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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过时溪:未抵达的盛夏全文阅读(冰冷一种萧鲸珩)最新章节_鲸过时溪:未抵达的盛夏全文阅读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8:10:19 

【简介】

>中考那天讨债人堵在我家门口,我错过了最后两门考试。

>富家子萧鲸珩却在雪地里固执地为我撑伞:“时溪,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他母亲将汤勺摔进莲藕汤里冷笑:“攀高枝的野草,也配耽误我儿子前途?”

>我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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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三天,他猝死在书桌前,手机屏幕定格着给我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溪溪,再等等我。”

>他母亲颤抖着抱住我:“他给你买了金戒指...说怕你以后饿肚子。”

>我把戒指推回去时触到他母亲冰凉的手。

>原来那年雪很大,我们谁都没能走出那个冬天。

不一样的夏天*特别的他

那个夏天,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中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的绝望,像糖浆里混进了腐败的落叶。我家那扇油漆斑驳的旧木门,被外面的人砸得哐哐作响,每一下都撞在我绷紧的神经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父亲那张因常年躲债而变得灰败的脸,几天前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屋子,和门外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凶神恶煞的男人。他们堵死了出路,也堵死了我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来的窄缝。

“时招财!滚出来!妈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出来是吧?砸!给老子砸开!”

拳头和硬物砸在门板上的闷响,粗鄙不堪的叫骂,混杂着邻居们压抑的议论和叹息,像一张肮脏的网,死死缠住我。

我缩在门后墙角那片小小的阴影里,身体僵硬得如同冻住,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咔哒、咔哒,不紧不慢地走着,每一步都精准地踏碎我最后一点希望。政治,历史……最后两门了。我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细长的分针,它爬过数字“11”,又一点点挪向“12”,像一把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我的时间。

窗外的天光,从炽烈的白亮,一点点褪成一种令人心慌的灰黄。砸门声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句不甘的咒骂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世界陷入一种死寂的真空。我瘫软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地面,喉咙里堵着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完了。一切都完了。那扇隔绝了我与考场的门,最终也隔绝了我与所有可能的、稍微明亮一点的人生。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被我呼出的气吹起,又悄无声息地落回原处。

后来,我进了一所名字念出来都带着劣质塑料味的中专。学校坐落在城市边缘,像是被遗忘的角落。生锈的铁栅栏歪歪扭扭,操场上杂草丛生,透着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空气里总是混杂着机油味、廉价香烟味和青春期无处发泄的躁动气息。我把自己缩进宽大的校服里,像一只灰溜溜的耗子,努力避开那些打量的、好奇的、或者带着明显鄙夷的目光。世界被涂抹成一片灰蒙蒙的底色,我低着头,在其中穿行,只求无人注意。

直到第二年冬天,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天空阴沉得能拧出水的下午,命运那根生锈的指针,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时溪?”

一个带着点迟疑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课间走廊的喧闹。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人流在我眼前分开,一个穿着干净整洁、明显是普通高中校服的男生站在几步开外。他很高,肩膀的线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锐利,脸庞干净,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在走廊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像是沉在水底的黑曜石,正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探寻望过来。

记忆的碎片瞬间被点亮。初中某个喧闹的篮球场边,朋友身边那个沉默的、眼神却格外专注的影子……是他。萧鲸珩。一个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孤绝又难以捉摸的气息。

“真的是你?”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似乎松了口气,朝我走近一步。他身上没有我们学校里那种挥之不去的颓废气息,只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干净味道,清爽得有些格格不入。“刚才看着像,又不敢认。”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能胡乱地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自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生疼。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他窗明几净的重点高中教室里,而不是踏足这片泥泞。

他仿佛没察觉到我的窘迫,目光坦率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直接:“好久不见。你……在几班?”声音不高,却轻易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二……二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小如蚊蚋。

他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上课的预备铃尖利地撕破了走廊的空气。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对我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知道了。下次找你。”

他转身,那身挺括的深蓝色校服很快融入了涌向楼梯口的人流中,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我站在原地,走廊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刺耳的铃声在耳边尖锐地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像一个不真实的幻觉。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点干净的洗衣粉味道,和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带来的、微弱的暖意,顽固地对抗着周遭的冰冷。

那场不期而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我想象的要大,也要持久。萧鲸珩似乎认定了我这条“旧识”的路,笨拙又固执地开始出现在我的视线边缘。他不再只是隔着人群偶然一瞥,而是有了具体而微的行动。

有时是放学时分,夕阳给破败的校门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边。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混在人流里往外挪,会猝不及防地在校门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斜倚着树干,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捏着一本卷了边的习题册,视线却穿过熙攘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目光碰触的瞬间,他会立刻站直身体,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没有上前搭话,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着同一条路,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直到我拐进那条充斥着油烟味和叫卖声、通往出租屋的狭窄巷口。他才会在巷口停住脚步,目送我消失在灰暗的深处,然后转身离开。那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单。

有时,是课间操那混乱的二十分钟。我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羊,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做着敷衍的动作。目光偶尔掠过操场边那道高高的铁丝网,会意外地发现他站在那里。隔壁那所重点高中的红砖教学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气派。他个子高,站在铁丝网外很显眼,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牛奶盒或是一瓶矿泉水,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安静地落在我这个方向。隔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瓶水,直到散操的哨声响起,人群像退潮般涌回教学楼,他也没有喝一口。它就那么被他握着,像一件无用的道具。

他从不刻意靠近,保持着一种让我既困惑又隐隐不安的距离。没有花哨的言语,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有这种沉默的、近乎守望的陪伴。像一个在岸边安静等待潮汐的人,笃定而耐心。

初雪悸动

直到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细密的雪粒子被北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放学铃响,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得几乎不抵寒的旧棉衣,低着头快步冲出校门。寒气瞬间穿透衣服,冻得我牙齿打颤。刚拐过街角,一把宽大的深蓝色格子伞,毫无预兆地撑开在我头顶,隔断了漫天飞舞的冰冷雪粒。

风雪声似乎被伞面隔绝了大半。我猛地顿住脚步,惊愕地抬起头。

萧鲸珩站在我面前,鼻尖冻得微红,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雪花落在他深色的头发和肩膀上,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他一手稳稳地撑着伞,伞面明显地朝我这边倾斜,将他自己的半边肩膀暴露在风雪里。

“雪大。”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点模糊,却异常清晰。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打在他裸露的肩头,深蓝色的校服布料很快洇湿了一片深色。他像是毫无察觉,只是专注地看着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雪光映衬下,亮得惊人。伞下的小小空间,隔绝了刺骨的寒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寂静。雪花簌簌地落在伞面上,发出细碎柔软的声响,像某种隐秘的心跳。

沉默在风雪中蔓延了几秒,或许更久。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寂静压垮,想要低头逃开时,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时溪,”他叫了我的名字,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们……以后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拒绝殇别

雪落无声。

伞下的世界,因为那句滚烫的邀请,瞬间变得逼仄而灼人。空气不再是冷的,反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考大学?这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盛满了光亮的眼睛里。那光亮纯粹、热切,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一种近乎盲目的笃信。他怎么会觉得……我们还能在同一个地方?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自卑瞬间将我淹没。我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那点被他伞下空间勉强维持的暖意荡然无存。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血色在飞快地褪去,嘴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一点都不好。”

他眼中的光亮,因为我的拒绝,明显地晃动了一下,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却没有熄灭。他固执地撑着伞,固执地将伞面朝我这边倾斜得更多,任凭风雪肆意侵袭他另一侧的肩膀。

“为什么?”他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困惑,“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努力?”一个短促而尖锐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迸出来,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刻薄和绝望,“萧鲸珩,你懂什么叫努力吗?”我猛地抬起手指向身后那片被风雪模糊的、破败的中专校园轮廓,指尖冰冷得发麻,“你看看这里!看看我!我的路在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断了!断了你懂不懂?你告诉我,我怎么努力?拿什么努力?”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尖利破碎。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甘和深不见底的自卑,像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汹涌而出。我看着他骤然变得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点光亮终于被我亲手掐灭,只剩下错愕和受伤,心头涌上的不是快意,而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我们不一样!”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从来都不一样!”吼完这句,我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表情,猛地低下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那只握着伞柄的手,撞开那面为我遮挡风雪的屏障,埋头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风雪里。

冰冷的雪粒子瞬间打了我满头满脸,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我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把那个撑着伞的、凝固在风雪中的身影,连同他那个不切实际的梦,狠狠地甩在身后。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前方灰蒙蒙的路。只知道跑,拼命地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逃离这巨大的、令人绝望的差距,逃离自己那颗卑微如尘的心。

跑出很远,肺里像着了火,我才敢在一条堆满杂物的、肮脏的小巷口停下来,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抬起手,胡乱抹掉脸上冰冷的泪痕和融化的雪水,狼狈不堪。巷子深处,隐隐传来父亲熟悉的、带着醉意的咳嗽声和含糊不清的咒骂,像命运在耳边发出嘲弄的冷笑。

那天之后,萧鲸珩依旧会出现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出现在操场边的铁丝网外。只是,他不再仅仅是沉默地守望。他会固执地走上前,把温热的东西塞进我手里。

有时是一盒密封好的、还带着温度的牛奶,纸盒被他攥得有点变形。有时是几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在冬天寒冷的风里显得格外突兀。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或者一块刚出炉、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面包。

“拿着。”他总是这样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固执,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痛楚。他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笨拙地填补着我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而我,每一次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或者用力把他塞过来的东西推回去。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不要!”我扭开头,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硬的石头,“我不需要!”

推搡间,温热的牛奶盒摔落在地上,白色的液体从吸管口汩汩流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蔓延开,像一幅绝望的地图。面包滚落尘埃,沾满了灰土。巧克力精美的包装纸被踩扁,粘在脏污的地面。每一次拒绝,都像一场无声的战争。他眼里的光会黯淡下去,像蒙上了灰尘,固执却依然在燃烧。他默默地蹲下去,捡起那些被我丢弃的“好意”,手指冻得通红,却固执地清理掉上面的灰尘,然后固执地再次递过来,或者,只是默默地攥在手里,看着我仓皇逃离的背影。

这种无声的拉锯,让每一次相遇都变成一种煎熬。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既渴望抓住他递来的那根稻草,又恐惧那根稻草最终会带着我一起沉入更深的黑暗。我开始刻意地绕路,放学铃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像惊弓之鸟。课间操时,我把自己藏在队伍最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不敢向铁丝网的方向瞥去一眼。

然而,他总能找到我。

那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刚低着头冲出校门,试图混入放学的人潮,手腕却被一只温热而坚定的手牢牢握住。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决心。

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头。萧鲸珩站在我面前,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却燃烧着两簇执拗的火焰。

“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与他家方向相反的街角快步走去。他的步伐很大,带着一种压抑的急切。我被他拽着踉跄了几步,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心却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口。周围放学的同学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挣扎是徒劳的,他那看似单薄的臂膀此刻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街角那家小小的奶茶店,弥漫着甜腻的香精味。他把我按在靠窗一个狭小的卡座里,自己坐在对面,隔着一张小小的、油渍斑驳的塑料桌子。店里很吵,人声鼎沸,背景音乐聒噪地响着。这喧嚣的环境反而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低着头,声音发紧,手指死死抠着劣质塑料桌面的边缘,指甲泛白。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甜腻的空气里发酵。半晌,他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时溪,看着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身体一僵,像被钉在座位上,头埋得更低。

“抬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又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下来,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哀求,“求你……看看我。”

那一声“求”,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的防御。我心头狠狠一颤,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桌布里。终于,极其缓慢地,我抬起了头。目光接触的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缩。他瘦了,下颌的线条更加清晰锐利,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那双曾经清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不解,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疲惫感,沉沉地压在他年轻的眉宇间。

“为什么?”他盯着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推开我?告诉我……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他顿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下去,“还是你觉得我……很烦?”

他眼中的痛楚太清晰,太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奶茶店的喧嚣仿佛瞬间退得很远很远,只剩下我们之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他那双绝望的眼睛。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关于差距、关于自卑、关于绝望未来的理由,此刻在他如此直白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鄙。

“不……不是……”我艰难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厉害,“不是你的错……”后面的话,却像沉重的铅块,死死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我该怎么说?说我们之间隔着天堑?说我配不上他这份纯粹的热忱?说我的未来注定在泥泞里打滚,而他应该在云端翱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

“那是为什么?”他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执拗,“告诉我!时溪!告诉我一个理由!只要你说,我就……”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嗡嗡地震动着。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两个字——“妈妈”。那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冻结了空气。

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眉头紧紧锁起,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烦躁和无奈。他没有立刻接,任由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发出刺耳的嗡鸣,像是在催促,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接吧。”我垂下眼,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解脱。那个电话,打断了这场注定没有答案的追问,也给了我一个暂时喘息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伸手拿起手机,划开了接听键。

“……妈。”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烦躁,“……我知道……嗯,在外面……和一个同学……很快就回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透过听筒隐约传来的那种冰冷、急促、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语调,像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紧绷的空气里。萧鲸珩的眉头越锁越紧,握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几次想开口打断,都被对方更强势的声浪压了回去。

“够了!”他终于忍无可忍,低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在压抑的火山口投下了一颗石子,“……我说了,我会回去!……我的事我自己清楚!”

电话那头似乎被他的顶撞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即使隔着距离,我也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寒意。萧鲸珩猛地闭上眼,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灰败的疲惫。他不再争辩,只是紧抿着唇,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通话结束的忙音响起。他握着手机,久久没有动作。奶茶店的喧嚣重新涌回耳中,却显得格外空洞。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家里……有点事。”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得走了。”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目光深深地、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未尽的追问、沉重的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等我……处理完。”他最后只留下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转身,大步离开了奶茶店,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阴沉的暮色里。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桌上两杯早已冷透、一口未动的廉价奶茶,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的那份沉重的无力感。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华灯初上,冰冷的霓虹光映在玻璃窗上,扭曲而模糊。刚才那短暂的对峙和那个突兀的电话,像一场混乱的梦魇。那句“等我处理完”轻飘飘地悬在空气里,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处理什么?处理他母亲的不满?还是处理……我这个麻烦?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又酸又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我猛地抓起自己那个破旧的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家甜腻得令人窒息的奶茶店。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混乱的阴霾。我漫无目的地快步走着,只想离刚才那个地方,离他最后那个眼神,越远越好。

萧夫人想见我:自卑难堪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灰扑扑的放学时刻。我刚随着人流挤出校门,一个穿着考究、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他身上的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时小姐?”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公式化得像在宣读文件,“夫人想请你吃顿便饭。”

夫人?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躲不过。

我沉默地点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细微的疼痛来维持一丝清醒。男人不再多言,侧身示意我跟他走。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车身光洁得能映出我苍白而惶恐的脸。车门打开,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柔软的皮革座椅,淡淡的、昂贵的皮革和香氛混合的味道。我僵硬地坐进去,像一件被搬动的货物,手脚冰凉。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穿过喧闹的市区,驶入一片我从未踏足过的、如同电影场景般的区域。宽阔整洁的道路两旁,是掩映在高大乔木后的、风格各异的独栋建筑。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带着一种疏离的、冰冷的洁净感。最终,车子停在一扇厚重的、带着繁复雕花的黑色铁艺大门前。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在冬日里依旧保持着苍翠,中间点缀着几株我叫不出名字的常青树。一栋气派的三层别墅矗立在眼前,米白色的外墙,巨大的落地窗,在下午有些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别墅。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场景,此刻如此真实地横亘在我面前。像一座巍峨的雪山,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巨大的落差感瞬间将我吞没。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和萧鲸珩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他母亲冰冷的眼神,还有这堵用财富和地位堆砌起来的、无法逾越的高墙。那冰冷的、无声的建筑,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将我卑微的挣扎映衬得可笑至极。

中年男人将我引到厚重的实木大门前,按响了门铃。门很快被打开,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某种高级香氛的暖风扑面而来,却没能驱散我骨子里的寒意。

“夫人,时小姐到了。”男人微微躬身,侧身让我进去。

玄关宽敞明亮得不像话,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穿着廉价球鞋、局促不安的身影。一个穿着素雅家居服、保养得宜的女人正从里面迎出来。她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的微笑,目光却像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将我上上下下刮了一遍。

“你就是时溪吧?”她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正是电话里那个冰冷强势的声音来源。她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脸上,那份温和的审视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我是鲸珩的妈妈。快进来,外面冷。”她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手臂,却在即将触碰到我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袖口时,极其自然地收了回去,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

“阿姨好。”我声音干涩,努力挺直背脊,试图维持一点可怜的尊严,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客厅。

客厅的奢华远超我的想象。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天花板垂下,折射着璀璨却冰冷的光。家具是深色的实木,线条简洁而厚重,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抽象画。空气中飘荡着一种炖煮食物的香气,很熟悉,带着家乡的味道——莲藕炖排骨汤的醇厚气息。这熟悉的味道,在此刻这冰冷华丽的环境里,却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坐吧,别拘束。”萧母指了指客厅中央宽大的沙发,自己则在对面一张单人扶手椅上优雅地坐下。她姿态放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评估。“听鲸珩提起过你几次。老家也是湖北的?”她闲聊般开口,语气轻松随意。

“嗯,黄冈的。”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缘,只敢挨一点点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哦?那倒是巧了。”她微微一笑,眼角的细纹显得格外清晰,“我也是黄冈人。这藕汤,还是特意托人从老家带来的洪湖粉藕炖的。”她微微侧身,朝厨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我们湖北人,就好这一口家乡味。”

她的话语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亲切。但那“家乡味”三个字,在此刻听来,却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提醒着某种我们之间唯一能勉强扯上关系的、脆弱不堪的纽带。她端起茶几上精致的骨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杯底与碟子相碰,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

短暂的沉默在奢华的客厅里弥漫开来,只有壁炉里仿真火焰无声地跃动着虚假的暖意。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份刻意的温和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礁石。

“时溪,”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阿姨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聊聊鲸珩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拳头。

“鲸珩这孩子,从小被我们寄予厚望。”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带着权威的担忧,“他爸爸和我,都是搞学术的,一辈子要强,最看重的就是后辈的成器。鲸珩小时候贪玩,性子又倔,耽误了些时间,所以现在还在读高二,比同龄人晚了一步。这一步,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来。”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他的选择,他的决定,在他真正能为自己负责之前,在我们看来,都是不成熟、甚至……是危险的。我们做父母的,必须为他长远计,替他把好方向,及时纠正那些可能……拖累他的因素。”

“拖累”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像两枚冰冷的钉子,狠狠钉进我的心脏。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屈辱感。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轰作响。

“阿姨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容易冲动,觉得情啊爱啊就是一切。”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像冰冷的蛇信子,“但现实不是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要走。时溪,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阿姨的意思。”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扫过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最后定格在我强作镇定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带着悲悯的宣判。

“鲤鱼跃龙门,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步都不能错。”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鲸珩他,必须去河北借读,那边有最好的资源,最严的管教。他必须心无旁骛地冲刺,必须考上最好的大学。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她微微扬起下巴,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倨傲,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向我眼底深处:

“而你,时溪,”她的声音清晰、冰冷、一字一顿,如同法官最后的宣判,“你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处境,未来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清楚。阿姨说话直,你别介意——攀高枝变凤凰的心思,趁早收一收。野草,就该长在野地里。离他远点,别影响他学习,耽误他的大好前程。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轰——!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她那冰冷刻薄的话语在耳边尖锐地回响,一遍又一遍,如同魔咒。

“攀高枝变凤凰……野草……耽误前程……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脸颊滚烫,心却沉入了无底深渊。巨大的屈辱感像海啸般将我吞没,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出来的哽咽。原来,在她眼里,我连个人都算不上,只是一株妄图玷污她宝贝儿子的、卑贱的野草。那点因萧鲸珩而燃起的、微弱的光亮,被她亲手,碾得粉碎。

餐厅里那锅精心炖煮的莲藕排骨汤,还在散发着诱人的、带着家乡气息的醇香。此刻,这香气却像最辛辣的讽刺,嘲笑着我的天真和妄想。我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眼前阵阵发黑。

“阿姨……”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我……明白了。”

说完,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空气,再也无法面对她那洞悉一切、充满轻蔑的目光。我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就往那扇象征着两个世界的、沉重的玄关大门冲去。屈辱和绝望像两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就在我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妈!”

我浑身一僵,没有回头,手指死死抠住了门框。

紧接着,萧鲸珩的身影已经冲到了我身边。他的脸色难看至极,苍白中透着愤怒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甚至来不及换下校服。他看也没看坐在沙发上的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他拉着我,用力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滚烫和屈辱。

“萧鲸珩!你给我站住!”身后,萧母尖锐的、带着被冒犯权威的怒斥声刺破空气。

他充耳不闻,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栋冰冷华丽的别墅,冲进了外面灰蒙蒙的、带着自由却也无比寒冷的空气里。他拉着我一路疾走,脚步又快又急,像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寒风刮在脸上,生疼。被他紧紧攥着的手腕传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直到走出很远,远到那栋别墅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他才在一个僻静的街角猛地停下脚步,松开了我的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挫败感。

“对不起……”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我不知道她会……”他哽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刚才那场赤裸裸的羞辱。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心疼,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孩子。“时溪,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刚才那股灭顶的屈辱和愤怒,仿佛在冲出来的那一刻就被这寒冷的空气冻结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空洞的麻木。我抬起头,迎上他痛苦的目光,清晰地看到自己苍白狼狈的倒影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你妈妈说得对。”我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我……不自量力了。”

“不是的!”他急切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她说的都是……”

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那动作快得像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萧鲸珩,”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像在宣读自己的判决书,“我们以后别见面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世界仿佛彻底安静了。风停了,远处汽车的鸣笛声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空洞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沉重地回响。他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刻凝固、碎裂,然后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难以置信的空洞。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给他任何辩白的机会。我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我那破败出租屋相反的方向,朝着未知的、黑暗的前方,发足狂奔起来。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又被寒风迅速吹干。但我没有停,只是拼命地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把身后那个凝固在街角的身影,把那个冰冷华丽的世界,把那个被碾碎的自尊,连同那个曾经在雪天为我撑伞的少年……统统都甩在身后,甩进永远无法触及的过去。

这个冬天我好像熬不过去了

回到家,那个所谓的“家”——一间不足十平米、终年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酒气的出租屋。父亲又醉倒在唯一的那张破木板床上,鼾声如雷。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这逼仄、肮脏、令人窒息的空间,才是我真实的世界。我反锁上那扇摇摇欲坠的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溺毙。我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得厉害。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着我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的脸。

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萧鲸珩。指尖悬停在删除键上,如同悬在断头台的铡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雪天里他固执撑起的伞,闪过他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温热牛奶,闪过他眼中那破碎的、难以置信的光……

不能再看了。

指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确定删除联系人“萧鲸珩”?】

冰冷的提示框弹出。我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确定”。

那个名字,瞬间消失在灰暗的通讯录列表里,像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是微信。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一张他拍的、光线很好的侧脸。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前他发来的一个笨拙的冷笑话。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上滑动,那些曾经让我心头发烫、又让我惶恐不安的文字,像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

【溪溪,放学等我?给你带了热豆浆。】

【今天降温了,多穿点。】

【别不理我好不好?】

【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最后一条,是昨天下午,在我冲进风雪之后他发来的:【溪溪,到家了吗?对不起,别生气……】

视线彻底模糊。我狠下心,长按头像,指尖颤抖着点下【加入黑名单】。

然后是qq,微博……所有能联系到他的方式,所有承载着那短暂温暖记忆的角落,被我一个一个,亲手清除、拉黑、隔绝。

做完这一切,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出租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透进来一点微光。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手机被我死死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膝盖上粗糙的布料,留下深色的印记。喉咙里堵着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胸腔里沉闷地回响。

删掉的,拉黑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联系方式。是我生命中仅有的、短暂出现过的光,是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却最终被证明是虚妄的梦。是我在那冰冷别墅里,被彻底碾碎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从此以后,泾渭分明。他是云端高悬的明月,我是尘埃里挣扎的野草。再不相干。

黑暗里,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冲刷着心口那道新鲜而狰狞的伤口。冷,刺骨的冷,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渗进骨髓。原来,心真的会冷。

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决绝而彻底安静。那个被我亲手拉进黑名单的名字,像幽灵一样,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固执地萦绕。

几天后,一个陌生的号码突然跳到了我破旧手机那小小的屏幕上。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

“喂?”我的声音干涩而警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响起一个熟悉到让我心口瞬间抽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溪溪?是我。”

是萧鲸珩!他用了别人的手机!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胸腔里翻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你……”我刚想说什么。

“溪溪,你先听我说!”他急急地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慌乱,“那天我妈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从来没……”

“萧鲸珩。”我打断他,声音冷硬得像冰,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这份伪装出来的平静,“我们已经分手了。”

电话那头猛地一滞。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执拗:“分手?时溪!那只是你单方面说的!我没同意!我不同意!”

“不需要你同意。”我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我说了,我们结束了。别再打来了。”

“为什么?!”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解,“就因为那些话?就因为那个该死的别墅?就因为你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时溪!你看着我!看着我这个人!看着我萧鲸珩!不是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的质问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我用力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退那汹涌而来的软弱。不能心软。不能回头。那条鸿沟,不是靠他一句“看着我”就能填平的。他不懂,永远也不会懂那种被彻底踩进泥里的滋味。那种被轻描淡写地判定为“野草”,不配靠近他光芒的屈辱感,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没有为什么。”我强迫自己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就是不想了。懂吗?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你好好去你的河北,考你的名牌大学,别再……打扰我了。”

说完最后一句,我不敢再听他的任何回应,不敢再承受他声音里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猛地挂断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屏幕暗下去,那个陌生的号码消失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第二天,另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我直接挂断。

第三天,又一个。

第四天……

每一次陌生的号码亮起,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凌迟。每一次,我都能想象出他放下所有骄傲,低声下气向同学朋友借手机的样子。每一次,我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开口之前,或者在他那饱含痛苦的声音刚响起时,就冰冷地挂断,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新的号码也拖入黑名单的无底深渊。

像在进行一场残酷的拉锯战。他固执地、笨拙地,用尽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试图凿开我筑起的高墙。而我,则用更决绝、更冰冷的方式,一次次将他推开。

直到那个周末的深夜。手机屏幕再次固执地亮起,又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号码。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出租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父亲在隔壁床上沉重的鼾声。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挂断。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我,那冰冷的盔甲在日复一日的抵抗中,似乎也出现了裂缝。我划开了接听键,却没有说话。电话那头,也沉默着。只有细微的电流声,证明着连接的存在。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那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卑微。

“溪溪……”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还好吗?”

仅仅三个字。没有质问,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声小心翼翼的、饱含担忧的询问。像一根最细最软的羽毛,猝不及防地,精准地撩拨到了我心底最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牙齿堵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黑暗中,我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嗯。”我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再多说一个字,那强撑的堤坝就会彻底崩溃。

电话那头,他似乎因为我这微弱的回应而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像在黑暗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溪溪……高考……高考完,我们见一面好不好?”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勇气,“就一面。就见一面。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高考完……见一面……

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冰冷的发丝。心口那冰冷的麻木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翻涌的痛苦和不舍。我知道自己不该答应,知道这只是一个拖延的借口,知道最终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可听着他声音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恳求,听着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期盼……

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终究还是软了。

“好。”一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带着欺骗,带着不忍,带着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最后一丝渺茫的奢望。

电话那头,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颤抖。“好……好……溪溪,你等我……等我考完……一定等我……”他反复说着,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

“嗯。”我再次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敢再多说,怕泄露了情绪。我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屏幕暗下去。出租屋里重新陷入死寂的黑暗。我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陈旧气味的枕头里,终于压抑不住地、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汹涌,湿透了枕巾。我答应了他。用一个虚假的承诺,暂时安抚了他那颗执拗的心。可我比谁都清楚,当高考结束,当那个夏天真正来临,我能给他的,只有更彻底的决绝。这短暂的“同意”,不是希望,只是……一场迟来的、更加残忍的告别。而我,是那个亲手编织谎言的人。

日子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等待宣判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手机彻底安静了。那个被我暂时“赦免”的陌生号码,再也没有亮起。萧鲸珩像是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如同水滴蒸发在滚烫的沙地。只有偶尔午夜梦回,惊醒时心口那尖锐的、空落落的痛楚,提醒着我,那个被我亲手推开的少年,正在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为了一个渺茫的、由我编织的“见面”承诺,在题海中挣扎奋战。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中专那片灰色的泥沼里。机械地上课,机械地应付那些毫无意义的考试,机械地在油腻的小餐馆后厨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碟——这是我勉强维持生活的方式。水龙头里喷出的冷水刺骨,油腻的碗碟滑腻冰冷,手指在长久的浸泡中变得红肿发白,布满细小的裂口。身体的疲惫可以暂时麻痹神经,让那些翻涌的思绪无暇钻出水面。父亲依旧神出鬼没,偶尔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来,倒头就睡,或者含糊不清地抱怨着生活的艰难。出租屋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劣质酒精和绝望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就是我的现实。冰冷,坚硬,不容置疑。

时间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向前挪动。日历一页页撕下,那个被无数考生和家长视为命运转折点的六月,终于裹挟着北方初夏特有的燥热,铺天盖地地降临了。

高考前一周,空气里仿佛都充满了无形的硝烟。即使在我这所破败的中专,也能感受到那种紧绷的气氛。老师们在课堂上会偶尔提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调侃。同学们则大多漠不关心,依旧沉浸在他们的游戏和喧闹里。只有我,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每天都会下意识地、神经质地翻看手机日历。那个被我用红笔圈出来的日期——6月7日,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一天天逼近。

他会考得怎么样?他会报哪里的大学?那个我承诺的“见面”……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再也不见”?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啃噬着我的神经。

6月3日,星期五。离高考,还有三天。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空气沉闷得没有一丝风。我刚结束一堂枯燥乏味的专业课,随着人流涌出教室,准备去食堂对付那顿一成不变的廉价午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喧闹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的心莫名地一跳,一种毫无来由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靠向冰冷的墙壁,手指有些僵硬地伸进口袋,摸出了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不是他。这个认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取代。会是谁?推销?诈骗?

我迟疑地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那呼吸声断断续续,仿佛说话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什么。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比刚才更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喂?哪位?”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极度沙哑、仿佛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带着浓重鼻音的女声,艰难地响了起来:

“是……时溪吗?”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带着一种被巨大悲痛彻底摧毁后的空洞和破碎感。我大脑一片空白,拼命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声音的归属。是谁?这浓重的绝望感……

“我是……”对方似乎耗尽了力气,停顿了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萧鲸珩的妈妈。”

噩耗传来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抖,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脱手而出!萧鲸珩的妈妈?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用这种……仿佛世界崩塌的声音?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身体无法控制地沿着冰冷的墙壁向下滑。

电话那头,萧母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破碎。她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那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最终还是冲破了所有屏障。

“……鲸珩他……”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进我的灵魂深处,“……他走了……”

走了?

这两个字像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耳膜,狠狠扎进大脑。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走了?什么意思?去哪里了?河北吗?还是……考完试出去散心了?

我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抓住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微弱地问:“……去……去哪了?考试……不是还没……”

“死了!”电话那头,萧母那压抑到极致的悲痛终于彻底爆发,化作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狠狠撕裂了听筒,也撕裂了我最后一丝侥幸!“他死了!时溪!我的儿子……没了!就在今天……在书桌前……人……人一下子就……就没了啊!……”

最后几个字,彻底被淹没在撕心裂肺、无法自抑的嚎啕大哭中。那哭声穿透电波,带着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毁灭感,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耳膜,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每一个细胞都在那凄厉的哭喊中战栗、尖叫!

死了?

萧鲸珩……死了?

手机“啪嗒”一声,从骤然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那凄厉绝望的哭声却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盘旋,如同索命的魔音。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走廊里同学们喧闹的声音、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擂鼓声,震得我耳膜生疼。

死了?

那个在雪天固执地为我撑伞的少年?

那个笨拙地塞给我温热牛奶的少年?

那个目光灼灼地说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的少年?

那个被我一次次拉黑、又一次次固执地找来的少年?

那个声音沙哑地恳求我高考后见一面的少年?

他……死了?

猝死?在书桌前?在高考前三天?死在……鲤鱼跃过龙门前,那最后奋力一跃的瞬间?

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像一滩烂泥般滑倒在地。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唤醒我麻木的知觉。

“喂?喂?时溪?你还在听吗?喂……”地上那碎裂的手机里,萧母那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但我已经听不见了。巨大的、灭顶的轰鸣声彻底占据了我的脑海。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猛地捂住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粉碎。只剩下电话那头,萧母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地狱传来的悲泣,和我自己那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边死寂的躯壳。

死了?

那个说要等我的人……没了?

那个被我欺骗着、承诺高考后见一面的人……永远……也等不到了?

冰冷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像一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泪水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同样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却连一声像样的哭泣都发不出来。

原来,心真的会碎。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鲸驶向海*葬礼

殡仪馆特有的消毒水与香烛燃烧混合的气味,冰冷又黏腻,沉沉压在胸口。萧母靠在丈夫肩上,宽大的黑色丧服让她瘦得像一片被寒霜打蔫的枯叶,每一次呼吸都费尽了力气。遗像上的萧鲸珩依旧是他,眉宇清晰,眼瞳像沉在水底的黑曜石,只是覆上了一层永恒的、疏离的透明。

我蜷缩在角落冰冷的塑料椅中,手脚浸在冰水里一般麻木僵硬。耳膜深处,他母亲那日电话里撕裂心肺的尖啸与此刻游丝般的啜泣交织,不断切割着最后一根神经。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个固执的念头——“他死了”——每一次无声重复都像在心肺间擂下一记重锤,锤得血肉模糊,窒息般的钝痛弥漫四肢百骸。

哀乐停歇,人群缓缓如退潮般涌向出口的惨白灯光。我如一个失魂的提线木偶起身,却寸步难行。这短暂人生的最后归宿里,我甚至寻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哀悼还是忏悔。

“时溪……”

微弱的、带着残余哭腔的声音,沙哑不堪。我僵硬地转过身。

萧母站在那里。不过几日,她眼角细密的纹路仿佛刀刻斧凿般深陷下去,整个人如同干涸河床中央一根濒死的芦苇。她慢慢朝我走近,步伐虚浮,脚下的影子在地上拖曳出无比落寞的一条长痕。她的视线穿透我皮相落在内里被啃噬殆尽的空洞之上,随后又像被我衣衫的褴褛灼痛般蓦地移开。

她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动作缓慢得如同挽留将坠的枯叶。掌心躺着一方触目的猩红丝绒盒。她的指尖触到我的手,那皮肤被抽干了全部暖意,僵硬得如同冻土冰层。那寒意瞬间冻得我指尖一缩。

她的唇剧烈颤抖,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积攒的气力:“他…买了这个…说…说怕他不在的时候…怕你以后饿肚子…能…能换点东西……”她猛地停住,喉头像被滚烫砂砾塞住,再说不出一个字。唯余那只枯手捧着绒盒,绝望地悬在我们之间。

金戒指。即使隔着丝绒盒,这凝滞在时间彼端的赠礼也沉重得使人战栗。黄澄澄的光泽落在眼底,竟如同烙铁般灼烫。他说怕我饿肚子?怕他不在?荒谬如同命运的谶语!那个清晨他伏案而去的时候,脑中是否还在笨拙而固执地盘算着如何用这小小的贵金属,在命定的寒冬垒砌一个无用的庇护?

喉咙一阵铁锈味的腥甜往上翻涌。我猛地深吸进一口满含尘灰的阴冷空气,用尽全身气力想挤出一个完整句子,却徒劳无功。只来得及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清晰的腥味。

下一秒,身体已然有了自己的意志。我猛地抬起手,像被滚烫火焰灼伤般,狠狠却又异常轻柔地将那只紧握丝绒盒的手连同盒中沉甸的金子一起推回去。

“阿姨…”喉咙口的血块终于撕开一丝缝隙,声音干裂嘶哑,比破旧风箱更不堪,“…不用的…”指尖触到他母亲冰冷的手背,那非人间的寒气猛地刺入骨髓深处。

我的手指瞬间凝固,脑中轰得炸开,白茫茫一片。

雪。

铺天盖地的、要将一切吞噬淹没的雪。

那年隆冬的第一场雪,也是那么大、那么凉、那么无情。那个单薄的少年,固执地将一整片天空的严寒挡于一把格子伞之外,却将自己半边肩膀心甘情愿地抛入漫天风雪里。“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话语滚烫。而我,用尽了整个年少时积蓄的刻薄和绝望,将他亲手掷回了冰天雪地。

原来那天那把伞下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暖域,不仅无法保护任何人,反而预演着我们此生注定无法解封的寒冬。这漫天的大雪,那日就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下,冻透了他的骨骼,也冰封了我的余生。我们两个困在其中,无论当初奔向何方,原来,谁都未曾真的走出过那个冬天一寸一寸的酷寒。

推开的动作已无法中断。那丝绒盒最终重重落回了她的掌心,金戒指碰撞盒壁发出轻微“嗒”的一声响,清脆冷硬。这一声,是彻底斩断,也是永世诀别。

我再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目睹那最后一丝微光如何彻底崩散。转身推开虚掩的后门,外面暮色四合初临,夜风夹裹着残余白日暖意扑面而来,却像裹挟着冰碴,刮得脸颊生疼。

出租屋内酸腐霉烂与烟酒浊气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的窒息。桌上是父亲昨夜啃剩的冷硬馒头和一堆油渍发亮的廉价小龙虾壳——他今日大约是又寻到一个可蹭酒饭的新人。

我掠过父亲醉卧在地铺上僵硬的鼾声,径直将自己沉沉抛进那张唯一的硬板床上。屋外夜市人声喧腾混杂,劣质音响鼓点闷闷地锤打着耳膜,隔壁那对夫妻尖锐的争吵声不时刺入……整个灰暗世界依旧以其嘈杂而粗粝的方式倔强运行着,生机勃勃地衬托出我那团死气的格格不入。

手指似有无意识地在枕下摸索。没有意外,只有指尖触到的冰冷枕巾与粗砺棉线。哪有什么新消息。那些曾经固执亮起的陌生号码,那些深夜传来的卑微恳求,那些微弱挣扎着的光亮信号,早已被他母亲在那通撕心裂肺的电话里彻底掐断了——像那截蜡烛燃到了尽头,骤然熄灭。连同他最后未及发出的那句“溪溪,再等等我”,一同凝固在了那个高考前骤然降临的清晨,死在了冰冷的手机屏幕上。

手机早已摔碎,冰冷地躺在殡仪馆的水磨石地缝里残骸。

再没有什么屏幕亮起,再也不会有人固执地在雪里站成一幅画,在教室外张望成一束光。

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无声挣扎着爬进狭窄窗缝,勉强照亮床边一角墙上粘贴的旧年画日历。那红色醒目的“6月7日”,被我用力圈出,像一道结痂干涸的伤口。高考的日子终于已至。

就在这一天。世界喧嚣震耳。

只是再也没有人,需要奔赴一个约定。也再没有人,会站在那约定的一头,固执又卑微地等下去。

眼睛涩痛无比,却再流不出一滴泪。仿佛体内所有的液体和情绪都已在那个崩溃的墙角彻底流干。我仰面躺着,目光空洞地悬在渗出水渍的天花板一处污迹上,身体沉得如同被压入冰冷沼泽深处。

窗外骤然卷起一阵风。吹得那破旧塑料雨棚哐当作响,也吹得窗玻璃上厚厚的积尘簌簌微动。

灰白色的烟尘无声浮游在惨淡的光柱中,缓缓降落。终无声息地落回斑驳的窗台,覆盖一切,了无痕迹。

原来这场持续了整个青春的凛冬大雪,从未有停歇的一刹。

再见萧夫人:久违的暖

深秋的冷雨敲打着出租屋的窗,渗着寒意。电话里,一个略微耳熟却带着巨大疲惫的女声报出了咖啡馆的名字,与萧鲸珩的名字连在一起。这迟来的、意料之外的召唤像一根锈蚀的针,在我已然麻木的旧伤上又扎了一下。我去了。

他母亲坐在咖啡馆最角落的卡座里,逆着光,窗外的秋色灰黄,衬得她的身影尤为单薄,像一张揉皱后尽力抚平的纸。往日那种利刃般的锋利与矜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伤彻底洗刷过的倦怠和一种近乎空茫的柔和。我坐下,她抬眼,目光滑过我洗得发白的袖口,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沉钝的悲悯,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

“坐。”她声音干涩。

沉默在氤氲的热气里弥漫,沉重得如同棺椁上的布幔。我盯着自己杯底那点浑浊的褐色液体,咖啡馆里的钢琴声轻佻地跳跃着,尖锐地刺入我们之间的死寂。

终于,她像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从那件质地精良却难掩沉重的大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仍是那枚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猩红丝绒盒。它再次沉重地落在桌面上,像一颗被掏出来的、凝固的心跳。

“这个,”她的手指枯瘦,指尖蜷曲着,轻轻推了推盒子,“他说过……要给你买金的。”她顿了顿,声音飘忽得像抓不住的烟雾,“他说……金子结实,万一……万一以后难了,它能顶一阵。”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他当初说话时那种笨拙又固执的温度,烫得我心肺欲裂。“这东西……你该带走。”她抬起眼,那双被泪水浸泡得过久而显得浑浊的眼睛直直望向我眼底,里面没有一丝昔日的倨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惨淡和一个母亲仅存的、卑微的坚持。“他的意思。”

盒子近在咫尺。那小小一方猩红,承载着一个少年陨落前滚烫的心意和一个母亲被撕裂后最后的交付。它沉重如山,又虚无缥缈。我盯着它,眼前闪现的却是那年雪天,他半边身子落满雪絮、眼神灼亮的样子。他大概真的在幻想,用这微小的金属垒砌一座堡垒,替我挡一挡这世间必然的风霜。

心头那股翻涌的铁锈味又一次冲上喉咙。

我缓缓抬手,手指在半空凝滞了片刻,然后轻轻却又异常决绝地,将那盒子推了回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母亲的手背——比那日殡仪馆的寒冰触感更甚,那是穿透所有记忆、直抵生命尽头的酷寒。

“不用的,阿姨。”我的声音异常平稳,平稳得不像自己的,“他最后……帮我这一次,也够了。”盒子被我的力道推开,与冰冷的桌面碰撞,发出一声“嗒”的清响。那声轻响,是断头台的铡刀最终落下的声音。

女人的肩膀猛地一颤,推拒盒子的手颓然落下。她的头深深埋了下去,瘦削的背脊在昂贵的大衣下剧烈地抽动起来。无声的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桌布上,洇开深色的圆痕。没有号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抽泣,一声声割裂着空气。

许久,许久。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整张脸被悲恸冲刷得失去了任何防御。她站起来,绕过小小的圆桌,站在我的面前。我的身体僵硬着,不知如何应对。然后,一股陌生的、带着沉水香和苦泪味道的暖意将我裹住了——是她的手臂,那样紧却又那样脆弱地拥住了我。

一个拥抱。冰凉的手臂环着我的肩膀,头颅无力地抵在我的发顶,温热的泪水濡湿了我额角的碎发。她浑身都在抖,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谢谢……谢谢你……”她在我的发丝间呜咽着,气息滚烫又微弱,“谢谢你能……来看看他……我的鲸珩……”

“阿姨只是个……普通的母亲……我只想……他只该好好的……”她在颤抖中断断续续地低语,“为他计划长远……错了么……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母亲的怀抱。冰冷,颤抖,濒临崩溃的边缘,却又蕴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惨烈的爱意。不是为我,是透过我,拥抱那片无法再归来的骨血。在这绝望的拥抱里,那些初次见面的敌意、那曾将我碾入尘埃的刻薄,都溶解了,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同病相怜的、深不见底的泥沼。我们都是被那个未抵达的盛夏永远抛下的可怜人。

海蓝时见鲸:再见阿珩

墓园的风更大,刮得人脸颊生疼。深色的石碑很新,照片镶嵌其上,清晰得刺目。照片里的他穿着干净的衬衣,微微侧着头,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像被摄影师捕捉到的一个隐秘的玩笑。眼眸漆黑明亮,褪去了所有风雪里的执拗,只余下一种近乎纯净的少年气。确实很帅。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你眼光不错。”我对着照片,低声说,声音被风撕碎,“这张……很好看。”像是在夸他生前的某个决定,也像是在回应那个活在照片里的少年。隔着冰冷的石头和咫尺天涯的距离,那个在雪地里固执地问“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的少年,终成定格。

我静静站立了许久,听风从松林深处穿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未解的质问,那些悬而未决的约定,都如同落叶,被这无形的力量卷走,卷入这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寂静之中。唯有墓碑上那双清澈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这片埋葬了所有可能的土地。

“如果,”我的声音更低,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今年……我能安排过来……”

我看着照片上少年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他所向往的那片天空——阳光倾泻,海浪喧嚣,海鸥掠过泛白的天际线。

“就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看看。”

风卷起我的衣角,又颓然落下。我转过身,最后一次回望,那照片依旧在阳光的角落,带着不变的、微暗的光。

“那片……有海的地方。”

离开时,脚步不再沉滞。

代替他踏上那片只存在于规划与梦想中的海岸,已然成为一种使命。去看他未曾抵达的辽阔,去感受他渴望已久的海风腥咸,去让南方盛夏的、能够灼伤皮肤的阳光穿透身体每一个寒透的细胞。用一个行走的躯壳,去盛装两份失落的温度。

站在那片陌生而灼热的南国沙滩上,海水漫过赤裸的脚踝时,初时的暖意瞬间被更深处刺骨的冰冷替代。我垂眼,看着澄澈的海水卷走脚边的细沙,在脚背上留下短暂的、湿润的印痕,转瞬即逝,如同少年陨落的生命轨迹,再难寻觅一丝可靠的依托。

那年的大雪,真的太大了。铺天盖地,封住了所有路口。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只剩尔尔。

困在那个冬天的两个人,一个倒在了抵达前的最后一步,一个则凝固在了逃离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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