“毒药”,毫不犹豫地,将它倒进了旁边那个正在沸腾的小药罐里!
嗤——!
滚烫的药汁与罐中的清水和草药猛烈相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
几乎就在同时,药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林婉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穿着华贵,只是发髻微微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急切、贪婪和强装镇定的复杂表情。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神色紧张、眼神闪烁的贴身丫鬟。
“妹妹!”林婉晴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我,以及我手中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小药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惊喜,“你……你这是在给侯爷熬药?”
我像是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差点没拿稳药罐。脸上迅速浮现出惊愕和一丝“被撞破”的慌乱:“姐……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侯爷,更放心不下你啊!”林婉晴快步走进来,目光死死黏在药罐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贪婪,“听说侯爷这两日又有些反复?我这心啊……揪着疼!这不,赶紧又寻了些上好的药材过来!”她示意了一下身后丫鬟捧着的锦盒,眼睛却根本没离开药罐。
“妹妹这是在亲自给侯爷煎药?”她凑近一步,药罐里散发出的、混合了正常草药清香和那股浓烈苦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她微微蹙了下眉,但随即被更大的兴奋取代,“真是辛苦妹妹了!姐姐看着这药……火候好像差不多了?妹妹累了吧?快放下,让姐姐来!”
她说着,竟直接伸手,就要来夺我手中的药罐!动作急切,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蛮横!
“姐姐!这……这不行!”我“慌乱”地后退一步,紧紧抱住药罐,如同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声音带着哭腔,“这药……这药是我……我亲手熬的……是我的心意……赵嬷嬷交代过……”
“哎呀!跟姐姐还分什么彼此!”林婉晴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狰狞,声音也拔高了,“你的心意就是姐姐的心意!姐姐替你端给侯爷,也是一样的!快给我!”她再次上前,手已经碰到了药罐滚烫的边沿!
就在这拉扯的瞬间——
“少夫人!药熬好了吗?侯爷那边……”赵嬷嬷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显然是被春桃引开后又匆匆赶回!
林婉晴的动作猛地一僵!
我眼底寒光一闪,就是现在!
在赵嬷嬷身影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我像是被林婉晴的抢夺彻底“吓坏”了,手猛地一松!
“啊——!”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那滚烫的、混合了多重“剧毒”的药罐,连同里面沸腾的药汁,朝着林婉晴的方向,轰然坠落!
“小心!”赵嬷嬷的尖叫声撕裂空气!
6该喝药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凝固!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狠狠炸响在狭小的药房里!
滚烫的、浓黑如墨、散发着诡异苦香与焦糊气息的药汁,如同爆裂的毒泉,裹挟着尖锐的陶瓷碎片,朝着近在咫尺的林婉晴,劈头盖脸地泼洒而去!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刺穿了屋顶!
林婉晴那张精心描画、写满贪婪与势在必得的脸,在药汁泼洒而至的瞬间,扭曲成了最恐怖的鬼面!滚烫的药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浇在她毫无遮挡的脸颊、脖颈、以及伸出去抢夺药罐的双手上!
“滋啦——!”
皮肉被烫伤的细微声响,伴随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药味,弥漫开来。
“我的脸!我的脸——!!!”林婉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双手疯狂地想要去捂脸,却又被手上传来的剧痛刺激得再次缩回!她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痛苦地蜷缩、扭曲、蹦跳!昂贵的鹅黄云缎裙瞬间被染得污秽不堪,昂贵的狐裘斗篷也溅满了黑褐色的药汁和碎片。
“小姐!”她带来的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想替她擦拭,却被林婉晴胡乱挥舞的手臂狠狠打开。
“滚开!蠢货!疼死我了!啊——!”林婉晴的惨嚎声歇斯底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恐。她脸上被烫到的地方迅速红肿起泡,几道被碎片划破的血痕在红肿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乱,金钗步摇歪斜地挂着,狼狈不堪。
整个药房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泼洒的药汁、蒸腾的怪异气味。赵嬷嬷僵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惨烈无比的变故,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站在几步开外,脸色也是“煞白”,身体“瑟瑟发抖”,像是被这可怕的意外彻底吓傻了。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提醒我保持这完美的惊惶姿态。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柳姨娘尖厉的声音带着惊怒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这边的巨大动静终于惊动了整个主院。
柳姨娘带着一群丫鬟仆妇气势汹汹地冲到了药房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屋内地狱般的景象——满地狼藉,蜷缩哀嚎、面目全非的林婉晴,以及呆若木鸡的赵嬷嬷和“瑟瑟发抖”的我。
“天啊!”柳姨娘倒抽一口冷气,惊骇地捂住了嘴,随即脸上涌起巨大的怒火,她猛地指向我,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形,“林晚意!你……你对林大小姐做了什么?!”
“我……我……”我像是被这声厉喝惊醒,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汹涌而出,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的颤抖,指着地上翻滚哀嚎的林婉晴,语无伦次地哭诉,“不关我的事!是姐姐!是姐姐她……她非要抢我给侯爷熬的药!她……她硬要抢!我……我吓坏了……手一滑……药罐就……就掉了!烫到姐姐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呜呜呜……”我哭得情真意切,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你胡说!”林婉晴带来的丫鬟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惊惧,却强撑着尖叫道,“分明是你!是你故意松手的!你想害死我家小姐!”
“我没有!我没有!”我哭喊着反驳,泪水涟涟,看向柳姨娘和赵嬷嬷,眼神充满了哀求,“姨娘!赵嬷嬷!你们刚才……刚才都看见了!是姐姐冲进来要抢药罐!我……我躲闪不及……药罐才失手掉落的!我……我只是想给侯爷尽点心意……呜呜呜……”我将一个胆小懦弱、被吓坏了的无辜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柳姨娘脸色铁青,眼神在我和林婉晴之间飞快扫视,惊疑不定。她自然更愿意相信是我使坏,但我那惊恐无助的样子又不像作伪。而且,林婉晴突然出现在药房,还要“抢药”的行为,本身就透着极大的蹊跷!
赵嬷嬷这时也回过神,她看了一眼地上打滚哀嚎、惨不忍睹的林婉晴,又看了一眼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我,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柳姨娘低声道:“姨娘……老奴方才……方才进门时,确实……确实看见林大小姐在拉扯少夫人手里的药罐……少夫人像是被吓着了……”
赵嬷嬷的证词,无疑给了我极大的“清白”。她虽然没明说谁对谁错,但“拉扯”、“吓着”这几个词,已经足够说明林婉晴的主动和我的被动。
柳姨娘的脸色更加难看。她恨恨地瞪了一眼地上不成人形的林婉晴,又狠狠剜了我一眼,显然气得不轻。林婉晴在她侯府的地盘上出事,还如此丢人现眼,无论如何她都脱不了干系!林家那边更是不好交代!
“都还愣着干什么!”柳姨娘气急败坏地吼道,声音尖利刺耳,“死人吗?!还不快把林大小姐扶起来!去请府医!快!再去打冷水来!快啊!”
仆妇们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搀扶还在痛苦哀嚎的林婉晴。
“别碰我!疼!好疼啊!我的脸!我的脸毁了!”林婉晴如同疯魔般挣扎哭喊,声音嘶哑凄厉。
场面混乱不堪。
我依旧“惊魂未定”地站在角落,用帕子捂着嘴低泣,肩膀一耸一耸。泪水模糊的视线下,冷眼旁观着林婉晴的痛苦挣扎。那滚烫的药汁里混合的“佐料”,足以让她这张引以为傲的脸,留下永久的、如同恶鬼般的烙印。这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百倍!
府医孙老头被连拖带拽地请了来,看到林婉晴的惨状也是骇了一跳,连忙指挥人用冷水冲洗伤处,又拿出药膏涂抹。整个主院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林婉晴的哀嚎声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呜咽,她被暂时安置在隔壁的厢房,孙府医在里面忙碌着处理烫伤。
柳姨娘焦头烂额地在正厅里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她不时用怨毒的目光扫过我。
我则被“请”到了正厅一角坐着,由两个婆子“陪着”,依旧维持着那副受惊过度、默默垂泪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看守林婉晴带来的那个锦盒的婆子,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小布包,里面是一些黑乎乎的药渣。
“姨娘!姨娘!”婆子的声音带着惊疑,“这是……这是从林大小姐带来的那个锦盒夹层里找到的!老奴……老奴闻着这味道不对,像是……像是主院倒掉的药渣?”
“什么?!”柳姨娘猛地停下脚步,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那布包,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瞬间剧变!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婉晴所在的厢房方向,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种被愚弄的狂怒!
“好!好一个林府大小姐!”柳姨娘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她死死攥着那包药渣,指节发白,“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你想偷换侯爷的药?!你想害死侯爷?!你……你好毒的心肠!”
她瞬间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林婉晴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药房?为什么非要抢那碗药?为什么偏偏在药房里出事?还带着侯府倒掉的药渣!这分明是处心积虑要偷换老侯爷的汤药,结果在争抢中自作自受!
“来人!”柳姨娘厉声尖叫,声音因为愤怒而撕裂,“给我把那个贱婢拖出来!看紧了!没我的话,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还有她那个丫鬟!给我捆了!堵上嘴!等林府的人来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给我永安侯府一个交代!”
整个正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的目光都充满了惊骇和鄙夷地投向厢房的方向。林婉晴偷换侯爷汤药、意图谋害侯爷的罪名,在柳姨娘这番“合理”的推断和确凿的“证据”(那包药渣)面前,几乎被坐实了!
我依旧低着头,用帕子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泪水。嘴角在帕子的遮掩下,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姐姐,这份“功劳”,你可还满意?
偷换汤药,谋害侯爷……
这可是诛心的大罪!
林家……保得住你吗?
混乱持续了很久。林府的人终于闻讯赶来,领头的是林婉晴的母亲,我的嫡母周氏。她看到女儿那张被烫得面目全非、涂满药膏的脸,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哭天抢地,一口咬定是我蓄意谋害,要求侯府严惩凶手。
柳姨娘则铁青着脸,将那包“搜出来”的药渣狠狠摔在周氏面前,声嘶力竭地控诉林婉晴偷换侯爷汤药、居心叵测,林府必须给个说法!
双方在正厅里吵得天翻地覆,互相攀咬,丑态百出。周氏指责侯府看守不严,害她女儿遭此横祸;柳姨娘反唇相讥,斥责林家教养无方,女儿蛇蝎心肠,竟敢谋害侯爷!至于我这个“意外”的制造者,反而暂时被遗忘在了角落。
我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由我亲手点燃的、狗咬狗的闹剧。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和复仇的快意。
直到夜幕低垂,这场闹剧才在林府强行将依旧在痛苦呻吟的林婉晴抬走、并撂下狠话“此事没完”后,暂时告一段落。柳姨娘也累得精疲力尽,脸色灰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我默默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战场。刚走出正厅门口,一阵深秋夜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吹来,我下意识地拢紧了单薄的衣衫。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如同夜色中的一缕寒烟,自身侧的廊柱阴影下传来:
“少夫人好手段。”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是谁?!
我霍然转头!
廊下昏暗的光线里,一个瘦削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灰色直裰,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微微倚靠着冰冷的廊柱。夜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半遮着他过于苍白的侧脸。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着低低的咳嗽。
是世子,萧玄弈。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
他那双在阴影里抬起的眸子,如同沉寂千年的寒潭,深不见底,清晰地倒映着我瞬间褪去所有伪装、只剩下冰冷警惕的脸。那目光,平静,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看着我,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再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干净利落。”
他微微顿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
“这盘棋,少夫人开局落子,倒是……出乎意料的精彩。”
夜风呜咽着穿过回廊,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石阶上。廊下灯笼的光线昏黄摇曳,将我和萧玄弈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纠缠又分离。
他知道了。
他全都知道。
从“福星”的意外,到药渣的陷阱,再到林婉晴的自投罗网……那双沉寂在阴影里的眼睛,如同悬于九天的冷月,早已洞悉了这盘棋局上的一切落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远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我袖中的手指死死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的惊惶早已在转身的刹那褪尽,只剩下面对未知强敌时本能的警惕和冰封般的平静。
“世子爷说笑了。”我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妾身愚钝,听不懂世子爷的话。方才……只是意外。”
“意外?”萧玄弈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又低咳了两声,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深入肺腑的虚弱感。然而他抬起的目光,却锐利如刀锋,毫无病弱之气。
“能将意外,变成直刺七寸的杀局。”他缓缓向前踱了一小步,走出了廊柱的阴影,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大半张脸。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五官轮廓分明,如同精雕细琢的冷玉,只是过分的瘦削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削弱了那份本该有的俊朗,只余下一种近乎病态的、沉静的俊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沉寂,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寒夜,此刻正清晰地映着我紧绷的身影。
“少夫人这份‘愚钝’,倒是世间罕有。”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空气仿佛凝固了。夜风似乎也停滞不前。
我知道,在他面前,任何伪装都已徒劳。他能蛰伏多年,在柳姨娘和庶兄们的眼皮底下安然无恙,甚至可能早已暗中掌控着某些关键,其心机之深,绝非我能想象。我的这点算计,在他眼中,恐怕如同稚童的游戏。
既然如此……
我微微挺直了背脊,迎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所有的惊惧和伪装都被我尽数压下,只剩下最本真的冰冷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唇边,甚至缓缓勾起一丝与他相似的、冰冷的弧度。
“世子爷谬赞。”我的声音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玉石相击般的清冷,“妾身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哦?”萧玄弈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我这直白的回答略感意外。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那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活下去……”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边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踩着仇人的尸骨,用他们的血,铺一条生路?”
寒风卷过,吹动他青灰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单薄的身影在昏暗中,却透出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凝。
“妾身别无选择。”我坦然承认,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审视,“侯府是龙潭虎穴,妾身一介浮萍,若不拼死一搏,只会被碾得尸骨无存。”
“包括……利用我那‘病重’的父亲?”萧玄弈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刃。那双深眸中,瞬间凝聚起凛冽的寒意,周围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来了!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地方!老侯爷!无论他父子关系如何,那终究是他的生父,是永安侯府名义上的主人!我利用老侯爷的生死做局,无疑触到了他真正的逆鳞!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我几乎能感受到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缠绕上脖颈。但我没有退缩,反而向前逼近一步,拉近了与他之间那危险的距离。
“世子爷明鉴!”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冷静,“老侯爷久病沉疴,药石罔效,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府中汤药,世子爷想必比妾身更清楚其中关窍!”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主院的方向,暗示那药渣中发现的“人骨粉”和可能的慢性毒杀,“妾身此举,与其说是利用,不如说是……借力打力,清除府中毒瘤,为老侯爷……也为世子爷,扫清障碍!”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林婉晴背后是谁?是林家!是那些觊觎侯府、妄图在老侯爷身后分一杯羹的豺狼!今日若非她自作自受,他日,那碗被偷换的毒药,就会真正灌入老侯爷口中!届时,妾身固然难逃一死,侯府……又将落入谁人之手?世子爷……真能置身事外?”
我的话如同连珠箭,句句直指核心,也句句都在试探他的底线。
萧玄弈沉默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杀意并未消散,却似乎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思绪所覆盖。他看着我,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出乎意料、却又极具价值的武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只有远处传来的、柳姨娘气急败坏的呵斥仆役的声音,隐隐约约,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那冰冷的杀意即将化为实质,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握拳的手。那只手同样苍白瘦削,骨节分明,却异常稳定。他指向主院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
“父亲‘病榻’之侧,尚有魑魅魍魉未清。”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少夫人这‘福星’,既然能照亮侯爷的病榻,想必……也能让那些藏在暗处的污秽,无所遁形?”
他是在给我一个选择。
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一个……投名状。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柳姨娘!还有那些盘踞在侯府、可能参与毒害老侯爷、更可能威胁到他世子之位的庶出和管事!他要借我这把刚刚染血的刀,继续清理门户!
心头巨震的同时,一股冰冷的战栗感也席卷全身。这是更深的漩涡,更致命的棋局!但,这也是我目前唯一的生路!
我迎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屈膝福了一礼。
“妾身,谨遵世子吩咐。”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萧玄弈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他不再看我,只是又低咳了两声,那单薄的身影缓缓后退,重新融入廊柱浓重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明日,府医会再开新方。”他的声音如同叹息,自阴影中幽幽传来,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地送入我耳中,“药……需得‘干净’。”
话音落下,阴影里再无动静。只有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我独自站在冰冷的廊下,看着那片吞噬了他身影的黑暗,久久未动。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药需得干净。
这既是要求,也是警告。
更是……我下一场杀局的号角。
柳姨娘……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主院正房那依旧亮着灯火的方向,那里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药味。
唇边,再次勾起了那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该你了。
7世子授刀
廊下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萧玄弈的身影早已隐没于浓稠的黑暗,只留下那句“药需得‘干净’”的命令,如同冰锥悬于头顶。
他看到了全部。
他默许了我的复仇。
他更递给了我一把淬毒的刀,指向了柳姨娘。
回到听雨轩那间冰冷的厢房,春桃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见我安然回来,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主院的混乱和后怕。我挥挥手让她退下,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夜色。
恐惧吗?有的。萧玄弈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冰冷的杀意,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奇异平静,以及被点燃的、更炽烈的复仇之火。
柳姨娘……前世,她虽非直接推我入池的凶手,却也是侯府这座囚笼里挥舞鞭子的狱卒。她克扣用度,纵容仆役对我冷眼相待,在林婉晴对我步步紧逼时,更是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她贪婪,刻薄,视侯府权柄如囊中之物,视老侯爷为通往富贵之路的最后一道障碍。那碗掺杂了“人骨粉”的毒药,她就算不是主谋,也必然是知情者、默许者,甚至……受益者!
好得很。世子要清理门户,我要报仇雪恨。目标一致。
只是,柳姨娘不同于林婉晴。林婉晴是外来的豺狼,虽有爪牙,但在侯府根基尚浅,行事难免急切留下破绽。而柳姨娘,是盘踞侯府多年的毒蛇,阴险狡诈,耳目众多。她掌管内务多年,心腹如刘嬷嬷之流遍布府中。要动她,必须更狠,更准,一击毙命!
而世子的要求——“药需得干净”——既是命令,也是唯一的机会。他要我确保老侯爷的汤药安全无虞,这恰恰是柳姨娘最可能、也最必须动手的环节!因为老侯爷一旦“好转”或“清醒”,对她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表面因林婉晴的惨剧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柳姨娘对外宣称林大小姐因“关心则乱”,在药房“意外”被烫伤,已被林家接回静养。至于那包“搜出来”的药渣和偷换汤药的指控,则在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下,被暂时压了下去。毕竟,林家需要保全女儿最后的名声,柳姨娘也需要时间平复风波,更重要的是——老侯爷那边,不能出任何岔子!
柳姨娘往主院跑得更勤了。她脸上的笑容依旧热切,眼神却如同淬毒的针,时不时地扫过我。显然,她将林婉晴的出事,或多或少算在了我头上,只是碍于我这“福星”的名头和世子的存在(虽然世子依旧低调),暂时隐忍不发。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对老侯爷汤药的“严加看管”上。
孙府医开的方子,需经她过目。药材入库,需刘嬷嬷亲自清点。煎药的地点,从原来的小药房,直接挪到了主院正房的外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赵嬷嬷依旧负责最后的喂药,但煎药的过程,却由柳姨娘的心腹婆子全程看守,寸步不离。
壁垒森严,滴水不漏。
我依旧每日去主院“尽孝”,穿着素净的旧衣,安静地站在角落,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目光看似低垂温顺,实则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次药材的传递。
柳姨娘的紧张,刘嬷嬷的警惕,赵嬷嬷的忧虑,孙府医捻着胡须时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都被我一一捕捉。
机会在哪里?
突破口,还是在药!柳姨娘要确保老侯爷“安安静静”地走,又要在世子眼皮底下把“药”做“干净”,她只能选择一种方式——在最后、最关键的一环动手!在赵嬷嬷喂药之前!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次汤药煎好,由婆子从炉子上取下,倒入一个特制的、带盖的青瓷药盅里。药盅会放在托盘上,由婆子端到老侯爷床边的矮几上,稍晾片刻。等温度适宜,再由赵嬷嬷打开盖子,亲自喂服。
药盅带盖!从炉子到床边,短短几步路,却是在柳姨娘眼皮底下完成。似乎无懈可击。
但,盖子是可以被打开的。
关键在于——谁会在这短短几步路中,有机会触碰到那个盖子?又有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里面加东西?
我的目光,最终锁定了那个每次负责端药的婆子——王妈妈。她是柳姨娘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最是忠心耿耿。她身材粗壮,面相憨厚,做事一板一眼。每次端药,她都低着头,目不斜视,双手稳稳地托着托盘,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就是她了。只有她,在药盅离开炉火、盖上盖子、到端至床边这短暂的过程中,有且只有她一人,有接触药盅的机会!柳姨娘绝不会假手他人,必须是心腹中的心腹!
那么,她是怎么下手的?东西又藏在哪里?
我仔细观察王妈妈每一次端药的动作。她走路很稳,手臂几乎不动。药盅的盖子盖得很严实。她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直到那天下午,药刚煎好,王妈妈如常端起托盘。就在她转身走向床边的瞬间,外间一阵穿堂风猛地吹过,掀起了她深蓝色粗布外衫的下摆一角!
电光火石间,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她粗布外衫的腰间,似乎……别着一个极其小巧、颜色与布料几乎融为一体的深褐色扁平小布袋!那布袋不过拇指大小,紧贴着腰带内侧,若非这阵风和她转身时衣袂翻动的角度,根本无从察觉!
是了!毒药就藏在这里!她只需在端起托盘、转身走向床边、身体微微遮挡住众人视线的那一刹那,用极快的手法,揭开药盅盖子的一角,将小布袋里的粉末抖入滚烫的药汁中!滚烫的药汁会瞬间掩盖粉末溶解的痕迹,浓重的药味也能完美掩盖任何异常气味!
好精妙!好大胆!也好险!若非那阵风……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知道了方法,接下来就是时机和人证。
我需要一个柳姨娘无法抵赖、人赃并获的场面!
而世子的要求——“药需得干净”——恰恰给了我最好的借口和掩护。
机会很快来临。
这天清晨,柳姨娘的脸色格外阴沉。昨夜似乎没睡好,眼底带着青黑。刘嬷嬷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的眉头更是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安静地坐在角落,心中了然。定是林家那边又施压了,或者府里有什么让她烦心的事情。烦躁,是出错的前奏。
临近午时,孙府医照例诊脉开方。柳姨娘接过方子,草草看了一眼,便递给刘嬷嬷:“照方抓药,仔细着点!侯爷今日气色看着……似乎又虚了些?”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拔步床。
“是,老奴亲自盯着。”刘嬷嬷应声退下。
药很快抓来,依旧是王妈妈负责在小炉子上煎煮。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柳姨娘焦躁地在屋内踱步,不时看向床榻上毫无声息的老侯爷。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冷风吹进来一些,驱散些烦闷的药气。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王妈妈。她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盯着炉火,粗壮的手指捏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但我清晰地看到,她另一只手,似乎极其隐蔽地、快速地摸了一下腰间那个深褐色的位置。
快了。
药汁翻滚,渐渐收浓。王妈妈拿起布巾垫着,将砂锅从炉火上取下。滚烫的药汁被倒入那个带盖的青瓷药盅中。盖子“咔哒”一声盖好,隔绝了腾腾热气。
她端起托盘。
就在她转身,准备走向床边矮几的瞬间!
“慢着!”我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房内的压抑!
所有人都是一惊!柳姨娘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头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少夫人!你干什么?!”
王妈妈更是吓得手一抖,托盘上的药盅都晃了一下,盖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她脸色微变,强自镇定地停下脚步。
我无视柳姨娘那要吃人的目光,快步走到王妈妈面前,目光落在那个青瓷药盅上,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关切”和“不容马虎”的严肃。
“姨娘息怒。”我对着柳姨娘微微福身,语气却异常坚定,“妾身只是突然想起一事。世子爷前日特意叮嘱过妾身,说孙府医开的方子虽好,但有一味‘石见穿’,药性猛烈,若煎煮的火候或放置稍有不慎,药性易生变化,恐于侯爷虚不受补的龙体有损。”
我刻意加重了“世子爷特意叮嘱”和“虚不受补”几个字,目光坦然地看着柳姨娘骤然变色的脸。
“世子爷说……?”柳姨娘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惊疑不定地在药盅和我脸上来回扫视。
“正是。”我点头,继续道,“世子爷交代,此药煎好后,需得立刻开盖验看药色,确认澄澈无浮沫沉淀,方可喂服。否则,宁可弃之不用,万不能冒险!”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世子赋予的“权威”。
这番话半真半假。孙府医的方子里确实有“石见穿”,世子也确实暗示过药需“干净”。至于这开盖验看的规矩,自然是我临时杜撰。但此刻搬出世子的名头,由我这个“福星”少夫人说出来,分量十足!
柳姨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死死盯着我,又看看王妈妈手中托盘上的药盅,眼神变幻不定。她不信我,但她不敢赌!赌世子是否真的说过这话!更不敢赌这碗药万一真“有问题”,被当众揭开盖子的后果!
“你……”柳姨娘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却又无法发作。她强压怒火,咬着牙道:“少夫人未免太过小心!药是孙府医开的,王妈妈煎了一辈子药,从未出错!何须……”
“姨娘此言差矣!”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为侯爷安危据理力争的气势,“事关侯爷性命,再小心也不为过!世子爷的叮嘱,妾身不敢有违!王妈妈,”我转向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王妈妈,目光如炬,“把药盅盖子打开!立刻!赵嬷嬷,您也过来看看!”
赵嬷嬷本就对柳姨娘把持汤药心存疑虑,此刻听我搬出世子的名头,又说得如此郑重,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道:“少夫人说得在理!老奴也觉稳妥些好!王妈妈,打开!”
王妈妈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端着托盘的手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看向柳姨娘,眼神充满了惊恐和求救。
柳姨娘此刻骑虎难下!阻止?就是公然违逆世子的意思(至少表面上是),更显得她心虚!不阻止?万一……
“打开!”柳姨娘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王妈妈,带着警告和威胁。
王妈妈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在所有人目光的逼视下,她颤抖着伸出那只没有端托盘的手,极其缓慢地、如同托着千斤重担般,捏住了青瓷药盅的盖子。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盖子,被一点点揭开……
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甚至带着一丝怪异甜腥的药味,随着热气猛地冲了出来!
“咦?”赵嬷嬷第一个凑近,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大变!“这……这药色不对!”
只见那浓黑的药汁表面,赫然漂浮着一层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如同油脂般的浅黄色絮状物!在药气的蒸腾下,那些絮状物还在微微蠕动,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这绝非正常药汁该有的样子!
“啊!”王妈妈如同被烙铁烫到,手猛地一松!
“哐当——!”
青瓷药盅连同托盘一起,轰然坠地!滚烫的、带着诡异絮状物的黑色药汁泼洒一地,瞬间将光洁的地板染得一片狼藉!刺鼻的甜腥味混合着浓烈的药味,猛地扩散开来!
“毒……有毒!”赵嬷嬷指着地上那滩污秽,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愤怒而嘶哑变形!
“不!不是我!姨娘!姨娘救我!”王妈妈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朝着柳姨娘哭喊。
柳姨娘整个人如遭雷击!她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散发着诡异甜腥的药汁,再看向跪地哭喊的王妈妈,最后猛地抬头,怨毒无比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我!
是我!一定是这个贱人搞的鬼!她故意设局!
她想怒吼,想撕碎我!但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毒药”,王妈妈那不打自招的哭喊,赵嬷嬷那惊怒交加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来人!”赵嬷嬷已经怒不可遏,她猛地直起身,苍老的脸上布满寒霜,声音带着积压多年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把这个毒妇给我捆起来!还有她!”她猛地指向面无人色的柳姨娘,“看管起来!没有世子和老侯爷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去请孙府医!快!再去禀报世子爷!”
门外的仆妇早已被屋内的变故惊动,此刻听到赵嬷嬷的命令,立刻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将瘫软如泥的王妈妈死死按住。几个粗壮的婆子则面色不善地围住了柳姨娘。
“放肆!你们敢!我是侯爷的姨娘!你们……”柳姨娘还想挣扎,但婆子们的手如同铁钳,将她牢牢制住。她精心描画的妆容扭曲着,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将我凌迟。
我平静地站在原地,迎视着她那淬毒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柳姨娘,”我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漠然,“世子爷要的‘干净’药,您……似乎没熬好。”
“贱人!是你!是你陷害我!”柳姨娘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扑向我,却被婆子们死死拽住,“侯爷!侯爷您睁开眼睛看看啊!这个毒妇她要害死我们啊!世子……世子爷!您别被她蒙蔽了!她才是……”
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因为一道清冷平静、却蕴含着无上威压的声音,自门口淡淡响起:
“聒噪。”
所有人都是一震,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
门口,萧玄弈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灰色直裰,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如纸。他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喘息着,似乎走过来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另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着低咳。然而,他那双深邃沉寂的眸子扫过屋内狼藉的地面、被按住的王妈妈、状若疯狂的柳姨娘,最后落在我身上时,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和……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赞许?
他缓缓走了进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满屋的仆妇无不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赵嬷嬷连忙躬身行礼:“世子爷!”
萧玄弈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那滩泼洒的药汁前,垂眸看了一眼。那层诡异的浅黄色絮状物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凝固得更加明显,甜腥味更加刺鼻。
“孙府医。”他淡淡开口,声音带着病弱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早已被惊动、候在外面的孙府医连滚带爬地进来,看到地上景象,也是骇得面如土色,连忙蹲下,用银针、药匙小心翼翼地取样查验。
片刻之后,孙府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世……世子爷!这……这药里……掺了‘百日枯’的粉末!此……此乃剧毒!入喉封喉,见血断肠!无……无药可解啊!若非……若非少夫人机警……”他后面的话已经说不下去,只是咚咚地磕头。
“百日枯……”萧玄弈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落在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王妈妈身上。
“拖下去。”他只说了三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立刻有侍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哭嚎求饶的王妈妈拖了出去。凄厉的惨叫声在院外戛然而止,留下一片死寂的恐怖。
萧玄弈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被婆子死死按住、面如死灰的柳姨娘。
柳姨娘此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柳氏,”萧玄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冰锥,刺入骨髓,“谋害侯爷,证据确凿。念你侍奉多年,赐……白绫。”
“不——!”柳姨娘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猛地挣扎起来,“弈儿!弈儿!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父亲的姨娘!是侯府的主子!是这个贱人!是她陷害我!是她……”
“堵上嘴。”萧玄弈眉头微蹙,仿佛被这噪音吵得心烦。
一块破布狠狠塞进了柳姨娘的嘴里,将她所有的咒骂和哭嚎都堵了回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她被两个婆子粗暴地拖了下去,拖向那最终的结局。
一场惊心动魄的杀局,在世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尘埃落定。
屋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浓烈的药味、甜腥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王妈妈被拖走的方向)。赵嬷嬷老泪纵横,对着老侯爷的拔步床跪下,喃喃着“苍天有眼”。仆妇们无不噤若寒蝉。
萧玄弈似乎耗尽了力气,低低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深沉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在看一把刚刚饮饱了鲜血、锋芒毕露的利刃。
“少夫人,”他开口,声音因为咳嗽而有些沙哑,“受惊了。”
我垂眸,屈膝,姿态恭谨:“妾身分内之事。”
“这听雨轩……过于偏僻阴冷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扫过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即日起,搬去‘扶风院’吧。”
扶风院?那是侯府西侧一处临水而建、景致清幽的院落,离主院不远不近,更重要的是……紧邻着世子所居的“竹心斋”!
这绝非简单的迁居。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宣告。
宣告我这把刀,已被他握在手中。宣告我林晚意,在这座血雨腥风的侯府里,终于不再是任人践踏的浮萍,而是……一个被赋予了位置和价值的——合作者?抑或……棋子?
“谢世子爷。”我再次福礼,声音平静无波,掩在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了。
萧玄弈不再多言,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开了这片刚刚被他亲手清洗过的战场。那单薄的身影在门口消失,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挥之不去的血腥。
我缓缓直起身,看着地上那滩渐渐凝固的、散发着甜腥的黑色污迹,又望向窗外侯府高耸的院墙,以及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林婉晴的脸毁了。
柳姨娘死了。
侯府的毒瘤被剜去了一块。
但仇恨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更旺。
林家还在。
那些前世推波助澜、视我如草芥的人还在。
而身边这个看似病弱、实则心思深沉如海的世子萧玄弈……他递给我刀,为我扫清障碍,又将我置于更靠近他的位置。
是庇护?还是更深的掌控?
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腥味似乎也淡了些。新的一局,已然开始。
扶风院……竹心斋……
我微微眯起眼,眸底深处,冰冷的火焰幽幽燃烧。
那就看看,这柄饮血的刀,最终会指向何方。
8 扶风暗涌
扶风院,名如其境。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临水而筑的楼阁推开轩窗,便能望见一池残荷,在深秋的寒风中摇曳,别有一番萧瑟的景致。比起听雨轩的偏僻阴冷,这里无疑算得上侯府上乘的院落。然而,这骤然拔高的待遇,带来的并非安稳,而是更深的暗流与审视。
搬入扶风院的第一日,世子的赏赐便流水般送来。上好的锦缎、精致的头面、珍贵的药材……件件都昭示着“功臣”的地位。柳姨娘的心腹被清洗一空,赵嬷嬷亲自挑选了几个老实本分的丫鬟仆妇过来伺候,为首的管事娘子姓李,沉默寡言,眼神却透着精干,显然是世子的人。
春桃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小脸上既有对新环境的欣喜,也有挥之不去的惊惧。柳姨娘和王妈妈的下场,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每个侯府人的心上。而我这个“福星”少夫人,在众人眼中,已然带上了几分妖异与可怖的色彩。
“少夫人,世子爷身边的墨砚小哥传话,”李嬷嬷垂手立在廊下,声音平板无波,“世子爷说,侯爷今日精神似有起色,让您申时初刻过去一趟。”
“精神起色?”我指尖抚过妆台上冰凉的白玉簪,抬眸看向李嬷嬷,“孙府医看过了?”
“是。孙府医说……侯爷脉象虽弱,但比前几日……平稳些许。”李嬷嬷回答得滴水不漏,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平稳些许?柳姨娘刚死,老侯爷的脉象就“平稳”了?这其中的关联,耐人寻味。萧玄弈此刻让我过去,绝非仅仅是探望那么简单。
申时初刻,天色已有些昏沉。我换上世子赏赐的一件素银暗纹锦缎袄裙,外罩一件月白素锦斗篷,只带了春桃,随李嬷嬷前往主院。
主院依旧弥漫着药味,却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仆役们垂手肃立,眼神敬畏。赵嬷嬷守在拔步床边,见我进来,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疑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她无声地让开了位置。
拔步床的锦帐半开。老侯爷萧震躺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枯槁的模样,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但细看之下,似乎……那层笼罩在脸上的死灰色淡了些许,呼吸虽微弱,却不再时断时续,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稳。
萧玄弈就坐在床边的紫檀木圈椅里。他依旧穿着青灰直裰,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一手支着额角,闭目养神,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骨节分明。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望过来,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依旧锐利沉静。他目光在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老侯爷脸上,声音低哑:“来了。走近些。”
我依言上前,在离床榻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离得近了,那股属于濒死之人的浑浊气息依旧存在,但其中似乎真的夹杂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生”的脉动。这“起色”,来得太过巧合。
“父亲今日……似乎认得人了。”萧玄弈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目光却紧紧锁着老侯爷的脸。
就在这时,床上那如同枯木般的老侯爷,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那毫无焦距的视线,竟真的……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空洞,迷茫,却又带着一种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透过我的皮囊,看到了什么更深的东西。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前世被推入荷花池的冰冷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心脏!不是恐惧老侯爷,而是这目光……这目光像极了前世临死前,我透过浑浊池水看到的、嫡姐林婉晴那双俯视我的、带着残忍笑意的眼睛!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袖中的手死死攥住,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嗬……嗬……”老侯爷的喉咙里持续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干枯的手指在锦被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无力地落下。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脸上,浑浊的眼球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惊愕?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这丝愧疚,如同冰锥,狠狠刺破了我心中翻涌的恨意!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有愧疚?是对我这个被强行塞来冲喜的庶女?还是……别的?
“看来,父亲确实‘认得’少夫人了。”萧玄弈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而压抑的沉默。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我身边。那股清冷的、带着淡淡药草气息的味道瞬间笼罩过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垂眸看着床上的老侯爷,又侧过头,目光落在我紧绷的侧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
“少夫人的‘福气’,果然……不同凡响。”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指我带来的“福星”效应,更指我在这盘棋局中展现的“价值”。他离得很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看到他纤长眼睫投下的阴影,以及那双深眸中翻涌的、难以捉摸的暗流。
“世子爷过誉。”我强迫自己垂下眼帘,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竭力维持平稳,“是侯爷吉人天相。”
“吉人天相?”萧玄弈低低重复,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老侯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悲悯?“或许吧。只是这‘相’,来得太迟,也太……沉重了些。”
他伸出手,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替老侯爷掖了掖被角。动作间,宽大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狰狞扭曲的旧疤,颜色暗沉,如同盘踞的毒蛇。
我心头猛地一跳!那疤痕……绝非寻常意外所能造成!
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注视,掖好被角,便收回了手,袖口滑落,重新遮住了那道秘密。
“赵嬷嬷,”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好生伺候。药,需得更‘精心’些。”他刻意加重了“精心”二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垂首肃立的孙府医。
孙府医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连忙躬身:“是,世子爷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少夫人,”萧玄弈转向我,眼神深邃,“扶风院可还住得惯?若缺什么,只管吩咐李嬷嬷。”
“谢世子爷关怀,一切都好。”我垂眸应答。
“嗯。”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由侍卫墨砚搀扶着,缓缓朝外走去。那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行至门口,他似乎被冷风呛到,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墨砚紧张地拍着他的背。
好一会儿,咳嗽声才渐渐平息。萧玄弈直起身,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收起帕子,看也没看,直接塞入袖中。然而,在他转身消失在门外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方雪白的丝帕一角,赫然洇开了一抹刺目的、惊心动魄的——鲜红!
血!
他咳血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世子萧玄弈,似乎就是在老侯爷去世后不久,也病逝了?难道……他的病,并非先天不足那么简单?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如果他命不久矣……那我这柄刚被他握在手中的刀,这刚刚在扶风院获得的一点立足之地……又将何去何从?
回到扶风院,我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临水的轩窗前。池中残荷败叶,在暮色中更显凄凉。寒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老侯爷那充满愧疚的浑浊目光……
萧玄弈腕间的狰狞旧疤……
还有那方染血的丝帕……
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交织翻腾。侯府的秘密,远比我想象的更深,更黑暗。萧玄弈递给我刀,让我清除柳姨娘,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一场冷酷的利用与考验。他需要一把趁手的、能豁出命去的刀,而我,恰好需要他提供的庇护和复仇的舞台。
如今,柳姨娘已除,林婉晴毁容,我在侯府看似站稳了脚跟,实则如履薄冰。萧玄弈的身体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坠落。一旦他倒下,那些被他暂时压制的牛鬼蛇神——无论是侯府内残余的庶出势力,还是恨我入骨的林家,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扑上来将我撕碎!
我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他身上。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目光落在远处那片被高墙围住的、属于世子的“竹心斋”。那里静悄悄的,如同蛰伏的巨兽。
世子咳血……
老侯爷“起色”……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那道旧疤……又是怎么来的?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缓缓浮出水面。
或许,我该知道的……更多一些。关于萧玄弈的病。关于这永安侯府,真正吃人的秘密。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扶风院。窗外的残荷,只剩下模糊扭曲的黑影。
我关上窗,隔绝了寒风,却隔绝不了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复仇之路,才刚踏过尸骸累累的开端,前方,是更深的迷雾,更险的悬崖。
萧玄弈,你这柄悬在我头顶的刀,还能支撑多久?
而我又该如何,在你倒下之前,找到足以自保、甚至……反客为主的筹码?
9血色扶风
扶风院临水的轩窗紧闭,却关不住侯府上空弥漫的血腥气。柳姨娘的白绫和王妈妈的无头尸身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幸存者的心上。恐惧和猜忌在暗处疯狂滋长。赵嬷嬷看我的眼神,感激里掺杂着敬畏,更像看一尊会噬人的邪神。李嬷嬷带来的仆役恭敬里藏着疏离,仿佛我周身三尺都带着无形的煞气。
萧玄弈的“赏赐”更像一道符咒,将我牢牢钉在这风口浪尖。竹心斋夜夜传来的压抑咳声,如同悬在我头顶的滴漏,每一滴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那方染血的丝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在他倒下前,找到足以支撑我在这座吃人府邸活下去的根基。虎符是其一,但那是萧玄弈的刀,不是我的盾。我的目光,沉沉落在了主院的方向。老侯爷萧震,那浑浊目光里的愧疚,像一根刺。那“起色”背后的真相,或许就是撬开侯府最深秘密、也是我真正立足的关键!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三日后,一个阴冷的黄昏。李嬷嬷神色凝重地疾步入内,声音压得极低:“少夫人,竹心斋……世子爷又吐血了!孙府医说……怕是……就在这几日了!墨砚传话,请您立刻过去!”
心猛地一沉!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我豁然起身,指尖冰凉。“备一盏参汤,要最浓的。”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参汤是幌子,更是试探。
踏入竹心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铁锈腥气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微弱的烛火。萧玄弈半靠在床头,墨砚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唇边残留的暗红血渍。他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听到脚步声,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那双曾如深潭般锐利沉寂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灰败,光芒涣散。看到是我,他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唯有那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量,穿透涣散的焦距,牢牢地“钉”在我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或留恋,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托付,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仿佛在用尽最后的气力确认——这把刀,还在。
“世子爷……”我端着参汤走近,在他床边站定。声音艰涩。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参汤。目光却依旧锁着我,然后,那只瘦得只剩骨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锦被下摸索着。墨砚连忙上前想帮忙,被他一个微弱却凌厉的眼神制止。
他摸索着,终于,一个冰冷坚硬、带着他体温的物件,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塞进了我虚握在床边的手中!
触手冰凉沉重,棱角分明。借着昏暗烛光,我看清了——那是一枚巴掌大小、通体玄黑、雕刻着狰狞睚眦兽首的——虎符!下方压着的,是一枚触手温润、刻着繁复云纹的羊脂白玉佩。
虎符!调兵之权!
玉佩!侯府暗卫的信物!
他竟然……就这样交给了我这个相识不过月余、名为“夫人”实为“刀”的女人?!
巨大的震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瞬间攫住了我!他不是在托付权力,他是在托付一个巨大的、随时会炸裂的漩涡!更是在用他最后的力量,为我加冕,也为他自己……寻求一个体面的终局!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叹息,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向门口的方向。那里,是主院的位置。
他在看什么?老侯爷?还是……侯府这盘未尽的棋?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只刚刚递出虎符和玉佩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
“世子爷——!”墨砚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噗通跪倒在地。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着他灰败安详的侧脸。
永安侯世子,萧玄弈,薨。
竹心斋的悲声如同瘟疫,瞬间撕裂了侯府压抑的平静。扶风院内,我独自坐在黑暗中,掌心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虎符和温润的玉佩,仿佛握着两块烧红的烙铁。虎符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玉佩的温润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血腥。
他死了。这座侯府唯一的、短暂的庇护所,轰然倒塌。
风暴,在死寂中酝酿。
柳姨娘残余的党羽如同闻到腐肉的鬣狗,蠢蠢欲动。庶出的二爷萧玄明,那个平日里被柳姨娘压得抬不起头的窝囊废,此刻眼中却闪烁着贪婪和狠厉的光。林家的报复,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嫡母周氏的哭嚎咒骂仿佛就在耳边,林婉晴那张被毒药腐蚀的脸,每夜都在我噩梦中狞笑。
更致命的是,世子薨逝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飞进了宫墙。第二日午后,一个身着内侍服色、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太监便带着几个小黄门,趾高气扬地闯进了扶风院。
“林氏接旨!”尖利的嗓音刮得人耳膜生疼。
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李嬷嬷和春桃等人匍匐在后。
“陛下闻世子薨逝,甚为哀恸!然国事为重,侯府不可一日无主!念及老侯爷沉疴难起,特旨:即日起,收回永安侯府虎符,暂由兵部代管!府中一应事务,暂交二爷萧玄明署理!林氏……”那太监拖长了尾音,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我身上扫视,“既为世子遗孀,当恪守妇道,静心守节,安分度日,以全皇家体面!钦此——!”
旨意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剥夺虎符,架空侯府,将我彻底打回原形,困死在这扶风院中!萧玄明?那个废物?不过是皇帝安插进来、方便日后彻底吞并侯府的一枚棋子!
“林氏,还不谢恩?”太监阴恻恻地催促。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悲愤,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我双手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触手冰凉刺骨。
“臣妇……谢主隆恩。”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接过的不是催命符。
太监满意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满室的死寂和绝望。春桃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小声啜泣。李嬷嬷脸色铁青,眼神凝重。
“少夫人……”李嬷嬷上前一步,声音艰涩。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目光落在手中那卷刺目的明黄上,又缓缓移到袖中那枚冰冷的虎符和温润的玉佩上。萧玄弈临死前那托付的目光,老侯爷浑浊眼中的愧疚,交织在一起。
皇帝要夺权?
萧玄明想上位?
林家要复仇?
好!那就看看,这扶风院,最后是谁的葬身之地!
我猛地站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火焰彻底焚尽。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没有研磨,我直接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蘸着滚烫的鲜血,我模仿着记忆中萧玄弈的笔迹,在素笺上写下几个铁画银钩、带着凛冽杀意的血字:
“虎符在握,暗卫听令:扶风院,擅入者——死!”
写罢,我将血书递给李嬷嬷,声音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李嬷嬷,知道该怎么做。”
李嬷嬷看着那刺目的血书,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惊骇,随即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她双手接过血书,深深看了我一眼,重重点头:“老奴明白!少夫人放心!”她转身,步伐沉稳而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血书,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竹心斋世子留下的最后力量——那些隐匿在侯府阴影里、只认玉佩和世子(或世子指定之人)的暗卫,被彻底唤醒!
当夜,扶风院如同蛰伏的凶兽。院门紧闭,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肃杀。
萧玄明果然按捺不住了。他仗着圣旨的“名分”,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明显是临时纠集起来的家丁护院,气势汹汹地冲到扶风院外。
“开门!奉旨清查府库!林氏,速速开门!”萧玄明色厉内荏地叫嚣着,用力拍打院门。
院门纹丝不动,如同铁铸。
“给我撞开!”萧玄明恼羞成怒。
几个家丁上前,正要撞门——
“咻!咻!咻——!”
数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如同死神的叹息!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家丁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眉心、咽喉处瞬间绽开一点殷红,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在青石板上迅速蔓延开来!
“啊——!”后面的家丁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尖叫,屁滚尿流地向后逃窜!
萧玄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惊恐地抬头,只看到扶风院高高的院墙和紧闭的门窗,连袭击者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有那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冰冷的事实:擅入者,死!
“鬼……鬼啊!”萧玄明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带着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逃走了,连地上的尸体都不敢收。
扶风院外,重归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夜风中弥漫。
院内,轩窗后。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指尖残留的血腥气萦绕鼻端。
第一波试探,用鲜血画下了界限。但这只是开始。萧玄明不足为惧,真正的风暴,来自宫墙之内,来自……林家!
10深渊终章
萧玄明的铩羽而归和扶风院外的几具尸体,如同投入侯府这潭死水的巨石。恐惧如同实质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每一个角落。皇帝收回虎符的旨意还在耳边,可世子妃(尽管是冲喜的)林晚意手中,竟还握着足以瞬间格杀十几人的恐怖力量!这力量从何而来?是世子留下的暗手?还是这个“福星”少夫人本身,就拥有着不为人知的邪异?
无人敢再靠近扶风院半步。连日常的饭食,都只敢远远放在院门口。扶风院彻底成了一座孤岛,一座散发着血腥味的凶宅。
但这孤岛,并未能隔绝外面的风暴。
萧玄弈的头七刚过,林家的雷霆报复,裹挟着滔天的恨意,终于降临。
没有试探,没有虚与委蛇。这一日,天色阴沉如墨。永安侯府那扇象征着权势的朱漆大门,被一群身着皂衣、腰挎佩刀、气势汹汹的官差粗暴地撞开!
领头之人,正是刑部侍郎,周氏的亲弟弟,林婉晴的亲舅舅——周显宗!他面容冷硬,眼神如鹰隼,手持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拘票。
“奉旨查案!永安侯府世子妃林氏,涉嫌以邪术谋害世子萧玄弈、毒害嫡姐林婉晴、构陷姨娘柳氏致死!罪证确凿!来人,将人犯林氏拿下!押回刑部大牢候审!”周显宗的声音如同寒冰,响彻整个侯府前庭!
“哗——!”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仆役们惊恐四散。赵嬷嬷等人脸色煞白。
谋害世子!毒害嫡姐!构陷致死!条条都是十恶不赦、足以凌迟的死罪!林家,这是要借着圣旨的东风,彻底将我置于死地!连萧玄弈的死,都成了他们构陷的筹码!
李嬷嬷和春桃护在我身前,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我站在扶风院的台阶上,一身素服,看着气势汹汹逼近的官差,看着周显宗那张写满“正义”与仇恨的脸,心中一片冰寒,却无半分惧意。
“周大人好大的威风。”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仅凭一面之词,就要拿我?证据何在?”
“证据?”周显宗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你嫡姐林婉晴被毒药毁容,人证物证俱在!柳姨娘贴身妈妈王婆子临死前血书控诉,指认你栽赃陷害!更有府医孙济仁供认,世子爷病体本有转机,却因你送入竹心斋的‘参汤’而急转直下,吐血身亡!林氏,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差便欲扑上!
“我看谁敢!”一声苍老却带着无尽威严和愤怒的厉喝,如同惊雷般自身后主院方向炸响!
所有人都是一震!包括周显宗!
只见主院方向,赵嬷嬷和几个忠仆推着一张特制的软榻,正疾步而来!软榻上,枯槁如柴、几乎不成人形的老侯爷萧震,竟被强行搀扶坐起!他深陷的眼窝此刻瞪得极大,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周显宗!
“周……周显宗!”老侯爷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疯狂力量,“你……你林家……好毒的心肠!”
“侯……侯爷?”周显宗脸色剧变,显然没料到老侯爷竟然还能被抬出来!而且看这架势……
“毒妇……周氏!”老侯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周显宗脸上,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他身后的周氏,“当年……当年你林家……为攀附权贵……行……行那李代桃僵、偷天换日之举……真当……真当老夫……死了吗?!”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侯府前庭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指控震得目瞪口呆!
李代桃僵?偷天换日?
周显宗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厉声道:“老侯爷病糊涂了!胡言乱语!快!快把侯爷扶回去休息!拿下林氏!”
“谁敢动!”老侯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颜色发暗的襁褓布片!布片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弈”字,旁边,还有几块颜色暗沉、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这……这是当年……我儿玄弈……被你们换走时……包裹他的襁褓!”老侯爷的声音如同泣血,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上面……还有他……他挣扎时……被掐出的血……周氏……你好狠的心!为了让你林家的孽种……冒充我萧氏嫡子……竟……竟将我亲儿丢弃荒野!若非……若非忠仆拼死寻回……我萧氏……早已绝后!”
他颤抖的手指,猛地指向脸色死灰、摇摇欲坠的周显宗,又仿佛透过他,指向那远在林府、早已因这惊天秘密而骇然失色的周氏!
“玄弈……我的弈儿……”老侯爷的目光转向扶风院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他……他手腕上的疤……就是当年……被你们丢弃时……被野狗撕咬所留!他……他先天不足?他缠绵病榻?都是拜你们林家所赐!是你们……抽了他的先天元气……去滋养那个鸠占鹊巢的孽种!是你们……用邪术……害了他一辈子!他……他是被你们活活害死的!”
真相!血淋淋的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林家光鲜亮丽的外皮,露出了里面最肮脏恶毒的内核!
原来如此!
原来萧玄弈腕间那道狰狞旧疤,是幼年被弃荒野的烙印!
原来他的先天不足、缠绵病榻,竟是林家为了李代桃僵、用邪术抽取了他的先天元气去滋养那个顶替他身份的“嫡子”(林婉晴的同胞兄长)!
原来老侯爷那浑浊眼中的愧疚,是源于当年他或许知情,或许默许,最终却害得亲子一生凄苦,最终早夭!
原来林家对我这庶女的迫害,对侯府的觊觎,根源都在于此!他们害怕真相暴露,所以要牢牢掌控侯府,更要除掉所有可能的知情人!
巨大的冲击让所有人都呆立当场。周显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身后的官差也面面相觑,被这骇人听闻的皇家秘辛惊得不敢动弹。
“嗬……嗬……”老侯爷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溢出。赵嬷嬷等人哭喊着扶住他。
就在这死寂与混乱交织的顶点!
“拿下!”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响起!并非来自周显宗,而是来自侯府大门外!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气势森严的禁军,在一个身着蟒袍、面容冷峻的太监总管带领下,鱼贯而入!瞬间将周显宗和他带来的官差反包围!
“奉陛下口谕!”太监总管声音尖利,响彻全场,“刑部侍郎周显宗,构陷勋爵,咆哮侯府,惊扰病侯,其罪当诛!即刻拿下,押入天牢!一干涉案人等,严查不贷!永安侯府世子妃林氏,贞静守节,遭奸人构陷,实属冤枉!特赐凤冠霞帔,以彰其德!老侯爷病体沉疴,着太医悉心诊治,不得有误!钦此——!”
局势瞬间逆转!皇帝的口谕如同定海神针!禁军如狼似虎,瞬间将面如死灰的周显宗及其爪牙拿下!拖死狗般押了出去!
老侯爷听到“陛下口谕”,身体猛地一松,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显宗被拖走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几声意义不明的气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枯槁的脸上,凝固着无尽的悔恨与解脱。
“侯爷——!”赵嬷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
一场惊天的风暴,以最惨烈的方式,骤然爆发,又骤然落幕。
尘埃落定。
老侯爷萧震,在揭露了林家滔天罪孽、亲眼看着仇人被押走后,薨逝。皇帝下旨,以亲王礼厚葬。世子萧玄弈追封靖安王。世子妃林晚意,护府有功,贞烈可嘉,赐一品诰命夫人,享双俸,掌永安侯府中馈。
林府。周显宗被处以极刑。嫡母周氏闻讯,一根白绫悬了梁。那个被林家偷来、用萧玄弈先天元气滋养长大的“嫡子”,被查出早已被邪术反噬,变得痴傻疯癫,被圈禁至死。至于林婉晴……那张被毒药彻底腐蚀的脸,成了她活着的、永恒的炼狱,在疯人院里了却残生。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洗刷着侯府青石板路上的血迹。我站在扶风院的轩窗前,看着满庭萧瑟。一身沉重的诰命服,压得人喘不过气。虎符早已上交,玉佩依旧温润地躺在掌心。
赵嬷嬷恭敬地将一碗熬得浓黑的汤药放在我手边的紫檀木小几上。“夫人,该喝药了。”她的声音带着敬畏。
我没有回头。目光穿过雨幕,仿佛看到前世那冰冷的荷花池底,看到嫡姐那张俯视着我的、带着甜美笑容的脸。
雨声渐密。
我缓缓端起那碗浓黑的药。药汁倒映着窗外灰暗的天空,也倒映着我苍白却再无波澜的脸。
深渊之水,终将逆流而上。
淹死的,是推我下去的人。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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