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刃上雪与掌中砂(云辞冰冷风雪)已完结,医心:刃上雪与掌中砂已完结
大胤朝悬壶谷神医云辞,以一手“鬼手金针”名动天下。她于边陲风雪中救回一个浑身浴血的陌生男子,那人气息如寒刃,只留下一支灼目红梅便隐入黑暗。一年后密影司指挥使虞烬亲自到悬壶谷索药,眸底寒气彻骨。“云神医,朝廷要你手里的‘枯荣草’。”他步步紧逼,直至她无路可退:“要么献药,要么入我密影司为奴。”再遇时,他已满身狼藉跌在她隐居的药庐前。她看着致命箭镞直指虞烬心口,还是用那只染满旧伤的右手挡在他身前:“你欠我一次命。”
刺骨的寒气裹挟着大片的雪花,一股脑地撞开了边陲小客栈摇摇欲坠的柴门,狠狠灌了进来。靠门最近的那盏油灯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噗”地一声,熄灭了。本就昏暗拥挤的厅堂里,霎时又暗沉了几分,酒气、羊膻味和汗味儿混合着透出的热腾腾气息,被这猛烈的雪风冲得七零八落。
角落最僻静的一张粗木桌旁,云辞搁下了手中那把细小的银杵。她刚刚在捣碎几味气味奇特的草根。那声音细微却精准,几乎融入鼎沸的人声中消失不见,直到这时停止,才让旁边偷瞄了她大半天的几个粗豪汉子留意到这片沉默。昏黄的光勉强勾勒着她瘦削的背影,一袭旧却洗得泛白的月白衣衫罩在身上,仿佛屋角积了层薄灰的雪。浓密如墨的头发只用一根式样再简单不过的木簪松松挽住,有几缕发丝不经意垂落在颈侧。
一个汉子被同桌人推搡着,端着碗劣酒,带着满身浓重的酒气晃悠过来,大着舌头,涎着脸笑:“小娘子,一个人多冷清,哥哥请你喝……”
云辞抬起了头。她的目光像初冬晨起,山间最深的泉水,清澈却深不见底,冰冷得毫无波澜,轻轻落在那汉子脸上。那眼神没有什么刻意的锋利,只是干净得过份,也淡漠得过份,仿佛在看一块路边最寻常不过的石头,或者那桌面上蜿蜒的木纹。汉子心头陡然一寒,喉头滚动,未尽的话语咽了回去,端酒的手讪讪收了回去,竟莫名有些畏惧,悻悻地退开了。
喧嚣声在这一刻诡异地低了八度,角落里的这一抹异样惊动了更多人。云辞仿佛并未察觉这点点变化,又低下了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她专注地用一块微湿的素布擦拭着指尖沾染的药末碎屑,一下又一下,直到每一根手指都恢复那种近乎玉质的洁净与稳定。
外面风雪的咆哮声越来越狂烈。
“砰!”
柴门再次被狂风蛮横地撞开,这一次,门板歪歪扭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随之扑进来的,是一股浓烈得几乎化成实质的血腥气!
一个高大的黑影裹着一团冰冷的雪雾,踉跄着跌了进来,沉重地砸在冰冷凹凸的地面上。厅堂里最后的喧嚣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彻底掐断。所有人惊疑不定地望过去。
那是个男人。
身上玄黑的劲装已然被什么利器划得破烂不堪,好几处深可见骨的翻卷伤口被寒冷的温度冻得发白,勉强凝固着黑紫色的血痂。血痂边缘,却渗着更刺目的墨绿和暗沉乌色。他像一个刚刚从地狱血池里挣扎爬出的鬼煞。寒气随着他一起涌入,让屋内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
他伏在地上,身体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仿佛牵扯着巨大的痛楚。凌乱沾血的乌发掩盖了面容,只能感觉出那张脸部的轮廓异常冷硬。
“嘶……这……这是惹了什么祸事?”角落里有人倒吸冷气。
“赶紧弄出去!死在这儿多晦气!”店老板声音颤抖,生怕引来更大的麻烦,尖声喊着伙计。
两个壮实的伙计皱着眉,捏着鼻子,满脸嫌恶,正要上前拖拽那个沉重的躯体。
云辞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快,却无声地分开了眼前停滞的空气。那身月白衣衫在浑浊的光影里,像是一抹孤清的月光。她走到那摊刺目的血迹旁边,蹲下身。
厅堂里的视线都黏在了她身上,包括那两个犹豫不前的伙计。没人说话,只有门外的风雪声在嚣张地呼啸。
距离太近,那股血腥味混合着腐烂毒素的特殊气息,如同生了钩刺的蛛网,猛地缠上鼻端。云辞脸上的倦色似乎又深了一分,那双沉静的眸子却陡然亮了起来,凝聚起一种锐利的光芒。
她没有立刻碰触那人,只是微微侧头,凝神细看那伤口边缘凝固血液的色泽和细微粘稠的形态。片刻后,她伸出那只完美得不似人间应有、骨节匀称、白皙稳定的手。那手指在男人身下即将凝固的血泊边缘极其细微地沾了一点墨绿中带着暗沉乌色的血。
在所有人惊愕又嫌恶的注视下,她将这抹污血,缓缓举至鼻端下方一寸处。
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她的舌尖微微探出,将那一点点血污卷了过去!动作利落得不带半分犹豫,仿佛在品尝一道药膳。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在味蕾上爆开——铁锈般的腥气是底色,霸道阴冷的“腐心草”的苦涩缠绕其上,又带着碧鳞腹蛇毒特有的滑腻粘附感……最下面,还有一丝细微的、几乎被掩盖、却异常尖锐的冰冷金属气息。
“嘶——”
四周一片抽气声,带着毛骨悚然的惧意和看疯子般的惊恐。
“老天爷……她…她尝那秽血?”
“莫不是失心疯了!”
云辞垂下眼睫,舌尖快速收回,那点血在口中稍纵即逝。她那澄澈的眼眸深处,闪过一瞬复杂无比的冰寒,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不是对这血腥本身的厌恶,而是对这血腥背后所代表的精密算计、阴毒心思的寒意。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这墨绿乌血中潜藏的,是腐心草的蚀骨腐肉,混合着碧鳞蛇毒的渗髓侵蚀,再加上那丝冰冷的金属碎屑…此人惹上的仇家,心思之缜密阴狠,手段之不留余地,几近可怖。
与此同时,脚下那如同死去的躯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一只布满薄茧、沾满血污却骨节分明、坚硬冰冷如同裹了铁的手,如同从地狱探出的鬼爪,闪电般死死攥住了云辞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那力道狠戾得像是铁钳,云辞纤细的手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捏碎。剧烈的痛楚瞬间沿着臂骨攀爬上来,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发出的细微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玄衣男人抬起了头。
那张脸从凌乱滴血的发丝下抬起,纵然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因失血和寒冷而泛着灰紫,却依旧掩不住轮廓刀削斧凿般的冷硬与锐利。那双眼睛睁开,像两点骤然点燃的、淬了万年冰渣的寒星。眸子里没有丝毫濒死的虚弱,只有一种全然被本能和巨大危机感驱使的、野兽般的凶戾,目光死死钉在云辞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深不见底的怀疑和一种随时要择人而噬的冰冷杀意。
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紧握着一把短匕。冰冷的锋刃,紧贴着她纤细的颈侧动脉。只需要一丝颤动,就能轻易割开那层脆弱的皮肤。
所有旁观者都屏住了呼吸,恐惧让他们本能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冰寒的死意在厅堂中流淌。
云辞手腕上尖锐的痛楚似乎没有让她那双清澈的眼中泛起一丝涟漪。她没有呼救,没有挣扎,只是蹙着眉,忍受着颈边冰冷的刀刃贴肤的惊悚触感。
在男人混杂着杀意和濒死痛楚的凶狠注视下,她开口了。声音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嘶吼,如同幽谷里落下的冰珠,砸在凝固的死寂中。
“腐心草,碧鳞腹蛇毒。”她的目光冷静地扫过他胸前一道皮肉翻卷、正隐隐渗出墨绿乌色的伤口,“再加上冷刃的碎片……渗入心脉,损及命门阳关。还有,你肩胛后的暗器,浸过药性相冲的‘醉仙蜜’,正在压制你最后凝聚的护体罡气。”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那玄衣男人绷紧的神经上。
那双淬了冰的眸子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难以置信的愕然短暂冲散了瞳孔深处的戾气。他肋下的剧痛在疯狂叫嚣,右肩后那股被强行压下的、麻痹又带着奇异灼烧感的力道,是他最后生机的枷锁,他从未对人言说。
这女人……怎么知道的?
捏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微微松了一瞬。贴在她颈侧的刀刃,却依旧没有丝毫远离的意思。
“放手。”云辞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能拔除它。再迟一炷香,毒入气府,醉仙蜜侵透督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拖得够久了。”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着他审视中多了惊疑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那眼神深处并非救人危难的医者仁心之光,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棘手却尚有价值的……器物。
是杀?还是赌一把?
玄衣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颈侧的肌肉因为剧烈的天人交战而绷紧。握着刀刃的手,指节捏得泛出青白。
时间在死寂中沉重地流淌,每一息都像拖了千斤重物。
几片细小的雪花被风卷着,从破损的门缝钻了进来,打着旋儿,撞在那森冷的刀刃上,瞬间融化成一粒几不可见的水痕。
就在那水痕即将消失的一刹那——
那只沾满血污、骨节突出的大手,突然彻底松开了她的手腕。
“好。”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短促而沉重,带着一种赌上一切的无望决然。
紧贴着她脖颈的匕首锋刃,也倏地撤开半寸。那冰冷的压力骤然消失,只留下一丝细微如蚁爬的错觉。
云辞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她没有去看自己手腕上那圈明显的乌青瘀痕,仿佛那痛楚从不属于自己,只利落地从怀中贴身拿出一个素净的旧布卷,在粗糙的木桌上迅速铺开。
一卷闪着幽光的金针排布其上。
她的手按在了男子染血的劲装上衣襟边缘。手指稳定地用力一撕——
“嗤啦!”
脆弱的布料如同朽纸般碎裂,露出下方肌肉线条绷紧的胸膛,那里盘踞着一道最狰狞的伤口,皮肉被腐蚀得翻卷发绿,泛着乌光的血正缓缓渗出。同时暴露出来的,还有肋骨下方另一处被利器刺透后形成的深邃破口,以及斜穿进肩胛深处、只露出一小点漆黑金属尾部的暗器柄端。
她看也不看男人脸上再次凝固的冰冷戒备和屈辱感,取针、认穴、刺入。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半分迟疑,快到只留下几道模糊不清的玉色残影。十几根细长的金针,或如松针直刺,或如柳枝轻颤,精准地没入他几处要穴。
针尖落下的一瞬,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随着针身的微颤,注入了他早已冰寒刺骨的经脉之中。像在濒临冻毙者的骨髓里,点起了一粒微弱的火种。
一股强行被压抑许久、如同活物般在他经脉里扭动的阴寒剧痛,猛然被截断了几道关键的路径!那股灼烧着他的、试图熄灭他最后生机的麻痹感,也如同退潮般骤然减轻。
男人浑身剧烈一震,那双冷硬的寒星眼眸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震撼的波动。他死死地盯着眼前垂眸施针的女人,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清冷的侧脸在昏黄光线下紧绷着,仿佛承载着某种巨大的消耗,唯有那落针的手,稳如磐石。
这女人……不只是嘴上说说。这手针术,竟恐怖如斯!
他喉中一直死死压抑着的一口淤血,随着那股被强行截断的剧毒之力被阻隔开一个微小间隙的瞬间,“哇”地一声喷了出来!
浓稠发黑的血液溅落在冰冷的地面,立刻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四周躲避不及的人群再次发出惊呼和更深的嫌恶声。喷出这口淤血后,他原本灰败如死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连急促的呼吸也奇异地缓和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根绷在生死一线的弦,似乎被这奇特的针法,轻轻拨回了几分生的可能。
云辞的指尖捻动其中一枚深深刺入的细针尾部几圈,缓缓收回。她抬手,轻轻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意。动作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逼仄低矮的耳房充斥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汗水和劣质药膏混合的复杂气味。窗棂纸破了个洞,凛冽的寒风便寻着这个罅隙不断钻进来,发出细微但持续的呜呜哨声。
一盏残破油灯的火苗被寒风摇曳得摇摆不定,在墙壁上投下两个明暗不定、摇曳模糊的人影。一个卧在铺着薄薄干草的简易木榻上,一个侧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
虞烬倚靠在半旧不新的斑驳墙壁旁,身上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裹上了干净的布条,那些狰狞的墨绿色已经淡去不少。他闭着眼,呼吸沉缓了不少,但那紧蹙的眉心和微抿的唇角,依旧泄露出此刻经历的非人痛楚。
针,还在体内。
云辞坐在离榻几步远的一张吱呀作响的矮凳上,正用小石碾细致地碾磨几种刚处理好的草药。青碧的药汁从碾槽边沿渗出,缓慢滴落进下方一个洗净的白瓷碗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声响。她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布裹,里面除了一排寒光烁烁的金针,还摊放着几味气味殊异的草叶根茎。
耳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碾磨的沙沙声,风钻过破窗的呜咽声,和那间或滴落的药汁声。
“金针不能久留。”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片过于安静的平衡。虞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在昏昧的油灯下显得有些幽深,定定地看着云辞专注于药碾的侧影。声音里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和一种习惯性掌控的强硬。
云辞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石碾依旧缓慢而稳定地在药槽内转动。良久,就在药汁将滴未滴的那一瞬间,她才淡淡开口,声音如同窗缝里渗进来的寒气一样清冷无波:
“留到明日卯时。取早了,毒必反噬,损你丹田真劲。”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某个核心。虞烬的唇线绷得更紧了一些,那深潭似的眼瞳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沉凝。损耗丹田真劲?这与废他武功何异?他盯着云辞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轮廓,不再言语。但那无形的威压和审视,却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时间在沉默的对抗中一点点推移。油灯的光芒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突然,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中,夹杂进一些极其细微却绝对不同于风声的异响。
是靴子踩在厚厚积雪上的嘎吱声!不止一双!
由远及近,轻捷、迅速,交替落下。带着一种精准有序的压迫感,正在向着客栈这个方向快速合围!
这声音极其低微,几乎淹没在风雪的狂啸里。但云辞碾药的手却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仅千分之一的错乱后立刻恢复如常。
榻上闭目的虞烬,几乎是同一瞬间猛地睁开了双眼!那一刹那的精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破耳房的昏暗,直射向声音传来的那扇破窗方向!他垂放在身侧的手指猛地屈起,抓握了一下虚空,仿佛要去握住一柄无形的刀,牵动了几处伤口,肌肉骤然绷紧如铁。
耳房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两人谁也没有转头看向那扇破窗,但精神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扯紧,死死地系在那由远及近的积雪嘎吱声上。
来了。
云辞依旧低头碾药。虞烬眼中的利光只闪烁了一刹,便迅速地重新阖上。但两人身上的气息都变了,一种冰冷的警觉如同薄霜般无声覆盖,盖过了一切伤痛的呻吟。
那嘎吱声在暴风雪的遮掩下,最终停在了小客栈外面的某个暗角。没有破门而入的喧嚣,没有呼喝的搜索。
死寂。一种风雨欲来的、更加深沉的死寂沉沉地压了下来,连窗外的风似乎都诡异地小了片刻。然而,这死寂深处,却隐隐传来极其低微压抑的、衣料摩擦声,还有金属机簧被悄然拨动的轻微“咔哒”声响,如同毒蛇在草间昂首吐信的嘶鸣。
时间被拉扯得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数息,也可能是刻把钟。风雪的呼号重新占据听觉的主导。
那若有若无的机簧声和压迫感,如同潮水般缓慢而无声地退去了。踩着积雪的嘎吱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节奏更快、更坚决,迅速地远离。
危险的气息随之消散于风雪,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耳房里的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那并非幻觉。
虞烬依旧闭着眼,只有搭在身侧的手指轻微地、无意识般地摩挲了一下身下粗糙的干草。
云辞碾磨的动作重新变得均匀流畅。她拿起那碗刚刚接满的青碧药汁,走到榻边,一股混合着奇特苦涩和清冽的气息瞬间取代了鼻端残余的紧张。
她将药碗递过去。虞烬没有立刻接。
昏黄的灯影下,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如此清晰而近距离地,落在她的手上。
月光一样的皮肤上,赫然是一圈深重的淤痕,边缘甚至泛着淡淡的紫黑色——是他当初濒死挣扎时,不顾一切留下的指印。狰狞,可怖。
他沉默了几息,才缓缓伸手接过药碗。视线抬起,撞进云辞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她的眼睛依旧很亮,只是里面的情绪如同冻在深潭底部的石子,难以看清。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仰头,将那碗散发着浓郁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咽下了那灼喉的液体。
他将空碗递还,声音比药汁更苦涩,带着一种压抑后的嘶哑:
“多谢。”
云辞接过空碗,指尖触碰到碗壁残留的余温。她没看那淤青的手腕,只是低垂着眉眼,淡声道:
“此药烈。一个时辰后若寒战高热不退,唤我。”说罢,便转身收拾起散落的药草和针囊,将那点瘀痕彻底藏于宽袖之下。
小小的耳房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窗外风雪永不停歇的呜咽,还有两人各自沉重的呼吸声交错着,缠绕着。
黎明前最为深浓的黑暗被风雪吹得摇摇欲坠。云辞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凳子上,不知是阖眼假寐还是真睡着了。她的双手交叉搁在膝上,袖口遮住了那圈淤痕,坐姿依旧透着一股疏离的沉静。
床榻上,虞烬的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高烧已经开始了。滚烫的热度与体内被封锁的剧毒激烈地对抗,如同冰炭同炉。身体时而冷得刺骨,时而烫得灼人,汗水一层又一层地浸透刚换上的中衣。
就在那热毒即将冲垮意志堤坝、整个人烧得意识昏沉即将抽搐的前一刹——
一缕极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奇异气息飘过鼻端,带着一丝凉意,瞬间压下了那股焚心蚀骨的灼热。
虞烬几乎凝固的思维瞬间清醒!他猛地侧过头——
云辞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榻边。她的指尖捻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那粉末刚刚被她用微不可见的力道,弹入他微微张开的唇边。
这近乎无影无形的手段,让他心头猛地一缩!能如此精准地掌控他的病情发作瞬间,悄无声息地施药,若她有杀心……简直防不胜防!
一股混杂着被看透的震惊和本能警惕的寒意瞬间压下高热的昏沉,虞烬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锋,直刺云辞平静无波的脸孔。
云辞却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爆出的利光,转身在桌边那只白瓷碗里又添了些水,放回他面前,目光清冷如同窗上的寒霜:
“热水备好了。今日的药在此。取针还需再等一个时辰。”
交代完,她没有再看虞烬一眼,径直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他滚烫气息和复杂戒备的狭小耳房。
嘎吱作响的房门在她身后合拢。
虞烬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扉许久,仿佛要看穿门板。高热带来的混乱暂时褪去,但他的心却沉得如同坠入冰冷的深井。目光转向桌角那碗盛放药膏的白瓷碗,指腹下意识地摩挲过碗壁光滑冰凉的弧线,指尖竟微微蜷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日影艰难地在漫天风雪里钻出一线稀薄的光,费力地洒落在客栈后院肮脏泥泞的雪地上。
后院角落一间低矮的马厩背风处,柳叶缩着小小的肩膀,正费力地踮着脚尖,拼命将一把干硬的草料举高,试图递向食槽后面那匹高瘦倔强的老马。她小小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喊着:“大马!你吃一点!乖!吃了才有力气……”
老马喷着不耐烦的白气,高傲地别开头,湿漉漉的鼻子甩动着,溅了柳叶一脸冰凉的雪沫子。小丫头委屈得扁了扁嘴。
一只微凉却稳定的手按在了柳叶小小的肩头,无声地接过了她手里那把没用的干草。
柳叶回头,惊喜地叫了出来:“师姐!”
云辞对她安抚地点点头,随即转向那焦躁喷鼻的老马。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抖,一粒细小乌黑的药丸从指尖弹出,精准地投入那老马大张的嘴巴深处。方才还爱搭不理、狂躁甩头的老马,动作突然凝滞了一下,然后巨大的头颅温顺地低垂下来,主动凑近了云辞手里的草料,慢悠悠地咀嚼起来。
“呀!师姐你太厉害了!”柳叶的小脸瞬间由阴转晴,带着不可思议的崇拜,伸手亲昵地去抓云辞的衣角,小手却在半途顿住。她眼尖地看到了云辞袖口滑落露出的那圈狰狞的瘀青,立刻惊呼起来:“师姐!你手怎么了?!痛不痛?!”
柳叶小小的惊叫声像一片脆弱的叶子,刚落进院子就被肆虐的寒风卷走撕碎。院子另一头,一个沉默如岩石般的身影正安静地立在风雪中。
虞烬身上的血迹污迹已经清理干净,换上了一身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半旧靛蓝色棉布袄子,虽粗糙,却意外地遮住了几分那曾经迫人的锋芒,反而添了几分落拓之气。只是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无法融入这片平庸环境的孤兀,仿佛一柄收入粗陋皮鞘的古剑。他已经不再发烫,脸色却依旧苍白得像一张无瑕的雪宣,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昔,穿透纷扬的雪幕,沉沉地落在了云辞伸出来安抚柳叶的手腕上。那圈淤痕在周遭雪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他的眼神在那处顿了一瞬,随后便移开,目光扫过那匹温顺进食的老马。
云辞不动声色地将被柳叶攥住的袖口拉了拉,遮住了那圈乌青。她的目光平静地转向院中的虞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风中传来:
“你的马,好了。”
虞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昨夜的施针,方才的喂马,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没有道谢,也没有提及手腕的瘀伤,只是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疏冷。
然后他迈步,踏着冻硬的积雪,咯吱作响地向着敞开的院门走去。脚步并不快,甚至有些滞重,伤口显然并未痊愈。但他背影笔直,每一步落下,都在泥泞的雪地上留下一个深坑,转眼又被狂风卷来的雪沫迅速填平。
柳叶望着那冰冷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呼啸的门外,有些怯怯地攥紧了云辞的衣角,小声咕哝:“他好吓人……师姐,他是坏人吗?”
云辞没有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一处皱褶。目光掠过门口那株瑟缩在风雪中的老梅树,树皮皲裂枯槁,枝桠却在风雪中倔强地虬结扭曲着。
忽然,那个本已消失在风雪中的高大身影竟去而复返!
寒风卷着大片的雪沫在他身后翻涌,像一道浑浊的屏障。
虞烬径直走到那株瑟瑟发抖的老梅树下。他没有言语,动作带着旧伤未愈的一丝凝滞,但他倏然探手,手臂伸得笔直。“喀嚓”——他指间运力一折,一条最遒劲又带着盎然生气的梅枝硬生生被他从中折断,那上面攒着好几朵刚刚绽开、红得如滴血一般的骨朵!
这一下太过突然,也太过暴力。那清脆的断裂声被风雪声压住,但柳叶的小嘴却张成了圆形。
他握着那支断裂的梅枝,转身,一步步走回几步开外的云辞面前。风雪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发丝拂过他苍白的面颊,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寒眼眸。
云辞静静地望着他走近,望着他手中那支新折下来的、滴血似的寒梅。梅枝断口粗糙尖锐,带着冰冷的生命力。
他将这支梅枝递出。他的目光沉凝,紧紧地锁住云辞清冷的眼瞳深处,那眼神里蕴含的东西太过复杂,探究?衡量?亦或是一点微乎其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唯独没有感激。
“收好。”
两个字,沉甸甸地落下,砸在风雪呼啸的背景上。
云辞的眸光在那朵被强行折来、在刺骨寒风中颤抖的红梅上凝了片刻,她看到一滴凝结的冰珠在花瓣边缘摇摇欲坠。她没有去看虞烬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缓缓抬起手。
她的手指依旧白皙稳定,微微的凉意触碰到了梅枝冰冷的木质部分,和他温热指腹的边缘。没有一丝停顿,极其自然地收了过来,拈在指间。
没有谢字,亦无它言。那只捏着梅枝的素手垂落,将那片刺目的红,轻轻握在了掌心。
马蹄敲打官道的沉闷声响终于在悬壶谷凝滞的山风里停下。
柳叶放下捣了一半的草药,探着头从半开的院门望出去,小脸霎时失了血色。
“师、师姐!”她踉跄后退,声音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黑衣服…是那个、那个吓人的……”
院门被彻底推开,不疾不徐。
当先一人,缓步踏入。
玄色飞鱼服上的金线云纹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压金线的材质随着步伐隐隐流动。腰间悬的绣春刀并未出鞘,但那乌沉沉的刀鞘本身,便已吸尽了小院所有暖意。他的面容依旧是刀削般的冷峻,深邃眉骨下,那双眼睛里的幽潭却比一年前更寒冷、更深邃、更重。山野的风霜似乎未曾给他留下任何柔和的痕迹,只在眉宇间刻下了几道更显凌厉的深痕。
他身后,跟着数名身着同样服色、佩制式长刀的密影卫。每一个身影都像被淬炼过的刀锋,沉默得没有一丝多余气息,唯有腰间悬着的令牌在行动间偶尔反射出刺眼的冷光。为首的是个面容刚毅、行动间气息沉凝得如同磐石的精悍汉子——陆锋。冰冷的视线扫过院中的草药架子、碾槽和晾晒的箩筐,如同审视一个简陋的牢笼。
柳叶死死攥着云辞洗得发白的袖口,小小的身体抖得快要站不住。
云辞放下了手里装药的竹筛。她并未立刻看向门口那一片迫人的玄色,只是先抬手,稳稳地按在柳叶颤抖得厉害的手背上。掌心微凉的力量仿佛无声的安抚,带着柳叶无法理解的平静。随后,她才缓缓抬眼。
目光越过院中零落的药草架子,落在那为首之人脸上。如同落雪无声坠入深潭,激不起一丝应有的波澜,也无从探知深潭底部的暗涌。
虞烬的目光直直地攫住了她。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更带着密影司首座权柄在手、不容抗拒的压迫。他看着她脸上几乎无增减的倦色,清瘦的身形裹在更显宽大的旧衣里,最后,视线不露痕迹地掠过她发间那根毫不起眼、却仿佛被摩挲得异常温润的素木簪——那簪头微微凸起的纹理,细看之下,分明是一截经过雕琢的梅枝断口形状。那根梅枝。
深潭似的眸底飞快掠过一丝极其尖锐的东西,但瞬间沉没,只剩一片冰封的平静。
他启唇,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石板上,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寂静的小院:
“云神医。”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没有任何旧识的意味,唯有公事公办的疏冷。
身后的陆锋跨前半步,替自家大人说出了冷硬的来意,语气平板如同宣读刑部判词:
“云神医,朝廷急令,征召悬壶谷珍藏灵药——枯荣草。限期三日献出。若……不从命谕。”陆锋的目光扫过云辞清冷淡漠的脸,顿了一下,继续吐出冰冷的结果,“则全谷人等,视为违抗皇命,一概充入密影司外衙药堂——为奴役!”
一字一句,如同无形的重锤敲打在空气里,也砸在柳叶心头。她小脸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圆睁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无助的泪水。云辞的目光终于从虞烬脸上移开,落在陆锋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截枯木,一块石头。
“枯荣草,”她开口,声音清凌如碎玉,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已于去年季冬,耗尽了最后一线生机。根枯叶败,已无药性。”她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一处细微的褶皱。那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虞烬鹰隼般的锐目。
“云辞。”一直沉默的虞烬终于再次出声,这一次,他向前走了两步。他身姿高大挺拔,逼近的姿态如同一座沉重的铁山缓缓压下,阴影轻易笼罩了身形纤瘦的云辞。属于密影司指挥使、那沉淀在血腥权势之上的威压再无任何收敛,沉沉地向她覆压过来。
冰冷、窒息、不容置疑。
柳叶被他身上骤然爆发的煞气吓得猛地一缩,几乎要窒息。
他逼近,眼神冷冽得没有任何温度,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穿透她所有平静假象的质问:“本座面前,休要妄言。耗尽?抑或……是你不愿献出?”
他距离她已不足三步。她甚至能看清他深色衣领边缘细密的针脚,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檀香气味的、若有若无的、更接近于铁与血被擦拭后的冰冷气息。
空气绷紧如弦。
就在虞烬那迫人的冰冷气息几乎要触碰到云辞衣襟的前一瞬——
云辞那只一直掩在宽大袖筒里的、曾被捏出深重淤痕的右手,倏然伸出!
指尖寒芒一闪!并非进攻,亦非护卫。
只见她指如疾风,左手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玉色残影,利落的拔下头上的梅花簪,猛然发力,冰凉簪身径直没入手心。
“唔!”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从她喉间逸出。刹那间,她那本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血色如同退潮般彻底消失!如同上好的薄胎瓷被瞬间吸走了所有生气。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一根骤然绷到极致却依旧不肯折断的细竹。
温热血线顺着簪身流淌,温热的血点如同纷扬的红梅,有几滴甚至直接溅落在虞烬玄色的袖口和下摆上,瞬间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如同在白宣上点下的朱砂。
柳叶惊恐的哭声骤然撕破死寂:“师姐——!”
变故突生!
陆锋瞳孔骤然紧缩,右手几乎是本能地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他身后的几名密影卫也瞬间气息绷紧,手按兵刃。
小院彻底死寂。山风也像是被这骤然的变故惊吓住,停止了呜咽。只有柳叶撕心裂肺的抽泣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徒劳地回荡。
虞烬全身的肌肉几不可察地一僵。那道沉冷如渊的视线,死死钉在云辞骤然失血、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惨白面容上。她微微低垂着颈子,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左手一直保持着刺下的动作,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那姿态,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方才做了什么?!自我断脉?!废了用来救人的手?!
一股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惊怒、错愕乃至一丝极细微慌乱的巨大浪潮,毫无征兆地狠狠冲撞着他冰封的心防,在他那素来如同最精密机栝般运转的脑海里激起一片短暂的混乱!
不是为了对抗,不是祈求怜悯……只是用这般惨烈到近乎自绝的方式,证明枯荣草的凋亡?暗红的血迹在他玄色的衣料上缓慢洇开,如同某种诡异的烙印。袖口下,他的指节捏得泛白,指节处传来清晰的痛感。
几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陆锋!”
虞烬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死寂,但那惯常的冷酷之下,竟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制的异样暗哑。
“在!”陆锋立刻应声,手仍紧握着刀柄。
虞烬的目光并未从云辞惨白的脸上移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极其汹涌的情绪,像即将掀起狂澜却又被强行用巨力压下的海面。他不再看地上那刺目的血迹,下颌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铁弓。
“搜!”他命令道,一字千钧,似乎要将那点微不可察的情绪异动彻底碾碎,“谷中所有库房、暗室、药圃,掘地三尺!”
“是!”陆锋应得斩钉截铁,立刻转身厉声下令,“搜!任何角落不得放过!”
密影卫如狼似虎般动作起来。院内院外顿时响起翻箱倒柜、踹门砸锁的粗暴声响。精致的瓷瓶被扫落,晒药的簸箕被掀翻,封存多年的药屉被野蛮抽出,里面的草药稀里哗啦撒了一地,零落成泥。空气中弥漫开浓烈刺鼻、混合了数十种药材的古怪气味。
柳叶的哭声变成了恐惧的呜咽,瑟瑟发抖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家园,焦急地帮云辞止血包扎。
云辞靠着身后冰凉的竹制药架,支撑着自己随时可能软倒的身体。她微微仰起脸,看向那个下完命令、却依旧如同玄铁雕像般钉在原地、目光沉沉锁定在自己脸上的男人。
她的唇色惨白,唯有手上那抹血色刺目惊心。她看着他,那澄澈的眼底,既无仇恨,亦无哀伤,唯有一片荒芜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穿透了他此刻所有冰冷威压的…怜悯?
像透过一个迷失在血海深渊、忘了归途的灵魂。
“指挥使大人,”她的声音因失血而变得极其微弱,像一丝几乎要断在风中的残息,却字字清晰地送到他耳中,“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她轻轻闭了下眼,仿佛积蓄最后一点开口的力气。再睁眼时,目光越过他凌厉的肩线,投向药架之后,那片此刻正被野蛮挖掘、尘土飞扬的枯黄药圃。
“……草犹如此,何况……人心……”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消弭在喧嚣的破坏声和柳叶压抑的哭声中。
风雪如刀。一场比往年更大的雪覆盖了黛瓦白墙的城郭。冰冷锋利的刀刃切割着天地,也切割着云辞仅剩的一丝牵念。
云辞坐在窗边矮榻上,膝头放着一本摊开的药经,目光却落在窗外纷扬的雪上。
柳叶掀开暖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和零星的雪沫子:“师姐,药熬好了。”
小小的炉子上,紫砂壶嘴正喷着带着药香的白色水汽,模糊了窗纸上印着的、院中簌簌雪落的一株瘦梅。
她比在京都时更清瘦了,那点原本就稀薄的生气,仿佛也被这片温柔的水土磨去了大半,倦色更浓,唯有眉眼间那种极淡极深的疏离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依旧清晰。那根磨得温润光亮的梅枝木簪,松垮地挽住愈发乌亮的长发。
“放下吧。”她收回目光,声音淡得像雪落无声。那只搁在药经页面上、试图捻动书页的又手,动作凝涩而僵硬,掌心中盘踞着一道深刻扭曲、永远无法复原的疤痕——贯穿伤的印记。那曾经稳定如磐石、可捻银针穿风雨的手指,如今只能勉强维持住日常。唯有悬壶济世之心,未曾有变。
柳叶放下药碗,小心翼翼觑着云辞的脸色:“师姐,你这几天夜里……咳得厉害,真不用再换个方子试试么?”
“不必。老毛病。”云辞端起碗,吹了吹褐色的药汁。苦涩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就在这时——
小院那扇薄薄的木门板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随即被一股狂暴的巨力猛地撞开!破门板碎裂的木屑和激起的雪沫混在一起,四下飞溅!寒冷刺骨的风雪如同洪流般冲入屋内!
一个黑影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雪沫,直直砸了进来,沉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血,暗红的、粘稠的,如同小蛇般迅速地从那蜷缩的黑影身下蜿蜒开来,在白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狰狞的地图。浓重铁锈般的腥气瞬间盖过了暖炉旁的药香!
柳叶吓得尖叫一声,手中刚放下的碗“咣当”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整个人僵在原地,圆睁的眼中只剩下无法理解的惊恐!
云辞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泼出来,灼伤了手背几处皮肤!她却毫无察觉,目光死死钉在那倒下的身影上!
玄色的飞鱼服残片下是皮开肉绽的刀伤、深可见骨的箭伤、还有更致命的、一种泛着诡异青黑色泽、仿佛在燃烧血肉的创伤!那张被血污糊得面目全非的脸庞……是……
她眼中沉静的荒芜刹那间被巨大的冲击撕裂!药碗自脱力的指尖滑落,在青砖地上摔出更清脆的碎裂声!
“师、师姐!他……他……”柳叶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指着地上那团可怖的血人,小脸惨白,恐惧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是那个魔鬼!是那个把他们从悬壶谷逼走、毁了他们一切、害师姐伤了手的魔鬼!
门外,呼啸的风雪声里,骤然传来极其轻微、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疾响——那是机簧快速上紧的特有颤音!不止一处!如同催命符!
追兵已至!
云辞整个人剧震!她的视线猛地从地上那团熟悉的血污上撕开,闪电般射向窗外!没有时间!没有丝毫犹豫!那只布满丑陋疤痕、再不复从前的手,猛地探入怀中!去掏那根冰冷的梅枝簪。
簪子在她残破的掌心被攥得死紧!尖锐的边缘刺进掌心的嫩肉,沁出细微却痛楚的鲜红!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念头,所有的过往恨意和此刻决绝,都在这一攥之间!
柳叶尖叫的惊呼中,云辞一步已抢到小院门口!她根本无暇再回看一眼地上那垂死的身影,那只染血的右手猛地抬起——
“咻——”“咻咻咻——”
数道比鬼影更迅疾的黑色冷箭撕裂风雪,如同毒蛇般直射向地上那毫无知觉的人影!直指心口、眉心!每一道轨迹都带着十成十的灭杀之心!阴狠毒辣,务求一击绝杀!
就在最前一箭的尖端即将触碰到虞烬染血玄衣的前一刹——
云辞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扑了出去!用她那伤痕累累的、清瘦单薄的身体,决然地横亘在毒箭与虞烬之间!同时,她攥着簪子的右手竭尽全力向院落阴暗的一角猛地挥出!动作迅捷却带着破碎的滞涩——那跟已被摩挲地陈旧的梅花簪夹带着她掌心的血丝,如同暗夜里一道不起眼的冷光,划破风雪!
“噗嗤!”
第一箭!
冰冷的锋矢狠狠洞穿了她的右边小臂!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猛地踉跄了一下!剧痛瞬间吞噬了半个身体!温热的血从箭镞边缘疯狂涌出,染透了素净的旧衣袖,也洇染了那只盘踞着丑陋旧疤的右手!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紧随而至!撕开空气的尖锐嘶鸣如同鬼啸!
她根本无从闪避!也从未想过闪避!
她那残缺的右手在剧痛中硬生生抬起!五指屈张,以一种近乎徒劳、却又带着不可思议坚决的姿态,徒手抓向射向虞烬心口的那第二道噬魂寒光!“嚓!”箭镞边缘锋利的倒钩撕裂了本就布满旧创的手掌皮肉!鲜血淋漓喷溅!但她的指骨,那只曾经捻针精准如神祇、如今却伤痕累累的手骨,死死地钳住了箭身!
第三箭!洞穿了她左侧肩胛下方!闷响声中,她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猛地一栽!第四箭!擦着她纤细的颈侧,撕裂皮肉,带飞一蓬温热血珠,狠狠钉入她身后冻硬的地面!几缕乌黑的长发被锋锐的箭风割断,飘落在溅开的血点和污雪之中。
时间仿佛在毒辣的血雾里凝滞了一瞬。
小院角落无声掠出一道黑影!如同融入暗夜的鬼魅,手中冷冽刀光如同月华初绽!“噗噗”两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响!两名冲到院墙根的弩箭手猝然倒地,喉间血涌如泉!是陆锋!如同最精准的影子死士,解决了潜藏在暗处真正的杀机!
院子门口,云辞的身体无力地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如同断了根脉的枯叶般向冰冷坚硬的地面软倒下去。她的脚下,晕染开一片如同绝望红梅般迅速扩大的鲜红血迹。小臂、肩背的血,与右手被箭镞撕裂、又被旧疤禁锢的淋漓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浸透了身下的雪,融化了冰。
那只右手,那只曾创造无数奇迹、又承载了毁灭的“鬼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血泊里,掌心残留的划痕,被滚烫的血彻底漫过,消弭不见。
风雪呼啸着灌入小院。虞烬在她扑出的那一刻,似乎被那喷涌的血气刺激,于深度昏迷中挣扎着,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野是血红色模糊的影。冰冷的地面刺骨。他艰难地侧过脸。一片染着滚烫血色的雪沫,如同寒冬中最赤烈的红梅花瓣,沾在了他冰冷的唇上。一个瘦削单薄、几乎要被寒风撕碎的背影,带着破风声,带着那浓烈到令他神魂俱裂的血气,如同最后一块崩塌的磐石,沉沉地倒进了他身侧……那片温热的、绝望的血沼之中。
风雪在这一刻骤然狂暴,卷起地上零落的碎雪,也卷走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响动。他的瞳孔骤然缩紧,里面清晰地倒映出那支斜插在地、染着鲜红的冰冷箭羽……还有那支被她曾经精心磨成簪子、此刻悄然滑落在血泊中、断裂的梅枝残骸……
一切声响远去,只剩下呼啸的风雪,还有怀中女子身上那决堤般流淌的热血……在寒风中迅速冷却的声音。
雪密得透不过光,砸在人身上窸窣作响。虞烬挪到谷口那座坟前时,肩头大氅已冻成硬壳。墓碑半埋在厚雪里,刻痕被冰封得模糊,“医者云辞”只残余一点倔强的凹痕。
他终于弯下那副风雪也打不弯的脊梁。玄色袖筒垂落,露出裹在里层的手指。指节痉挛着,死死攥着一截枯硬冰冷的物件,从紧贴心口的暗袋深处抠出——一支梅花枝。
是当初边陲客栈外风雪中拗折的那一支。中间的裂痕虽被金线细细缝合,却依然留下一道蜿蜒的印记。
他指尖僵硬,几乎是撕开了玄衣左襟下摆的针脚。一线热意夹着浓烈血腥气扑出,皮肉被簪尖划开一道细口。
带血的指头,笨拙却固执地将那枝梅深刺进紧贴肋骨的皮肉裂口里。
冰冷的梅枝贴上滚烫的血肉。
皮肉瞬间紧绷,微微痉挛。血珠渗出,黏稠地裹住簪头枯槁的断口,结成一小粒暗红的冰。他将这血点凝冻的梅,缓慢、笨拙,又极其珍重地簪入自己早被霜雪浸透的鬓发。
冰冷的重量贴着滚烫的额角。像个囚徒给自己加冕最沉的锁。
风雪陡然疾厉,狂飙着撞进谷口,卷起积雪漩涡。
虞烬猛地向前扑去!
“嘎吱——!”
一声轻微却刺骨的碎裂声,被咆哮的风雪吞没大半。
簪入鬓间那截梅枝最脆弱的部分,在碑体与颅骨的沉重对碾下,金线再次无声断裂!一小截枯脆的枝尖,连着一朵染血的僵瓣,遗落在冰冷的碑沿,弹跳一下,便被疾雪瞬间覆没。
一丝血线终于从他紧咬的齿关沁出,蜿蜒过灰白冰冷的唇,无声滴落。
温热溅上寒碑“医”字的第一笔。
冰封的“者”字凹痕深处,悄然积下一点暗红。
远处风声如呜咽,吹乱碑前散雪。积在他肩头坟上的新雪越发沉重,缓缓覆压下来,悄无声息地盖住他抵碑僵死的肩颈后背,也盖住发髻间那半截犹带残蕊、未曾尽断的梅枝。
谷口茫茫,唯余风雪。
梅枝犹存半朵,血冰凝在枯瓣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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