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浏览画骨之蚀骨(苏晚晴江屿)_画骨之蚀骨(苏晚晴江屿)全文结局
苏晚晴第一次见到江屿,是在一个下着冷雨的初冬黄昏。苏家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宾利无声滑过湿漉漉的梧桐大道,碾碎一地昏黄的落叶光影。车内暖气开得足,隔绝了车窗外江南冬雨的阴寒。她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新锐艺术杂志,指尖停留在某一页。
那是一幅不大的水彩,笔触粗粝、色彩阴郁得几乎要滴下墨来。画的是城市废墟角落,一株从碎裂水泥缝隙里挣扎探出的、纤细到随时会折断的白色野花。花茎扭曲,花瓣边缘带着被风雨摧残的焦枯痕迹,却又诡异地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近乎绝望的生机。
画的名字叫《隙》。署名:江屿。
一个陌生的名字。画风却像冰冷的钩子,猝不及防地勾了她一下。她莫名觉得那朵在废墟里孤零零开着的花,有点……疼。
“小姐,到家了。”司机平稳的提醒打断了她片刻的出神。
苏晚晴合上杂志,抬眼望向车窗外。巨大的雕花铁门缓缓洞开,门后是灯火通明、如同欧洲古堡般的苏宅主楼。暖金色的光芒从无数高大的落地窗流淌出来,将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喷泉池照得如同白昼。这里是苏城最顶级的半山别墅区,苏家的王国。她是这王国里唯一的公主,被无数双或艳羡或敬畏的眼睛注视着长大。
她推开车门,管家立刻撑开巨大的黑伞,恭敬地遮在她头顶,隔绝了细密的雨丝。空气里有昂贵的香樟木和泥土被雨水打湿的清新味道。她踏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阶走进温暖如春的客厅,母亲秦雅芝正坐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端着一杯骨瓷红茶,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审视,扫过她手中那本杂志的封面。
“又看这些?”秦雅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微讽,“画得鬼气森森的,能当饭吃?晚晴,你的时间不该浪费在这种东西上。下周和盛远陈家的晚宴,礼服已经送来了,去试试。”
苏晚晴没应声,只是把杂志随手放在玄关的鎏金边几上。那幅《隙》的画面却固执地留在了脑海里,那朵废墟里的白花,在苏宅无处不在的璀璨水晶灯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挥之不去。
几天后,她鬼使神差地让司机把车开到了杂志上标注的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破败不堪的老厂区改造的艺术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颜料、灰尘和旧机器铁锈混合的、并不好闻的味道。她穿着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走在坑洼积水的石板路上,高跟鞋的声音敲击出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节奏。画廊很小,门脸灰扑扑的,名字也潦草——“屿”。
推门进去,一股更浓郁的松节油和旧木头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射灯打在墙壁斑驳的画上。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幅《隙》,它被挂在最里面一面灰墙上,在射灯下,那种挣扎的、带着痛感的生命力更加逼人。
“喜欢这幅?”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苏晚晴转过身。
江屿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唯一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来的天光,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牛仔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手腕骨节和修长、沾着点点颜料的手指。头发有些乱,几缕垂在额前,遮住了一点眉眼。脸部的线条很清晰,下颌线带着点倔强的弧度。眼神是她从未在苏城那些世家子弟眼中见过的——没有刻意的讨好,没有精明的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深秋的潭水,底下却似乎涌动着看不透的暗流。他的目光落在《隙》上,又转回她脸上,带着纯粹的、对一个潜在买家的询问。
苏晚晴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他英俊(他确实有种落魄不羁的英俊),而是因为那眼神里的“空”。一种无所依凭、无所畏惧,也似乎……无所留恋的空。
“嗯。”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轻,“它看着……很疼。”
江屿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一个算不上笑意的弧度。“疼,才证明活着。”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磁性,像砂纸磨过木纹。
那天,苏晚晴买下了《隙》。价格低得让她有些意外。江屿没有名片,只给了她一张边缘毛糙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个潦草的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就在艺术区后面更破旧的筒子楼里。
《隙》被安置在她那间能俯瞰半个苏城夜景的豪华卧室里,与满室的奢华格格不入。苏晚晴常常在深夜无法入眠时,长久地凝视那幅画。画中那朵废墟里开出的花,成了她循规蹈矩、被无数目光和期待填满的精致生活里,一道隐秘的裂缝。她开始频繁地去那个叫“屿”的小画廊。
画廊生意冷清,常常只有江屿一个人。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角落的旧画架前涂抹,或者在修理那些吱呀作响的老旧画框。苏晚晴有时安静地看他画画,看他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他手指沾满颜料在画布上涂抹、刮擦、覆盖时那种近乎粗暴又无比精准的力量感。有时她也带些昂贵的咖啡或点心,他只是淡淡地点头说声“谢谢”,从不拒绝,也从不显得热络。
接触久了,她才知道他有多穷。画廊租金常常拖欠,颜料和画布是他最大的开销,经常啃冷馒头果腹。有一次,她撞见房东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来催租,言语粗鄙地威胁要把他的画都扔出去。江屿沉默地听着,背脊挺得很直,手指攥紧了又松开,眼神里是压抑的屈辱和冰冷的愤怒。等那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他回到画架前,拿起刮刀,狠狠地在画布上划下几道狰狞的痕迹,颜料飞溅。
苏晚晴默默地看着,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走过去,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手,什么也没说。他接过纸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沾满颜料的手指微微颤抖,擦掉的似乎不只是污渍。
几天后,苏晚晴再次来到“屿”,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她有个朋友的公司需要一些装饰画,预算不错,问他有没有兴趣。江屿抬起眼,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看着她,仿佛能洞穿一切。苏晚晴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为什么帮我?”他问,声音很平静。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跳,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在他那双过于透彻的眼睛注视下,谎言变得无比艰难。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半晌,才低低地说:“因为……你的画,不该被扔在垃圾堆里。”
江屿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晴以为他会拒绝。最终,他低下头,继续调弄画板上的颜料,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淹没:“地址给我。”
那笔生意,苏晚晴暗中补足了远超“朋友公司”预算的部分。当江屿拿到那笔对他而言堪称巨款的报酬时,他捏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指节用力到发白,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种沉重的、被施舍般的难堪。他把卡塞进旧牛仔裤的口袋,对苏晚晴说了句“谢谢”,然后把自己关在画室整整三天。
三天后他出来,胡子拉碴,眼下乌青,却把一张列得清清楚楚的借据放在苏晚晴面前。“我会还。”只有三个字,语气不容置疑。
那一刻,苏晚晴看着他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心里翻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酸涩,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暖意。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活在废墟和颜料里的男人,不再是好奇,不再是怜悯,而是……心动了。
苏家很快察觉了异样。秦雅芝的质问如同冰雹砸下:“晚晴,你最近总往那个破地方跑?和一个穷画画的混在一起?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的身份!”
苏晚晴第一次没有顺从地低头,她抬起头,直视着母亲锐利的眼睛:“我喜欢他。”
“喜欢?”秦雅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嘲讽,“喜欢能当饭吃?喜欢能撑起苏家的门楣?你趁早给我断了!陈家的小儿子刚从国外回来,家世、学历、样貌,哪一样配不上你?我已经替你约好了……”
“我不去!”苏晚晴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她转身跑出那个令人窒息的金丝笼。
她跑到了“屿”。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狼狈不堪。江屿正在画一幅新的画,画布上是翻涌的、近乎黑色的墨绿海浪。看到她这个样子,他猛地放下画笔,几步冲过来。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晚晴看着他,雨水顺着睫毛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嘴唇哆嗦着,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沾着颜料、并不算干净的衬衫,声音带着哭腔:“江屿……带我走……好不好?去哪里都行……”
江屿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能感受到怀里女孩剧烈的颤抖和冰冷的湿意,像一只被雨水打透、濒临绝望的鸟。她的眼泪滚烫,渗进他单薄的衣衫,灼痛了他的皮肤。他垂在身侧的手,迟疑着,最终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回抱住了她。他的手臂很用力,带着一种保护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仿佛要勒断她纤细的腰肢,又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同样贫瘠单薄的骨血里。
他的下巴抵在她湿漉漉的发顶,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雨水的咸涩和孤注一掷的滚烫: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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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的代价是惨烈的。苏晚晴几乎是被苏家扫地出门。秦雅芝在电话里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苏晚晴,你走出这个门,就不再是苏家的女儿!苏家的一分钱,一片瓦,都跟你没关系!你最好有骨气,一辈子别回来求我!”
银行卡被冻结,名下所有的房产、车子被收回。除了身上那套换洗衣服和那个装着《隙》的旧画筒,她一无所有地跟着江屿,住进了艺术区后面那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里。
筒子楼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油烟、霉味和公共厕所挥之不去的氨水味。他们的小房间在顶层尽头,不足二十平米,墙壁斑驳发黄,墙角洇着大片可疑的深色水渍。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工厂废弃的高大烟囱。一张嘎吱作响的旧铁架床,一张瘸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还有一个油腻腻的单口煤气灶,就是全部家当。
巨大的落差没有让苏晚晴退缩,反而激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她笨拙地学着用那个危险的煤气灶煮面条,被溅起的油烫得手上起了水泡;她学着在公共水房里搓洗两人单薄的衣物,冰冷的水刺得她指骨生疼;她甚至偷偷去附近的小餐馆刷盘子,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泡得发白发皱,腰酸得直不起来。
江屿看着她手上被烫出的红痕,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看着她因为劳累而眼下浮现的青影,沉默着。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画画上,近乎自虐般地工作。白天去画廊,晚上在狭小的房间里支起画架,借着昏黄的灯泡画到深夜。他画得更狠了,色彩更加浓烈压抑,笔触更加粗粝狂放,仿佛要将这破败生活里所有的压抑、不甘和愤怒都倾泻在画布上。
他们的生活拮据到了极点。颜料和画布是最大的开销,常常需要苏晚晴刷几天盘子才能勉强凑够。肉是奢侈品,大部分时候只能吃清水煮挂面,放几片菜叶就算开荤。冬天是最难熬的,房间像个冰窖,窗户漏风,唯一的取暖器耗电太大,他们舍不得开,只能紧紧依偎在那张冰冷的铁架床上,裹着单薄的、带着潮气的被子,互相汲取着微弱的体温。
有一次,苏晚晴在餐馆后厨滑倒,扭伤了脚踝,肿得老高。江屿背着她去社区诊所,医生开了些便宜的药膏。回来的路上,天寒地冻,她伏在他并不宽阔的背上,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和脖颈,感受着他沉重的呼吸。路过一家飘着浓郁香气的卤肉店,苏晚晴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江屿的脚步顿住了。他沉默地把她往上托了托,背着她走进旁边一家简陋的便利店。他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买了一小袋最便宜的火腿肠。
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他烧了点热水,把火腿肠剥开,放在热水里烫热,递给她。苏晚晴看着他被冻得裂了口子的手,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和沉默的歉意,鼻子一酸。她接过那根温热的火腿肠,小口小口地咬着,明明是廉价的淀粉味,却觉得比苏家宴席上任何一道珍馐都要珍贵。
“好吃吗?”他低声问,声音有些哑。
苏晚晴用力点头,把剩下半根塞进他嘴里,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砸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好吃。”她哽咽着说,“江屿,我们会好的,对吧?”
江屿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的眼泪,然后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他的怀抱带着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冰冷坚硬,却成了苏晚晴在那个冬天里唯一的、真实的依靠。
物质极度匮乏,精神却奇异地丰盈。江屿的画开始有了一些零星的关注。偶尔能卖掉一幅,换来短暂的喘息。每当这时,他会买一小块苏晚晴喜欢的草莓蛋糕,或者带她去街角那家便宜的拉面馆奢侈地吃一碗加肉的拉面。昏暗嘈杂的小店里,他们头碰头地分食一碗面,热气氤氲中相视而笑,那一刻的温暖足以驱散所有现实的寒冷。
苏晚晴不再去想苏家的锦衣玉食。她甚至学会了在江屿画画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小说看,或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他画画时眉头微蹙,嘴唇紧抿,眼神锐利得如同刀锋,手指沾满颜料在画布上涂抹、刮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那画面,成了她贫瘠世界里最动人的风景。
她以为,这就是爱情最纯粹的样子。苦难是试金石,熬过去,就是柳暗花明。
直到那个闷热的夏夜。
江屿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他匆匆对苏晚晴说了句“我出去一下”,抓起一件外套就冲出了门。苏晚晴看着他消失在昏暗楼道里的背影,心头莫名地蒙上一层不安。
那一晚,江屿没有回来。
第二天中午,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气息。他看也没看苏晚晴,径直走到画架前,掀开蒙着的一层布——画架上是一幅接近完成的风景画,色彩明丽,笔触流畅,是他最近状态最好的一幅。
然后,在苏晚晴惊愕的目光中,他抓起旁边一瓶刺鼻的松节油,粗暴地、泄愤似的,整瓶泼了上去!
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原本明丽的画面被污浊的液体覆盖、溶解,色彩糊成一团,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江屿!你干什么!”苏晚晴失声叫道,冲过去想阻止他。
“滚开!”江屿猛地推开她,力气大得惊人。苏晚晴猝不及防,踉跄着撞到身后的桌子,桌上的颜料罐“哗啦”掉了一地,溅开一片狼藉的色块。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幅被毁掉的画,声音嘶哑地咆哮:“干什么?毁了它!这种讨好人的垃圾!画得再好有什么用?!抵不上人家一句话!抵不上……”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颓然地跌坐在那张破旧的木凳上,双手插入凌乱的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
苏晚晴扶着撞疼的腰,看着他痛苦蜷缩的背影,看着他面前那幅被彻底毁掉的心血,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昨晚……你去哪儿了?”
江屿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晴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她,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带着一种被剥光了所有尊严后的麻木。
“苏家。”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你妈找我了。”
苏晚晴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给了我一笔钱。”江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很大一笔。条件是……让我离开你,永远消失。或者……”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让我说服你,放弃跟我这个废物在一起,回苏家去,乖乖嫁给陈家。”
苏晚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收了?”
江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说,你跟着我,就是在慢性自杀。她说得对。晚晴,你看看这里,看看你自己……”他睁开眼,目光扫过这破败不堪的房间,扫过她身上洗得发白的廉价t恤,最后落在她因为做粗活而变得粗糙的手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浓重的痛苦和……自我厌弃。“我拿什么养你?拿什么给你未来?我的画?呵……连糊口都难!我是个废物!只会拖着你一起烂在这里的废物!”
“我不在乎!”苏晚晴冲到他面前,抓住他冰凉的手,急切地看着他,“江屿,我不在乎住这里,不在乎吃什么!我在乎的是你!我们一起努力,总会……”
“努力?”江屿猛地甩开她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痛处的尖锐,“努力有个屁用!苏晚晴,你醒醒吧!这个世界不是靠你这种天真的努力就能改变的!你妈说得对,你离开苏家,什么都不是!你跟着我,就是在拖累我!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拖累你?”苏晚晴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怨怼,听着他口中吐出如此伤人的字眼,只觉得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在她拼尽全力想要撑起这片小小的天地时,在他眼里,她的存在本身,竟成了他无法承受的负担?成了他证明自己“废物”的佐证?
“所以……你是打算用那笔钱,离开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江屿看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碎裂的光芒,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剧痛蔓延开来。他张了张嘴,那句“不是”几乎要冲口而出。可是秦雅芝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你这种出身,除了拖累她,还能给她什么?她的病……你以为她还能陪你耗多久?耗到她死在你这个破地方吗?……”
病?江屿猛地一震,一丝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晚晴,她的脸色确实过于苍白,人也比几个月前更瘦削了。他刚想追问,苏晚晴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好。”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死寂的声音说,“江屿,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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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手续办得异常简单。他们一无所有,自然也无财产可分。走出那个狭小、散发着霉味和廉价打印纸味道的街道办事处时,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闷得人喘不过气。
苏晚晴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宣告一段婚姻终结的纸片,指尖冰凉。她没有再看身边的男人一眼,径直走向街边。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停下,司机恭敬地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江屿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车,看着她挺直的、却透着一股死寂般脆弱的背影钻进车里。车门关上,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想冲上去,砸开车门,把她拽出来,告诉她他不要那笔钱,他不走,他刚才说的都是混账话!可是,秦雅芝那句如同诅咒般的“她的病”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像一道冷酷的阴影,迅速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车窗外灰暗的城市急速倒退。苏晚晴靠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浑身脱力。手里那张离婚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生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将那口翻涌的血气压下去。
“小姐?”司机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苏晚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而下一秒,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她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像要被震碎。指缝间,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刺目的猩红瞬间染红了苍白的掌心,也染红了那张崭新的离婚证。
司机惊恐地踩下刹车。
苏晚晴看着掌心和纸片上的血迹,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忽然觉得荒谬至极,又悲凉彻骨。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肺腑,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出。
原来,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拼尽一切换来的自由与相守,终究不过是一场……咳血的笑话。身体深处那隐隐作痛了许久的骨头,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断裂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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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宅的私人医院,顶层的vip病房,安静得能听到点滴落下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鲜花混合的、冰冷而毫无生气的味道。
检查结果像最终的审判,冰冷地落在秦雅芝和苏晚晴面前。
骨癌。晚期。癌细胞已大面积侵蚀脊柱和骨盆,并转移至肺部。
秦雅芝保养得宜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她死死攥着那份报告,指关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向病床上脸色惨白、瘦得脱了形的女儿,那双锐利了一辈子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痛楚。
苏晚晴却异常平静。她甚至没有看那份报告,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窗外是苏家花园精心打理的四季常青,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与她身体里急速蔓延的腐朽形成残酷的对比。她想起筒子楼窗外那根巨大冰冷的烟囱,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天依偎在一起的体温,想起那碗热气腾腾、分食的拉面……那些贫瘠却滚烫的瞬间,此刻都化作了穿心蚀骨的毒药。
原来,秦雅芝那句“耗到她死在你这个破地方吗”,并非空穴来风。
剧烈的疼痛开始如影随形。癌细胞啃噬着她的骨头,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日夜不停地穿刺、研磨。止痛药从口服到针剂,剂量越来越大,效果却越来越短。化疗更是如同酷刑。强烈的恶心呕吐让她无法进食,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原本就瘦弱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皮肤变得蜡黄松弛,眼窝深陷,曾经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
镜子成了她最恐惧的东西。镜子里那个形销骨立、头发稀疏、眼神空洞的女人,陌生得让她心惊。她不再是苏家骄傲的公主,也不是江屿画笔下那个带着倔强生机的少女。她只是一具被病痛和药物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躯壳。
秦雅芝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强势,像一个最普通的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她亲自给苏晚晴擦洗身体,小心翼翼地按摩她因疼痛而痉挛的肢体,笨拙地哄她喝下一点点营养汤。看着女儿在剧痛中蜷缩、呻吟,甚至失控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秦雅芝背过身去,肩膀无声地耸动。那昂贵的定制套装,也掩盖不住她一夜之间佝偻下去的背脊和骤然增多的白发。
“妈……”一次剧烈的疼痛间歇,苏晚晴看着母亲疲惫不堪的侧脸,声音虚弱得像游丝,“对不起……”
秦雅芝猛地转身,紧紧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傻孩子……是妈对不起你……是妈错了……妈不该逼你……不该……”后面的话,被哽咽淹没。迟来的忏悔,在死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治疗的副作用和癌细胞的肆虐,最终侵蚀到了右腿。持续的剧痛、反复的感染和高烧之后,医生给出了冰冷的结论:为了阻止感染进一步扩散,危及生命,必须尽快进行高位截肢手术。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苏晚晴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只裹着纱布、却依旧能感受到内部疯狂灼痛和腐朽感的右腿,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泪流满面的母亲,异常平静地说:“好。切了吧。”
手术前夜,疼痛依旧猛烈。苏晚晴躺在病床上,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她忽然很想看看那幅《隙》。那幅被她从苏家带出来,又在她离开筒子楼时,唯一没有带走的东西。
秦雅芝很快派人去取来了。当那幅小小的水彩被重新挂在她病床对面的墙上时,苏晚晴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画中那朵从废墟缝隙里挣扎而出的、带着焦痕的白花上。它依旧那么疼,那么倔强。只是现在再看,她似乎读懂了江屿当年未曾说出口的东西——那不仅是生命的挣扎,更是对命运无声的、绝望的控诉与嘲讽。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尖隔着冰冷的空气,轻轻拂过画中那脆弱的花瓣。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稀疏的发丝里。原来,她和他,都不过是那废墟缝隙里的花。一个被世俗的尘埃掩埋,一个被命运的镰刀收割。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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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苏城最高规格的艺术中心,今夜星光璀璨,衣香鬓影。一场备受瞩目的当代艺术拍卖会正在这里举行。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金钱躁动的气息。水晶吊灯的光芒刺目,映照着满场精心修饰的面孔和觥筹交错间的虚伪寒暄。
拍卖会已近尾声,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聚光灯打在拍卖台上,主持人用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宣布:“接下来,是今晚的压轴拍品!新锐艺术家江屿先生的巅峰巨作——《蚀骨》!”
巨大的幕布缓缓落下。一幅尺寸惊人的油画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刹那间,整个拍卖大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的交谈声、笑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聚焦在那幅画上。
画面采用了极其压抑的深灰与墨绿作为主基调,如同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潭。占据画面中央的,是一个侧影。一个女人。
她坐在一张冰冷坚硬的金属椅子上(那形状隐约像轮椅的椅背),身体瘦弱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轮廓,裹在一件宽大的、毫无生气的灰色袍子里。稀疏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露出青色的血管。她的头微微低垂,脖颈的线条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她的侧脸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光泽的蜡黄,嘴唇干裂苍白,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承受着巨大痛苦的隐忍。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姿态。她的左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右手则紧紧攥着自己右腿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那里,灰色的袍子下,空空荡荡。画者用极其写实又带着象征意味的笔触,描绘了那截缺失的肢体所带来的巨大空洞感。袍子垂落的褶皱,如同绝望的挽歌。
背景是模糊的、扭曲的病房景象,冰冷的医疗器械若隐若现,更增添了几分死亡的压抑。整幅画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病痛、腐朽和濒死的气息,却又在那种极致的痛苦和残缺中,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神性的平静和……毁灭后的重生感?一种被彻底掏空、彻底蚀骨后,反而获得解脱般的空洞的宁静。
画名——《蚀骨》。署名:江屿。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疯狂的竞价!数字一路飙升,最终以一个令人咋舌的天价成交!满场哗然,掌声雷动,无数道目光投向坐在前排贵宾席上的年轻男人。
江屿站了起来。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面容依旧英俊,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厚重的沧桑和一种深沉的疲惫,眼神比三年前更加锐利,却也更加幽深难测,像不见底的寒潭。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成了全场的焦点。
主持人激动地将话筒递到他面前:“江屿先生,恭喜!《蚀骨》拍出如此高价,震撼全场!能请您分享一下这幅如此……具有冲击力的作品的创作灵感吗?画中的主角,又是谁?她所承受的痛苦,是否映射了您艺术生涯中的某种……涅槃?”
无数镜头对准了他。闪光灯亮成一片。
江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艺术鉴赏面具的脸,最后,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喧嚣的人群,投向拍卖厅后方某个昏暗的角落。那里,静静地停着一架轮椅,轮椅上的人影被阴影笼罩,看不真切。
他收回目光,对着话筒,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
“灵感?”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自嘲,“不过是将心上早已腐烂的肉,亲手剜掉的过程罢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寂静的空气,让所有喧嚣瞬间冻结。
“只有彻底剜干净,才能……”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昏暗的角落,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才能奢望一点点的……苟活。”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所有人被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痛楚和决绝所震慑。剜去心上腐肉?这形容太过血腥,太过直白,与他如今功成名就的光环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反差。
拍卖会在一片复杂难言的气氛中结束。人群开始退场,议论声嗡嗡作响。
江屿几乎是立刻拨开簇拥上来试图采访或攀谈的人群,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拍卖厅后方那个昏暗的角落冲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悔恨、煎熬、疯狂的寻找和最终绝望的确认……那个侧影,那蚀骨的痛苦,他怎么可能认错?!
轮椅静静地停在阴影里,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得体、神情肃穆的护工。轮椅上的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长裙,裙摆垂落,巧妙地遮掩了下半身。她的身形依旧瘦削得惊人,露出的手腕骨节嶙峋,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稀疏柔软的头发刚刚长到耳际,戴着一顶同样深灰色的贝雷帽。脸上化了淡妆,试图掩盖病容,却依旧遮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冰雪般的沉寂。
是苏晚晴。却又不再是苏晚晴。
江屿的脚步在距离轮椅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窒息。他贪婪地、近乎绝望地看着那张刻骨铭心的脸,看着她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平静无波、如同古井般沉寂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看透一切的荒凉。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平静,比任何愤怒和怨恨都更让他恐惧。恐惧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
“晚……晚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冰冷的手指,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被她轻轻避开。
苏晚晴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像是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展品。她的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江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冰面,带着久病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好久不见。”
“跟我回家……”江屿像是没听到她那疏离的称呼,所有的理智和骄傲在看到她真人的这一刻彻底崩塌。他猛地俯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双手用力攥住了轮椅冰冷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赤红的眼底翻滚着浓烈的痛苦和哀求,声音破碎不堪,“晚晴……跟我回家!我知道错了……我……”
“家?”苏晚晴轻轻地打断了他,那个字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盖着厚厚羊毛毯的下半身。
然后,在江屿近乎崩溃的注视下,她抬起那只枯瘦得只剩骨头和一层薄皮的手,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平静,掀开了腿上的毯子一角。
灯光下,那条曾经修长匀称的右腿,从大腿中部开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灰色长裙下,一段被精心包裹、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空荡荡的裤管。截肢的断面被柔软的织物覆盖,却依旧透着一股触目惊心的残缺感。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江屿。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投入一颗小石子,却激不起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她的唇角,再次勾起那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江屿的心上:
“江先生,”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凌坠地,“我的‘腐肉’,早就剜干净了。”
剜干净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江屿的胸膛,然后残忍地搅动。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脸色惨白如纸,攥着轮椅扶手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他吞没,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她那句冰冷的话在反复回荡——剜干净了……剜干净了……
原来,他当年仓皇逃离时,剜掉的不是心上的腐肉,而是她活生生的骨与血!而他今日所谓的“蚀骨”之痛,所谓的“剜肉重生”,在她这具真正被病魔蚀骨、被手术刀剜去了肢体的残躯面前,显得何其可笑!何其虚伪!
苏晚晴不再看他。她平静地拉好腿上的毯子,将那片触目惊心的残缺重新掩藏起来。她微微侧头,对旁边的护工轻声说:“李姐,走吧。”
护工李姐立刻上前,握住了轮椅的推手。她看了一眼僵在原地、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江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职业的冷静。她推动轮椅,平稳地绕过那个如同雕塑般凝固的男人。
轮椅的轮子碾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咕噜”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停车场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残忍。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江屿已经血肉模糊的心脏上来回拉扯。
苏晚晴端坐在轮椅上,背脊挺得很直,深灰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江屿眼睁睁看着那架轮椅,载着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和最深重的罪孽,一点点远离。他的身体还保持着那个俯身攥着扶手的姿势,僵硬得如同石化。他想追上去,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他想嘶吼,喉咙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灭顶的剧痛。
剜干净了……
是啊,她早已被命运和他亲手推进的深渊,剜得干干净净。连同对他的爱,对他的恨,连同所有鲜活的、属于苏晚晴的感知……一同剜掉了,埋葬在了那场撕心裂肺的离婚夜,埋葬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埋葬在了这三年的蚀骨病痛里。
而他呢?
他所谓的“心上腐肉”,不过是迟来的、自私的悔恨和无用的痛苦。他用她的形象,她的痛苦,她的残缺,画出了价值连城的《蚀骨》,赢得了满堂喝彩和世俗的成功。可这幅画,这幅沾满了她血泪的画,不仅没能洗刷他的罪孽,反而成了钉死他灵魂的最后一根耻辱柱!
他亲手剜掉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腐肉。他剜掉的,是他自己曾拥有过的、最纯粹的光。如今,那光熄灭了,只留他一人,永远地、彻底地沉沦在蚀骨的黑暗里,万劫不复。
轮椅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停车场出口刺眼的白光中。
江屿终于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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