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焚琴断玉两不欠》心弦推荐完本_已完结《相思局:焚琴断玉两不欠》(心弦)
简介:
沈胭脂是金陵城最锋利的刀,藏在最软的胭脂色里。三年前沈家灭门,她被推入寒江,醒来后成了青楼琴师。她接近监察御史谢沉舟,只为在他心口捅进那把淬了毒的簪子。可当她撕开他的衣襟,却看见当年寒江救她留下的伤疤。“原来是你...”簪子哐当坠地。他蒙眼的绸带下渗出鲜血:“胭脂,你的琴音里...有杀意。”后来谢沉舟率兵围了醉仙楼。她当着他的面,焚了那把焦尾琴。“欠你的命,用这把火还。”烈焰中她嫣然一笑:“御史大人,我们两清了。”谢沉舟捏碎掌心血玉簪:“可你欠我的相思...拿什么还?”
第一章:寒江骨
金陵城的夜,是浸在脂粉与酒气里的浓汤,腻得化不开。醉仙楼临着秦淮河,雕栏画栋,飞檐下悬着的大红灯笼映得水面一片暧昧的猩红。丝竹管弦声混着男女的调笑,被晚风一吹,晃晃悠悠飘出去老远,又被更远处画舫上的笙歌压回来,织成一张奢靡又令人窒息的网。
三楼最东边那间“栖霞阁”,门扉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喧嚣。窗开了半扇,夜风带着水汽钻进来,拂动了垂地的茜红纱帐。帐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秦淮河上零星的灯火,在光滑如镜的檀木地板上投下些晃动的水影。
沈胭脂就赤足站在那片冰凉的光影里。
她只着一件素白的寝衣,薄得像初冬河面凝结的第一层冰凌,勾勒出伶仃单薄的肩线。墨黑的长发未绾,瀑布般倾泻而下,几乎遮住了整个脊背。面前是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妆台,菱花铜镜蒙着一层薄薄的夜气,镜中映出的脸孔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在昏昧里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镜中虚无的深处,也刺向三年前那个被血与火彻底撕裂的寒夜。
也是这样的冷。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她,挤压着她,拖拽着她不断下沉。浑浊的江水疯狂地灌入口鼻,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那是沈家满门的血,从金陵城西那座华美府邸一路蜿蜒,最终汇入了这冰冷刺骨的寒江。父亲绝望的嘶吼,母亲凄厉的哭喊,刀刃劈开骨肉的闷响,烈火吞噬梁柱的爆裂……无数声音碎片在她濒死的意识里尖啸冲撞。冰冷的水流像无数只鬼手,死死攥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向漆黑无底的深渊。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江面上漂浮着另一具小小的、熟悉的躯体,随着波浪起伏……那是她七岁的幼弟阿沅……
“呼——”沈胭脂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似的血痕,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幻痛和灭顶的恨意。
铜镜模糊的影像里,那苍白的脸孔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极淡,极冷,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霜花,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镜面,拂去那层薄雾。镜中人影清晰起来。黛眉如远山含愁,眼波似春水凝冰,琼鼻小巧,菱唇失了血色,却依旧有着天然妩媚的弧度。这张脸,是金陵城无数权贵一掷千金也难求一见的花魁沈胭脂的脸。
也是她复仇的刀鞘。
妆奁最底层,无声地滑开一个暗格。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根簪子静静躺着。簪身是极好的羊脂白玉,温润无瑕,簪头却雕琢成一支含苞欲放的梅花,花蕊处,一点殷红如血的玛瑙,艳得惊心。沈胭脂将它拈起,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指尖,直抵心脉。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残忍,摩挲过那尖锐得能轻易刺穿皮肉的簪尾。
三年来,每一刻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都是为了将这淬了剧毒的刃,精准无误地送进一个人的心脏——那位权势煊赫、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踏足风月之地的监察御史,谢沉舟。
镜中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终于燃起一点幽暗灼人的火星。
“笃、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节奏平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恭谨。
沈胭脂眼底的火焰瞬间熄灭,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脸上那抹寒冰似的笑意也迅速敛去,换上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慵懒与漫不经心。她随手将玉簪插回发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寻常饰物。素手一拂,合上了妆奁暗格。
“进来。”声音也变了,褪去了刺骨的寒意,添了几分江南水汽浸润过的柔媚沙哑。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鬟端着铜盆热水进来,是她的贴身侍女小桃。盆沿搭着雪白的细棉布巾。小桃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轻手轻脚地将铜盆放在角落的乌木架子上。
“姑娘,水备好了。”小桃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方才前头传话过来,说……谢大人到了,在‘听雪轩’等着听姑娘的琴。”
沈胭脂解开发髻的动作微微一顿。青丝如瀑散落肩头,几缕滑过她光洁的颈侧。铜镜里映出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片小小的、不安颤动的阴影。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转身走向水盆,掬起一捧温水泼在脸上。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脸颊,短暂的暖意过后,皮肤下透出的依旧是驱不散的凉。
小桃熟练地取过一旁搭着的素色外衫,伺候她穿上。衣衫是上好的云锦,颜色是极淡的月白,只在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疏落的折枝梅花。这身打扮素净得近乎寡淡,与醉仙楼其他花魁娘子争奇斗艳的华服美饰格格不入,却偏偏衬得她眉目如画,清冷出尘,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致。
“姑娘,”小桃一边为她系着衣带,一边忍不住压低声音,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才道,“那位谢大人……听说性子冷得很,眼上还蒙着绸带,怪吓人的。楼里的姐姐们都说,他……”小桃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他看人……不,他听人,像是在听一件死物。”
沈胭脂对着铜镜,仔细地将那支白玉梅花簪重新簪入发髻,位置一丝不差。镜中人眉眼沉静,无波无澜。
“传言而已。”她淡淡道,指尖拂过簪尾冰冷的玛瑙,“弹琴罢了。琴音无眼,亦无心。”
小桃似懂非懂,只觉得姑娘今日周身的气息比那盆里的水还要凉上几分,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到一旁。
沈胭脂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张完美无瑕、足以颠倒众生的脸。所有的仇恨、算计、冰冷的杀意都被妥帖地收敛在眼底最深处,只余下一层温婉柔顺的薄雾。她转身,推开栖霞阁的门。
门外喧嚣奢靡的声浪瞬间涌来,夹杂着浓郁的酒香脂粉气,像一张粘腻的网兜头罩下。她微微蹙了蹙眉,随即舒展开,莲步轻移,沿着铺着厚厚绒毯的走廊,向最西边那座临水而建、最为幽静的“听雪轩”走去。每一步,裙裾无声拂过光洁的地板,如同踏在即将凝结的冰面上。
听雪轩的门虚掩着。两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侍卫如同铁铸的雕像般分立左右,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过走近的沈胭脂,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戒备。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在门口,将楼内的喧闹彻底隔绝在外。
沈胭脂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她只是微微颔首,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
“谢大人,沈胭脂前来献艺。”
声音不高,清泠泠的,像碎玉投进寒潭。
第二章:烬中衣
门内一片沉寂。没有回应,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沈胭脂垂手立在门外,夜风从廊外吹入,带着秦淮河的水汽,拂动她月白的衣袂和鬓边几缕碎发。身后的喧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只有眼前这扇紧闭的门,以及门内那个未知的、代表着至高权力与终极目标的存在,占据了她的全部感知。
时间在无声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长、研磨。就在沈胭脂几乎以为里面的人已经无声离去时,一个低沉而平稳的男声,终于穿透门扉传来。
“进。”
简简单单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冰面下深不可测的寒流。
沈胭脂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沉入丹田。她推开门。
一股清冽的冷香扑面而来,瞬间涤荡了门外沾染的脂粉俗气。是上好的沉水香。听雪轩内陈设极简,与外间的金堆玉砌判若云泥。四壁空旷,只悬着一幅笔意苍劲的雪景寒林图。轩内未点明烛,唯余轩窗大开,临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河上画舫的灯火与天上疏朗的星子倒映进来,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细碎流动的光斑,便是这室内唯一的光源,幽暗而清冷。
窗边,背对着门口,临水而坐着一个身影。
一身玄色锦袍,几乎融入了轩内的幽暗。身形挺拔如孤松,肩背线条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凝与孤峭。他坐得笔直,纹丝不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覆在眼上的那幅绸带,是极深的墨色,与他身上的锦袍融为一体,在幽微的光线下,只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那绸带遮住了他视物的可能,却仿佛赋予了他另一种更敏锐的感知力,使得整个空间的气流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粘稠、凝滞。
沈胭脂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背影,如同最谨慎的猎手评估着目标。最终,她的视线落在那人墨色绸带下露出的、搭在膝头的手上。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此刻正随意地搭着,却仿佛蕴含着掌控生杀的力量。
“大人。”沈胭脂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放得轻缓柔顺,如同春夜滑过花瓣的微风。
那背影依旧未动。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快得如同错觉。
“琴在那边。”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平淡地指了个方向。他的脸依旧对着窗外浩渺的河面与星空,似乎这满室清辉与身后绝色,都与他无关。
沈胭脂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轩内一角,一张琴案静静摆放。案上一张琴,琴身古拙,木色深沉,在幽暗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尾端犹带焦痕——赫然是一张极其名贵的“焦尾”古琴。
她心口微微一窒,旋即恢复如常。缓步走向琴案,步履无声,衣袂拂过冰冷的地板,如同踏月而来。在琴案后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腰背挺直,仪态端庄。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触感熟悉又陌生。她微微垂眸,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指尖轻拨。
“铮——”
一个清越的单音骤然响起,如同碎冰落入玉盘,瞬间划破了听雪轩内凝滞的寂静。那声音干净得不染纤尘,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在空旷的轩内悠悠回荡,甚至盖过了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
窗边那个始终如磐石般静坐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再次收拢,这一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许。
沈胭脂眼睫未抬,仿佛全部心神都已沉浸于指尖下的七根丝弦。她不再试音,指尖流淌,一曲《梅花三弄》的引子便如泠泠山泉,自弦上汩汩而出。
琴音初起,清寒孤绝,如千山暮雪,万径人踪灭。指尖勾勒出的,是冰封的溪流,是料峭的寒风,是天地间一片苍茫的孤寂。每一个音符都像凝结的霜花,剔透,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随着旋律的铺展,曲意渐深。那孤绝的梅枝上,似乎悄然绽放出一点、两点红萼。琴音不再一味清冷,开始有了细微的转折和韧性,如同冻土下悄然萌动的生机,带着一种倔强的、不肯被严寒彻底压垮的力量。指尖的力度时而轻如落雪,时而重若冰棱坠地。清冷的音色里,悄然渗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如同寒夜尽头透出的第一缕微光,又像是深埋雪下的炭火,虽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对抗着无边的寒意。
轩内幽暗的光线似乎随着琴音的流转而微微晃动。窗外秦淮河的粼粼波光,映在沈胭脂专注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她低垂着头,视线似乎胶着在颤动的琴弦上,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牢牢锁定了窗边那个玄色的身影。
她“看”着他搭在膝上的手。那双手在琴音初起的孤寒中,曾短暂地收紧。当曲意转折,那丝倔强的暖意悄然透出时,那紧握的指节,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
沈胭脂的心跳,在无人窥见的胸腔内,猛地一沉。指尖却依旧稳定,行云流水般拨捻着琴弦。琴音继续流淌,进入《梅花三弄》的第三叠,也是最华彩、最富变化的一叠。冰消雪融,暖意渐浓,枝头寒梅傲然盛放,香透寒林。曲调变得明媚而舒展,带着劫后余生的豁达与坚韧。
然而,就在这看似明媚的乐音之下,沈胭脂的指尖,却悄然注入了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那力量并非愤怒的咆哮,也非仇恨的嘶喊,而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阴冷与……杀机!
这杀意被她巧妙地揉碎、分解,化入每一个颤音、每一次揉弦的细微转折之中。如同暖阳普照的梅林下,悄然蔓延开的、无声无息的毒瘴;如同和煦春风里,裹挟着的一根根淬了剧毒的冰针!
琴音依旧流畅华美,听在寻常人耳中,或许只觉得这花魁娘子琴艺超绝,将梅花的高洁与坚韧演绎得淋漓尽致。但沈胭脂知道,她要“说”给听的那个人,是谢沉舟。传闻中那位心细如发、洞察秋毫的监察御史,那位即使目不能视,也能以耳代目、辨人心鬼蜮的谢沉舟!
她要他“听”到!听出这完美琴音之下,那深埋的、淬毒的恨意!
琴曲渐入高潮,旋律愈发明快流畅。沈胭脂的指尖在弦上飞速跳跃、抹挑,带出一串串清越如珠玉落盘的乐句。她的身体随着旋律微微起伏,宽大的月白衣袖如流云般拂过琴身。然而,就在她一个幅度稍大的倾身动作时,那宽大的袖口,不经意地拂过了琴案一角放着的一个小小的、青玉雕成的貔貅镇纸!
“叮当——”
一声脆响!
那小小的镇纸被衣袖带倒,翻滚着从琴案边缘坠落!
变故陡生!
沈胭脂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到,下意识地低呼一声,身体本能地向前倾去,伸出右手想要挽救那坠落的玉镇纸。同时,她一直搭在琴弦上的左手也顺势离开琴弦,带着整个身体的重心不稳,向琴案外歪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窗边那个始终如雕塑般静坐的玄色身影,在玉镇纸坠地的脆响发出的瞬间,动了!
快得不可思议!
他并未回头,但仿佛背后生了眼睛。身形如同鬼魅般倏然离座,几乎是贴着地面无声滑过,带起一阵冷冽的风!目标并非那坠落的镇纸,而是看似即将狼狈摔倒的沈胭脂!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千钧力道,猛地探出,精准无比地扣向沈胭脂纤细的手腕!那动作迅捷如电,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仿佛不是搀扶,而是擒拿!
沈胭脂的惊呼还含在喉中,瞳孔骤然收缩!她眼中所有的柔弱惊惶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那只原本看似去捞镇纸的右手,在电光石火间陡然变向!袖中寒光一闪!
那支白玉为骨、玛瑙为蕊的梅花簪,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带着积攒了三年的刻骨仇恨与玉石俱焚的决绝,撕裂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谢沉舟的心口!
目标近在咫尺!玄色的锦袍之下,就是那颗跳动的心脏!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那清冽沉水香下隐隐透出的、属于血腥与权力的独特气息!
成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过沈胭脂的脑海!三年的蛰伏,无数日夜的煎熬谋划,终于要在这一刻,用仇人的心头热血来祭奠沈家满门的冤魂!
她的指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锦袍丝滑的触感,感受到了那衣料下温热血肉的搏动!
然而——
就在簪尖即将刺破锦袍的刹那,那只原本扣向她手腕的铁掌,以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和角度,匪夷所思地中途变向!五指如钩,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死死攥住了她握着簪子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腕骨几乎被捏碎的脆响,清晰地传入沈胭脂耳中!
剧痛!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瞬间从手腕炸开,沿着手臂直冲头顶!沈胭脂眼前猛地一黑,浑身的力量仿佛被这一攥瞬间抽空。那支凝聚了她所有恨意与希望的玉簪,再也无法握住,脱手飞出!
“哐当!”
玉簪跌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绝望的哀鸣,滚了几滚,停在几步之外,那点玛瑙红蕊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一切重归死寂。
只有沈胭脂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听雪轩内显得异常刺耳。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让她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疼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她被迫仰着头,视线撞进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谢沉舟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他依旧覆着墨色绸带,遮住了眼睛。但沈胭脂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绸带之后,仿佛有两道无形的、冰冷彻骨的视线,穿透了黑暗的阻隔,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死死钉在她的脸上,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深埋的恨意,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攥着她手腕的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钳,带着能捏碎一切的恐怖力量,没有丝毫松动。那力量不仅禁锢了她的身体,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和反抗的可能。
“沈、胭、脂。”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一字一顿,如同寒冰相撞,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森然。
“你的琴音里……”他微微侧头,覆眼的绸带下,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深红的痕迹,正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无声地、缓慢地蜿蜒而下,如同一条诡异的血蛇。
“有杀意。”
第三章:断弦劫
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沈胭脂灵魂都在颤栗。冷汗瞬间浸透了月白的寝衣,黏腻地贴在冰凉的脊背上。她被迫仰着头,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视线里只有谢沉舟那近在咫尺、覆盖着墨色绸带的脸孔。
那绸带是极深的墨色,吸尽了周围本就幽暗的光线,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绸带边缘,那道蜿蜒而下的血痕,在窗外星月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妖异。它无声地滑过他冷硬的下颌,滴落——
“嗒。”
一声极轻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在死寂的听雪轩内清晰得如同擂鼓。
一滴殷红的血,落在了沈胭脂光洁的额头上。
温热,黏稠,带着浓郁的铁锈腥气。那温度烫得她猛地一颤,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舐。沈胭脂的瞳孔骤然缩紧,死死盯着谢沉舟覆眼的绸带下缘——那里,深红的湿痕正在迅速扩大、洇染!
他受伤了?因为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交锋?还是……因为强行“听”穿了她琴音里那深埋的、淬毒的杀意?
“沈、胭、脂。”
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凿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森然。
“你的琴音里……”他微微侧着头,覆眼的绸带正对着她,下颌的血痕在幽暗中闪着微光,“有杀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胭脂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无形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他知道了!他真的“听”出来了!那完美的伪装,那精心编织的柔媚陷阱,在他那双“耳”下,如同薄纸般不堪一击!
手腕处的剧痛还在持续叫嚣,提醒着她此刻的绝境。门外,那两个如同铁铸的玄衣侍卫,随时可能破门而入。而她,刺杀当朝手握重权的监察御史,人赃并获!万死不足以赎其罪!沈家的血仇,阿沅冰冷的尸骨……所有的一切,都将随着她的死亡彻底沉入黑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但在这灭顶的绝望深处,一股更炽烈、更疯狂的不甘与恨意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凭什么?!凭什么他谢沉舟就能高高在上,掌控他人生死?凭什么沈家满门就该化为枯骨,沉尸寒江?!
不能就这样结束!绝不能!
电光石火间,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自毁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被谢沉舟铁钳般攥住的右手手腕剧痛钻心,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她的左手——那只方才离开琴弦的左手,还自由着!就在她身体因剧痛和对方巨大的力量而被迫后仰的瞬间,她的左手猛地向后探出,狠狠抓向琴案上那张名贵的焦尾古琴!
不是抚,不是弹!
是抓!是撕扯!是毁灭!
五指箕张,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抓向那紧绷的七根丝弦!
“铮——嘣!嘣嘣嘣嘣嘣嘣!”
一连串刺耳欲聋、如同裂帛般的可怕噪音骤然爆发!如同无数根坚韧的弓弦在同一瞬间被蛮力生生扯断!尖锐的弦音混合着琴身木料的哀鸣,在空旷的听雪轩内疯狂冲撞、回荡!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暴烈,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瞬间打破了之前所有的死寂与对峙!它不再是任何乐曲,而是纯粹的、歇斯底里的噪音风暴!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声波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近在咫尺的谢沉舟身上!尤其对他那双依靠声音洞察一切的“耳朵”!
沈胭脂清晰地看到,谢沉舟覆眼的墨色绸带下,那道蜿蜒的血痕猛地一滞!他整个身体,在她左手抓向琴弦、那毁灭性的噪音炸响的瞬间,极其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强烈声波冲击的应激反应!那死死攥着她右手腕的、如同铁钳般的五指,在噪音爆发的刹那,力量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微不可查的松动!
就是现在!
沈胭脂眼中厉色爆闪!求生的本能和对复仇的执念在这一刻压倒了手腕的剧痛!她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凶狠的力量!趁着谢沉舟被那刺耳噪音冲击得瞬间失神的毫厘空隙,她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一旋!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尖锐地刺破了混乱的弦音余响!
沈胭脂月白的寝衣右肩袖笼,被谢沉舟那因她突然挣脱而下意识收紧的五指,硬生生撕裂开来!一大片薄如蝉翼的素白丝绸被扯下,飘然落地。
而沈胭脂,也借着这拼尽全力的一沉一旋,终于将自己的右手腕从那几乎捏碎骨头的禁锢中挣脱了出来!代价是手腕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和撕裂般的剧痛,以及右肩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大片肌肤!
她踉跄着向后急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破碎的衣衫滑落肩头,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截纤细的锁骨。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左手因方才那狂暴的抓弦动作,几根指尖被锋利的断弦割破,正渗出细小的血珠,滴落在同样伤痕累累的焦尾琴身上,晕开几朵小小的红梅。
听雪轩内一片狼藉。
名贵的焦尾琴横在琴案上,七根琴弦尽数绷断,无力地卷曲着,如同被斩断的蛇。琴身靠近岳山处,赫然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指甲抓印!破碎的月白衣料委顿在地。青玉貔貅镇纸滚落在墙角。
而谢沉舟,依旧站在原地。方才那巨大的噪音冲击似乎只让他僵硬了一瞬。墨色的绸带覆眼,看不见神情,只有下颌那道血痕,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粘稠。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方才攥住沈胭脂手腕的那只手。
修长的手指上,沾染着几点暗红——那是沈胭脂手腕被捏破皮肉渗出的血。他垂着“眼”,似乎在“看”着指尖那抹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湿黏。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感,此刻却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不是因为噪音的冲击。
而是因为……在沈胭脂挣脱的瞬间,在他五指收紧撕裂她衣衫的刹那,他的指尖,曾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了她暴露的肩头肌肤。
就在那肩颈相连的、靠近后背的隐秘处……
一片粗糙的、凹凸不平的触感!
那绝不是光滑细腻的少女肌肤该有的触感!那像是一片被烈火燎过、又被寒冰冻裂、最终勉强愈合留下的……狰狞疤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沈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破碎的衣衫滑落肩头,露出那片在幽暗光线下依旧显得刺目的旧伤。她急促地喘息着,带着血痕的左手下意识地掩向肩头,试图遮住那丑陋的印记,眼中交织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未熄的恨火,以及一丝被窥破隐秘的狼狈。
谢沉舟覆着墨色绸带的脸,正对着她肩头的方向。他那只曾沾染她血迹的手,依旧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和那片疤痕粗糙的质感,如同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强烈的电流,在他身体里疯狂冲撞!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沉重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听雪轩的每一寸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窗外秦淮河的水声,不知疲倦地哗哗流淌,衬得室内愈发诡异。
谢沉舟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僵立在那里。墨色的绸带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冷硬的下颌线条,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瞬就会寸寸碎裂。那道蜿蜒的血痕,已经流到了他颈侧,在玄色锦袍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沈胭脂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口中浓重的铁锈味。是唇被咬破的血,也是恨到极致的腥甜。她死死盯着谢沉舟,看着他覆眼绸带下那无声的、如同深渊般的凝视。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但那片死寂之下汹涌的暗流,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窒息。
“你……”谢沉舟终于开口了。那低沉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冲击。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悬在半空、沾染血迹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指向沈胭脂掩住的肩头。
“你肩上的……”他的声音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确切的词,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疤?”
沈胭脂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掩住肩头的手更用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两个字——“疤”——像两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她尘封的记忆深处!
不是谢沉舟的声音。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有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别怕……忍着点……”少年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地在沈胭脂耳边响起。
冰冷刺骨的江水,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再次将她淹没。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撞向嶙峋的礁石。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骨头似乎都要散架。意识在冰冷的江水中浮沉,渐渐模糊。
就在她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量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和灼人的温度,硬生生将她从死亡的漩涡中拖拽出来!
“咳咳……咳咳咳……”她剧烈地呛咳着,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江水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被人拖上了岸,浑身湿透,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筛糠般颤抖。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个同样浑身湿透、不断滴水的少年身影。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形单薄却异常挺拔,穿着一身料子极好但已被江水泡得辨不出原色的锦袍。脸上沾满了污泥和水渍,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你……你是谁?”沈胭脂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磕碰着。
少年没有回答。他迅速脱下自己同样湿透的外袍,带着刺骨的寒意,不由分说地裹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上。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甚至有些粗鲁。随即,他一把撕开了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右肩后侧被尖锐礁石划破、正汩汩流血的衣料!
“嘶……”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动作却异常利落。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瓶药粉——那瓶子看起来极其精致,绝非寻常之物——咬开瓶塞,将里面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白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却动作迅速地洒在她肩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到翻卷皮肉的瞬间,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袭来!比之前被礁石划伤时更痛上百倍!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伤口!
“啊——!”沈胭脂痛得惨叫出声,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
“忍着!”少年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他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她挣扎的身体,另一只手毫不停顿,迅速将药粉均匀地覆盖在整片狰狞的伤口上。那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剧烈的疼痛让沈胭脂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满口的血腥味。泪水和冷汗混合着流下。在极致的痛苦中,她模糊地感觉到少年似乎又从自己湿透的中衣上撕下还算干净的布条,开始笨拙却极其用力地为她包扎伤口,一圈又一圈,勒得很紧,试图止住那不断渗出的血。
“这药……烈……但能救命……止住血……就不会死……”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带着喘息,似乎也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伤口……不能沾水……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包扎的动作虽然粗粝,带着一种属于男性的、不加掩饰的力道,甚至勒得她有些窒息,但那掌心透过湿透的布条传来的、微弱的暖意,却成了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热源。
沈胭脂痛得意识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记得少年最后将她安置在一个背风的、被枯草半掩的浅洞里,用那件湿透的外袍和她自己的破衣尽可能将她裹紧。他离开时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只记得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单薄却挺直,很快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而右肩后侧那道伤口,在烈药的灼烧和少年近乎粗暴的包扎下,最终虽然止住了血,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一片永远无法磨灭的、扭曲狰狞的疤痕。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那个地狱般的寒夜,提醒着她失去的一切!
“轰——!”
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撞开,汹涌的洪流瞬间将沈胭脂淹没!寒江刺骨的冰冷,伤口被烈药灼烧的剧痛,少年掌心透过湿布传来的微弱暖意……还有那双在黑暗中亮如星辰的眼!
所有的画面、声音、触感、气味……疯狂地交织、旋转、冲撞!最终汇聚成一个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灵魂都在尖叫的认知!
那个在寒江中将她从鬼门关拖拽回来的少年……那个用烈药灼烧她伤口、用近乎粗暴的方式为她包扎止血的少年……
那张沾满污泥、看不清容貌的脸……
和眼前这个覆着墨色绸带、下颌染血、浑身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监察御史谢沉舟……
两张面孔,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如同破碎的镜片,在惊涛骇浪中猛烈地碰撞、重叠!
“不……不可能……”沈胭脂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如同风中残烛。她死死盯着谢沉舟,看着他那指向自己肩头、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墨色绸带下那无声的凝视,看着那不断滴落的、属于他的血……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真相气息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难道……是他?!
那个寒江边的少年……是谢沉舟?!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远比方才的刺杀失败和被擒拿的恐惧更甚!如同九天惊雷在她识海中轰然炸响!将她三年来赖以生存的仇恨基石,瞬间劈得粉碎!
她精心策划的刺杀,她淬了剧毒的玉簪,她所有不顾一切的疯狂……指向的,竟然是当年那个将她从寒江中拖出、用烈药灼伤她却也救了她性命的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彻底愚弄的冰冷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支撑着她的所有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落下去,瘫坐在地板上。破碎的衣衫滑落,露出肩头那片丑陋的疤痕,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只狰狞的、无声嘲笑着她的眼睛。
那支跌落在地的白玉梅花簪,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玛瑙红蕊黯淡无光。
沈胭脂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簪子上,又缓缓抬起,看向依旧僵立在原地的谢沉舟。她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艰难地挤出破碎的音节:
“原来……是你……”
声音嘶哑,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崩塌。
第四章:焚心引
“原来……是你……”
沈胭脂的声音轻如飘絮,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听雪轩凝滞的空气里。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破碎的月白寝衣半褪,露出肩头那片在幽暗光线下依旧显得狰狞刺目的疤痕。她仰着头,失焦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几步之外僵立的玄色身影上,仿佛所有的生气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谢沉舟的身体,在听到那四个字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一震!
覆眼的墨色绸带下,那道蜿蜒而下的血痕骤然加速!鲜红的血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砸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那只指向沈胭脂肩头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毕露。
他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那覆眼绸带下的脸孔,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向沈胭脂的方向。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括。一股无形的、巨大的痛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激烈情绪,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火山熔岩,在他看似平静的玄色身影下疯狂涌动、冲撞!整个听雪轩的空气都因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粘稠、沉重,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爆裂!
时间在无声的崩塌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呵……”一声极低、极哑的、辨不出是笑还是痛极而呼的抽气声,终于从谢沉舟紧抿的薄唇间逸出。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了那只悬在半空、剧烈颤抖的手。指尖残留的血迹已经半干,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他没有去擦拭下颌不断滴落的鲜血,仿佛那灼热的液体与他无关。
他朝着沈胭脂的方向,向前踏出了一步。
靴底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踏在沈胭脂已然碎裂的心上。
一步,又一步。
他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山岳。他覆着墨色绸带的脸,始终对着沈胭脂的方向,即使看不见,那精准的定位也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压迫感。
沈胭脂瘫坐在地,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冲击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但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着死亡和……打败了她所有认知的身影,一步步逼近。
终于,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霸道地钻入她的鼻息。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玄色的锦袍下摆垂落,几乎触及地面。他向她伸出手——那只方才曾死死攥住她手腕、沾染过她血迹的手。这一次,动作却异常地……迟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探向沈胭脂暴露在空气中的肩头。
不是擒拿,不是攻击。
目标,是那片狰狞的疤痕。
沈胭脂的身体在他靠近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冰冷的杀意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触及最隐秘伤口的惊惧本能地升起!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挥开那只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粗糙疤痕边缘的瞬间——
他的动作,停住了。
指尖悬停在距离她肌肤毫厘之处。
沈胭脂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灼人的温度。那温度穿透冰冷的空气,烙印在她敏感的疤痕上,带来一阵奇异的、令人战栗的酥麻感。
时间再次凝固。
他覆着墨色绸带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空气阻隔,死死地“钉”在那片疤痕上。下颌的血珠依旧在滴落,一滴,砸在他玄色的衣襟上,无声无息地洇开更大的深色痕迹。
他的指尖,开始极其轻微地颤抖。不是因为杀意,不是因为愤怒。那颤抖的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痉挛。
终于,那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和无法抗拒的确认,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落了下去。
指腹的肌肤,带着薄茧,带着属于他的、微灼的体温,终于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那片凹凸不平、扭曲狰狞的疤痕边缘。
粗糙。坚硬。带着一种时光也无法磨灭的、属于毁灭的印记。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猝不及防地从谢沉舟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短促、痛苦,带着一种瞬间击穿所有伪装的崩溃!
在他指尖触碰到那片疤痕的刹那,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覆眼的墨色绸带下,那道蜿蜒的血痕骤然变得汹涌!更多的鲜血瞬间浸透了绸带边缘,滴滴答答地滚落,在他玄色的衣襟上溅开一片片刺目的暗红!
他触碰疤痕的指尖,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蜷缩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的退缩,随即又以更大的力量、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执拗,死死地按在了那片疤痕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冰冷的疤痕,灼热的指尖。
两种截然相反的温度,在那一小片肌肤上猛烈地交汇、碰撞!
沈胭脂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到疤痕的瞬间,如同过电般剧烈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冰冷记忆和某种荒谬绝伦的酸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
寒江刺骨的冰冷,伤口被烈药灼烧的剧痛,少年掌心透过湿布传来的微弱暖意……还有那双在黑暗中亮如星辰的眼……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触感,彻底点燃、引爆!
“轰——!”
沈胭脂的眼前猛地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支撑着她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在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瞬,她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遥远而模糊的、带着巨大痛楚的嘶吼,像是困兽濒死的哀鸣,又像是某种东西在她灵魂深处彻底碎裂的声音……
世界,彻底陷入沉寂。
……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里,一点点艰难地上浮。
沈胭脂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茜红纱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惯用的冷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的药味。
是她的栖霞阁。
她躺在自己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轻暖的锦被。右肩的伤口被重新上过药,用干净柔软的细棉布妥帖地包扎好,只隐隐传来些微的闷痛。左手被割破的指尖也处理过了,裹着小小的纱布。手腕处那被谢沉舟捏出的恐怖青紫淤痕,涂抹着气味清凉的药膏,虽然依旧肿胀疼痛,但显然也被仔细照料过。
她怎么会在这里?谢沉舟呢?
沈胭脂猛地撑起身子,牵扯到肩头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姑娘!您醒了!”守在床边打盹的小桃被惊醒,惊喜地叫道,连忙上前扶她,“您别乱动!伤口才包扎好!”
“小桃……”沈胭脂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干得冒火,“我……我怎么回来的?谢大人他……”
小桃脸上立刻浮现出后怕和敬畏交织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谢大人身边的侍卫把您送回来的!两个时辰前,他们……他们直接抱着您进来的!谢大人没进来,就在楼下等着……”小桃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姑娘您不知道,当时您昏迷着,脸色白得吓人,肩上的衣服还破了……可吓死奴婢了!谢大人……他看起来也好可怕,脸上全是血,那绸带都染红了半边!他什么也没说,就让侍卫把您送上来,还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连妈妈都不敢靠近!”
小桃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端过旁边温着的药碗:“姑娘,您快先把药喝了吧。是谢大人留下的方子,让楼里立刻去抓的药,煎好了送来的。”
沈胭脂的目光落在那个白瓷药碗上。碗中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味。
谢沉舟的方子?
她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浓重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味道……和当年寒江边,那个少年洒在她伤口上的烈药的气味……极其相似!
沈胭脂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滚烫的药汁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他……还说了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空洞。
小桃摇摇头:“没……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送您回来,留下药方,然后就走了……哦对了!”小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谢大人走的时候,让侍卫把……把那个东西也送回来了。”
小桃转身,从旁边的乌木小几上,拿起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沈胭脂面前。
是那支白玉梅花簪。
簪身依旧温润无瑕,簪头那点玛瑙红蕊在透过纱帐的朦胧光线下,依旧艳得惊心。只是那尖锐的簪尾上,似乎沾染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褐色痕迹。
沈胭脂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支簪子上。如同被毒蛇盯住,浑身冰凉。
“姑娘?”小桃见她脸色煞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簪子,如同失了魂,担忧地轻唤。
沈胭脂猛地回过神。她没有去接那支簪子,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它。半晌,她忽然抬手,将手中那碗温热的药汁,如同泼掉一盆肮脏的污水,狠狠地、决绝地泼向角落!
“哐当!”
药碗碎裂!深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浓烈的苦涩气味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姑娘!”小桃惊呼。
沈胭脂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床头,剧烈地喘息着。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蝶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挣扎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和眼底深处,那一点被强行压下的、幽暗跳跃的火焰。
她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指向角落那张名贵的焦尾古琴——那是谢沉舟派人一并送回来的,断弦已被更换,琴身上的血痕和抓印也被仔细擦拭过,只是那几道深刻的指甲划痕,依旧清晰可见,如同丑陋的伤疤。
“把它……”沈胭脂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拿到院子里去。”
小桃不明所以,但看着沈胭脂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冰冷,不敢多问,连忙费力地抱起那张沉重的古琴,依言走向临着秦淮河的露台。
沈胭脂掀开被子,不顾肩头和手腕的疼痛,赤着脚,一步一步,跟着走到露台边。
夜已深。秦淮河上的喧嚣淡去,只余下画舫零星的灯火和哗哗的水声。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动她单薄的寝衣和散乱的长发。
她看着小桃将那架价值连城的焦尾古琴放在露台中央冰冷的青石板上。琴身沉默,断弦已续,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
沈胭脂慢慢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凉的琴身,拂过那几道无法磨灭的深刻划痕。然后,她的手,缓缓移向琴尾处那独特的焦痕。
“火折子。”她伸出手,声音平静无波。
小桃彻底愣住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姑娘?!您……您要做什么?这琴……”
“拿来。”沈胭脂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决绝。
小桃被她语气中的寒意慑住,颤抖着手,从袖中摸出引火用的火折子,迟疑地递了过去。
沈胭脂接过。拇指用力一擦。
“嗤——”
一点橘红的火苗,在夜风中跳跃而起。
她看着那点微弱的火苗,又看了看脚下沉默的古琴。眼中没有任何留恋,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潭底燃烧的、焚毁一切的灰烬。
她弯下腰,将那点跳跃的火苗,毫不犹豫地、稳稳地,凑近了琴尾那干燥的、带着历史痕迹的焦木……
第五章:裂帛书
橘红的火苗,如同贪婪的蛇信,猛地舔舐上焦尾琴干燥的琴尾焦痕。
“嗤啦——!”
一声轻响,干燥的木料瞬间被点燃!一小簇火焰猛地窜起!在初秋微凉的夜风中摇曳着,迅速扩大,贪婪地吞噬着名贵的木材!
“姑娘!不要啊!”小桃失声尖叫,惊恐地想要扑上来阻止。
沈胭脂却猛地直起身,手臂一横,将她死死挡在身后。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瞳孔深处映出两簇疯狂燃烧的火苗。火光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一片死寂的冰冷和决绝的疯狂!
火焰蔓延得极快。焦尾琴的木质极好,此刻却成了最好的燃料。火舌沿着琴身向上攀爬,舔舐过新续的琴弦,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吞噬着光洁的漆面,留下焦黑的印记;最终,凶猛地扑向那几道深刻的指甲划痕!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木头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灼烫着沈胭脂裸露在外的肌肤。破碎的寝衣下摆被热风卷起,猎猎作响。但她纹丝不动,如同被钉在原地,赤足站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任凭灼热的气流卷动她的长发和衣袂,如同浴火的雕塑。
火光越来越盛,将整个露台映照得一片通明,甚至盖过了秦淮河上零星的灯火。跳跃的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不定,那张绝美的脸孔在烈焰的映衬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凄艳。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般敲击在醉仙楼外寂静的街道上!大地仿佛都在随之震颤!
“怎么回事?!”“天啊!兵!是官兵!”“快看!把醉仙楼围了!”
楼下瞬间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慌乱的奔走声!整个醉仙楼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巢,彻底炸开了锅!
沈胭脂站在高高的露台边缘,对楼下的混乱充耳不闻。她的目光穿透跳跃的火焰,冷冷地投向楼下。
只见醉仙楼门前宽敞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被黑压压的甲士完全占据!火把如林,熊熊燃烧,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冰冷的铁甲反射着跳跃的火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寒潮!刀枪如林,森然的杀气冲天而起,将整个醉仙楼死死围困!水泄不通!
甲士阵列最前方,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傲然伫立。马背上,端坐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谢沉舟。
他依旧覆着那条墨色绸带。只是此刻,那绸带边缘残留的大片暗红血渍,在下方无数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玄色锦袍衬得他脸色异常苍白,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周身弥漫着一种比深秋夜风更刺骨的寒意。他微微抬着头,覆眼的绸带“望”着火光冲天的三楼露台,仿佛能穿透那层布帛,看到站在烈焰前的沈胭脂。
他身后,是沉默如山的铁甲洪流。冰冷的杀气与露台上焚琴的炽烈火焰,形成冰与火的残酷对峙。
风助火势!焦尾琴已经完全被烈焰吞噬!粗壮的火舌疯狂扭动着,发出呼呼的咆哮!灼热的气浪翻滚升腾,扭曲了空气!名贵的琴木在火焰中痛苦地呻吟、爆裂、坍塌!那承载过无数清音雅韵的焦尾琴,此刻只剩下一个在烈火中挣扎、变形、最终走向彻底毁灭的轮廓!
沈胭脂站在足以将人烤化的热浪边缘,长发和破碎的衣袂被热风卷得狂舞。火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得一片金红,那双曾颠倒众生的眼眸,此刻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眼前这焚毁一切的烈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脸,目光穿透跳跃的火舌和灼热的空气,精准地落在大街中央、黑马之上那个玄色的身影上。
烈焰在她身后疯狂舞动,如同为她披上了一件用毁灭织就的华美披风。她看着谢沉舟,看着他那覆眼的、染血的绸带,看着他那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如纸的脸。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在她烈焰映衬的脸上绽放开来,如同开到荼蘼的彼岸花,极致的凄艳,极致的绝望,带着一种焚尽一切后的疯狂与……解脱。
烈焰翻卷,热浪蒸腾着她嘶哑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楼下死寂的肃杀,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狠狠劈向马背上的谢沉舟:
“欠你的命……”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穿透力。
“用这把火还。”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谢沉舟,而是指向那架在烈火中发出最后悲鸣、轰然坍塌的焦尾琴!
火光冲天而起!将她的身影彻底吞没了一瞬,又在下一刻清晰地勾勒出来!她站在露台边缘,衣袂翻飞,如同浴火涅槃的凤鸟,却又带着坠入深渊的决绝!
烈焰映红了她唇边那抹惊心动魄的笑靥,也映红了她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冰冷的星火。她看着楼下那玄色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审判:
“御史大人……”
“我们两清了。”
轰——!
焦尾琴的主梁在烈焰中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爆裂巨响!彻底化作一堆熊熊燃烧的焦炭!火星如同无数赤红的萤火虫,疯狂地冲向漆黑的夜空!
整个醉仙楼前,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木料坍塌的闷响,以及夜风掠过铁甲发出的冰冷呜咽。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楼内惊恐窥视的莺莺燕燕,还是楼下肃杀如林的甲士,都死死地钉在露台边缘那个浴火而立、笑容凄绝的女子身上。
马背上。
谢沉舟覆眼的墨色绸带,依旧对着露台的方向,对着那熊熊烈焰,对着烈焰前那个笑容凄艳的女子。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
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根根分明,仿佛要将那坚韧的皮革生生捏碎。那染血的绸带下,看不到任何神情,只有那冷硬如石刻的下颌线条,在火光的跳跃映照下,绷紧到了极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濒临碎裂的脆弱感。
露台上的烈焰依旧在疯狂燃烧,热浪扭曲了空气,也将沈胭脂最后那句“我们两清了”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两清?
寒江刺骨的冰冷,少女濒死的挣扎,伤口翻卷的皮肉,烈药灼烧时她惨烈的痛呼,那微弱却固执的心跳在他掌心下的搏动……还有那三年后,醉仙楼里清冷孤绝、却又暗藏致命杀机的琴音,那淬毒的玉簪撕裂空气的寒芒,她肩头疤痕粗糙的触感,以及此刻,这焚尽一切、也焚尽所有可能的冲天烈焰……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如何两清?!
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撕裂五脏六腑的剧痛,猛地攫住了谢沉舟的心脏!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尖锐,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猛地从他紧抿的唇间喷溅而出!
猩红的血雾,在无数火把和露台烈焰交织的光线下,凄厉地弥漫开来!点点血珠溅落在他玄色的锦袍前襟,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大人!”身旁的侍卫统领惊骇欲绝,失声喊道,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谢沉舟却猛地抬手!那只沾满血的手,死死地、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攥住了胸前衣襟!力道之大,指节几乎要刺破锦袍!他的身体在马背上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覆眼的绸带下,那道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深红湿痕,再次汹涌地蔓延开来!
他强行稳住身形,阻止了侍卫的靠近。攥着衣襟的手,因用力过度和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尖深深陷入衣料,仿佛要抠进自己的胸膛,挖出那颗正在疯狂绞痛的心脏!
然后,那只颤抖的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开衣襟,探向怀中。
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在无数道惊骇、不解、恐惧的目光注视下,那只染血的手,终于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火光照耀下,那样东西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
是半支簪子。
材质是极其罕见的、浓艳如血的赤玉(血玉)。簪身断裂,断口嶙峋,显然是被人以巨力生生拗断!仅存的半截簪体上,极其精细地雕琢着半朵盛放的梅花。花瓣的线条流畅而充满生命力,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摇曳。那断裂处,正好在梅花的花心位置,仿佛将这朵怒放的花从中劈开,只留下令人心碎的半面风华。
那血玉的质地温润,在火光下流转着深邃而凄艳的光泽,如同凝固的鲜血,又如同泣血的残阳。那半朵梅花,更是雕得栩栩如生,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带着生命最后的炽热与不甘。
这半支血玉梅花簪,此刻就躺在谢沉舟染血的掌心。
他覆眼的绸带,依旧“望”着露台上那渐渐弱下去、却依旧散发着余烬高温的火焰。他的手指,缓缓收拢,死死攥住了那半支断簪!
坚硬的、冰冷的赤玉断口,瞬间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肉!
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紧握的指缝,如同蜿蜒的小溪,无声地、汩汩地流淌下来。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马鞍上,砸落在肃杀的铁甲阵前,也砸落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眼睛里!
血玉簪的赤红,与他掌中涌出的鲜血,在火光下交融在一起,红得刺眼,红得惊心!
他死死攥着那半支断簪,任由尖锐的断口更深地刺入掌心,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玉石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浸湿了玄色的袖口。
他猛地抬起头!覆眼的墨色绸带,被下方洇透的血迹染成更深的暗红,正对着露台边缘那个火焰渐熄处、身影模糊的女子!
嘶哑的、如同砂砾摩擦着破碎琉璃的声音,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痛楚,骤然爆发,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狠狠撕裂了醉仙楼前死寂的夜空:
“可你欠我的相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攥着断簪、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抬起,直指露台!
“……拿什么还?!”
嘶吼声在夜空中回荡,撞在冰冷的盔甲上,撞在醉仙楼朱红的廊柱上,最终消散在秦淮河呜咽的水声里。
露台上,最后一点火焰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不甘地熄灭。只余下一堆焦黑的木炭,散发着袅袅的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灼热的余温扭曲着空气。
沈胭脂站在那堆焦炭前,破碎的月白寝衣在夜风中翻飞,如同残破的蝶翼。脸上那抹凄绝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她看着楼下马背上那个嘶声质问、掌心血流如注的身影,看着那半支在火光下凄艳如血的红梅断簪。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焦黑的灰烬,打着旋儿,飘落在她的发间、肩头。
她没有回答。
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赤足踩过露台冰冷的青石板,踩过飘落的灰烬,一步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身后那片依旧弥漫着冷梅香与苦涩药味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栖霞阁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隔绝了楼下无数道目光,隔绝了那冲天的杀气,也隔绝了那一声泣血椎心的诘问。
只留下楼前长街。
火把猎猎。甲士肃立如林。
谢沉舟依旧端坐马上,覆眼的墨色绸带下,血痕未干。他染血的手死死攥着那半支断簪,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滩小小的、刺目的暗红。
掌中赤玉,温润依旧,却冰冷刺骨。
他僵直地“望”着三楼那扇紧闭的茜纱窗。
夜风呜咽,卷起焦尾琴最后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落满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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