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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雪缠枝:永隔梅香(心弦)最新章节_烬雪缠枝:永隔梅香全文阅读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3:07:26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金陵城最热闹的上元夜。空气中弥漫着炭火气、脂粉香和熬煮蜜饯的清甜。秦淮河水被两岸千灯映成流淌的星河,画舫游弋,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我那时刚刚授了七品翰林编修之职,俸禄微薄,只够在城东租一间斗室安身。寒窗十载,一朝跃龙门,本应踌躇满志,但对这泼天富贵、万丈红尘,只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疏离。

恰逢佳节,同僚盛情难却,邀我同游。喧嚣鼎沸处,我却愈发觉得孤寂,宛如一株被移栽到华苑的野梅,纵然开花,也带着不合时宜的清寒。

就在那一片璀璨喧闹之中,她撞入了我的视线,或者说,是她的风筝撞入了我的世界。

临水的彩楼挂着琉璃八角宫灯,流光溢彩。花灯如昼,人潮汹涌,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素罗襦裙,仿佛一抹淡雅的月光遗落凡尘,安静地站在彩楼下,专注地仰望天际。她手中的丝线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牵引着一只做工极为精巧的纸鸢。那纸鸢形似一对交颈的并蒂莲,花瓣薄如蝉翼,晕染着柔和的粉白与淡青,在万千灯火辉映下,灵动欲飞,仙气袅袅。

突然,一阵疾风掠过,缠绕的丝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崩断之音。那对并蒂莲倏然失了牵引,似离群孤雁,飘飘摇摇,径直向着我这方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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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我伸出双手。那轻薄的纸鸢如一片失去凭依的花瓣,堪堪落入我怀中。指尖触碰到温凉的竹骨和柔韧的丝纸质感,我低头仔细端详——针脚细腻,色彩雅致,必是巧手慧心之作。

“多谢公子!”一声清脆带着焦急的呼唤在身侧响起。

我循声抬头。漫天的灯火仿佛瞬间都黯淡了,只余下她仰起的脸庞。乌发如云,只用一根简素的玉簪松松绾着,几缕青丝被夜风拂过面颊,更衬得肌肤胜雪。她微微喘息着,似乎刚为追风筝跑了一段路,脸颊透出淡淡的樱粉。但更夺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得如同初春融化的山涧,此刻映着满城灯火,波光流转,璀璨得惊人。那光亮之中,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然喜悦和飞扬的神采,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她看着我怀中的纸鸢,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那笑容便毫无保留地舒展开来,如同月下悄然绽放的昙花。瞬间,我仿佛嗅到了雪后初霁时第一缕清冽的梅香。就在那一刻,她那晶亮的眸子里,像倒映着整个春天的明媚与生机,将我心头那份寂寥悄然驱散,只留下无声的悸动。

“在下沈砚,”我拱手,将风筝小心递还,“举手之劳,小姐无需客气。”

“小女苏晚。”她接过风筝,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我的掌心,带着一丝微凉,却让我心头猛颤。她微微屈膝还礼,声音清甜,似檐下风铃,“这是我亲手扎的,幸得公子接住,不然……这上元节怕是要在池水里捞它了。”她说着,自己先笑起来,眉眼弯弯,灵动活泼。

原来她是苏府的小姐。金陵苏家,世代簪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是真正钟鸣鼎食、高不可攀的门阀。她是苏府最得宠的嫡女,被珍藏在玉宇琼楼之中精心呵护的明珠。而我,沈砚,寒门子弟,祖辈务农,父亲早亡,寡母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我不过凭着那点才学和运道,得了个末微的翰林清职,俸禄仅够养家糊口,在这满是绮罗锦绣的帝京城中,卑微如尘埃。我与她,本是云泥之别,泾渭分明。

上元节后,我继续埋首于翰林院的故纸堆中,为典籍校勘、史稿编修忙碌。案牍劳形,俸禄微薄,偶尔想起那夜灯火中如星的眸子和清脆的笑语,便觉得翰林院内昏暗的房梁也明亮了几分,却也只当是一场遥远而美好的邂逅,深藏心底,不敢有半分妄想。

未曾想,半月后,苏府竟遣人来翰林院寻我。来人彬彬有礼,递上一份请柬,说是苏府举办春日小宴,感念我那夜助苏小姐保全纸鸢之情,特邀我赴宴。

我惊疑不定。一介七品微官,何德何能踏入苏府门槛?但礼节周至,无由推拒。我忐忑地揣着家中能拿出的最好的一身半旧湖蓝直裰,踏入了那传闻中的苏府深宅。

庭院深深,步步皆景。太湖石奇崛叠翠,碧水回廊蜿蜒曲折。宴会设在园中临水的暖阁,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皆是华服美饰的士族子弟与贵家淑媛。我如履薄冰,只拣了个角落坐下。

未几,环佩轻响,笑语声近。是她来了。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鲜艳的海棠红撒花褙子,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照人。在一众矜持守礼的贵女中,她的笑容依旧那样明朗生动,带着点孩子气的真率。她目光流转,穿过宾客,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我身上,眼底笑意加深,径自向我走来。

“沈编修,”她盈盈一福,声音含着笑,“那日匆匆,未及好好道谢。晚晚谢过公子。不知那风筝,公子可还满意?”她竟这样径直来与我说话,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小姐风筝巧夺天工,在下有幸得见,已是眼福。”我连忙起身还礼,手心微微沁汗。

她掩口轻笑,眼波流转:“今日也请了几位名角来府,唱几折时新的小戏,公子若不弃,不如同去听听?”

我自然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戏台上水袖翻飞,丝竹盈耳,我却只听得见身侧她偶尔的低语和清浅笑声。她似乎对戏文极熟,低声为我讲解曲辞典故,讲到兴头处,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待到一出戏终了,侍女捧上几碟精致的点心,白玉般的梅花状小糕,淡粉色的桃花酥,玲珑可爱。

“这是我清晨起来跟着厨娘做的,”她拈起一块梅花糕,不由分说地递到我手中,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特意用应天的梅花瓣浸了蜜揉进面里,清得很,快尝尝看?”

我依言放入口中,果然一股清雅的梅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甜而不腻。抬头,正撞上她亮晶晶注视的眼神,像等待夸赞的小女孩,那眼底深处分明蕴藏着她自己或许都未完全察觉的情意。

“极好。”我看着她,真心赞道。

她的笑容更深了,颊边两个浅浅梨涡若隐若现。“公子喜欢就好,下次……我再多做些给公子带些可好?”话语里的亲昵和期许,任谁都听得分明。

自那春日宴后,她便时常寻了各种缘由邀我见面。时而是某处新开了一片极好的梅花,邀我同赏;时而是得了本稀罕的孤本,要向我这“翰林才子”请教;时而又说城外某处荷塘清幽,可泛舟听雨……理由无不冠冕堂皇,只为了避开无谓的口舌,将“苏府小姐单独邀约寒门学子”的风险降到最低。

苏晚,她是如此聪慧,懂得在家族礼法和内心自由之间,用少女特有的机巧划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每次相见,她必会带上一盒亲手做的糕点。有时是清甜的莲子羹,有时是精致的蟹粉酥,更多的是随着四季更替变幻着的花形点心——春天是芍药糕,夏日是碧荷卷,秋日是桂花饼,而深冬最寒冷的时候,她揣在怀里带来的,总是几块做得极精细的梅花糕,尚带着她的体温。她总喜欢亲手捧给我,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吃下,眉眼弯弯,比她自己吃了还欢喜。那眼神里流淌出的浓稠情意,如蜜糖般将我包围,即便隔着“身份”的寒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灼人的温度。

“晚晚……”我无奈又心疼地看着她,“府上自有名厨,何必劳神做这些?且你身为闺阁小姐,频繁出入……”

“我喜欢做,”她截住我的话,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倔强,“看着公子吃,我心里便欢喜。”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坦诚地望进我眼底,“只要与公子在一起,晚晚便觉得这金陵城的风都是甜的,日子都是暖的。”

她的天真烂漫,炽热大胆,像春日最烈的阳光,穿透了我因出身卑微而层层筑起的高墙与坚冰。冰层在融化,墙垣在松动,我开始贪恋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瞬间,贪恋她指尖的温度和她笑容里的暖意。然而理智始终如影随形。每一次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孤灯残卷,那巨大的鸿沟便清晰地横亘眼前。我是寡母唯一的指望,肩负着让母亲安享晚年的责任。我无权无势,前程不过一片模糊的希望,尚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我拿什么去回应她这份金玉之心?若应了她,带给她的,只会是因我而承受的世俗非议,或许还会拖累她的名声,甚至影响到她家族的门楣尊严。每每想到这里,那刚被融化的暖意便化作刺骨的凉水,将我浇透。

可面对她那满含期待、纯粹无瑕的眼眸,拒绝的话,总是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小心翼翼地守候着这份禁忌的温暖,在道德的边缘,品尝着甜蜜的酸楚。

寒暑更迭。那一年的秋闱大比,竟是格外开恩科。在苏晚一次次“借书”的名义塞给我的珍贵典籍手稿的滋养下,在我自己的夙夜匪懈之中,我终于高中甲榜探花!

金殿唱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当唱榜的洪亮声音响彻午门,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温暖而饱含欣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人海,落在我身上。那是她的目光。

琼林宴罢,皇帝亲自御前点差。因我策论写得切中时弊,又兼文采斐然,竟被圣上钦点为东宫侍读!这是天大的恩遇,更是前所未有的晋升之阶!从七品编修一跃成为太子近臣,清贵无比。消息传来,租住的小小院落顿时被前来道贺的同僚、故交踏破了门槛。

一片喧闹恭维声中,苏府的贺礼也到了。一份是府上的官样贺礼,精致贵重,无可挑剔。另一份,则由苏晚的贴身侍女春桃悄悄地交到我手中——一个小小的杏色丝缎香囊,用料柔软,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一对相依的并蒂莲,精致无比。翻过一面,细密的针脚绣着四个玲珑剔透的小字:“永结同心”。香囊里,还塞着一张带着淡淡梅香的花笺,娟秀的小楷写着:“贺公子得偿青云志。晚晚。”

指尖抚过那温润的丝线和细密的“永结同心”四字,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或许可以”的念头瞬间冲垮了长久以来理智的堤防。新科探花,天子亲选的东宫侍读,纵然根基尚浅,但至少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寒门举子!前程似锦,虽荆棘犹在,却已非绝路。这小小香囊似乎承载了无尽的勇气,点燃了我心中所有的渴望。

“母亲,”我跪在母亲面前,心如擂鼓,“儿子想要提亲,求娶苏家小姐。”母亲又惊又喜,虽担心门第,但看着儿子眼中从未有过的光亮和笃定,最终还是流着泪,点头应允:“我儿喜欢便好。那是个好姑娘。”

我握紧香囊,仿佛握住了下半生的全部幸福,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备上厚礼,向苏府递上了拜帖。

苏家的老爷倒是客气地接待了我这位新晋红人。然而当我提及“仰慕小姐才情品貌,欲请高堂之喜”时,他那和煦的笑容便多了几分疏离和深意。“沈侍读青年俊彦,前途无量,老夫甚是欣赏。不过晚晚她是老夫掌上明珠,老夫之意,自然想为她觅一良配,然则婚姻大事,还需慎重思量。”既未允诺,也未直接拒绝,仿佛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码。那态度,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当头淋下。

正当我心意如坠冰窟,不知如何自处时,一道惊天动地的圣旨,如同九天霹雳,将我们所有人瞬间打入地狱。

册封苏晚为太子继妃!

旨意降下的那一刻,整个苏府死寂一片。我去寻她,苏府虽因我的新身份不再阻拦,却处处有人“侍奉”在侧,严密监视。在她的院门外,我看见了她。她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穿着素白的寝衣,赤着双脚呆立在廊下,望着庭院里一株半谢的梅树,对周遭的响动置若罔闻。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昔日里盛满星辰、笑意盈盈的眸子,此刻空洞得令人心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仿佛一潭望不到底的寒渊。

见到我,那死寂的眸子里才猛地爆发出一点火星。她不顾一切地向我冲来,踉跄着几乎跌倒。一双冰冷的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住我的衣袖,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阿砚……阿砚!”她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绝望,“我不要……我不要嫁他!你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她用尽力气摇晃着我,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我的前襟,“我们去南疆,去岭南,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找个海岛躲起来,种几株梅花,我每天给你做梅花糕……”她泣不成声,单薄的身体在巨大的悲痛和恐惧中剧烈地颤抖。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挤压,痛得无法呼吸。眼前是苏老爷那意味深长又无法抗拒的眼神,耳边是圣旨上不容置疑的煌煌天威,身后是寡母含辛茹苦的期待和无数攀附着我这个小小东宫侍读求存的门徒故旧。

走?我能走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私带太子妃潜逃,无异于自寻死路!抗旨不遵,苏府和我,乃至与我有半分瓜葛的亲友,瞬间都将被投入地狱,人头滚滚!那些曾经仰视我的目光,会立刻化为无数恶毒的刀剑。

我抬起沉重如铁的手,反握住她那冰凉颤抖、骨节发白的手。指甲深深陷入她柔嫩的肌肤里,留下触目的印记,却无法传递给她一丝一毫的力量和温暖。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晚晚……”我的声音沙哑粗粝,犹如钝刀割锯木头,“对不起……我……”后面的话,如同带着剧毒的匕首,我无法说出口——我不能带你走,不能连累你和苏家满门抄斩,不能让我寡母暮年受戮……这皇权的重担,如同山峦般压下来,足以碾碎一切渺小的儿女情长。

听到我那未尽的残忍决断,她浑身一僵,攥着我衣袖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眼底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她望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般,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更深的绝望深渊。一个凄怆到极致的、绝望自嘲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开,比哭更让人心碎。

“沈侍读……请……回吧。”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抖动,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太子妃……还要准备大婚。”

那一声“沈侍读”,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在我们之间砸出了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

正月里,金陵城落了一场十年未见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白,覆盖了楼阁飞檐,掩住了尘世的污浊,也将人心冻得更加坚硬。就在这银装素裹之中,一道刺目的艳红撕裂了雪幕。

大婚之日到了。东宫纳妃,半城红妆。迎亲的仪仗绵延数里,红绸飘荡,唢呐笙箫喧嚣震天,盖过了落雪的静谧。八抬龙凤呈祥喜轿,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囚笼,在身着大红吉服、面无表情的内侍和宫女簇拥下,从苏府朱门缓缓抬出,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象征着无上权力却冰冷彻骨的东宫行去。

我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藏青道袍,躲在一处背风的街角,将自己彻底隐没在狂欢与权势构筑的巨大阴影之中。离那喜庆得刺目的队伍还有一段距离,可那鲜红的颜色、喧嚣的锣鼓声,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骨髓。心口的位置,仿佛被人生生剜去,留下一个巨大、冰冷、空洞的窟窿,风从那里呼啸而过,带走了生命所有的暖意。

人群如潮水般簇拥着花轿前进。行至离我不远的地方,一阵突如其来格外猛烈的北风,带着凄厉的呼号卷过,竟将那轿厢垂落的大红帘幔掀起了一角!

惊鸿一瞥!轿中之人穿着繁复沉重的太子妃吉服,珠翠满头,金凤衔珠的赤金冠冕之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厚厚的铅粉掩盖不住憔悴,精心描绘的唇,紧抿着压抑不住的悲怆。然而,就在那帘幕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喧嚣的人群和冰冷的雪幕,直直地撞入了我藏身的角落!那双曾经装满了整个春天、盛满了星辰大海的眼眸里,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无穷无尽的绝望。一滴晶莹的泪珠,在那浓墨重彩的苍白脸颊上无声地、决绝地滑落。

这一刹那的对视,如同永恒般漫长。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她那滴泪坠入我心中的深渊,激起的涟漪化作彻骨的寒潮,将我彻底淹没。

她看到了我!那滴泪是为我而流!是为我们永远逝去的情意,为这无法逃脱的绝望命运!

花轿渐行渐远,融入那片无边无际的红,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尽头。帘幕严严实实地垂下,再无一丝缝隙。人群依旧喧闹着跟随着。我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钉死在那片刺骨的寒冷中。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终于冲破了咽喉的封锁,我猛地弯下腰,一口温热的猩甜涌上喉头,死死咬住嘴唇,将那血腥味强压回去。口中弥漫着苦涩的铁锈气。

我缓缓地、深深地对着那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对着那早已消失不见的轿影,对着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作揖长拜。拜那逝去的爱恋,拜那永别的爱人,拜这无端碾碎人心的人间。泪水在眼眶中凝结成冰,终是没有落下。目送她,也目送着自己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希望,跌入万丈深渊。这一揖,揖尽了过往,也划开了生死殊途。

自那日之后,我谨言慎行,如同在刀尖上舞蹈。作为东宫侍读,本应时常出入东宫,我却利用职务之便,以“协助东宫处理文书档案,需静心查阅”为由,将自己埋首于典籍司海量的卷帙之中。即使不得不去东宫,我也只到指定的偏殿议事厅或太子书房,谨守规矩,目不斜视,绝不多走一步,绝不打听任何一丝关于后苑的消息。我知道,当朝太子朱祁煜,年富力强却也疑心病重。他对于太子妃过往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这个曾经与她有过瓜葛、甚至提过亲的东宫近臣,必然早已成为他心头的芒刺。

果然,无形的打压如影随形。太子对我的奏对总是百般挑剔,常常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将我辛苦写就的政论贬得一文不值;派给我的差事,尽是些耗时费力又极易出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有时甚至只是因奏疏中一个语焉不详的措辞,便会引来他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我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怨言,只能更恭谨、更小心、更竭尽全力地将每件事做到滴水不漏。在权力的阴影下,任何一丝反抗的意图,都是自取灭亡。

深宫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也终究被重重宫墙的阴影吞噬。关于太子妃苏晚的消息,偶尔会如一丝微弱的风,穿过宫闱的铜墙铁壁,飘落到翰林院的角落。传言的碎片拼凑出一个日益模糊的影子:她恪守礼仪,深居简出;她温婉顺从,对太子关怀备至;她甚至……开始笼络太子身边的近臣、得宠的宦官,放下身段,甚至拿出嫁妆打点,只为显得“大度贤良”。

每每听到这些,心如刀绞的同时,更感到彻骨的寒冷。她那飞扬跋扈的天性,那清冽如梅的傲骨,是被生生打碎、碾磨、重新塑造成了一个符合“太子继妃”标准的木偶!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她是想用这份委曲求全的“贤良淑德”,换取一线微不足道的平安,更是为了麻痹太子,尽可能地减少对我这枚眼中钉的猜忌!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惨烈地保护我!这份认知带来的痛苦,远比太子的打压沉重千倍万倍!

一个萧瑟的深秋午后,我奉命去御书房呈送一份校勘好的前朝实录。经过西苑靠近慈宁宫的御花园时,那里遍植菊花,正值盛放时节。园中铺着一条蜿蜒的卵石小路,路旁设有石凳。远远地,便看见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盛装丽人缓缓向这边走来。

是太子妃!

我的心猛地一沉,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她显然也看见了我。她穿着太子妃品级的明黄色宫装,发髻高耸,插戴着象征身份的凤钗步摇,珠光宝气,华贵无比。然而,那层层锦绣和厚厚的宫妆之下,是难以掩饰的削瘦。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下带着常年忧思积攒下的浓重青影,宽大的宫装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那明亮的眼眸曾经能盛下漫天星河,如今却空洞、疲惫,如一潭枯竭的池水,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

我们无可避免地在狭窄的小径上相遇。两边的宫女太监立刻停下脚步,垂首侍立,看似恭敬,实则构成了一个无形的、隔绝的牢笼。

“臣沈砚,叩见太子妃娘娘。”我撩袍,深深下拜,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卵石地面。声音刻板而毫无波澜。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秋风卷落黄叶的沙沙声。

“沈侍读……免礼。”她的声音传来,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透着深宫的疏离。然而,就在她抬手虚扶、宽大的衣袖滑落些许露出细瘦腕骨的瞬间,一句轻得如同叹息、夹杂在衣袖摩擦声中的低语,穿越了众人寂静的屏息,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阿砚……”那两个字带着无法言喻的脆弱和疲惫,轻得像即将消散的雾气,“我好累……”

那声音,如羽毛般轻盈,却如同万钧巨石,猝不及防地狠狠砸在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一股浓烈的酸涩直冲喉头,眼眶瞬间刺痛滚烫!我死死咬住牙关,几乎用尽毕生的意志力才维持住身体的姿态,不让一丝一毫的颤抖泄露内心的山崩海啸。

在旁人眼中,这只是最短暂的、最合乎礼制的片刻停顿。我们错身而过,衣袂甚至不曾有丝毫触碰。她缓步向前走去,宫女太监们立刻紧随其后。她走过我身侧时,踩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发出枯叶碎裂的细微声响。

咔…嚓……

那轻微的声音,却如同最后折断的琴弦,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感受着凛冽的秋风裹挟着她身上那缕熟悉的、已变得冰冷稀薄的梅香刮过我的耳畔,留下的是更深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她的疲惫,她的困倦,那一声几乎令人心碎的叹息,都清晰地烙印在我每一次心跳之上,成为余生无法磨灭的冰冷印记。从此,御花园的菊香,便永远沾染了绝望的秋霜。

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终将以最惨烈的方式碾碎一切。

那场改变一切的叛乱发生在景隆十三年的一个隆冬之夜。雪下得极大,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撕扯着,如同利刃,抽打在冰冷的宫墙上。太子朱祁煜,因皇帝(他的生父)身体抱恙,疑心更重,又听信了几个野心勃勃的武将和妖道蛊惑,认定皇帝已有易储之心,竟铤而走险,调集其暗中掌控的、本应戍卫京畿的数千精锐府兵(其中有不少是在其党羽运作下安插进去的亲信),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悍然发动政变,直逼禁宫!

紫禁城的宁静被震天的喊杀声彻底撕裂。火光冲天而起,将纷乱飞舞的大雪映照得如同炼狱的火雨。刀光剑影在宫墙上闪烁,惨叫声与兵刃撞击声在巍峨宫殿间沉闷地回荡。我时任都察院佥都御史(因在翰林多年,又得老皇帝信任,已被拔擢),并非统兵之将。但值此万分危急、皇权倾覆之际,护驾勤王本就是每个大臣的天职。老皇帝早已洞察太子不轨,暗中有所布置,但我等当时并未完全知情。混乱中,一名浑身浴血的禁军统领冲破重围找到我,嘶吼着传旨:“沈大人!逆贼已攻破玄武门!陛下密旨在此,命你速持此令,自景运门出,急调京郊西山健锐营火速回援!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务快!”

这是如山军令,更是沉重的信任!我无暇多想,甚至来不及恐惧,接过那沉甸甸的令牌和一纸朱批密信(上有老皇帝的特殊暗印),在几名悍勇内卫的死命保护下,向景运门方向奋力冲杀!

一路上不知斩杀了多少拦路的太子府兵,血染红了素雪,也模糊了视线。景运门就在前方!只要能冲出去……

就在此时,一阵格外密集的呐喊声和兵刃撞击声从不远处的偏殿——奉先殿的方向传来!那里的战斗似乎格外激烈。一个熟悉到令我心惊胆战的名字猛然撞入耳中!

“……保护娘娘!”

“……太子妃在……那里!快……”

是太子的声音!还有……苏晚?!她怎么会在那里?!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身体的本能比思考更快一步,我猛地扯过一个内卫嘶喊:“你们持令速去景运门!务必搬来救兵!我去看看!”不顾身后的惊呼,我已如离弦之箭,疯了一般调转方向,向着厮杀声最惨烈的奉先殿冲去!

刀光、血影、喷溅的脑浆和断臂残肢在火光和雪光中混合成一幅地狱图景。奉先殿的殿门大开,里面已战成一团。我冲进去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定格——

太子朱祁煜手持宝剑,护在他身前的,竟是穿着素色常服(或许是为了行动方便)的苏晚!她不知何时避开了太监宫女,竟出现在了这里!她张开双臂,用她那纤弱不堪的身体,死死挡在太子前面!

而就在她对面的殿柱阴影下,一名身着黑衣、目光阴鸷的精悍死士(后来才知道是皇帝布下的暗哨之一),手中一柄淬毒的短剑,闪着幽蓝的寒光,刚刚结束一次凶狠的突刺,因惯性而微微前倾,正欲再次发力!

苏晚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冲进来的我。她的眼神不再是疲惫和空洞,反而迸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亮!那光亮是惊喜?是释然?是解脱?复杂得让我肝胆俱裂!

“阿……阿砚……”她的唇瓣微动,无声地念着我的名字,带着一丝奇异的安宁笑意。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那死士被我的突然冲入分神,还是他本意就是吸引混乱中护主的太子暴露弱点,他手腕一抖,那柄歹毒的短剑竟真的改变了方向,带着刺耳的破空之音,不再是刺向太子,而是带着更决绝的力道,凶狠毒辣地刺向了挡在前面的苏晚!目标正是心口!

“不!!!”我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嘶吼!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退去,四肢百骸冰冷彻骨!

嗤——!

利器刺穿血肉的声音,在这喧嚣的修罗场中,竟清晰得如同擂鼓,狠狠敲在我的耳膜上!

苏晚的身体如同被狂风吹折的嫩柳,猛地一颤!那抹奇异的、安宁的、甚至带着解脱的笑意,凝固在她唇边。殷红的鲜血如同冬日怒放的寒梅,在她胸前那素色的衣襟上迅速洇开、绽放,触目惊心!

“晚晚——!”太子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狂吼,下意识想去扶她。

而我,大脑完全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撞开挡路的兵卒和残骸,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在苏晚那纤弱的身躯如飘零落叶般瘫软倒地的瞬间,我堪堪伸出双臂,接住了她,将她紧紧、紧紧地搂进怀中!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比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还要轻。触手处,一片温热粘稠——那是她不断涌出的生命之血,正迅速地浸透我的前襟,也带走她生命的温度。

“晚……晚晚……”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裂帛。滚烫的泪水失控地奔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她苍白冰冷的脸上,与不断溢出的鲜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泪是血。我徒劳地用手捂住她的胸口,但那刺目的红泉却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染透了我的衣袖。

她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此刻努力地睁开一条细缝,茫然地转动着,终于,聚焦在我的脸上。看到是我,那黯淡的眸底深处,似乎燃起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火焰。她咳了一声,更多的鲜血涌出嘴角,染红了唇瓣。

“阿…砚……”她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气息微弱得如同寒风中的残烛,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笑意,“终于……能……再见……到你了……”那笑容无比凄艳,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光亮,只为在临别前刻,再看他一眼,留下一个无憾的印记。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重重地抽搐了一下。攥着我衣角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在半途颓然垂落,如同耗尽了所有心力的蝶翼,轻飘飘地,跌落在冰冷浸血的地面上。那眼中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熄灭前的最后一闪,猛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永恒地熄灭了。那抹凝固在唇边的笑靥,也永远定格成了世间最凄美的诀别——那是解脱,亦是永逝。

“……晚晚?”

“……晚晚!”

我颤抖着,低唤着她的名字。怀中这具尚有余温的躯体,却再也无法给予一丝回应。绝望如墨染的冰海,灭顶而来,冻结了所有的思绪与感知,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撕裂灵魂的剧痛,在身体里疯狂肆虐,几乎要将我撕成碎片!我的世界,就在这个雪夜里,伴随着她生命的流逝,轰然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猩红!

“呵……呵呵……”一阵冰冷刺骨、充满无尽怨毒与嘲讽的冷笑,就在耳边响起。是太子朱祁煜!

他站在两步之外,长剑拄地支撑着身体,脸上溅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鲜血。他看着我倒抱着苏晚的尸体失声痛哭,看着他那刚刚“保护”过他的太子妃香消玉殒在我怀中,眼中没有悲痛,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和被彻底踩踏尊严的疯狂羞辱!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是淬了剧毒的蛇信,要将我生吞活剥!

“好……好一个太子妃!”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临死前念念不忘的,还是你这个寒门贱胚!原来……原来你苏晚心心念念的,始终是他!原来你这些年在孤面前装腔作势,费尽心机讨好孤那些鹰犬,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保护这个……害你沦落至此的废物?!”

他猛地一指我,歇斯底里地嘶吼:“都是因为你!沈砚!是你!是你毁了孤的太子妃!毁了孤的一切!”他那扭曲到极致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和纷飞的大雪映照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都是因为你!沈砚!是你!是你毁了孤的太子妃!毁了孤的一切!”

这句裹挟着滔天恨意和扭曲疯狂的嘶吼,如同一桶滚烫的烈油,猛然浇在我被无边痛苦和绝望冰冻的心脏之上!瞬间将我那仅存的、名为“理智”和“臣子本分”的薄冰彻底融化、蒸发!一股比这雪夜寒风更加凛冽、更加狂暴的恨意,混杂着苏晚死前那解脱笑容带来的无尽悲痛,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猛然在我胸膛里喷发、炸裂!

所有的道德枷锁、君臣伦常、家族牵绊、身家性命,在那双盛满绝望与笑意、却永远熄灭的眸子面前,在那温热的鲜血浸透我胸襟的感觉面前,在这狗彘不如之徒对她死后尊严的侮辱诋毁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啊——!”野兽般的怒吼从我的喉咙深处挤压而出!我不顾一切地放下怀中冰冷的躯体,猛地拔出腰间那柄方才在冲杀中已然卷了刃、沾满血污的长剑!

身体像是被注入了一股不属于我的狂暴力量,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脚下重重一踏,借力前扑!因彻夜厮杀而疲惫不堪的太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御动作,只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噗呲——!

剑刃撕裂皮肉,刺穿胸腔,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鲜血如同怒放的红莲,自他胸口喷涌而出,溅了我满头满脸!他那双暴戾狂怒的眼睛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蔓延开来的死灰色!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咕嘟咕嘟的血沫。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向前一步,将那柄早已卷刃的长剑彻底推进他的身体深处!冰凉的金属撕裂肌肉、脏腑的感觉清晰地传递到手上,带来一种残忍的快意!

砰!

太子沉重的躯体仰面倒下,抽搐了几下,便再无生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大殿布满烟尘和蛛网的穹顶。

世界,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唯有殿外更远处的厮杀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雪花落地的簌簌声依稀可辨。

我喘息着,手中沉重的长剑“哐当”一声坠地。浓烈的血腥气、肌肉烧焦的气味混杂在冰冷的雪夜空气中,令人作呕。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冲刷着脸上的血污,视线模糊一片。

我缓缓转过身,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那具静静躺在血泊中的素白身影旁,脱力般垂下头,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结束了。

太子谋逆被当场格杀,皇帝得以坐稳江山。叛乱被迅速平定。论功行赏,我护驾、搬兵(虽最终搬到的救兵起到的是最后清场和稳定局势的作用)、诛杀逆首(尽管带点私人仇怨),功劳卓著。皇帝厚赏我金银宅邸,加封太子少保(一个荣誉极高的虚衔),有意让我进入内阁中枢。

然而,我已在那一夜耗尽了毕生的心力与情感。

封赏圣旨宣读完毕的当天下午,我便递上了辞官的奏疏。言辞恳切,言明老母年迈需尽孝,又逢此大乱心神俱疲,不堪重任。皇帝再三挽留不果,最终只得长叹一声,准了。

我没有带走任何一枚御赐的金锭,只在行囊中紧紧包裹着一个冰冷的素白玉匣。那里面,是我倾尽所有财富、跪求皇帝恩准后,得到的、属于我的晚晚的——一捧余烬。

残冬未尽,春寒料峭。我驾着一辆简陋的骡车,回到了最初与她相遇的地方——江南的金陵城外,秦淮河畔。却不是那等喧嚣繁华之地,而是寻了城外一处偏僻无名的山坳。那里清幽寂静,人烟稀少,唯独临水山坡上,有一小片天然的梅林。寒冬尚未完全退去,枝头犹挂着几朵零星的、倔强的晚梅,散发着最后的幽香。

我用所有积蓄买下那块坡地和山坡下濒临溪流的小小房舍,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上,亲手挖开尚带寒意的泥土。将那素白玉匣,小心翼翼、如同呵护稀世珍宝般,埋入梅树盘虬有力的根系之旁。没有惊天动地的仪式,只有刻骨的沉默和无声汹涌的泪水,滴落在泥土里,化作来年春泥。

“晚晚,”我抚摸着新筑的坟茔,冰冷的墓碑上只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份,“到家了。你看,这里的梅花开得正好。”寒风料峭,卷起几朵零落的梅瓣,落在墓碑上。仿佛是她冰冷的指尖,在回应我的告别。

此后经年,我便留在了这无名山坳。在每一寸她能“看到”的土地上,亲手栽下一株又一株的梅树。从山谷到溪边,从房前到屋后。精心打理,除虫除草,培土施肥,如同照料着至亲至爱的人。数十载寒暑交替,风霜雨雪。原本稀疏孤寂的梅林,在我的呵护下,渐渐繁衍成一片规模可观的花海。每逢严冬,万籁俱寂,唯有此处花开如雪,暗香浮动,冰骨玉魄,占尽风华。满山冷蕊凝霜绽,恰似伊人未展眉。

金陵上元,花灯万盏,人潮如织的盛景已成前尘旧梦,与我隔了天涯海角。唯有每年正月初,在那片为她绽放的梅林深处,我会放下翰林官员的架子与威仪,如同最初那个清贫朴实的书生。

亲手扎一只纸鸢。

形制依旧,绣着一对并蒂的素雅莲花。

雪白的纸鸢腾空而起,顺着山谷的风,追逐着苍茫天际。丝线握在我手中,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风吹过线时那细微的牵引力。

望着那在清冷天宇下愈飞愈高的并蒂莲风筝,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如月华般明亮的少女,站在灯火辉煌的彩楼下,仰着脸,眸中映着漫天星河。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她清脆的笑语:“只要与公子在一起,晚晚便觉得欢喜。”指尖也依稀残留着梅花糕的清甜和那一缕少女身上特有的梅香。

岁月如刀,在我脸上刻下纵横沟壑,霜染鬓发,将挺拔的身姿压得佝偻。梅树愈老愈见精神,新枝年年勃发,花开如雪,馥郁依旧。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永远冰封在了那个风雪呼啸、血泪交缠的宫城之夜。

那滴无声滑落、最终凝固在她冰冷颊边的血泪,成了梦魇里永不退散的印记。那声轻如叹息却又重逾千斤的“阿砚,我好累”,时常在深夜的梅香中幽幽响起,噬骨锥心。

多少个漫长的寒夜,我独坐在茅檐下,望着满天冷星。怀中紧紧抱着那只早已陈旧褪色、针脚磨损的杏色丝缎香囊。手指一遍遍摩挲过那四个已模糊不清、却刻骨铭心的小字——“永结同心”。香囊里的梅瓣早已碾作粉末,但那缕清冷的香魂,似乎已渗入了我的骨血深处,随着每一次呼吸,提醒我那段短暂如昙花、炽烈如烈火、最终凋零如雪的爱情。

我终于明白,有些惊鸿一瞥、两心相许,一旦错过,便成了一生都无法愈合的疮口。命运无常,如同早春的寒风,轻易便能摧折最娇嫩的花枝。而刻骨铭心的痛楚与绵绵不绝的遗憾,早已化为附骨之疽,融入了余下的每一寸光阴。它会在我每一次嗅到梅香时泛起,在每一次眺望星空时降临,在每一次深冬雪落时将我笼罩。它会伴随那株株为我盛开的老梅,在每一个寂静无声的日日夜夜里,提醒我,何为天人永隔,何为魂断神伤。

而我,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蹉跎里,在年复一年亲手放飞的风筝下,在一片片为她绽放又为她凋零的梅雪之中,一遍遍地、徒劳地,在记忆的废墟中,在寒香萦绕的幻觉里,在无尽轮回的思念深渊中,搜寻着那抹早已消散的月白色身影。

守着一坡永远只属于她的梅花香雪海。

独自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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