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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误》——待还俗时全文小说济世堂周老先一种小说在线阅读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3:14:10 

1药方惊龙颜

>我是汴梁城济世堂的小学徒,专给深闺小姐开药方。

>相府千金总托丫鬟递来隐疾方子,字迹娟秀却病症离奇。

>那日我斗胆在方子角落批注:“小姐此症,恐是思虑伤脾,宜放宽心怀。”

>三日后相府侍卫砸破药铺大门:“小姐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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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医师吓得跪地:“定是学徒开错了药!”

>我被押进相府,却见小姐手持药方冷笑:

>“好个狂妄学徒,竟敢说本小姐思春?”

>她屏退左右,忽然换了哀求神色:

>“求你救我,只有你能解这困局……”

>原来她需假孕药方应付选秀,却误用我开的助孕方。

>眼看入宫验身期限将至,她只能押上性命赌我医术。

>“若不成,你我皆死。”她指尖冰凉。

>我以银针封脉造喜脉假象,成功瞒过御医。

>次日宫中却传来消息:陛下昨夜暴毙。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相府千金奉旨入道观清修。

>离京那日,她塞给我一张药方,背面小字:

>“待还俗时,望君仍在济世堂批注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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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的清晨,总是被药气唤醒的。

薄雾带着清寒,缠绕着朱雀门外鳞次栉比的铺面。各色幌子在微湿的风里轻轻摆动,“陈记汤饼”、“刘家香饮子”、“张氏跌打”……零零总总。在这片市井烟火深处,“济世堂”三个沉稳的隶书大字悬在门楣上,黑底金字,透着一股子洗不去的药香和年深日久的庄重。铺门早已卸下,晨光斜斜地淌进去,照亮了柜台后高耸入顶的乌木药柜。无数个小小的抽屉,像蜂巢的格子,里面藏着草木虫石的精魂,也藏着这汴梁城半城人的沉疴隐痛。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刚切开的生晒白术带着泥土的辛烈,炮制过的熟地黄溢出蜜糖般的甜腻,甘草的甘醇,黄连的苦寒,还有陈皮、当归、薄荷……千百种气息在这里交汇、沉淀,最终融合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属于药铺的底味。

“啪嗒、啪嗒……”

清脆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柜台一角响起。我埋着头,手里的铜药碾子在一方小小的石臼里往复滚动,将里面几片干枯的橘络碾成细碎的绒丝。动作早已熟极而流,不必看,指尖的力道和碾子滚动的轨迹就能告诉我粉末的粗细。阳光透过高大的格栅窗,在我低垂的脖颈和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学徒袍上投下细密的光斑。袍子的袖口和下摆磨出了毛边,蹭着乌亮的柜台边缘,留下些微不易察觉的痕迹。十七岁的年纪,在这济世堂里,还只是个刚摸到门槛的影子。铺子里真正的定海神针,是此刻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啜着早茶的周老先生。

周老先生的头发已然全白,一丝不苟地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绾在头顶,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两道寿眉。他穿着半旧的靛青细布长衫,浆洗得挺括。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玳瑁框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放下白瓷茶盏,杯底轻磕在紫檀木的茶几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目光扫过铺面,最后落在我身上,不轻不重,却带着审视的分量。

“怀仁,”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昨日送进后院的‘熟地’切片,厚薄不均,火候过了,燥性未除尽,入药是要打折扣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碾子的动作停了停。那批熟地确实是我切的。周老先生的规矩近乎苛刻,药材的炮制,差一分火候,多一丝杂质,在他眼中都是对药性、对病人、更是对这“济世堂”百年招牌的亵渎。

“是,师父,徒儿记下了。”我低声应道,不敢辩解,只将头埋得更低,手指用力,碾子下的橘络发出更细碎的呻吟。

“嗯。”周老先生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揭过。他重新端起茶盏,目光投向门外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不再言语。那目光里,有对这滚滚红尘的了然,也有对铺子里每一粒尘埃、每一缕药气的掌控。

这便是济世堂的清晨,日复一日,在药香与规矩中铺陈开来。我,林怀仁,是这巨大药柜和严苛师父投下的一个沉默影子,负责处理那些最基础、最不起眼,也最不容出错的活计——切药、碾药、分药、誊抄方子。偶尔,在师父实在分身乏术时,也能得到些许信任,为一些明确无疑的小症候开些最稳妥的方子。但更多的时候,我像一个无声的枢纽,连接着这济世堂的前堂与后宅,连接着那些不便抛头露面的深闺妇人,和她们难以启齿的隐疾。

“笃、笃、笃。”

一阵轻微的、带着点迟疑的叩门声打断了铺子里的寂静。不是敲击铺门门板,而是叩击着柜台侧面的木板。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我和周老先生同时抬眼望去。

一个穿着半新不旧豆青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怯生生地站在柜台侧面的小角门旁。那是专供女眷或不便走正门之人出入的通道。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素色锦帕仔细包裹的小物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见我们看过来,她飞快地垂下眼,脸颊浮起两团紧张的红晕。

周老先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手中的茶盏,仿佛眼前空无一物。他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沫子。

这便是默许的信号。

我放下手中的铜药碾子,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沾着橘络细绒的手指,快步走到角门边。柜台后,周老先生啜茶的声音清晰可闻。

“姑娘。”我微微躬身,声音放得极轻。

小丫鬟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像受惊的兔子。她将手中紧握的锦帕小包递了过来,声音细若蚊蚋:“劳…劳烦小哥…给我家小姐…抓副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含在喉咙里,“照着…照着方子来。”

那锦帕触手微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雅熏香,是深宅内院特有的气息。我小心地接过,入手微沉。隔着柔软的锦帕,能摸出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

“姑娘稍候。”我低声说,拿着锦帕包转身回到柜台内,避开周老先生的方向。小心地解开系着的丝带,掀开素锦。里面果然是一张薛涛笺,纸质细腻,带着淡淡的桃花水印。笺上的字迹清丽娟秀,笔画舒展而内敛,一看便知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女子所书。

然而,目光扫过那几行簪花小楷写就的病症描述,我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夜寐不宁,常为异梦所扰,梦中景物颠倒错乱,心悸汗出,醒后神思恍惚,四肢倦怠无力。不思饮食,尤厌油腻荤腥,偶见晨起泛恶。月信…月信已迟半月余未至……”

字字清晰,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夜梦颠倒、心悸神疲、厌食泛恶、经期延迟……这些症状单独看,或可归为劳神、或为脾胃不和、或为肝气郁结。但如此密集地出现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尤其最后那“迟半月余未至”几字,更是带着一丝令人心惊的暗示。

我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周老先生的方向。他依旧闭目养神,似乎对这边的事毫无兴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薛涛笺的边缘,那细腻的触感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这方子,不是第一次见了。每隔一段时日,这位相府千金——尽管丫鬟从未明言,但那独特的熏香、顶级的薛涛笺、以及这讳莫如深的病症描述,早已不言自明——总会通过这个怯生生的小丫鬟,送来一张类似的方子。病症每次都有些微不同,或偏头痛,或胁下胀满,或莫名低热,但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离奇劲儿,总如影随形。周老先生只看过一次,当时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将笺纸推还给我,只吐了两个字:“照抓。”再无他言。

是了,深闺小姐,金枝玉叶,有些隐秘,是连坐堂名医也不便深究的。照方抓药,便是最大的稳妥和尊重。

我将薛涛笺小心地摊在柜台上,拿起一支小狼毫,蘸了墨,开始誊抄药名和分量。当归三钱、白芍三钱、熟地四钱、川芎一钱半、酸枣仁三钱(炒)、茯神三钱、远志一钱半、陈皮二钱、砂仁一钱(后下)……这方子开得四平八稳,以养血安神为主,兼顾些许健脾开胃之意,是应对“神思恍惚”、“夜寐不宁”、“不思饮食”这些症状的常规路子。分量也中规中矩,挑不出错。然而,看着那娟秀的字迹,想着笺纸上描述的那些混乱颠倒的梦境、那莫名的厌弃与倦怠、那迟滞的月信……一股难以抑制的念头,像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在我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涌动。

这哪里是寻常的劳神伤脾?分明是心绪如麻,百结千缠,郁结难舒!是那重重深宅、森严礼法下,一颗被困顿、被压抑、被无形枷锁勒得快要窒息的心!那些离奇的症状,不过是心火煎熬脏腑、神魂无所归依的外显罢了!

墨汁在笔尖凝聚,饱满欲滴。我握着笔,目光紧紧锁在那笺纸右下角的一小块空白处。那里,像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隐秘的缺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指尖。师父闭目养神的侧影就在不远处,像一座沉默的山,提醒着我逾矩的风险。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如同破土的芽,顶开了理智的硬壳。

我屏住呼吸,手腕悬空,笔尖终于落下。狼毫在那小小的空白处,飞快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划下几行细如蚊足、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观小姐脉案,诸症纷纭,然细究其源,似非外感六淫,亦非内伤饮食。夜梦颠倒,神思不属,厌食倦怠,经水衍期……此等情状,恐非药石可独力回天。窃以为,根结或在‘思虑伤脾’四字。心气郁结,肝木失疏,则脾土受克,生化无权,诸症乃生。欲解此困,药饵为辅,**宽怀舒意为本**。宜寻些怡情遣兴之事,或观花,或习字,或听丝竹清音,舒展心志,调达气机,则药效方显,沉疴可望渐消。”

最后一个“消”字写完,笔尖猛地提起,一滴饱满的墨汁终究没能控制住,轻轻滴落在“宽怀舒意”的“意”字旁边,晕开一小团模糊的墨渍,像一颗骤然落下的、懊悔的心。

我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将笔搁回笔山。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粘腻的冷汗。完了。我做了什么?我竟敢在一个相府千金的药方上妄加批注,还直指其“思虑伤脾”?这四个字,在这等深闺之中,几乎等同于“思春”的隐晦指责!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位从未谋面的千金小姐看到这行小字时,会是何等的羞愤与震怒!周老先生若知晓,怕是要当场将我逐出师门!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手忙脚乱地抓起那张薛涛笺,想用衣袖擦掉那几行该死的字迹。然而墨迹已干,只蹭下一点淡淡的灰痕,字迹反而更加刺眼。那团墨渍更是醒目得如同耻辱的烙印。

“怀仁?”周老先生略带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道惊雷炸响。

我猛地一颤,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僵硬地转过身。薛涛笺被我下意识地攥紧,藏在了身后,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不可饶恕的罪过。

“磨蹭什么?”周老先生的目光透过水晶镜片扫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方子抓好了就赶紧给人家姑娘,莫要误事。”

“是…是,师父。”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不敢再看师父,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回角门边。那小丫鬟依旧垂首等在那里,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我将包好的药包和那张带着我“批注”的薛涛笺,一同塞进她手里,动作粗鲁得近乎失态。

“拿…拿好。”我低声催促,只想她立刻消失。

小丫鬟似乎被我的慌乱吓到了,飞快地接过东西,连头都没敢抬,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就钻进了门外熙攘的人流中,瞬间消失不见。

我靠在冰冷的柜台边,大口喘着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粗布学徒袍。阳光依旧明亮地洒在铺子里,药柜散发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周老先生啜茶的声音依旧平稳。然而,一种冰冷刺骨的、灭顶的预感,如同深冬的寒潮,已悄然漫过我的四肢百骸。

济世堂的日子,在一种提心吊胆的凝滞中,缓慢滑过了三日。

这三日,如同踩在薄冰之上,每一次门外的脚步声、每一次不同寻常的叩门声,都让我心惊肉跳,仿佛随时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冰窟。我变得异常沉默,埋头于那些切药、碾药、分药的枯燥活计中,不敢看周老先生的眼睛,仿佛他那双能洞悉药性的眸子,早已看穿了我那日鬼迷心窍的愚蠢行径。那几行小字,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我的良知。

周老先生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依旧每日晨起坐堂,偶尔为几个熟识的老主顾把脉开方,大部分时间只是闭目养神,或是翻看那些泛黄的医书。铺子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得令人窒息,像是在酝酿一场未知的风暴。

第四日的清晨,比往日来得更阴郁些。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汴梁城头,连带着朱雀门外的街市也显得沉闷了许多。药铺刚卸下门板不久,街上的行人还不多。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济世堂门口炸开!

那扇厚重的、合抱粗的榆木铺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硬生生撞碎!碎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迸射进铺子,打在药柜上、柜台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几块尖锐的碎片甚至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铺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柜台上的铜药碾子被震得跳了起来,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我正低头分拣着簸箕里的金银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骇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簸箕脱手飞出,黄白的花瓣撒了一地。

周老先生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他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惊骇之色。他一手扶住旁边的药柜稳住身形,一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玳瑁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

烟尘弥漫中,四个身着玄色劲装、腰挎长刀的彪形大汉,如同铁塔般堵在了破碎的门口。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和不容置疑的官家威势。为首一人,身形尤其魁梧,面皮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贯至下颌,更添几分凶悍。他鹰隼般的目光在铺子里冷冷一扫,最后定格在惊魂未定的周老先生和我身上。

“哪个是济世堂的学徒?”刀疤脸的声音粗粝沙哑,如同砂石摩擦,不带丝毫感情。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压迫。

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外被惊动的人声隐隐传来,带着惊疑和恐惧。

“官…官爷…”周老先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努力想挺直佝偻的背脊,但巨大的恐惧显然已攫住了这位老人。他上前一步,将半个身子挡在我前面,对着那刀疤脸深深作揖,几乎要弯到地上,“不知…不知小徒何处开罪了贵人?若…若是开错了药方,老朽…老朽愿一力承担!求官爷明鉴,万…万勿为难一个孩子!”

他的声音苍老而惶急,充满了绝望的恳求。那花白的头发在昏暗中微微颤动,每一根都写满了恐惧。

“开错了药?”刀疤脸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向前一步,沉重的军靴踩在满地的木屑和药材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那双冰冷的眼睛越过周老先生的肩头,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直地刺向我。

“带走!”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身后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应声上前,动作快如闪电。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双臂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小鸡般被硬生生从柜台后拖拽而出!粗糙的地板磨破了膝盖,撒在地上的金银花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怀仁!”周老先生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想要扑过来阻拦,却被另一个侍卫轻易地格开,踉跄着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几个药抽屉被震得弹开,各种药材倾泻而出。

“师父!”我挣扎着回头,只看到师父那张煞白如纸、写满了绝望和痛苦的脸,还有他那双浑浊老眼中瞬间涌出的泪水。那眼神,像一把钝刀,狠狠剜着我的心。

“官爷!开错方子的是老朽!是老朽管教无方!要抓抓我!放过这孩子!”周老先生声嘶力竭地喊着,徒劳地想去抓那侍卫的胳膊,却被再次粗暴地推开。

“聒噪!”刀疤脸眉头一皱,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

再没有任何解释。我被两个侍卫牢牢架住,双脚几乎离地,拖拽着出了破碎的铺门。门外早已围满了惊惧交加、指指点点的街坊邻居,但一接触到侍卫们冰冷的目光,都纷纷畏惧地后退,让开一条路。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木屑的粉尘扑面而来,灌进我的口鼻。

身后,是济世堂那破败的门洞,是师父绝望的呼喊,是满地狼藉的药香。前方,是深不可测、杀机四伏的相府。我像一截被投入激流的朽木,身不由己地被卷向未知的黑暗深渊。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相府的气派,远非市井想象所能企及。

我被粗暴地推搡着,穿过一重又一重森严的门禁。每一道门都高耸厚重,漆色沉暗,铜钉如星,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守卫的甲士如同石雕,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学徒袍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脚下的青石板路光洁如镜,倒映着高墙深院投下的巨大阴影。回廊曲折幽深,朱漆的廊柱仿佛看不到尽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名贵木料的沉郁、冷冽的熏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巅峰的冰冷味道。这味道,比济世堂里最苦的黄莲还要刺鼻。

押解我的侍卫沉默如铁,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上。恐惧已将我彻底冻僵,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师父那张绝望的老脸和济世堂破碎的门板在眼前反复闪现。完了,一切都完了。那几行该死的批注,终究招来了杀身之祸。只是连累了师父……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另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这是一处极为宽敞的庭院,奇石叠嶂,古木参天。引来的活水在假山间淙淙流淌,几尾名贵的锦鲤在清澈的池水中悠然摆尾。然而,这精致的景致非但不能让人放松,反而更添几分肃杀。庭院尽头,是一座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的花厅。花厅前,侍立着几个同样身着素色宫装、垂首屏息的侍女,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我被推搡到花厅门前的石阶下。押解我的侍卫停下脚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对着紧闭的花厅门扉躬身,声音平淡无波地禀报:“小姐,人带到了。”

短暂的死寂。仿佛连风声都停滞了。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一个身着淡紫色宫装、面容严肃的中年嬷嬷站在门内,目光如电,在我身上冷冷一扫,随即侧身让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清冷而高雅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

我被身后的侍卫猛地向前一推,一个趔趄,几乎是跌撞着进了花厅。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庭院的光线和声音。花厅内光线略显幽暗,陈设极尽奢华却又不失雅致,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瓷器玉器。空气中那清冷的熏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凉意。

我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被花厅深处主位上的人影攫住。

一个少女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宽大紫檀木椅中。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云锦宫装,裙裾如流水般铺泻在椅前。乌黑如墨的秀发梳着时下最精巧的飞仙髻,簪着几支点翠衔珠的步摇,珠光流转,映衬着她欺霜赛雪的肌肤。她的面容是极美的,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如同名家工笔细描。然而,此刻这张绝美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寒冰般的煞气。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正冷冷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愠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在俯视一只卑微的蝼蚁。

在她白皙纤长、保养得宜的指尖,正拈着一张折叠整齐的薛涛笺。正是我三日前,鬼使神差批注过的那一张!

花厅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少女——相府的千金小姐,苏清芷,终于动了。她拈着那张薛涛笺的玉手,缓缓抬起,将那带着我墨渍和批注的纸角,正对着我。红唇轻启,声音如同玉磬相击,清脆悦耳,却字字带着冰碴,清晰地砸在花厅的每一个角落:

“好个狂妄大胆的学徒!”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紧紧锁住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讽刺的弧度:

“竟敢在本小姐的药方上,妄加批注?还说什么……”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凌迟般的羞辱,“‘思虑伤脾’,‘宽怀舒意为本’?”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在我脸上:

“林怀仁,你好大的胆子!你这言下之意,莫非是说本小姐……思、春、成、疾?!”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羞耻和恐惧让我浑身剧震,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小姐恕罪!小人…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糊涂!口不择言!求小姐开恩!饶…饶了小人!饶了济世堂!”我语无伦次地求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石,将我死死压在地面,几乎无法呼吸。完了,果然是因为这个!那该死的批注!她果然看到了!这滔天大祸,避无可避!

我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只能看到眼前一小块光洁的金砖地面,映出花厅上方模糊而华丽的藻井。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甚至能想象出下一刻,她只需轻轻挥一挥手,侍卫就会冲进来,将我拖出去,或是当场杖毙,或是投入暗无天日的大牢……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异样的紧绷,再次响起,却不再是方才的盛气凌人:

“都退下。”

我一怔。

“是。”侍立在一旁的中年嬷嬷和几个侍女,齐声应道,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她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花厅,厚重的门扉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

花厅里,只剩下我和她。

一种更诡异、更令人不安的死寂弥漫开来。我依旧匍匐在地,一动不敢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脚步声。

很轻,由远及近。那双精致的、缀着明珠的绣鞋,停在了我眼前咫尺之处。鞋尖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的图案,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冷光。

然后,我听到了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她似乎…蹲了下来?

一股更加清晰的、带着清冷梅香的馥郁气息钻入我的鼻腔。一只冰凉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毫无预兆地、轻轻地搭在了我因恐惧而绷紧的肩头。

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让我猛地一哆嗦!

“林怀仁…”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却完全变了调子!不再是方才的冰冷、愤怒、高高在上,而是变成了一种低哑的、带着无尽惶恐和绝望的哀求!那声音里的脆弱,与她之前判若两人!

“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巨大的反差让我脑中一片混乱。巨大的困惑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依旧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依旧美丽。然而此刻,里面所有的冰冷、愤怒、高傲,都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无助、绝望!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睑下方有着明显的青黑,仿佛多日未曾安眠。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她蹲在我面前,那双曾睥睨众生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希冀!

她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那只搭在我肩头的手,冰冷刺骨,指尖的颤抖清晰地传递到我身上。

“听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嘶哑,“我没时间跟你计较那些混账话!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听明白了吗?!”

她另一只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张薛涛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符。

“救…救你?”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一个卑微的药铺学徒,自身难保,如何能救这相府千金?

苏清芷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足以将她彻底毁灭的秘密,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我…我需要的是假孕的方子!应付宫中选秀!懂吗?!”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羞耻和恐惧而扭曲,“可我那蠢笨的丫鬟…拿错了!她把你开的…你开的那张助孕安神的方子…当成假孕药给我用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瞬间明白了!明白了那些离奇症状的根源!明白了她月信迟滞的原因!明白了她此刻为何如此恐惧绝望!

假孕药!选秀!她竟然想用假孕来逃避宫廷选秀!这是欺君!是灭门的大罪!而她…她竟然误用了我的药!那方子虽以安神为主,但其中熟地、当归、川芎、白芍…本就是养血调经之品,于久郁伤血、气血亏虚之体确有助益!她连续服用,月信迟滞…那岂非弄假成真?!

“那药…那药…”我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和她一样惨白。

“晚了!”苏清芷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打断我,“已经晚了!脉象…已经有了滑象!入宫验身的期限…就在明日!”

她猛地抓住我胸前的衣襟,冰冷的指尖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美丽的五官扭曲着,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滚落:

“御医!明日宫里的嬷嬷会带御医来验身!一旦被查出来…一旦查出来是假的…或者…或者是真的…”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抖动,“相府上下…还有你!济世堂!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吗?!”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濒死的疯狂和孤注一掷:

“现在,只有你!只有你的医术…或许…或许能造出假象!瞒过御医!告诉我!你能!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她摇晃着我的身体,声音嘶哑而凄厉:

“帮我!林怀仁!求你!帮我过了这一关!若不成…”她惨笑一声,泪水混着绝望簌簌而下,“你,我,还有所有牵连的人…大家一起死!”

那冰凉的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却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的灵魂。

花厅里死寂得如同坟墓。苏清芷那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欺君!灭门!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相府千金竟敢用假孕欺瞒皇家选秀,还阴差阳错用错了药……这泼天的祸事,竟真的落到了我头上!济世堂的破门,师父绝望的老泪……原来仅仅是个开始!

“我…我…”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我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冷汗顺着额角、鬓角、脊背疯狂地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说啊!”苏清芷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指甲隔着粗布衣料深深掐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眼中的泪水汹涌不止,但那目光里的疯狂和决绝却更加骇人,“你没有退路!我也没有!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快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梅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那张近在咫尺的、梨花带雨却扭曲着恐惧的脸,清晰地提醒着我:这不是噩梦,这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办法……办法……

我的大脑在极度的惊骇中疯狂运转,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鱼。济世堂里堆积如山的医书,周老先生偶尔提及的奇闻异术,那些关于脉象、关于气血运行的零碎知识……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下,碎片般的信息被强行拼凑、挤压、筛选!

“脉…脉象!”我猛地抓住一丝飘忽的灵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滑脉!喜脉之象,在于气血充盈,流利如珠!若能…若能暂时激荡气血,强行催动,于特定穴位施针,或可…或可在寸口处营造出短暂的、类似滑脉的假象!但…但此法极险!需对气血运行、经络穴位把握毫厘不差!稍有偏差,轻则气血逆乱昏厥,重则…重则伤及心脉!”

我急促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悬崖边行走。这是我从一本极其冷僻、近乎禁毁的《奇脉针砭》手札残页上偶然看到的邪门法子,周老先生曾斥之为“左道旁门,害人性命”!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想起它,更妄论使用!

“施针?”苏清芷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生路,那光芒甚至压过了恐惧,“你能施针?你能做出假脉象?!”

“我…我能一试!”我咬紧牙关,巨大的压力让我的声音都在颤抖,“但…但时间极短!最多…最多只能维持一刻钟!且施针过程…痛苦异常!如同…如同刮骨!且事后…气血必然大损,需静养多日!”

“一刻钟…够了!只要瞒过御医诊脉的那片刻!足够了!”苏清芷毫不犹豫,她猛地松开抓着我衣襟的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瞬间变得异常狠厉决绝,仿佛刚才那个绝望哭泣的女子只是幻影。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好!就用此法!现在!立刻给我施针!就在这里!”她环顾了一下这奢华而冰冷的花厅,指着旁边一张铺设着厚厚锦缎的紫檀木贵妃榻,“去那边!”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我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伏和恐惧而麻木僵硬,几乎站立不稳。我踉跄着走向那张贵妃榻。榻上铺着柔软的雪青色锦缎,触手生温,却无法驱散我心底半分寒意。

苏清芷已经快步走到榻边,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促。她毫不犹豫地侧身躺下,背对着我,声音紧绷如弦:“快!需要怎么做?脱衣服吗?”

“不…不必全脱。”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只需…只需露出后颈、手臂及手腕脉门即可。”

她闻言,立刻抬手,动作有些慌乱地解开了天水碧宫装高领侧面的几颗珍珠盘扣,又将宽大的云锦衣袖向上捋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和线条优美的后颈。那肌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在幽暗的花厅里泛着微光。然而此刻,这美丽的景象在我眼中,却只意味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手指的颤抖,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旧蓝布仔细包裹的小布卷。这是我在济世堂偷偷练习针灸时,用省下的微薄月钱购置的一套最普通的银针,一直贴身藏着,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使用。

布卷展开,里面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在幽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每一根针,此刻都重逾千斤。

“小姐…请…请尽量放松…过程会很痛…”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

“少废话!”苏清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动手!再痛也比死好!”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摒除。生死攸关,容不得半分差错!指尖捻起一根三寸长的细针,屏息凝神,回忆着那残破手札上模糊的图示和口诀,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玄奥而危险的经络气血运行之道。

第一针,落向大椎穴!针尖刺入那细腻肌肤的瞬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猛地一僵!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

针尖微旋,寻穴而入。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感顺着针身传来。我全神贯注,指下运力,以特定的频率和角度,开始极其细微地捻转提插!这不是治病,这是在强行搅动、催逼她体内潜藏的气血!

随着我的动作,苏清芷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将那昂贵的云锦袖子塞入口中,堵住即将冲出口的惨呼。豆大的汗珠瞬间从她光洁的额头、后颈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雪青色的锦缎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而沉重,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般痛苦挣扎。那截露出的皓腕上,青色的血管因为剧痛和气血的强行催动而根根凸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第二针,落于内关!第三针,刺入合谷!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她身体更加剧烈的痉挛和更加压抑痛苦的闷哼!花厅里只剩下她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她咬破了嘴唇)和一种濒临极限的紧张。

最后一针!我捻起最短最细的一根针,目光死死锁定在她左腕的寸口关脉之处!成败,在此一举!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针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精准地刺入皮下,沿着特定的轨迹,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和震颤频率,猛地一送!

“啊——!”苏清芷终于再也无法忍受那如同刮骨剔髓、直冲脑髓的剧痛,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拉满的弓弦,旋即又重重地砸回榻上,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意识似乎都已模糊。

我如同虚脱般,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僵硬地悬在半空。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那刚刚施针的寸口脉搏处。屏息,凝神,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一息…两息…三息…

终于!

那原本因剧痛而紊乱急促的脉搏,在某种无形之力的强行催逼下,竟真的开始发生极其微妙的变化!指腹之下,那跳动的触感,由散乱渐趋凝聚,由滞涩转为流畅…一种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如同滚珠滑过玉盘般的流利感,在寸关尺三处,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

滑脉!假象已成!

“成…成了!”我猛地松了一口气,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只能勉强扶着旁边的紫檀木小几才稳住身形。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榻上的苏清芷,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浑身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颊和脖颈上,眼神涣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方才那短短片刻的施针,对她而言,不啻于经历了一场酷刑。

“一刻钟…”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只有一刻钟…小姐…快…快准备…”我喘息着体醒,看着她那副凄惨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惧。

苏清芷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一丝狠厉和求生的意志重新点燃。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体,对着门外嘶声喊道:“王嬷嬷!更衣!上妆!”

沉重的门扉再次开启。那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嬷嬷带着侍女们快步而入。当她们看到榻上苏清芷那副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凄惨模样时,饶是训练有素,眼中也瞬间闪过无法掩饰的惊骇。

“快!”苏清芷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女们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却又极其迅速地开始为她整理仪容。擦汗,更衣,用厚厚的脂粉掩盖那毫无血色的脸和破损的嘴唇,梳理散乱的发髻,重新簪上步摇……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我蜷缩在花厅最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件被遗忘的破烂。看着她们如同变戏法般,将那个刚刚还痛不欲生、狼狈不堪的女子,重新装扮成那个高高在上、容光焕发的相府千金。只是,那厚厚的脂粉下,那双眼睛深处残留的痛苦和恐惧,以及那强撑出来的镇定,只有离得最近的我能窥见一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我死死地盯着苏清芷被重新整理好的、掩盖在华丽宽大宫装袖口下的左手手腕。那寸口关脉的位置,正被侍女小心地用一条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帕轻轻覆盖。我知道,那下面,那强行催生出的、脆弱的滑脉假象,正在分秒不停地流逝着它的效力。

花厅外,隐隐传来了脚步声和通报声。宫里的嬷嬷和御医,到了!

厚重的门扉被缓缓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宫廷特制熏香和无形威压的气息涌了进来。当先进来的是两位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穿着深青色宫装、面容刻板如同石雕的老嬷嬷。她们的眼神如同鹰隼,带着审视一切的精光,一进门便不动声色地扫过花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精准地落在贵妃榻上端坐着的苏清芷身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身着六品御医官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手提一个紫檀木的药箱,神情肃穆,眼神平和却透着医者特有的锐利。他便是今日负责验身断脉的关键人物——太医院院判,张御医。

苏清芷在侍女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站起身,对着来人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而略显虚弱的微笑:“有劳张院判和两位嬷嬷辛苦一趟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病中的喑哑,完美地掩饰了方才的嘶喊和痛苦。

“苏小姐言重了,此乃分内之事。”为首的一位嬷嬷面无表情地回礼,声音平淡无波,“奉太后娘娘懿旨,为小姐请平安脉。还请小姐移步内室。”

“不必麻烦嬷嬷了,”苏清芷微微侧身,露出身后那张贵妃榻,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清芷身子实在有些倦怠,在此处请张院判诊视即可,也免得劳动嬷嬷们移步。”

两位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坚持,只微微点头。

张御医上前一步,对着苏清芷拱手:“如此,便请小姐安坐,容老朽请脉。”

花厅里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清芷伸出的那只被薄薄鲛绡覆盖的手腕上。侍女轻轻将那层薄纱揭开一角,露出寸口位置。

张御医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下,取出脉枕,示意苏清芷将手腕放上。他伸出三根保养得宜、略显枯瘦的手指,沉稳地搭上了那寸关尺三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死死地盯着张御医搭脉的手指和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成败,就在这须臾之间!

苏清芷端坐着,脸上维持着那副虚弱而平静的表情,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盖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但我能看到,她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在宽大的宫装袖子里,死死地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张御医闭着眼睛,眉头微蹙,指尖似乎在极其细微地调整着力道和位置。他的神情专注而凝重。

一秒…两秒…三秒…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再次浸透了我的后背。那强行催生的滑脉假象,还能撑多久?会不会被这经验老道的御医看穿端倪?

突然!张御医那微蹙的眉头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御医搭脉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向下压了一分!随即,他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他收回手,对着苏清芷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了然的笑意:

“小姐脉象,确是有些气血不足,心脾两虚之象。滑而略数,乃因虚热内扰,神思不宁所致。并无大碍,只需静心调养,辅以益气养血、宁心安神之剂,旬日便可好转。”他的声音平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权威。

成了!他竟真的将那假象,解释为“虚热内扰”所致!

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巨浪般将我淹没!我几乎要瘫软在地,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成功了!那铡刀,暂时挪开了!

苏清芷紧绷的身体也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抬起眼,对着张御医露出一个感激而虚弱的微笑:“多谢张院判费心,清芷感激不尽。”

两位嬷嬷一直紧绷刻板的脸上,似乎也略微放松了些许。为首那位对着张御医道:“如此,便有劳张院判开个方子。”

“理应如此。”张御医起身,走到一旁早已备好的书案前,提笔蘸墨,开始书写药方。

花厅里的气氛,终于从令人窒息的紧张中缓和下来,重新笼罩上一种表面上的平和与客套。苏清芷由侍女扶着,与两位嬷嬷轻声说着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顺与感激。

只有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我,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冰冷,虚脱无力。我死死地盯着张御医书写药方的背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并未完全放松。他刚才那极其细微的、指尖下压的动作……真的只是无意的调整吗?他那番“虚热内扰”的解释,真的只是医术高明的判断吗?

一丝冰冷的疑惑,如同初冬的寒气,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宫里的嬷嬷和御医终于离去。

沉重的花厅门扉合拢的瞬间,那勉强支撑的华丽表象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碎裂。苏清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极度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她身体晃了晃,若非侍女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方才强行催逼气血带来的巨大消耗和痛苦,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噬,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几乎丧失。

“快!扶小姐回房歇息!”王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挥着侍女。

侍女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苏清芷,匆匆离开了花厅。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角落里的我一眼,仿佛我已经彻底不存在。方才那生死相依的惊险与哀求,如同从未发生。

花厅里只剩下满室的奢华、冰冷的寂静,以及角落里如同破布般蜷缩的我。

很快,那个刀疤脸的侍卫头领再次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冰冷无情的面孔。

“你,”他粗粝的手指遥遥指向我,声音毫无波澜,“跟我走。”

没有多余的话。我被两个侍卫再次架起,拖拽着离开了这座曾让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深宅。没有再看一眼那奢华的花厅,没有回头。来时是被砸破药铺拖来的绝望囚徒,离去时,却像一个用完即弃、侥幸活命的道具。

相府的高墙在身后远去,重新融入汴梁城铅灰色的天幕下。我被粗暴地丢在了离济世堂还有一条街的僻静巷口。侍卫冰冷的声音砸在耳边:

“管好你的嘴。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拇指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眼神里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

我踉跄着站稳,看着那几道玄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巷子里阴冷潮湿,弥漫着垃圾腐败的气息。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恐惧、后怕、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以及一种被彻底利用、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我一步一步挪回朱雀门大街。远远地,便看到了济世堂那扇破碎的铺门。木板断裂的茬口狰狞地裸露着,像一个巨大的伤口。门口冷冷清清,无人敢靠近。

我的心猛地揪紧。师父!

我几乎是扑进了铺子。里面一片狼藉。药柜被撞歪了,好几个抽屉半开着,药材撒得到处都是,混杂着碎裂的木屑和灰尘。空气里浓郁的药香也掩盖不住那股破败的气息。周老先生佝偻着背,独自一人拿着笤帚,正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清扫着地上的狼藉。每扫一下,那花白的头颅就微微颤抖一下。听到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一刻,我看到了师父的脸。

那张总是古井无波、带着威严和沉静的脸,此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纵横交错。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最刺痛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呆滞,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中被彻底抽干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先是茫然,继而是一点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亮,最后,那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心死的木然。

“师…师父…”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巨大的愧疚和悲伤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我“噗通”一声跪倒在满地的狼藉之中,膝行上前,死死抱住师父的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师父!徒儿不孝!徒儿惹下滔天大祸!连累了师父!连累了济世堂!徒儿该死!徒儿该死啊!”

我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沾满药末和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周老先生的身体僵硬着。他低头看着我,那只握着笤帚的枯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半晌,一只冰凉而粗糙的手掌,带着千斤般的重量,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没有责骂,没有愤怒。只有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那叹息声里,承载着百年老店招牌被砸碎的绝望,承载着一个老人毕生心血被践踏的悲凉,更承载着对这个莽撞徒弟惹下弥天大祸却侥幸生还的复杂心绪。

“起来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疲惫,“人…回来就好…济世堂…济世堂…”他环顾着满目疮痍的铺面,后面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化作了一声更深的、令人心碎的哽咽。

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沉痛淹没。我抱着师父的腿,在满地的药香与尘埃中,泣不成声。

相府的侍卫没有再出现,那场惊心动魄的祸事,仿佛一场荒诞而遥远的噩梦,被深宅高墙彻底封存。然而,噩梦的余波却真实地烙印在济世堂的每一寸空间里。

破碎的铺门被勉强用木板钉死,歪斜的药柜被扶正,散落的药材被重新归拢、筛选。周老先生变得异常沉默,本就佝偻的背脊似乎弯得更深了,他不再坐堂,每日只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望着修补过的铺门发呆,眼神空洞。济世堂的生意一落千丈,街坊们远远绕行,窃窃私语中充满了对那日破门抓人事件的猜测与恐惧。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蒙上了一层洗刷不掉的耻辱与晦暗。

我成了铺子里唯一的活计。切药,碾药,分药,誊抄那些少得可怜的方子,默默打扫,修补那些破碎的痕迹。日子在一种沉重而压抑的静默中流淌,如同凝固的泥沼。我和师父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重的东西。那场祸事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横亘在我们中间。师父不再过问我的功课,不再指点我药性,甚至很少与我说话。每次看到他望向破门时那空洞而痛苦的眼神,巨大的愧疚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

汴梁城似乎也笼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氛围里。坊间的流言如同地底涌动的暗流,开始悄然传播。先是说皇帝陛下龙体欠安,已有数日未上早朝。接着,各种离奇的小道消息开始甚嚣尘上:宫里的炼丹炉日夜不息,药味弥漫;有内侍看到陛下寝宫深夜传出异响;甚至有人说,看到钦天监的官员夜观星象,面色凝重地匆匆入宫……

这些流言起初只在茶肆酒楼的角落低语,但很快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朱雀门外,巡街的兵丁明显增多了,神色肃杀。往日喧嚣的市井,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沉闷。

就在济世堂勉强修补好铺门的第五日清晨,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钟声,如同悲恸的呜咽,骤然从皇城方向传来!

“咚——!”

钟声沉重,穿透铅灰色的晨雾,敲击在每一个汴梁人的心上。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整二十七响!

国丧!

整个汴梁城,仿佛被这钟声瞬间冻结了!街上的行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所有的喧嚣、叫卖、嬉笑,在刹那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座城市,只有那一声声催魂夺魄的丧钟,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我正蹲在铺子门口清扫昨夜落下的灰尘,听到钟声的刹那,手中的笤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猛地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二十七响!天子驾崩!

铺子里,一直枯坐的周老先生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他扶着太师椅的扶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门口。他佝偻着背,仰头望着皇城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顺着深刻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那泪水里,有对君王的哀思,或许,也有对济世堂和自己命运的无尽悲凉。

国丧的钟声余音尚在汴梁城上空沉重地盘旋,另一道震动朝野的消息便如同飓风般席卷而来:年仅三岁的皇太子仓促登基,由太后垂帘听政。新帝登基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大赦天下。

赦令的皇榜贴满了汴梁城的大街小巷。人们涌上街头,争相诵读着榜文。榜文冗长,满是歌功颂德之词,但在末尾处,却有几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轩然大波:

“……咨尔相国苏公女清芷,秉性贞静,姿容端丽,本应备位宫闱。然值此国丧新哀,帝祚初承,深宫不宜喧扰。特赐恩典,准其奉旨出家,于京郊青岚观清修祈福,为国祚绵长、新帝康泰持诵真经,以全忠孝之道。钦此!”

奉旨出家!清修祈福!

这旨意下得冠冕堂皇,给足了相府体面。什么“贞静端丽”、“为国祈福”,明眼人却都心知肚明——那位险些卷入宫廷选秀漩涡、甚至可能身怀“隐疾”的相府千金,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皇权更迭中,被以一种最体面也最彻底的方式,排除在了权力中心之外,放逐到了青灯古佛之畔!

消息传到朱雀门外的济世堂时,我和周老先生正对着那扇钉满丑陋木板的破门发怔。一个熟识的街坊,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将听来的消息告知了我们。

周老先生听完,沉默了许久。他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缓缓从那破门上移开,望向皇城的方向,又缓缓收回,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世事无常的喟叹,更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蹒跚地挪回了那张象征着济世堂主心骨的太师椅前。他没有坐下去,只是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仿佛在汲取着某种支撑他继续站立的力量。

百年老店的招牌,碎了,终究还在那里。人,也还在。

青岚观在汴梁城西三十里的云栖山深处。相府千金奉旨出家的日子,选在了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

没有盛大的排场,没有喧嚣的送行。几辆青帷小车在数十名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相府侧门,碾过寂静的街道,汇入初醒的汴梁城。车轮辘辘,马蹄嘚嘚,踏碎了石板路上的露水。

消息灵通的人们挤在朱雀门附近的街角巷尾,远远地、沉默地张望着那支肃穆的车队。人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议论着这位命运陡转的千金小姐,言语间充满了唏嘘、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天家威严的敬畏。

济世堂那扇钉补过的铺门,依旧半开着,透出里面幽暗的光线和浓重的药味。我和周老先生如同往日一样,一个在柜台后默默分拣药材,一个在太师椅上闭目枯坐。外面隐约传来的骚动和议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模糊不清。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济世堂那破败的门口。

是那个曾为苏清芷传递药方的豆青色比甲小丫鬟!只是此刻,她换了一身素净的灰布衣裳,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肃穆。她手里依旧紧紧攥着一个用素色锦帕包裹的小物件。

她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铺子里凝滞的空气。

周老先生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本能的警惕,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我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她又来做什么?难道……那场祸事还未了结?

小丫鬟似乎被铺子里压抑的气氛和那扇破门吓到了,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角门,而是快步走到柜台前。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老先生,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祈求,还有……一丝诀别般的意味?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个紧攥着的素色锦帕小包,轻轻地、迅速地放在了柜台上,然后对着我,极其快速地、深深地福了一礼。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转身,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出了铺门,小小的身影瞬间便消失在门外薄雾弥漫的街巷人流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铺子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个静静躺在柜台上的素色锦帕小包,像一个不祥的证物,散发着无声的寒意。

周老先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锦帕包,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指节泛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了喉间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喘息。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抗拒,还有一种深沉的、被再次拖入噩梦的绝望。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看着那个锦帕包,仿佛看到了一条盘踞的毒蛇。苏清芷……她都要被送去道观清修了,为何还要送来这个?是警告?是灭口的暗示?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抗拒让我几乎想立刻将那东西扫落在地,扔进火盆!但内心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不合时宜的念头,却如同风中的残烛,顽强地摇曳着——那个在花厅里,抓着我衣襟绝望哀求、泪流满面的女子……

在周老先生近乎窒息的目光注视下,我极其缓慢地、如同托着千斤重担般,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触到了那微凉的锦帕。

解开系着的丝带,掀开素锦。

里面,依旧是那张熟悉的、带着淡淡桃花水印的薛涛笺。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还是它!这催命的符咒!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麻木,展开了笺纸。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我预想中的病症描述或任何文字。

笺纸的正面,是几行极其工整、带着明显模仿痕迹的楷书药方:

**当归三钱熟地四钱白芍三钱川芎一钱半

茯神三钱远志一钱半(去心)酸枣仁三钱(炒捣)

陈皮二钱砂仁一钱(后下)炙甘草二钱

三碗水浸透,武火煮沸,文火慢煎至一碗,滤滓温服。日一剂,连服七日。忌忧思恼怒,生冷油腻。**

方子平平无奇,正是那日我斗胆批注之前,她“原版”的助孕安神方,只是字迹并非她娟秀的簪花小楷,倒像是初学写字之人刻意模仿的工整。

我盯着这方子,心头一片茫然。她送这个来做什么?提醒我那日的僭越?还是……嘲笑?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笺纸的背面。

那里,一行极其细小、却无比熟悉的簪花小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我的眼帘!那字迹,清丽娟秀,舒展而内敛,正是苏清芷亲笔!

字迹的位置,就在笺纸最不起眼的右下角,与我当初那几行“狂妄批注”的地方,几乎重叠。

墨色很新,字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透纸背的颤抖:

**“待还俗时,望君仍在济世堂批注方子。”**

待还俗时……

望君仍在……

批注方子……

短短十四个字,像十四根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我的心脏。没有威胁,没有命令,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一种近乎渺茫的、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卑微期许的……托付?

笺纸从我颤抖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落在柜台上,正面朝上,露出那几行工整的仿写药方。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铺门之外。薄雾未散,街上行人匆匆。那支载着相府千金的青帷小车队,早已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消失在铅灰色的天幕与巍峨城墙的交界处,只留下空荡荡的街道和车轮碾过的、渐渐干涸的水痕。

青岚观的晨钟暮鼓,从此将代替相府的朱门绮户。

济世堂破碎的门板内,浓重的药气亘古盘旋。

柜台上的薛涛笺,在从破门缝隙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中,静静地躺着。

那笺纸背面的小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还俗?谈何容易。那青岚观的高墙,只怕比相府更深,困住的不仅是她的人,更是她的一生。而我,一个险些将济世堂百年基业和自己性命都赔进去的学徒,又凭什么“仍在”?

我默默地收起那张笺纸,将它压在药柜最底层一个盛放陈皮的抽屉角落。陈皮浓烈而苦涩的香气,似乎能掩盖掉那笺纸上若有若无的梅香和它带来的、不该有的涟漪。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中重新流淌。周老先生的身体似乎在那场接二连三的惊吓后彻底垮了,精神越发不济,终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济世堂的生意依旧惨淡,破败的门板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祸事。街坊们偶尔有头疼脑热,宁愿多走几步去别的药铺,也不愿踏入这晦气之地。我成了这破败铺子唯一的支撑,切药、碾药、分药、誊抄那些少得可怜的方子,清扫尘埃,熬煮汤药侍奉师父。生活像一盘磨,缓慢而沉重地碾过,磨平了所有惊心动魄的棱角,只剩下日复一日的麻木与重复。

师父的汤药,用的就是那张薛涛笺上的方子。当归、熟地、白芍、川芎…养血安神。药是我亲手抓的,亲手煎的。苦涩的药气在铺子里弥漫,如同驱不散的阴霾。

国丧与新帝登基带来的震荡,如同投入汴梁城这潭深水的巨石,最初的巨浪过去,水面渐渐复归平静,只是那水下涌动的暗流,却从未停歇。朝堂上权力的倾轧,边关若有若无的警讯,市井间关于新帝年幼、太后垂帘的种种议论…这些消息如同风中的尘埃,偶尔飘进这沉寂的药铺,也激不起半点波澜。我的世界,只剩下这弥漫的药味、师父日渐沉重的呼吸,以及那扇永远修不好的破门。

那张笺纸被我压在抽屉深处,连同那句“待还俗时”的渺茫期许,一同被陈皮的苦涩深深掩埋。偶尔在深夜,碾药碾得手臂酸麻时,或在为昏睡的师父擦拭额头虚汗时,那张带着冰冷煞气却又在最后流露出无尽脆弱的脸庞会突兀地闪过脑海,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冰冷驱散。她属于那重重宫阙与道观高墙的世界,而我,属于这弥漫着尘埃与药味的破败铺面。两条线,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清晨短暂地、危险地交缠了一下,然后,被命运粗暴地撕开,各自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句“望君仍在”,不过是绝望深渊中,溺水者抓住的一根虚幻稻草,一个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苍白无力的念想。

时间如同济世堂角落里堆积的尘埃,无声无息,越积越厚。窗外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周老先生终究没能熬过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他靠在太师椅上,如同睡去般,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片从破门上掉下来的、带着毛刺的木屑。

我卖掉了铺子里所有值钱的药材和那几件祖传的紫檀家具,勉强凑够了安葬的费用。将师父葬在了城外一处僻静的山坡上,坟头正对着汴梁城的方向。下葬那日,天空阴沉,细雪如盐。我跪在冰冷的坟前,看着那简陋的木碑上刻着的“先师周公讳济世之墓”,只觉得这偌大的汴梁城,最后一点与我有关的暖意,也彻底熄灭了。

济世堂的招牌,被我摘了下来,用油布包好,塞进了床底。那扇钉满了补丁、再也关不严实的铺门,被我彻底封死。我搬到了铺子后面原本堆放杂物的狭小耳房里。白天,去码头扛包,去粮行搬米,用一身力气换取最微薄的铜板果腹。夜晚,拖着疲惫不堪、如同灌满铅块的身体回到这间充满霉味和残留药气的小屋,倒头便睡。生活只剩下最原始的、为了活下去的挣扎。那曾经熟悉的药香、经络穴位、君臣佐使……连同那张压在陈皮堆里的薛涛笺,都如同上辈子般遥远模糊。什么“批注方子”,什么“仍在济世堂”,在这沉重如山的现实面前,都成了最无力的笑话。我只盼着能多挣几个铜板,买一块厚实点的麻布,好熬过这个似乎格外漫长的寒冬。

汴梁城的冬天,雪一场接着一场,将这座巨大的城市裹在一片刺骨的银白里。

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我揣着昨夜在码头扛了一夜麻袋换来的几十个铜板,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西市。米价又涨了,这点钱,不知道还能买几升糙米。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单薄的破袄根本抵挡不住。街上的行人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路过朱雀门附近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济世堂那被封死的铺面,在积雪覆盖下更显破败荒凉,像一个被遗忘的坟冢。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裹紧了破袄,加快了脚步。

西市口永远是最喧嚣也最混乱的地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我挤在攒动的人群里,朝着熟悉的粮摊挪动。

“让开!都让开!贵人车驾!”一阵粗暴的呼喝声和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街口传来。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惊惶地向两边分开。我被人流推搡着,踉跄退到街边,险些滑倒。

只见一辆青帷小车在几骑护卫的簇拥下,正快速驶入西市口。那车子样式普通,并非官家规制,但拉车的马匹神骏,护卫的骑手也透着精悍之气,显然车中人非富即贵。

小车经过我面前时,速度略缓了一下。一阵寒风恰好卷起车窗帘帷的一角。

只一瞬!

一张苍白而清瘦的侧脸,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视线!

眉如远山,眼若寒潭。虽然比记忆中瘦削了许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巴也尖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沉寂。但那轮廓,那眉眼……正是苏清芷!

她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投向车窗外纷乱的人群,眼神空洞,如同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曾经的高傲、冰冷、绝望、哀求……所有鲜活的情绪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看透世情的漠然。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灰布道袍,头上松松挽着道髻,插着一支寻常的木簪。青灯古佛的清冷,似乎已彻底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相府千金的华彩。

车帘只掀起了一瞬,便迅速落下,挡住了视线。青帷小车在护卫的簇拥下,毫不停留地驶入了西市的喧嚣深处,很快便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飘扬的雪沫之中。

我僵立在街边的雪地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刺骨的寒风灌进破袄的领口,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

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西市?奉旨清修的相府千金,青岚观的道姑……怎么会出现在这鱼龙混杂、满是市井烟火气的西市口?

那句被我刻意遗忘、深埋在心底的“待还俗时”,如同地底沉睡的种子,被这惊鸿一瞥猝然惊醒,带着尖锐的刺,猛地扎进我的脑海!

还俗?

难道……?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冲垮了心头的冰封。然而,那青帷小车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只留下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西市口依旧喧嚣嘈杂的人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寒冷饥饿下产生的幻觉。

我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颈间,融化,带来一丝真实的寒意。许久,我才缓缓抬起冻得有些麻木的手,伸进怀里,摸到了那几十个带着体温的铜板。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牲畜粪便和食物气味的空气,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向西市深处,而是朝着记忆中粮摊的方向,挤进了喧闹的人群。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雪,下得更大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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