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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穿越成王夫人后,整顿贾府(王熙凤金钏儿贾政)已完结,甄嬛穿越成王夫人后,整顿贾府已完结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3:11:56 

头痛,沉甸甸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太阳穴,带来沉闷的钝痛。

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仿佛粘了千斤重的胶。鼻尖萦绕着一股陌生的甜香,腻得人发慌,绝不是翊坤宫里清冽沉静的鹅梨帐中香。这味道甜得发俗,甜得腻人,带着一种暖烘烘的、被太多脂粉和熏炉闷出来的浊气。

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沉浮,努力想抓住些什么。记忆的碎片像沉船的碎片,冰冷刺骨:滴血的鹤顶红,安陵容临死前那怨毒又解脱的眼神,允礼……允礼那张温润含笑的脸在刀光剑影中碎裂……最后是皇帝那双浑浊、了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头顶明黄的帐幔……还有我自己,在空寂得只剩下回音的慈宁宫里,指尖拂过冰冷的凤印……

“太后……太后……”谁在唤?声音遥远得像隔了几重宫墙。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刻意的柔顺:“太太?太太?您醒醒神儿?该起身了,老太太那边晨省,时辰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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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

这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昏沉的脑海。紫禁城里,没人会叫我“太太”。我是太后,是圣母皇太后!

一股蛮力不知从何而生,我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光线刺了进来,带着窗棂雕花的朦胧影子。入眼是藕荷色的纱帐顶子,绣着繁复却透着小家子气的缠枝莲纹样。不是慈宁宫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明黄云锦九龙帐。身下是硬邦邦的紫檀木架子床,硌得骨头生疼,远不如我那铺着厚厚丝绒垫子的凤榻舒适。

我撑着酸软无力的身体,想坐起来。动作间,腕上沉甸甸的,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滑落,磕在床沿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低头看去,是一对赤金镶翡翠的镯子,水头尚可,但样式……俗气,一股子暴发户的味道。这绝不是我素日里戴惯了的、温润内敛的羊脂白玉镯。再看那双手,保养得倒还算白皙,指节却略显粗大,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鲜艳的凤仙花汁子,红得扎眼。这双手,属于一个养尊处优、却远离真正权力中心的内宅妇人。

这不是我的手!

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床榻边侍立的人影。

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模样还算齐整的丫头,正一脸惶惑地看着我,手里还捧着一个铜盆。不是槿汐!那张脸年轻、陌生,带着一种被规矩框住的、小心翼翼的惶恐。

“太太?您…您怎么了?可是魇着了?”她声音发颤,显然被我刚才那副样子吓得不轻。

太太……又是这个称呼。

“你……”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刻板腔调,“你是何人?”

那丫头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盆里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太太息怒!奴婢是金钏儿啊!太太,您别吓奴婢!”

金钏儿?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混乱的记忆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似乎……是哪个话本子里的人物?可这荒谬的感觉瞬间被更大的荒谬淹没。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掠过这间屋子。

房间很大,陈设也算得上富贵。紫檀木的桌椅,多宝格上摆着些瓶瓶罐罐,墙壁上挂着几幅工笔花鸟。但这份富贵里,透着一股子用力过猛的堆砌,少了几分皇家气象的浑然天成与含蓄内敛。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香气更浓了,熏得我头晕。

这不是紫禁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掩不住一丝颤抖:“镜子……拿镜子来!”

金钏儿慌忙爬起来,手脚麻利地从梳妆台上捧过一面打磨得锃亮的菱花铜镜,战战兢兢地递到我面前。

铜镜映出一张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中年妇人的脸。皮肤保养得还算不错,但眼角眉梢刻着深深浅浅的纹路,那是常年不苟言笑、端着架子的痕迹。两颊的肉微微下垂,显出几分刻薄和严厉。眉毛画得又细又弯,带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俗气。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眼白略多,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冷漠,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几百两银子。

这张脸,和“温婉”、“宽厚”沾不上半点边。它属于一个精明、古板、在深宅大院里用规矩和威严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妇人。

这不是我甄嬛的脸!

镜子里的人,嘴唇微微颤抖着。我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镜子里那张刻薄的脸,依旧死死地盯着我。一种巨大的、令人作呕的晕眩感袭来,几乎将我再次拖入黑暗。

宫廷秘术……那个传闻中能沟通幽冥、逆转阴阳的禁术……难道……难道那并非虚妄?我最后的记忆,是在慈宁宫的密室里,对着那卷诡秘的残卷……为了什么?是为了再见允礼一面?还是为了彻底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太后身份的枷锁?

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指尖划过那些冰冷诡异的符文时,灵魂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剥离……

再醒来,就成了这镜中的妇人。

“太太?”金钏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您……您别吓唬奴婢了,老太太那边真的等急了……”

老太太?晨省?

这两个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我混乱的思绪里,强行将我拉回这个荒诞的现实。我深吸一口气,那甜腻的熏香呛得喉咙发痒。不行,不能乱。无论这境地多么匪夷所思,惊慌失措只会死得更快。

后宫沉浮几十年,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我是谁”,以及“我在哪里”。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那镜中妇人惯有的、刻板的平稳,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慌什么。扶我起来梳洗。昨夜……似有些心神不宁,魇着了。”我刻意揉了揉额角,“你叫……金钏儿?”

“是,太太,奴婢是金钏儿。”金钏儿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搀扶我下床。她动作麻利地开始为我梳洗更衣,一边絮絮叨叨,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试探:“太太昨儿是睡得不安稳。想是惦记着宝二爷的功课?还是……还是为着府里前几日采买那批绸缎的事儿烦心?老太太慈爱,太太待会儿去晨省,温言几句也就是了,老祖宗最疼太太您了。”

宝二爷?绸缎?老祖宗?

这些零碎的词语拼凑起来,像一张模糊的网。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心底呼之欲出的名字,带着陈旧纸张和脂粉的混合气味,缓缓浮现——《红楼梦》。

贾府?王夫人?宝玉的母亲?那个古板、吃斋念佛、视儿子如命根子、却又手段狠厉的王夫人?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感交织着冲击着我。我成了王夫人?那个在话本里,最终家破人亡、凄凉收场的王夫人?

金钏儿的手很巧,很快为我绾好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插上一支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簪,又在鬓边压了几朵珠花。她捧来一件靛蓝色织金缎面的褙子,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料子是上好的,但颜色过于老气沉郁,样式也透着一种过时的拘谨。

“太太,您看这身可好?今儿天有些阴,这颜色稳重。”金钏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华服珠翠包裹着、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刻薄与暮气的贵妇,扯了扯嘴角。稳重?是了,王夫人就该是这副样子。我点了点头,任由她服侍我穿上。

穿戴完毕,金钏儿又捧来一个紫檀木镶螺钿的小匣子,里面是几串沉甸甸的香珠和佛手串。“太太,您的念珠。”

我瞥了一眼那油光水滑、显然被摩挲过无数遍的檀香木珠子,心底冷笑一声。吃斋念佛?手上怕也没少沾血。我摆了摆手,声音平淡:“今日心绪不宁,暂且不用了。走吧,莫让老太太久等。”

走出这间名为“正房”却处处透着压抑的屋子,一股初秋微凉的晨风拂面而来,才稍稍驱散了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腻熏香。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让我心头一沉。

好大一座宅邸。

抄手游廊曲折蜿蜒,连接着一重重雕梁画栋的院落。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处处透着泼天的富贵气象。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玲珑剔透,引来的活水在脚下潺潺流过小石桥。花木扶疏,虽然已近深秋,仍有几株晚桂散发着幽香。仆妇丫鬟们垂手侍立,屏息静气,行走间裙裾都不发出一丝声响,规矩森严到令人压抑。

这排场,这规制,绝非寻常富贵人家。贾府……荣国府……那个“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贾府!

金钏儿和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婆子——后来知道是周瑞家的——一左一右引着我,穿过一道道垂花门,沿着回廊向府邸深处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无不远远就停下脚步,深深垂首,口称“太太”。她们的目光或敬畏,或麻木,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飞快地扫过我那张属于“王夫人”的脸。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表面的富丽堂皇,这严丝合缝的规矩秩序,像一层华丽厚重的锦缎,包裹着内里。但锦缎之下是什么?是锦绣成灰?还是败絮其中?我太熟悉这种氛围了,紫禁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这种表面光鲜下的腐朽气息。这贾府,不过是换了个壳子。

还未到贾母所住的正房大院(荣庆堂),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的说笑声,夹杂着一个女人格外响亮、如同碎玉落盘般清脆又带着点尖利的嗓音。

“哎哟哟,我的老祖宗!您快瞧瞧这个!昨儿个庄子上刚孝敬上来的,顶新鲜的山货!这野鸡崽子炖汤,最是滋补养人!还有这猴头菇,听说宫里的娘娘们都爱吃呢!我巴巴儿地让人快马送进来,就为了孝敬您老人家!”

那声音热情洋溢,带着十二分的讨好和亲昵,却像裹了蜜糖的刀子,听得我耳膜微微发刺。

引路的周瑞家的低声道:“太太,是琏二奶奶先到了。”

王熙凤。

这个名字跳入脑海。那个在话本里“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嘴甜心苦,两面三刀”的凤辣子。

转过一道精致的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轩敞华丽的花厅呈现眼前,地上铺着厚厚的猩红洋毯,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位鬓发如银、面容慈和的老妇人。她穿着赭石色团花寿字纹的常服,头上戴着同色的抹额,当中镶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通身气派雍容,眼神却带着阅尽世事的平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便是贾府真正的定海神针——史老太君,贾母。

而那个如同穿花蝴蝶般围绕在贾母身边,一身石榴红遍地金通袖袄,下系翡翠撒花洋绉裙,满头珠翠、艳光四射的年轻媳妇,自然就是王熙凤了。她生得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此刻正笑靥如花,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食盒,里面装着些山珍,殷勤地呈给贾母看。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们。厅内的说笑声微微一滞。

贾母的目光温和地投过来,带着长辈的慈爱:“政儿媳妇来了?快过来坐。听凤丫头说你昨儿身上不大爽利,可好些了?”她的声音透着关切,但那份关切,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垂询。

“劳老祖宗挂心。”我学着记忆中王夫人那刻板的调子,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走到贾母下首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下,动作略显僵硬。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贾母的温和审视,王熙凤那如同实质般、带着探究和精光的打量,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婆子们低垂眼帘下的余光。

“太太安!”王熙凤已经放下食盒,几步迎上前来,脸上堆满了比刚才对着贾母还要灿烂几分的笑容,那笑容甜得能流出蜜来。她亲自从旁边小丫头端着的托盘里,捧过一盏热气腾腾、描金画彩的盖碗茶,袅袅娜娜地走到我面前。

“太太今日气色瞧着真好!”她声音脆亮,带着一种夸张的赞美,丹凤眼弯成了月牙,目光却如同探针,在我脸上细细刮过,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想是昨儿歇息得安稳?老祖宗这儿新得了上好的老君眉,我特意沏了来给太太尝尝鲜,最是安神养心不过了。”

她的动作热情,话语亲昵,一口一个“太太”,叫得无比自然顺溜。那盏茶递到我面前,白瓷细腻,茶汤清亮,氤氲着温热的香气。可就在那描金彩绘的茶盏边缘,我清晰地看到,她涂着鲜红蔻丹的小指指甲,似乎极其“不经意”地在盏沿内侧极快地蹭了一下。

动作细微、隐蔽,若非我曾在后宫见过无数下毒、栽赃的龌龊手段,若非我此刻精神绷紧到了极致,根本难以察觉。

好一个“嘴甜心苦”的凤辣子!这盏茶,是试探?是陷阱?还是仅仅是她习惯性的、彰显自己掌控欲的小动作?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若真是王夫人,以她的古板和迟钝,或许只会觉得凤姐孝顺热情。但此刻坐在这里的,是甄嬛!是经历过甘露寺之辱、滴血验亲之险、亲手将皇帝送上黄泉路的甄嬛!

在她那甜得发腻的笑容和那盏看似清香的茶汤背后,我嗅到了熟悉的、属于权力场最阴暗角落的腥气。这贾府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汹涌!王熙凤,这个管家奶奶,绝非善类!

不能接!至少不能这样接!

就在那盏茶递到我手边,王熙凤的手指即将松开,我也做出抬手去接的姿态时——

我的手腕猛地一抖!幅度不大,却极其精准!指尖“恰好”撞在了那滚烫的茶盏边缘!

“哎呀!”

一声低低的惊呼,并非来自我,而是出自王熙凤之口!她显然没料到这变故,手一颤,那描金彩绘的盖碗茶盏顿时失去了平衡!

“哐当——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花厅里炸响!滚烫的茶汤混合着碧绿的茶叶泼洒出来,溅湿了猩红的地毯,也溅湿了王熙凤石榴红袄子的下摆和我靛蓝色褙子的袖口。白瓷碎片飞溅开来,有几片甚至弹到了我的绣鞋边。

“啊!”

“太太!”

“二奶奶!”

惊呼声此起彼伏。丫鬟婆子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金钏儿和周瑞家的更是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想替我擦拭袖口的水渍和可能烫到的皮肤。

“哎哟我的老天爷!”贾母也惊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烫着了没有?快!快瞧瞧!”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关切,目光在我和王熙凤之间快速扫视。

整个花厅瞬间乱成一团。

而我,在茶盏脱手、惊呼四起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惊慌失措都完美地凝固在脸上。我的身体保持着微微前倾、似乎想去挽救茶盏却无能为力的僵硬姿势。但我的眼神,如同最冷静的猎鹰,借着这瞬间的混乱,如同冰冷的刀锋,无声而迅疾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贾母:最初的惊愕过后,是真实的担忧,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感更重了,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耗尽了力气。她眉头微蹙,看向王熙凤的眼神里,除了关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管家奶奶“失手”的不满。

王熙凤: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在茶盏碎裂的瞬间,血色“唰”地褪去,变得煞白。惊愕、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懊恼(或许是心疼那上好的茶盏?或是计划被打断?),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惶恐和自责,如同变戏法般瞬间堆满了她的眉眼。她甚至顾不上自己湿了的裙摆,连声惊呼着扑向我:“太太!太太您没事吧!都是我的不是!毛手毛脚的!该死该死!烫着您哪儿了没有?”那夸张的焦急和自责,完美得无懈可击。然而,在那双丹凤眼底最深处,一丝极快闪过的、如同被惊扰的毒蛇般的阴冷精光,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她,在怀疑!怀疑我是不是故意的!

其他侍立的丫鬟婆子:清一色的惊惶失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但有几个年长些的婆子,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是习以为常的麻木。一个穿着体面、站在贾母身后的大丫鬟(后来知道是鸳鸯),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看向王熙凤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厌烦。

而那个坐在贾母另一侧下首,一直沉默寡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中年男人——贾政,我的“丈夫”?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从某种神游中惊醒,眉头紧锁,脸上带着被打扰的明显不快和一种深深的郁结。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一眼正被众人簇拥着擦拭的我,眼神里没有丝毫对妻子的关切,只有浓浓的厌烦和……一种“女人就是麻烦”的不耐。他甚至微微侧过身子,仿佛想远离这喧嚣的中心。

就在这短短一息的混乱中,整个贾府核心权力圈的众生相,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清晰地在我眼前融化、显现。

贾母——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心力交瘁,暮气沉沉。

贾政——仕途失意,冷漠疏离,对家事漠不关心。

王熙凤——精明强干,野心勃勃,掌控欲极强,且对我这个名义上的“太太”充满了试探和潜在的敌意。

其他仆役——敬畏、麻木,各有心思。

这花团锦簇的贾府,这烈火烹油般的富贵,不过是一层薄如蝉翼的华丽窗户纸!下面掩盖的,是巨大的财务漏洞?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倾轧?还是早已朽烂、摇摇欲坠的根基?

“无妨,无妨。”我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和强自的镇定,拂开了金钏儿和周瑞家的手,又对着扑到眼前的王熙凤露出一个僵硬而宽容的笑(模仿王夫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不过湿了点袖子,没烫着。凤丫头,你也太不小心了。”最后一句,语气刻意加重了一丝,带着点长辈责备的意味。

王熙凤脸上的自责更浓了,眼圈都似乎红了起来:“太太教训的是!都是我毛躁!该打!该打!”她作势要抬手打自己。

“罢了罢了,”贾母发话了,声音带着疲惫的息事宁人,“人没事就好。一个茶盏罢了,值当什么。凤丫头也是好意。快收拾了,别惊着人。”她挥了挥手,自有婆子上前麻利地清理碎片和水渍。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丫鬟重新奉上茶点。

我接过新换的茶盏,指尖冰凉。滚烫的茶汤也无法驱散心底那弥漫开来的寒意。我垂着眼,看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叶,如同看着自己沉入这深不可测的贾府泥潭。

曾经执掌六宫、翻云覆雨的圣母皇太后,如今竟成了这深宅内院里,一个被儿媳试探、被丈夫厌弃、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着的“王夫人”?

呵。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嵌进温热的瓷盏里。

指尖那股几乎要捏碎茶盏的力道,在冰凉的瓷壁上烙下深刻的印子,也在我心头烙下同样深刻的屈辱。这具身体的主人,活得真真憋屈!憋屈得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腐朽的酸气!想我甄嬛,执掌六宫,生杀予夺,何曾受过这等明里暗里的搓揉?一个管家的儿媳妇,竟也敢在我面前耍弄这等不入流的心眼!

“太太,您这袖子……”金钏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抖着手用干净的帕子替我擦拭袖口那片深色的茶渍,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靛蓝的织金缎子,湿了水,颜色更深,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像一层揭不开的、属于王夫人的陈旧皮囊。

“无碍。”我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石块。目光却未曾离开地上那滩迅速被擦拭掉的水痕和碎片。那碎裂的白瓷,映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像极了紫禁城某个角落里被打碎的玉如意——都是权力倾轧下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哎,你这凤丫头,”贾母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平日里风风火火也就罢了,给太太奉茶也这般不稳重。还不快给你太太赔个不是?”

王熙凤早已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那变脸的速度,连安陵容都要甘拜下风。她绞着手帕,丹凤眼里的精明算计被一层薄薄的水光覆盖,对着我深深一福:“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太太看在老祖宗面上,饶了我这一遭吧!回头我亲自去库房,挑一套上好的官窑粉彩茶具给太太赔罪!”她说着,眼风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贾母,又极快地垂下。那姿态,三分惶恐,七分做戏,分明是把贾母搬出来当挡箭牌,堵我的嘴。

我心底冷笑更甚。赔罪?怕是变着法子提醒我,这府里库房的钥匙在她手里攥着呢!也提醒我,在老祖宗眼里,她这个能说会道、会哄人开心的管家奶奶,分量可比我这个古板寡言的“太太”重得多。

“凤丫头也是一片孝心,忙中出错罢了。”我学着王夫人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刻板疏离的口吻,甚至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堪称“慈和”的笑意,“一套茶具罢了,值什么。你管着这么大个家,事多繁杂,一时失手也是有的。”这话听着像是原谅,实则把“管家奶奶事务繁忙所以出错在所难免”这顶帽子给她戴得严严实实,顺便点出她“事多繁杂”背后可能的力不从心。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那层水光似乎也凝滞了。她显然没料到我会顺着她的话,把“管家不力”的软钉子轻轻巧巧地递回去。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好了好了,”贾母适时地打断,显然不想在这件“小事”上再纠缠下去。她揉了揉额角,那抹疲惫更深了,连带着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不耐。“既是都没烫着,这事就揭过去了。政儿媳妇,你身子既不爽利,今日晨省就早些回去歇着吧。凤丫头留下,我还有几件年节下采买的事要同你商议。”

这话,如同冰冷的逐客令。

我清晰地看到王熙凤眼底瞬间掠过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腰肢款摆,重新凑到贾母身边,声音又恢复了那脆生生的、带着点撒娇的甜腻:“老祖宗您吩咐!孙媳妇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那姿态,仿佛刚才的“失手”从未发生。

而贾政,我的“丈夫”,从头到尾,眼皮都没朝我这边抬一下。他端着他的茶盏,眉头依旧锁着,目光放空,仿佛神游天外,又仿佛沉浸在自己仕途不顺的苦闷里。这个家,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刚才险些被烫到,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他像一尊冰冷的、只关心自己前程的石像。

“是,老祖宗。”我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冷暗流。站起身,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僵硬。

金钏儿和周瑞家的赶紧上前搀扶。在转身离开花厅的那一刹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王熙凤正俯身在贾母耳边低语着什么,脸上是那种全然的、掌控一切的自信笑容。贾母听着,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了今日最真切的一丝满意。

那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被金钏儿和周瑞家的“搀扶”着,沿着来时的雕梁画栋、曲径回廊往回走。来时只觉得这府邸富贵逼人,此刻再看,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虚妄的泡沫上。那些精心堆砌的奢华,那些垂手侍立的仆役,在王熙凤那脆亮的笑声和贾母疲惫的倚重下,显得如此空洞而脆弱。

回到那间弥漫着甜腻熏香、处处透着刻板压抑的“正房”,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瞬间包裹上来。挥退了金钏儿和周瑞家的,只留下金钏儿一人伺候。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虚伪热闹。

“太太,您先喝口热茶压压惊。”金钏儿小心翼翼地又捧了一盏新茶过来,眼神里全是后怕和担忧。

我没有接。径直走到那面菱花铜镜前。

镜子里,依旧是那张属于王夫人的脸。刻板,严厉,眉宇间积压着挥之不去的怨气和……一丝深藏的怯懦。这张脸的主人,顶着二房正室夫人的名头,却活得像个影子。丈夫视若无睹,婆婆敷衍了事,管家权旁落,被一个伶牙俐齿、心思活络的侄媳妇压在头上,连奉茶都要受她的试探和算计!

憋屈?何止是憋屈!

这具身体里,曾经属于王夫人的灵魂,怕是早已在这日复一日的冷落、架空和无形的倾轧中,磨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只剩下一个空壳,一个守着“夫人”名分的、华丽而腐朽的囚徒!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荒谬感在我胸腔里冲撞。想我甄嬛,从甘露寺的尘埃里爬回紫禁城的巅峰,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坐上太后的宝座,难道就是为了穿越时空,来受这深宅妇人窝囊气的?!

“太太……”金钏儿怯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试探,“您……您别往心里去。二奶奶她……她向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在老祖宗跟前又得脸,有时候是……是有些不拘小节。但她对太太您,面上还是极恭敬的……”

恭敬?

我猛地转过身,镜子里那张刻薄的脸也随之转了过来,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金钏儿。

金钏儿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茶盏差点又摔了,慌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金钏儿,”我的声音不高,却冷得掉冰渣,“你跟着我,多久了?”

“回……回太太,奴婢八岁进府,在太太房里伺候……伺候有十年了。”她声音发颤。

十年。足够看清一个主子在这个家里的真实处境了。

“十年……”我缓缓走近她,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十年了,你看得倒是清楚。‘面上极恭敬’……呵,好一个‘面上’!”

金钏儿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跪下去:“太太息怒!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告诉我,”我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府里,真正‘恭敬’的,有几人?这府里的账,又是怎么个‘恭敬’法?”

账?

金钏儿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太太……太太以前是从来不过问这些的!她只关心宝二爷的功课和吃斋念佛!府里的银钱流水,在她眼里如同洪水猛兽,沾都不愿沾的!

“太……太太……”金钏儿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下乱瞟,像是怕隔墙有耳,“这……这账目上的事……向来是琏二奶奶……是库房上……”

“库房?”我冷笑一声,逼近一步,那属于太后的威压,即便套在王夫人这身皮囊里,也足以让一个小丫头魂飞魄散,“库房里堆着的,是金山银山,还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金钏儿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太太!太太饶命!奴婢……奴婢只是个小丫头,哪里知道库房的事!只知道……只知道前些日子,管后园子花木的何婆子来哭诉过,说上个月的月钱还没发全……还有……还有厨房采买的柳嫂子,也抱怨过几次,说拨下来的银子总是不够用,买的东西……比外头市价贵好些……”她语无伦次,显然是吓破了胆,只敢把平时听来的、最底层的抱怨零碎地倒出来。

月钱发不全?采买价虚高?

呵,果然!这表面的烈火烹油,锦绣繁华,底下早已是千疮百孔!王熙凤这个管家奶奶,只怕是拿着贾府的公中银子,在填她自己的私房窟窿,或者是在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而她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无非是仗着贾母的信任和……我这个“太太”的懦弱无能!

憋屈?王夫人,你何止是憋屈!你简直就是个瞎子!聋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蠢货!

“起来。”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金钏儿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今日之事,还有我问你的话,”我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烂在肚子里。若传出半个字……”我顿了顿,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扫过,“你知道后果。”

金钏儿浑身一凛,拼命点头:“奴婢明白!奴婢打死也不敢说!”

“嗯。”我挥了挥手,“去,把上个月,还有这个月,送到我房里来的所有对牌、支取银钱的签子、以及府里各处送来的例行账册,不拘是田庄的、铺子的、还是日常开销的,都给我找出来。悄悄的,别惊动任何人。”

金钏儿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惊疑不定:“太太……您……您要看账?”那神情,活像见了鬼。王夫人看账?这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怎么?我不能看?”我眉梢微挑,镜子里那张脸也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锐利,“这府里,难道还有我这个当家太太不能看的东西?”

“不不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这就去!这就去!”金钏儿吓得连连摆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人。空气里那股甜腻的熏香似乎也淡了些。

我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初秋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浊气,也吹得我脑中一片清明。

憋屈?不,甄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憋屈!

既然老天爷让我借了这王夫人的躯壳,在这《红楼梦》的泥潭里重生,那这盘死棋,就得由我甄嬛来下!贾府的兴衰?我或许不在意。但我的命运,我在这深宅里的立足之地,绝不能再由他人摆布!

王熙凤,你的“恭敬”,我收下了。

你的算计,我也记下了。

这贾府的账,该好好算算了。

就从这……憋屈到死的王夫人留下的烂摊子,开始!

窗外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但我知道,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经在这看似平静的荣国府深处,悄然酝酿。

金钏儿抱着厚厚一摞账册进来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捧着一堆随时会炸开的炮仗。她把东西轻轻搁在临窗那张紫檀木雕花大书案上,激起一片细微的灰尘,在透过窗棂的、灰蒙蒙的天光里上下翻飞。

“太太,都……都在这儿了。”她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躲闪,飞快地瞟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按太太吩咐,是……是从库房后头那间放旧年杂物的屋子里翻出来的,管事的赵妈妈还纳闷,奴婢只说太太要找些旧年花样子参详……”

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堆蒙尘的账册上。蓝布封面,纸页泛黄卷边,有些地方墨迹都洇开了,透着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这哪里是账册,分明是贾府华丽外袍下流脓的疮疤,被王熙凤精心掩盖在角落里,而它们的主人——王夫人,竟视而不见!

“出去吧。”我挥挥手,“在门口守着,就说我身子不爽,要静养祈福,任谁也不见。”

“是,太太。”金钏儿如蒙大赦,几乎是踮着脚尖溜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秋风扫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我自己一下下敲在紫檀桌面上的、冰冷的指甲声。

静养?祈福?

呵,王夫人,你倒是真会躲清净!躲在这吃斋念佛的空壳子里,眼睁睁看着别人把持你的家,掏空你的底子!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戾气,伸手拿起了最上面那本账册。入手沉甸甸的,满是灰尘。翻开,一股陈旧的霉味和墨臭扑面而来。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收支项目倒是列得清晰:某月某日,某庄子上交粗粮若干,折银多少;某月某日,支取某房月例多少;某月某日,采买某物若干,耗银几何……

起初看得极慢,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名目在我眼前跳动,如同天书。毕竟,太后是不需要亲自看账本的,自有内务府和掌事太监料理清楚,我只需掌握最终的结果和那些执掌权柄的人。

但甄嬛的脑子,终究不是王夫人那被佛经香火熏得僵化的脑子能比的。后宫几十年,什么样的账目猫腻没见过?克扣份例、虚报开支、以次充好、挪用亏空……那些太监总管们玩剩下的把戏,本质上和这深宅大院里的勾当,并无二致!

渐渐地,那些看似寻常的数字开始在我眼前扭曲、变形,露出狰狞的獠牙。

“腊月二十,支取大厨房采买年货银,贰佰两。”旁边一行小字备注:“鸡鸭鱼肉、干鲜果品、各色点心香料等项。”

二百两?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紫禁城大膳房同等规模的年货采买。就算贾府再奢靡,这数目也高得离谱!

我迅速往前翻找。果然,去年腊月也是这个数!再往前……居然年年如此!而且,这二百两只是“大厨房采买”一项!后面紧跟着还有“小厨房特供”、“各房主子添菜”、“年节下赏人果品”……林林总总加起来,光一个年节,厨房的流水就奔着五百两去了!这还不算日常!

手指点在那刺眼的“贰佰两”上,指尖冰凉。王熙凤,你好大的手笔!这采买的管事,是她的心腹周瑞?还是她陪房来旺家的?层层扒皮,中饱私囊!

继续往下看。

“三月初九,支取后园子修缮花木、添置太湖石银,壹佰伍拾两。”

“四月初五,支取后园子修缮花木、添置名贵花种银,捌拾两。”

“五月初二,支取后园子修缮花木、更换破损花盆银,陆拾两……”

短短三个月,一个“后园子修缮花木”,就支取了近三百两?!贾府的花园子是金子铺的不成?我猛地合上这本账册,胸腔里一股邪火乱窜。这哪里是修缮花木,分明是借着名目,明目张胆地往外掏银子!这管园子的,只怕是王熙凤的另一条钱袋子!

我强忍着怒意,又翻开另一本,是府里几个绸缎庄的进项账。

账目更是一塌糊涂。出货记录倒是不少,什么“上等云锦五十匹”、“苏杭软缎一百匹”、“蜀锦妆花缎三十匹”……可收回来的银子,却少得可怜!备注里要么写着“某某府上赊欠”,要么写着“某某大人府上人情往来,折价处理”,更有甚者,直接写着“库房积压次品,低价发卖”。

库房积压次品?我看着那出货单上标着的“上等云锦”,再看看旁边标注的回收银两,简直要气笑了。这“次品”卖出去的价钱,连好料子的成本价一半都不到!这哪里是卖次品,分明是把上好的料子当烂布头贱卖!中间这巨大的差价,流进了谁的腰包?王熙凤?还是经手这些“发卖”的管事?

我重重地将账册拍在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发黑。这哪里是账册?这分明是一本本血淋淋的罪证!记录着贾府的血肉是如何被这些蛀虫一点点啃噬殆尽的!而王夫人这个当家主母,竟然十年如一日地“眼不见为净”!

憋屈?我现在只想把王熙凤和那些个吃里扒外的管事,一个个揪出来,塞进慎刑司的刑房里!

不行!甄嬛,冷静!

我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怒火解决不了问题。王熙凤敢这么干,凭的是什么?是贾母的信任!是她在贾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我这个“太太”多年来的懦弱无能造成的权力真空!现在撕破脸,账册在我手里,顶多撕下王熙凤一层皮,伤不了她的根本。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安陵容、祺贵人、皇后……哪一个不是前车之鉴?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那堆肮脏的账册上。愤怒沉淀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王熙凤,你想掏空贾府?好,很好。那我就让你掏!让你掏得更欢实些!捧得越高,摔得才越惨!

至于这贾府……我甄嬛既然来了,就绝不会坐视它烂下去!王夫人的烂摊子,我接了!不仅要接,我还要把它变成我的棋盘!

目光无意间扫过账册上反复出现的“绸缎”、“次品”、“低价发卖”等字眼,又瞥见窗外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依旧开得灿烂的金桂。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骤然闪现。

“金钏儿!”我扬声唤道。

门立刻被推开一条缝,金钏儿探进半个脑袋,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太太?”

“去,把周瑞家的叫来。”我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刻板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模仿的、王夫人那种对琐事不耐烦的腔调,“就说我这几日静养,瞧着院里那几棵老桂花树开得倒好,可惜了落在地上白白糟蹋。让她寻几个手巧又嘴严实的婆子媳妇,不拘是浆洗上的还是针线上的,把那些干净的金桂收起来,不拘多少,仔细挑拣了,送到我这儿来。记住,悄悄的,别惊动人,也别弄脏了。”

金钏儿愣住了,小嘴微张,显然完全跟不上我这跳跃的思路。太太……太太要落在地上的桂花?还要悄悄的?这……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太太被气糊涂了?开始学林姑娘葬花了?

“还不快去?”我眉头微蹙,显出一丝不耐。

“是!是!奴婢这就去!”金钏儿一激灵,不敢再多想,连忙缩回脑袋关上门。

打发走金钏儿,我重新坐回书案前。这一次,我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那些触目惊心的亏空。我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开始有目的地翻找,寻找着那些被庞大开支掩盖的、属于贾府本身的“东西”。

田庄的出息,虽然被层层盘剥,但底子还在。几处位置尚可的铺面,地段是死的,价值跑不了。最重要的是……人。账册里零星记载着府里养着的那些匠人:织工、绣娘、甚至还有一两个据说手艺不错、却因为府里采买“指定”了外面的货物而常年闲着的染匠……

还有那庞大的、几乎占据支出大头的文化活动开销!什么赏菊宴、诗社聚会、听戏班子……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就为了博贾母和那些小姐公子们一笑?纯消耗?

我的指尖在一笔“支取海棠诗社彩头、果品点心并请外头先生点评润笔银,共陆拾两”的记录上缓缓划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紫禁城里,一场赏花宴,能决定一个妃嫔的荣辱;一次宫宴献艺,能换来父兄的升迁。这贾府里花钱如流水的“雅事”,难道就只能听个响?

王熙凤,你只盯着库房里那些死物银子。却忘了,贾府最大的本钱,是它百年望族沉淀下来的名声!是它盘踞京城、根深蒂固的人脉网!是那些看似无用、却蕴含着巨大潜在价值的“风雅”!

还有那些积压在库房里、被当作次品贱卖的绸缎!贾府的纺织业,在京城也曾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怎么就沦落到要靠贱卖度日了?是技艺不行?还是管理不善?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故意让它“不行”,好方便从中渔利?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荒诞的计划,在我脑中渐渐成型。它像一株在废墟里顽强探头的藤蔓,缠绕着那些冰冷的账目数字,汲取着贾府仅存的养分,向着未知的缝隙攀爬。

接下来的日子,荣庆堂那边,我依旧称病不出。晨昏定省也告了假。贾母派人来问过两次,都被金钏儿挡了回去,只说太太心绪不宁,在佛前静心祈福,以求家宅安宁。贾母大概也觉得我这次被“烫”得狠了,或是被贾政入狱(虽然只是虚惊一场)的消息吓着了,需要缓缓,便也不再强求。

王熙凤倒是亲自来过一次。

那日午后,阳光难得透出云层,洒下些微暖意。我刚让金钏儿把周瑞家的悄悄送来的、几大包挑拣得干干净净、香气扑鼻的金桂花瓣收进里间的小库房,就听见外面廊下传来一串清脆又张扬的笑语,伴着环佩叮当的脆响。

“太太可在屋里静养呢?我特意寻了几匹上用的新鲜料子来给太太瞧瞧!都是南边刚送来的时新花样,颜色鲜亮,最衬太太的气度!”

话音未落,门已被一个穿着桃红比甲的俏丽丫头(平儿)殷勤地推开。王熙凤一身银红撒花洋缎窄裉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满头珠翠,明艳照人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堆着无懈可击的、甜得发腻的笑容,手里捧着一匹颜色鲜亮的织金缎子,丹凤眼却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我正歪在窗下的暖炕上,身上搭着条半旧的薄毯,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做样子用的),脸色刻意显出几分病后的苍白和恹恹不振。炕桌上摊着一本摊开的佛经,旁边还放着半碗没动过的、黑乎乎的药汁。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混合着药味和檀香的沉闷气息。

“凤丫头来了?”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有气无力,“难为你有心。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吹不得风,也看不得这些鲜亮颜色,没得晃眼。搁着吧。”我朝旁边努了努嘴,示意金钏儿接过来。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不变,脚步却轻盈地走近了几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炕桌上的佛经和药碗,又在我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那丝疑虑似乎淡了些,转而换上了更浓的关切:“太太这话说的!这料子颜色正,最是稳重!您瞧瞧这织金的花样,多大气!老祖宗昨儿还念叨您呢,说您这次怕是真伤了神了,特意嘱咐我寻些好东西来给太太解解闷儿。太太您安心养着,府里的事有我和琏二爷呢,断不敢再劳烦您操心!”

她这话,表面是宽慰,实则句句都在强调:您就安心当个病恹恹的摆设吧,府里的事,您就别沾手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感激又虚弱的笑意:“有你和琏儿操心,我自是放心的。只是我这心里……唉,总是空落落的。许是年纪大了,又经了前番惊吓,总想找些事做,静静心。这不,”我指了指旁边小几上一个敞开的青瓷小罐,里面是半罐子金黄的桂花蜜,“瞧着院里桂花落得可惜,就让她们收了些,自己胡乱鼓捣了点蜜糖,也算是个念想。你要不要尝尝?”

王熙凤的目光顺着我的手指落在那罐子平平无奇的桂花蜜上,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屋里,确实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账册纸张。她眼底最后一丝警惕似乎也松懈了,笑容变得轻松起来,带着点哄小孩似的敷衍:“太太真是好雅兴!这亲手做的蜜糖,定是极好的!只是我今儿吃了药,怕冲了药性,改日再来讨太太的赏!”她说着,又闲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府中琐事,诸如哪个戏班子唱得好,园子里哪处菊花开了之类,见我一直是那副病恹恹、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便也失了兴致,借口老太太那边还有事,告退了。

临走前,她还不忘对金钏儿和周瑞家的(后者不知何时也垂手侍立在门口了)吩咐道:“好生伺候太太!太太要静养,那些个闲杂账目、府里烦心事,一律不许拿到太太跟前聒噪!扰了太太清静,仔细你们的皮!”

“是,二奶奶。”两人连忙应声,头垂得更低了。

看着王熙凤那摇曳生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听着那清脆的笑语声远去,我缓缓坐直了身体,脸上那刻意装出来的病弱和麻木瞬间褪去,眼神锐利如冰。

静养?清静?

王熙凤,你很快就清静不起来了。

我下了炕,走到书案前。那堆肮脏的账册被我用一块厚厚的旧锦缎严严实实地盖着,上面还故意放了几本佛经做掩护。掀开锦缎,我抽出其中一本,翻到记录着最近一次“海棠诗社”开销的那一页。

六十两银子……只为了买一堆彩头、果品和请个酸腐文人来点评几句狗屁不通的诗?

这笔钱,花得太冤枉!

但,也并非毫无价值。

我拿起搁在笔架上一支许久未用的狼毫,蘸饱了墨。冰凉的笔杆握在手中,带着一种久违的、执掌权柄的触感。

我没有去写那些令人愤怒的亏空,也没有去计算那些触目惊心的漏洞。

笔尖悬停在泛黄的账册空白处,微微一顿,然后落下,写下了一行与旁边那些枯燥数字格格不入的、清晰有力的字:

“废物利用,小试牛刀——重阳赏菊,诗词小集。”

墨迹在泛黄的旧账册空白处洇开,像一滴投入死水的活泉。我搁下笔,指尖还残留着狼毫冰凉的触感。这行字,与周遭那些记录着蠹虫啃噬痕迹的冰冷数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扎根在这片腐烂的土壤之上,透着一股野蛮的生机。

重阳节?诗词小集?

王夫人要办诗会?

这话要是传出去,怕是阖府上下都要惊掉下巴。

我捻着那串油光水滑的佛珠,指腹划过一颗颗冰凉的檀木珠子,脑子里却飞快地盘算着。贾府这艘破船,光堵漏是没用的,得想法子开源。开源,就得动银子,动银子,就绕不开王熙凤,绕不开她背后那张盘根错节的网。

硬碰硬?那是莽夫所为。得另辟蹊径。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关注,尤其是……贾母的关注。

老太太喜欢什么?喜欢热闹,喜欢风雅,喜欢被儿孙环绕、奉承着。更重要的,她喜欢“节俭持家”的好名声——虽然这“节俭”往往流于表面。

“废物利用”这四个字,就是我的敲门砖。用那些被王熙凤当作“废物”贱卖的积压绸缎边角料,用府里那些被闲置、空耗着月例的绣娘织工,用那几包被周瑞家的悄悄送来、此刻正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金桂……办一场小小的、花不了几个钱的“诗词小集”。

花不了几个钱——这才是关键!才能让王熙凤放松警惕,让贾母觉得“会过日子”,让我这个“太太”的提议,显得不那么突兀和……有威胁。

“金钏儿。”

“太太?”金钏儿应声推门进来,眼神里还带着点惊弓之鸟的惶惑。

“去,请周瑞家的再来一趟。”我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就说……我瞧着那些桂花收得挺好,想再问问,后园子那些开败了、或是被风雨打落的菊花瓣儿,是不是也能收些回来?不拘多少,只要干净的。横竖也是烂在泥里,不如收回来,晒干了或许还能做个菊花枕芯,也算……废物利用。”我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金钏儿的表情更加茫然了。太太……太太这是真打算改行做花匠了?还是……被气傻了?她不敢多问,喏喏应声去了。

周瑞家的很快来了,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我依旧是那副病恹恹歪在炕上的样子,手里捻着佛珠,语气带着点闲来无事的随意:“……前几日让你收桂花,办得不错。这重阳快到了,园子里菊花想必开得也好。只是花开总有败时,那些落了的,或是被风雨打残了的,瞧着也怪可惜。老祖宗常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咱们这样的人家,更该惜福才是。你瞧着,那些落花,可能也收拢收拢?横竖也是烂在泥里,不如收回来,晒干了,不拘是做个枕芯,还是……或是做些别的玩意儿,也算物尽其用,不糟蹋东西。”

周瑞家的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恭敬到茫然,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荒谬?太太这唱的是哪一出?吃斋念佛念到要捡烂花了?但她嘴上却不敢怠慢,连忙道:“太太仁心,体恤万物!这是积德积福的好事!奴婢这就去办!园子里管花木的婆子们闲时也多,正好让她们动动手脚,省得嚼舌头根子!”

“嗯。”我点点头,闭了闭眼,显出疲惫,“不过是些小事,也别太张扬,省得外人知道了,倒显得我们府上……小气似的。悄悄的办就是了。收好了,也送到我这儿来。”顿了顿,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探究,“对了,前儿听金钏儿说,库房角落里堆着些陈年的绸缎边角料?说是颜色旧了,或是有些小瑕疵,卖也卖不出价,放着又占地方?”

周瑞家的心猛地一跳!库房?边角料?太太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她心里警铃大作,脸上却堆起笑:“回太太,是有这么些东西。都是些不成料的零碎,或是染坏了一角的,或是虫蛀了几个小眼的,堆了好些年了。琏二奶奶也提过几回,说放着碍事,不如寻个机会,便宜打发了算了,还能换几个零钱。”

“打发?”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露出那种“王夫人式”的、对俗务的轻微不耐和一点悲天悯人的感慨,“也是可怜见的。好好的料子,就算有点瑕疵,也是丝线织成的。老祖宗礼佛,常说众生不易,一针一线皆有其缘法。这般随意打发了,倒像是咱们糟践东西,没个大家子的气度。”

周瑞家的听得云里雾里,只能附和:“太太说的是!太太仁厚!”

“这样吧,”我像是下了个艰难的决定,语气带着点施舍般的随意,“你回去,把那堆料子也清理清理。颜色鲜亮些的、料子还算齐整的,不拘大小,都挑拣出来。剩下的……该打发就打发了吧。挑出来的那些,也悄悄的,送到我这儿来。我瞧着……或许能废物利用,让针线上的人,拼凑着做点什么小玩意儿,给府里的小丫鬟们戴着玩,也算……积点福分。”

废物利用!又是这四个字!

周瑞家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太太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捡落花,收破烂料子……还要悄悄的?她心里惊疑不定,但看着炕上太太那副恹恹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太太怕是真的被吓着了,又或者……是年纪大了,开始学那些穷酸人家“勤俭持家”的做派?这倒也不稀奇。

“是!太太放心!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悄悄的!”周瑞家的连忙应承下来,心里却打定主意,这事儿得赶紧去回禀琏二奶奶!

看着周瑞家的退出去时那带着点困惑又强装镇定的背影,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饵,已经撒出去了。接下来,就等鱼儿上钩,或者说,等那自以为是的渔夫放松警惕。

重阳节前几日,周瑞家的果然陆陆续续,神神秘秘地送来了几大包东西。

一包是晒得半干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菊花瓣,香气清苦。

一包是颜色尚可、但大小不一、或多或少带着点瑕疵的绸缎边角料,有织金的,有素缎的,也有几块印染得还算别致的。

还有一包,是周瑞家的自作主张、从库房角落里翻出来的,几卷颜色暗淡、积了灰的素绢和生宣纸,说是“放着也是发霉,太太若有心,一并废物利用了吧”。

看着这些被王熙凤视若敝履、当作“废物”处理的东西,此刻整整齐齐码在我里间的小库房里,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废物?在紫禁城的冷宫里,一块破布头,都能成为传递消息的密信!在甘露寺的寒风中,几片枯叶,也能是御寒的屏障!这些在贾府众人眼中毫无价值的“破烂”,在我甄嬛眼里,就是撬动这潭死水的第一根杠杆!

“金钏儿,”我唤来心腹,“去,悄悄地把府里针线房那几个手艺最好、嘴巴最严实的老绣娘叫来。就说……太太这里有些旧年的料子,想请她们帮着看看,能不能拼凑些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给底下人戴着玩。记住,悄悄的,别惊动旁人。工钱……比她们平日的例钱,多加三成。从我私房里出。”

金钏儿看着那堆“破烂”,又看看我,眼神里的迷茫几乎要溢出来,但她这次学乖了,没多问一个字,只重重地点头:“是!太太!”

几个老绣娘被金钏儿悄悄领进来时,看到那堆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边角料,脸上也是一片茫然和为难。但当她们看到我摆在桌上、作为“样本”的几个用金桂和干菊花填充的、散发着清香的素色小香囊(那是我根据模糊的记忆,自己摸索着缝的,针脚粗陋,但胜在样子新奇),又听到我说“不拘样式,只求别致,废物利用,图个新鲜雅致”,而且工钱还丰厚时,几个老成持重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们都是做了一辈子针线的人,手艺精湛,平日里做的都是主子们精细贵重的活计,何曾有机会这样“自由发挥”?更何况,这“废物利用”的说法,虽然新鲜,却也激起了她们这些匠人骨子里对材料的爱惜和挑战欲。

“太太放心!”一个姓宋的婆子胆子大些,拿起一块靛蓝织金的小料子,又拈起一块秋香色的素缎碎片,在手里比划着,眼睛发亮,“老婆子瞧着,这块蓝的做底子,这块黄的剪成小花瓣儿贴上去,再配上点碎珠子,做个菊花的荷包,准保新鲜别致!”

“对对!这块水红的,颜色鲜亮,边角虽不齐整,但剪成小条,编个流苏挂坠儿,配在素色的香囊上,也好看!”

“还有这素绢!蒙在灯笼骨架上,再让识字的丫头在上面写上应景的诗句,点上灯,挂在园子里,岂不比外头买的那些俗气的灯笼雅致?”

你一言,我一语,几个老绣娘竟像是被点燃了热情,对着那堆“破烂”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属于手艺人的光芒。

我坐在一旁,捻着佛珠,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刻板模样,心底却微微点头。成了。人心可用。这些被王熙凤当作“废物”的人和料,正在我手中,一点点被赋予新的、意想不到的价值。

重阳节前一日,贾母那边派人来问我的“病况”,顺带提了提明日园子里赏菊的安排,无非是摆几桌酒席,请个说书的女先生热闹热闹。

机会来了。

我扶着金钏儿的手,第一次踏出了“养病”的屋子,慢慢悠悠地晃到了荣庆堂。脸上依旧是那副大病初愈的苍白恹恹之色,脚步虚浮,说话也慢声细气。

“给老祖宗请安。”我屈了屈膝,声音带着点中气不足的虚弱。

“快起来快起来!”贾母连忙招呼我坐下,脸上是真切的关心,“瞧着气色还是差些。明日园子里闹腾,你若身子不爽利,就在屋里歇着,不必勉强。”

王熙凤也在,一身簇新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光彩照人。她正殷勤地给贾母剥着橘子,闻言也抬起头,丹凤眼在我脸上溜了一圈,笑容甜美:“是啊太太,您身子要紧。园子里有我和琏二爷张罗,老祖宗跟前也有姐妹们陪着说笑解闷,您只管安心养着就是。”话里话外,依旧是把我排除在外。

我微微垂着眼,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想为老祖宗尽孝心却又力不从心”的惭愧,声音低低的:“老祖宗疼我,凤丫头也体贴。只是……我这病了一场,在屋里闷久了,反倒更念着老祖宗跟前。明日重阳,是大节庆,本该热热闹闹才好。只是……”我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只是什么?”贾母果然被勾起了好奇。

我抬起眼,目光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看向贾母:“只是媳妇想着,前些日子病中无聊,又念着老祖宗常教导我们要惜福,便……便让底下人,把园子里那些落了的菊花瓣儿,还有库房里一些陈年不用的旧料子边角,都收拢了些回来。”我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自知上不得台面”的羞赧,“原是想废物利用,自己胡乱鼓捣点小玩意儿静静心。没成想,针线上几个老妈妈瞧着有趣,也帮着出了些主意,竟……竟也拼凑出些荷包、香囊,还……还用素绢糊了几个灯笼,想着若是不嫌弃,明日摆在园子里,给老祖宗和姐妹们添点……添点野趣?”

“废物利用?”贾母重复着这四个字,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兴味,“落花?旧料子边角?还能做成玩意儿?”

“太太真是越发会过日子了!”王熙凤抢先开口,笑容依旧灿烂,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和……隐隐的嘲讽,“只是……明日来的虽说都是自家人,但到底也有几位相熟的老封君和太太们。摆弄这些……这些个玩意儿,会不会……显得咱们府上……”她没说下去,但那意思很明显——寒酸!小家子气!

贾母脸上的兴味果然淡了些,眉头微蹙,显然也想到了体面问题。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惶恐和委屈:“凤丫头说得是!是我想岔了!只想着不糟践东西,倒忘了体统!老祖宗恕罪!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我这就让她们都扔了去!全当没这回事!”我作势要起身,一副懊恼又惶恐的样子。

“慢着!”贾母却抬手拦住了我。她看着我这副“小心翼翼想尽孝心却又弄巧成拙”的委屈模样,再看看旁边光彩照人、言语间却带着锋芒的王熙凤,心底那点微妙的、对弱势者的怜惜和对“节俭”名声的天然好感,瞬间压过了对“体面”的担忧。尤其是我那句“不糟践东西”,正戳中了她这个年纪的人对“惜福”的执着。

“东西都做出来了?”贾母问道,语气缓和了些。

“是……是做了些……”我低声回答。

“拿来我瞧瞧。”贾母吩咐道。

金钏儿早就捧着个红漆托盘等在门外了。闻言连忙进来,将托盘呈到贾母面前。

托盘里,放着几个荷包香囊。有用靛蓝织金料子打底,贴缝着秋香色绸缎剪成的菊花瓣,花蕊处缀着小米珠,精巧别致;有用素色软缎拼接,做成柿子、葫芦形状,里面填充着干菊花和金桂,散发着清雅香气,憨态可掬;还有几个小巧的灯笼骨架,蒙着素绢,上面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应景的菊花诗句,墨迹未干透,透着雅致。

没有金银珠宝的俗艳,只有色彩的巧妙搭配、匠心的独运和那份源自“废物”的独特清新雅致。

贾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拿起那个菊花荷包,仔细端详着那精巧的贴布花瓣,又凑近闻了闻那清苦的菊花混合着甜润桂花的独特香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绽开:“好!好巧的心思!这菊花瓣儿贴得活灵活现!这香气……闻着就叫人神清气爽!这灯笼上的字……也写得好!雅致!比那些大红大绿的强多了!”

她越看越喜欢,转头对我笑道:“政儿媳妇,难为你有这份心!废物利用,物尽其用,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气象!比那些只知道一味奢靡浪费的,强了百倍!”她这话,虽是无心,却像一根无形的刺,轻轻扎了旁边王熙凤一下。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丹凤眼里的精光闪烁不定,死死盯着托盘里那些“破烂”变成的雅物,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太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贾母兴致勃勃的话打断。

“好!好得很!”贾母拍板,“明日赏菊,这些玩意儿就都摆出来!挂在亭子里,摆在案头!让那些老姐妹们都瞧瞧,咱们府上,连落花旧料都能变出这等雅趣来!这才是真正的风雅!凤丫头啊,”她转向王熙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明日席面,那些大鱼大肉的,减两样!添几道清爽的素点心!这赏菊品诗,就该配些雅致的吃食!别弄得乌烟瘴气的!对了,既然有这灯笼诗句,也别光请说书的女先生了,让姑娘们也都预备着,不拘是自己做的,还是前人写的,拣那应景的菊花诗念上几首,才是正经!”

诗词小集!成了!

虽然规模比我预想的“小集”要大得多,但目的达到了!而且,是贾母亲口吩咐,名正言顺!

“是,老祖宗!孙媳妇这就去安排!”王熙凤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应承下来,脸上那甜腻的笑容像是硬贴上去的面具。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疑,有审视,有被截胡的恼怒,还有一丝……终于开始正视对手的忌惮。

我微微垂首,捻着佛珠,脸上依旧是那副病弱又带着点“侥幸得老祖宗喜欢”的惶恐模样,心底却一片冰湖般的冷静。

小试牛刀?

王熙凤,这才刚开始。

这贾府的风雅牌和废物利用的财路,本宫,要定了!

贾母那句“这才是真正的风雅!”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王熙凤脸上的甜笑几乎要挂不住。她那双丹凤眼里的火苗,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我都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不过凤辣子终究是凤辣子,那点阴鸷只一闪,就被更浓更甜的蜜糖裹了起来。

“老祖宗说得是!”她声音脆亮,带着十二万分的赞同,仿佛刚才那个差点把托盘盯出窟窿的人不是她,“太太这份巧思,真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凤丫头我呀,就是眼皮子浅,光想着排场体面,倒忘了这惜福的雅致才是根本!太太可别跟我一般见识!”她说着,还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胳膊,那力道,捏得我骨头缝都发酸。

我依旧是一副大病初愈、风吹就倒的虚弱模样,任由她搀着,脸上挂着点“侥幸被夸”的惶恐:“凤丫头快别这么说,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哄老祖宗一笑罢了。府里大事小情,还得靠你张罗。”

“太太这是臊我呢!”王熙凤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像银铃,却没什么暖意,“明儿个赏菊,太太这‘废物利用’的点子可是头一份的功劳!老祖宗都发话了要诗词助兴,咱们可得好好办!我这就去催催姑娘们,让她们都拿出看家本事来!”她说着,风风火火地告退,临走前那眼风,又在我脸上刮了一遍,才摇曳生姿地去了。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而且结得无声无息,表面上一团和气。

重阳赏菊宴,果然办得热闹。贾母兴致极高,那些精巧别致的菊花荷包、香囊、素绢灯笼,被挂在亭角,摆在案头,成了最别致的点缀。几位来做客的老封君见了,都啧啧称奇,拉着贾母的手直夸她会调教媳妇,懂得惜福养性。贾母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

姑娘们的菊花诗也念得应景。林黛玉清冷孤高,薛宝钗端庄含蓄,探春爽利大气,连一向不爱这些的史湘云也凑趣诌了几句,惹得满堂喝彩。贾母坐在上首,听着,看着,脸上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热闹冲淡了些。

王熙凤穿梭其中,八面玲珑,招呼这个,奉承那个,把场面撑得滴水不漏。她甚至亲自捧着一个填了干菊花的葫芦香囊,送到我面前,笑容甜美:“太太您瞧,您这‘废物’可成了香饽饽了!连南安太妃都夸呢,说咱们府上连落花都透着雅致!”

我含笑接了,道了声谢,捻着那光滑的缎面,心里却门儿清。她越是这般热情恭维,心里的刺就扎得越深。她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警告所有人——看,太太的点子是好,可最终跑前跑后、撑起这场面的,还是我王熙凤!

果然,表面的风平浪静没维持几天,暗礁就露了出来。

先是纺织改良的事。借着赏菊宴的东风,贾母对我“惜福”和“巧思”的印象大好,我瞅准时机,又提了提库房里那些积压的、被贱卖的“次品”绸缎。

“老祖宗,”一日晨省后,我特意落后几步,陪着贾母在廊下看新开的几盆墨菊,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忧虑,“前些日子翻看库房旧账,瞧见好些年前压下的料子,说是染坏了或是织得不够精细,只能贱卖。我看着怪可惜的。咱们府上的织工绣娘,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底子厚实。若是能请几位宫里出来的老供奉指点指点,把那些瑕疵料子回炉重造,或是改个新鲜花色样式,说不定……也能废物利用,换个好价钱?总比堆着发霉强。”

贾母正拿着一把小银剪子,细细修剪着花枝,闻言动作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看向我,带着点思索:“宫里老供奉?这倒是……有些门道。只是……”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侍立着的王熙凤脆生生的笑声打断了:“太太真是时时处处为府里打算!这份心,凤丫头自愧不如!”她放下手里的水壶,几步凑过来,亲昵地挽住贾母另一边胳膊,“不过太太,您说的这事儿,怕是不易。宫里那些老供奉,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轻易请不动的。就算请动了,那指点费、人情银子,只怕比咱们那些‘废物’料子本身还贵!再者说,”她话锋一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库房那些料子,积压多年,虫蛀鼠咬,有些怕是连改都改不动了。前儿我还听管库的周瑞抱怨,说腾挪地方都费劲。不如……还是寻个机会,便宜打发了,腾出库房放些新进的要紧东西是正经。老祖宗您说呢?”

她句句在理,字字都戳在“成本”和“实际”上,最后还把球踢给了贾母。

贾母脸上的那点思索立刻被犹豫取代。她看看我,又看看王熙凤,最终还是那点怕麻烦、怕多花钱的心思占了上风:“凤丫头虑得是。那些陈年旧物,费那劲做什么。能打发就打发了吧。政儿媳妇,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府里事多,这些琐碎,就交给凤丫头操心吧。”她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带着全然的信任。

王熙凤脸上绽开胜利的笑容,对着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太太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管处理得妥妥帖帖!”

我看着贾母那息事宁人的态度和王熙凤志得意满的脸,心底冷笑。纺织改良的路,被王熙凤用“成本”和“麻烦”这两块巨石,轻轻巧巧地堵死了。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料子能不能起死回生,她只在乎库房的钥匙不能旁落,只在乎“处理”过程中她能捞多少!

这还只是第一道坎。

更大的麻烦,来自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贾政。

重阳过后没几天,贾政不知在外头又受了什么窝囊气,回来就黑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偏巧那日午后,我正让金钏儿把几本誊抄好的、关于如何将府里那些“雅事”活动稍作变通、吸引些京城名流赞助的粗浅想法(当然,写得很隐晦,只提“以文会友”、“共襄雅集”之类),送去给贾母过目。金钏儿捧着东西刚走到二门,就撞上了从外书房回来的贾政。

“手里拿的什么?”贾政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郁气和不耐。

金钏儿吓得一哆嗦,差点把东西摔了,慌忙跪下:“回……回老爷,是……是太太让送去给老太太瞧的……一点……一点消遣的小玩意儿想法……”

“太太?”贾政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更沉,“她又弄什么幺蛾子?不好好在房里待着,整日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作甚!”他劈手夺过金钏儿手里的几页纸,草草扫了几眼。上面那些“诗词大会”、“书画品鉴”、“雅集赞助”之类的字眼,在他这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又仕途不顺的迁腐老学究眼里,无异于歪门邪道、不务正业!

“胡闹!”贾政猛地将纸摔在地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妇人无知!整日里不是捡些破烂,就是鼓捣这些浮华虚文!诗词歌赋,那是闺阁女子消遣之物!岂能拿来抛头露面,沾染铜臭,与外人勾连?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丢尽我贾府的脸面!”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金钏儿,“去!告诉你主子!让她安分守己,相夫教子!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趁早给我收了!再敢提半个字,家法伺候!”

金钏儿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捡起散落的纸张,哭着跑了回来。

我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哭诉,看着那几页被揉皱的纸,指尖冰凉。贾政的怒火,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刚刚借着赏菊宴点燃的一点火星。在他眼里,我所有的尝试,都是“逾矩”,都是“丢人现眼”!他根本不在乎贾府的内里如何,他只在乎他那点可怜的、在外头挣不来的“体面”!

“太太……老爷他……他发了好大的火……”金钏儿抽噎着,脸白得像纸。

“知道了。”我声音异常平静,弯腰,从她手里接过那几页皱巴巴的纸,一点点抚平。纸张上的墨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一片,像极了此刻我眼前晦暗不明的路。

王熙凤的掣肘,贾政的反对,像两道沉重的枷锁。这还没完。

过了几日,王熙凤来给我“请安”,说是请安,不如说是示威。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容光焕发,手里却拿着一张薄薄的帖子。

“太太您瞧瞧,”她笑容满面地把帖子递过来,语气却带着点说不出的古怪,“这是昨儿忠顺王府长史官派人送来的帖子。说是听闻咱们府上重阳那‘废物利用’的点子新奇雅致,很是赞赏。特意邀请太太……哦不,是邀请咱们府上管事的女眷,过府去叙叙话,取取经呢!”

忠顺王府?!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可不是什么善茬!在《红楼梦》里,那是与贾府隐隐对立、甚至后来抄家都脱不了干系的势力!他们怎么会注意到贾府内宅这点“小事”?还特意点名要“管事的女眷”?

王熙凤像是没看见我瞬间绷紧的脸色,自顾自地笑道:“太太您看,您这名头都传到王府去了!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只是……”她话锋一转,丹凤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这王府的门槛高,规矩大。咱们府里如今内外事务繁杂,老祖宗跟前也离不得人。太太您身子又刚好些,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依我看,不如……就由我代太太走一趟?横竖府里这些杂事,一向也是我在跑动。太太您看可好?”

好一个王熙凤!好一招借刀杀人!借王府的势来压我,还要趁机把“对外联络”的权柄也牢牢抓在手里!她这是要把我彻底摁死在“病弱无能”的框子里,半点露脸的机会都不给!

我看着她那张艳若桃李、笑里藏刀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忠顺王府……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他们注意到贾府,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废物利用”的雅趣!只怕是嗅到了贾府内部不稳的气息,想趁机探探虚实,甚至……想利用我或者王熙凤,在贾府这艘破船上再凿几个洞!

“凤丫头考虑得周全。”我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往“病弱无能”的坑里又推了一把,“我这身子骨,确实经不起折腾。王府那边……就辛苦你走一趟了。只是王府门第高贵,你说话行事,务必谨慎,莫要失了咱们府上的体统。”

“太太放心!”王熙凤笑得志得意满,仿佛已经看到了在王府贵人面前长袖善舞、为自己和贾琏铺路的场景,“凤丫头省得轻重!”

她拿着帖子,像拿着战利品,摇曳生姿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前有王熙凤的明枪暗箭,中有贾政的顽固阻挠,现在,连外部的豺狼也嗅着味围了上来!这贾府,当真是个四面漏风、危机四伏的囚笼!

“太太……”金钏儿担忧地看着我惨白的脸色。

我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独自走到窗边,推开窗。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噤。窗外,几株残菊在冷风中瑟缩着,花瓣零落,一派萧瑟。

废物利用的小成功,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就被更汹涌的暗流瞬间吞没。我好不容易撬开的一点缝隙,又被更沉重的力量死死封住。

王熙凤的试探和忌惮,如同跗骨之蛆。

贾政的怀疑和保守,是难以逾越的高墙。

而忠顺王府的虎视眈眈……则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我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腕上那串冰凉的佛珠。胸腔里,那股属于甄嬛的不甘和戾气,如同被压抑的熔岩,在冰冷的现实下剧烈翻涌。

困局?

不,甄嬛的字典里,没有困局,只有……绝境求生的路!

王熙凤,你想堵我的路?

贾政,你嫌我丢人现眼?

忠顺王府,你们想浑水摸鱼?

好啊。

那咱们就看看,在这四面楚歌的棋盘上,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

窗外的风,更冷了,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的厮杀。

忠顺王府那张烫金的帖子,像块烧红的铁,烙在我心口上。王熙凤那志得意满、摇曳生姿离去的背影,更是在我眼前晃了三天三夜,晃得人眼冒金星,心火直窜。金钏儿端来的安神汤药,黑乎乎一碗,透着苦气,我瞧着,只觉得比王熙凤脸上的假笑还腻味。

“端下去。”我挥挥手,声音哑得厉害。

“太太,您多少用点……”金钏儿一脸忧色。

“我说,端下去!”我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金钏儿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摔了,慌忙低头退了出去。

屋子里死寂一片。深秋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映在墙上,像张牙舞爪的鬼影。四面楚歌?呵,我甄嬛何曾怕过楚歌!怕的是手里没刀,脚下没路!

王熙凤想堵我的嘴?贾政想让我当哑巴?忠顺王府想浑水摸鱼?

行啊。你们堵你们的阳关道,我偏要在这绝壁上,凿出一条独木桥!

第一步,得撬动贾母这尊佛。老太太是贾府的定海神针,也是我唯一能借的势。她喜欢热闹,喜欢风雅,更喜欢……被人哄着、供着的感觉。重阳赏菊那点“废物利用”的小风雅,显然不够看了。

“金钏儿,”我唤来心腹,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刻板平静,只是眼底深处燃着幽暗的火,“去,悄悄地把周瑞家的叫来。就说……我这几日读佛经,读到‘香云盖菩萨’一节,心有所感,想为府里积些功德福报,琢磨着办场‘冬日祈福消寒诗会’,请老祖宗和府里姑娘们赏雪品梅,吟诗作对,再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封君来做个见证。问问她,这事……可办得?花费……可能从我的月例里匀出来?”

金钏儿这次学乖了,一句没多问,只重重点头:“是,太太!”

周瑞家的来得很快,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又带着点茫然的神情。听我说完“冬日祈福消寒诗会”的打算,她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太太……这……这祈福消寒是好事!积功德!老祖宗必定喜欢!只是……这请老封君,办诗会,排场花费……”她搓着手,一脸为难,“太太您的月例银子……怕是……怕是不够支应啊!这年节下各处用钱都紧……”

“不够?”我眉头微蹙,露出点“王夫人式”的为难和固执,“那就……俭省些办?横竖是祈福积德,心诚则灵。园子里现成的梅花,雪也是老天爷赏的,不用花钱。点心果子,让厨房用些寻常材料,做些应景的素雅样式。至于那些老封君……”我顿了顿,捻着佛珠,语气带着点“灵光乍现”的虔诚,“听闻她们府上也有礼佛的老太太,想必也喜欢这清雅祈福的调调。咱们只当是‘以文会友’,共襄善举,图个心诚热闹,倒也不必像年节那般铺张。你觉着……这样可能行?”

我把“俭省”、“心诚”、“祈福积德”这几个贾母爱听的词儿,翻来覆去地嚼。周瑞家的听着,脸上的为难渐渐被一种“似乎可行”的犹豫取代。太太这主意,听着是省钱又讨巧,还能在那些老封君面前显摆贾府的风雅底蕴和“惜福”家风……若办成了,老祖宗必定欢喜,她这个跑腿传话的,说不定也能得点好。

“太太思虑周全!”周瑞家的脸上堆起笑,“这么办,既应景,又俭省,还能显咱们府上的清雅气象!奴婢这就去跟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透个风,听听老祖宗的意思?”

“嗯。”我微微颔首,“悄悄的。若老祖宗觉着好,再细商议。若觉着不妥……也只当我病中胡思乱想,不必再提。”

“是!奴婢省得!”周瑞家的得了准信,脚步轻快地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贾母这块骨头,得用“孝心”和“风雅”的软刀子,一点点磨。

至于贾政那块又臭又硬的顽石……就得用他最在意的东西去撬——仕途!

机会很快来了。腊月初,贾政休沐在家,依旧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躲在书房里对着几本发黄的旧书长吁短叹。我掐准了饭点,亲自端了一盅炖得烂烂的冰糖燕窝,去了外书房。

书房里一股墨臭和旧书的霉味。贾政见我进来,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来做什么?”

我把燕窝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带着点刻意的卑微和讨好:“老爷连日操劳,瞧着清减了。炖了点燕窝,给老爷润润喉。”我觑着他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惹老爷生气了。那些……那些抛头露面的糊涂心思,我再不敢提了。”

贾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稍霁,算是勉强接受了我这“认错”的态度。

我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点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一心为夫”的急切:“只是……只是我瞧着老爷为前程烦忧,心里实在……实在难受得紧。前几日听周瑞家的说起,她娘家有个远房侄子,在南边一个织造衙门里当过几年差,略懂些织染上的皮毛……”我故意顿了顿,观察贾政的反应。

他果然没多大兴趣,眼皮都没抬。

我赶紧接下去:“那孩子说,如今宫里……尤其是内务府那边,对苏杭一带新出的‘织金妆花’和‘仿宋锦’的料子,很是青睐。样式新鲜,质地又比寻常贡缎轻薄些,宫里几位年轻的主子娘娘尤其喜欢。只是……产量极少,外头等闲寻不到好的。”我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贾政的神情。当他听到“内务府”、“主子娘娘”这几个字眼时,那耷拉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有门儿!

我心中一定,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老爷您想,咱们府上库房里,压着不少积年的老料子,虽说有些瑕疵,但底子都是极好的。府里那些老织工绣娘,手艺也是祖传的,只是这些年……没人指点,路子有些僵了。若是……若是能请一两位懂行的老师傅,不拘是宫里退下来的老供奉,还是南边请来的好手,稍稍点拨一下,把那些老料子回炉,照着时新的样子改改……”

我故意没往下说,只拿眼觑着贾政。

贾政沉默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轻响。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厌恶,而是开始盘算。内务府的喜好……主子娘娘的青睐……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简在帝心!意味着通天的人脉!意味着他贾政苦苦钻营而不得的……青云之路!

“你是说……”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干涩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那些……积压的料子……能……能弄成内务府要的样子?”

成了!鱼儿咬钩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为夫分忧的诚挚:“能不能成,总要试过才知道。只是请师傅的花费……还有料子改动的损耗……怕是……”我适时地露出为难之色。

“花费?”贾政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提高了声音,但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压了下去。他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些许银钱,算得什么!只要……只要真能搭上内务府的门路……府里再紧,这点银子也挤得出来!你……你只管去办!只是……”他鹰隼般的目光猛地盯住我,带着警告,“不许声张!更不许打着府里的旗号出去招摇!若办砸了,或是惹出什么闲话来,仔细你的皮!”

“是,老爷。”我低眉顺眼地应下,心中却一片雪亮。贾政这条看似坚固的防线,终于被“仕途利益”这把钥匙,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只要我能让他看到搭上内务府、甚至直达天听的可能,他就会默许,甚至暗中支持!至于王熙凤的反对?在贾政的“前程”面前,屁都不是!

两条最难啃的骨头暂时稳住,我立刻开始第三步——培植亲信,编织属于我自己的网。

金钏儿是第一个。这丫头胆小,但胜在忠心,而且跟了我十年,府里人事门清。我拿出王夫人压箱底的一对赤金镯子(那俗气的样式我实在看不上),塞到她手里,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拿着。以后你每月的月例,翻倍。府里上上下下,谁跟琏二奶奶走得近,谁跟库房、采买有勾连,谁又是在哪个主子跟前有头脸的……你心里要有本账。该打点的,不必吝啬,从我这里支银子。我要知道,这府里,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耳朵。”

金钏儿捧着那对沉甸甸的金镯子,手都在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太太……奴婢明白!奴婢这条命都是太太的!”

周瑞家的,是第二个突破口。这婆子圆滑世故,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但也正因如此,她知道的阴私事最多。我让金钏儿借着“问诗会采买细节”的由头,给她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是几锭分量十足的雪花银。话不用挑明,只隐晦地提了提:“太太知道二奶奶事忙,有些小事,周姐姐能帮着周全的,就多费费心。太太心里有数,亏待不了姐姐。”

周瑞家的摸着那荷包,脸上的笑容立刻又真又甜了几分:“太太体恤!奴婢自然明白!太太放心,有什么风吹草动,奴婢……奴婢心里有杆秤!”

绣娘宋婆子,是第三个。她手艺最好,也最有想法。我让她暗中联络几个靠得住的老伙计,借口“太太想给老太太绣个特别的祈福经幡”,把她们集中到我院子里一处僻静的厢房做事。工钱丰厚,还管两顿精细点心。名义上是做绣活,实则……是让她们梳理府里织造上的问题,暗中尝试改进那些“瑕疵料子”的工艺。我甚至让周瑞家的侄子(那个据说在织造衙门待过的),也“养病”的名义,悄悄住了进来,在厢房外间打下手。染缸、织机……这些笨重家伙事不好弄,但一些小的配色、花样改进,就在这小小的厢房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太太,您看这色儿……”宋婆子捧着一块刚染好的料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按太太提点的,加了点靛青打底,再罩染一层茜草红,出来的这‘霞影纱’的颜色,又透亮又鲜嫩!比库房里那批死气沉沉的强多了!”

我捻着那柔软光润的料子,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像触摸到一丝微弱的希望。“好。记下来。还有那‘织金妆花’的提花路子,让你侄子再琢磨琢磨,宫里要的是轻薄灵动,不是咱们府里那些笨重的老样子。”

“哎!哎!老婆子明白!”宋婆子连连点头,干劲十足。

日子就在这表面的沉寂和暗中的奔涌中滑过。王熙凤忙着在忠顺王府和贾府之间长袖善舞,听说很得王府几位女眷的“赏识”,风头一时无两。她大概觉得我已经彻底偃旗息鼓,成了个只会吃斋念佛的摆设,偶尔来请安,眼神里的忌惮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

贾政对我的“安静”很满意,甚至破天荒地在我送燕窝时,问了句“那料子的事,可有眉目了?”我含糊地答:“正在试,不敢说大话。”他便也不再追问,只嘱咐“务必谨慎”。

诗会的事,贾母果然大为意动。鸳鸯亲自来回话,说老祖宗很是欢喜,夸太太有心,日子就定在腊月十六,雪后初晴。规模……自然比我想象的大了许多。贾母兴致高,发话要请的“老封君”名单列了一长串,连北静王府的老太妃都赫然在列!点心果子也要求“素雅精致”,不能堕了贾府的名头。花费……自然水涨船高。

王熙凤拿着单子来找我“商议”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太太,您瞧瞧!老祖宗这是真高兴了!可这排场……啧啧,光是请这些贵客,还有那些精致的点心果子,怕是……太太您那点月例银子,砸锅卖铁也不够填啊!要不……还是从公中……”

“不必。”我打断她,声音平淡无波,心里却冷笑。就知道你要在这等着!“老祖宗高兴,花多少都值当。银子的事,我自有计较。前些日子收拾嫁妆箱子,翻出几件早年陪嫁的、式样老旧的头面首饰,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拿去银楼融了,打些时新的样子,剩下的银子,贴补这次开销也尽够了。就不动公中的银子了,省得账目不清,惹人闲话。”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自掏腰包(虽然是变卖嫁妆),堵死了她借机从公中捞钱的路子。她丹凤眼里的光闪了闪,干笑两声:“太太真是……破费了!既然太太执意如此,那……凤丫头就按太太的意思办。只是这诗会排场大,各处人手调度……”

“你是管家奶奶,这些事自然是你拿手。”我立刻把皮球踢回去,顺带给她戴顶高帽,“我只管孝敬老祖宗的心意到了,场面上的事,还得靠你撑起来。莫要让人笑话咱们府上失了礼数。”

王熙凤被我这话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只能咬牙应下:“太太放心!保管办得风风光光!”她转身离去时,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憋屈的狠劲。

腊月十六,天公作美。前夜一场大雪,将整个大观园装点得琼枝玉树,粉妆玉砌。暖香坞里地龙烧得暖暖的,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无一丝烟火气。四壁挂着新糊的素绢灯,上面题着咏雪赞梅的诗词,墨迹淋漓,雅致非常。案几上,没有大鱼大肉,摆着各色素雅点心:梅花形状的豆沙酥,做成松果样子的栗子糕,晶莹剔透的水晶饺,还有用新鲜梅花、松针窨制的清茶,香气氤氲。

被邀请来的老封君、诰命夫人们,一进暖香坞,就被这清雅别致又处处透着“惜福”巧思的布置吸引了。她们平日里见惯了山珍海味、金碧辉煌,何曾见过这般将“废物利用”(素绢、落梅)和风雅结合得如此巧妙的景致?连北静王府的老太妃都拉着贾母的手,连连赞叹:“老姐姐,你这媳妇,真真是个妙人儿!这份巧思和雅致,京里怕是独一份了!”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脸上光彩照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她频频看向我,眼神里的满意和倚重,比重阳那会儿又深了许多。王熙凤穿梭其中,依旧八面玲珑,招呼得滴水不漏,但脸上那招牌式的甜笑,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风头,终究是被我这个“病弱无能”的太太抢走了!

而与此同时,我院子那处僻静的厢房里,气氛同样紧张而热烈。

染缸里,新配的茜草红和靛青在热水里翻滚交融,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织机前,宋婆子全神贯注,按照她侄子摸索出的新提花路子,小心翼翼地推动梭子。

“成了!成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欢呼在厢房里响起。

宋婆子捧着一小段刚下机的料子,手都在抖。那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极其内敛又华贵的霞光,轻薄如蝉翼,上面的织金暗纹在光影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动和高贵!这正是内务府青睐的“织金妆花”新样式!虽然只有短短一截,却是质的飞跃!

“快!快拿给太太瞧瞧!”宋婆子声音发颤。

金钏儿像捧着稀世珍宝,将那一小段料子悄悄送到我手里。指尖传来料子冰凉柔滑、仿若无物的触感,那上面流转的霞光和暗藏的织金,在灯下美得惊心动魄。

我摩挲着这来之不易的成果,抬眼望向暖香坞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哗,我的“风雅牌”正赢得满堂喝彩。

而在我掌心,这不足尺长的华美新缎,则是我悄悄埋下的、另一颗足以打败格局的种子!

诗会与新缎。

风雅与实利。

明面风光与暗度陈仓。

这盘棋,才刚刚走到中局。

王熙凤,贾政,还有那虎视眈眈的忠顺王府……

真正的硬仗,才刚开始!

腊月十六那场“冬日祈福消寒诗会”的余温,像暖香坞里燃尽的银霜炭,只留下些微的暖意和满室的赞誉。贾母看我的眼神,是真真切切多了几分倚重,连带着府里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奴才,见了我都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去。王熙凤脸上的笑,甜得能酿出蜜来,可那眼底的冰,也一天比一天冻得结实。

我捻着腕上那串越发油润的佛珠,心里却清楚得很。诗会是锦上添花,那不足尺长的“织金妆花”新缎才是雪中送炭。宋婆子她们在小厢房里,简直像打了鸡血,没日没夜地试新花样,新配色,新提花的路子。染缸里翻滚的茜草红和靛青,成了我心头最滚烫的希望。只等第一批像样的成品出来,搭上内务府的门路,才算在这贾府的泥潭里,真正扎下根去。

可老天爷似乎就见不得我顺当。

刚进正月,年节的喜庆气儿还没散尽呢,一场平地惊雷,就把这虚假的繁华炸得粉碎!

那天午后,难得有点稀薄的日头。我正歪在暖炕上,听金钏儿压低声音,汇报周瑞家的递来的最新“风”——琏二奶奶又往忠顺王府跑了两趟,还带了好几大车的年礼,库房那边,几个管事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支取银子的签子,签得手都抖了。

“太太,奴婢瞧着……这流水似的银子出去,库房怕是要……”金钏儿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由远及近、惊惶失措的哭嚎声硬生生掐断了!

“老祖宗!老祖宗!不好了!天塌了!老爷……老爷他……”是赵姨娘那尖利刺耳的嗓音,像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带着一种末日降临的疯狂,一路从二门哭嚎着扑进了荣庆堂!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手里的佛珠串“啪嗒”一声掉在炕上,滚落一地。

“慌什么!”贾母强作镇定的呵斥声传来,但尾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说清楚!政儿怎么了?”

“老爷……老爷被……被朝廷的差官锁拿走了!”赵姨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嘶哑,透着彻骨的恐惧,“说是……说是有人告到都察院!告老爷在工部任上贪墨河工银子!侵……侵吞库帑!朝廷震怒!派了……派了钦差!拿着锁链……直接把老爷从衙门里拖走了!呜呜呜……我的天爷啊!这可怎么活啊!”

轰——!

仿佛九天玄雷直接在头顶炸开!整个荣国府,瞬间死寂!连空气都凝固了!

贪墨河工银子?侵吞库帑?!

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脑子里嗡嗡作响,闪过贾政那张郁结阴沉的脸,闪过他书房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公文……贪墨?他有这个胆子?还是有这个本事?他若有这份机灵劲儿,仕途何至于如此蹉跎!

阴谋!

这绝对是冲着贾府来的!冲着我来的!

“老……老祖宗!”王熙凤的声音也变了调,带着哭腔,却比赵姨娘那纯粹的惊恐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扑到贾母跟前,扶着摇摇欲坠的老太太,声音又急又尖,“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塌天大祸!钦差都来了!这……这……”

贾母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的雪还要白。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王熙凤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浑浊的老眼瞪得极大,里面是巨大的惊恐和不敢置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子一软,直直向后倒去!

“老祖宗!”

“老太太!”

惊呼声、哭喊声瞬间炸开了锅!荣庆堂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我扶着炕沿,勉强撑住发软的身子,指甲深深掐进紫檀木的硬沿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目光如电般扫过乱糟糟的人群,掠过贾母那张惨白如纸、人事不省的脸,掠过赵姨娘那夸张的哭天抢地,最终,死死钉在王熙凤那张同样惊惶、却隐隐透着一股“终于来了”的复杂神情的脸上!

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瞬间扎进脑海!忠顺王府!她这几日频繁的走动!那几大车流水般送出去的银子!还有她此刻眼神深处,那抹几乎压抑不住的……兴奋?!

“快!快扶老太太进去!请太医!快!”王熙凤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果决地指挥着乱成一团的丫鬟婆子,俨然成了此刻的主心骨。她一边指挥人抬贾母,一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刀般扫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隐隐的指责:

“太太!府里遭此大难!老太太又急火攻心!眼下人心惶惶,正是要主事的人出来稳住局面的时候!太太您是当家主母,此刻可不能慌了手脚!库房的钥匙、对牌,还有府里各处要紧的账册、契纸,得赶紧收拢起来!以防有那起子黑了心的奴才趁乱浑水摸鱼,卷了东西跑了!再或者……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搜了去,岂不是坐实了老爷的罪名?那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库房钥匙?对牌?账册契纸?

她终于图穷匕见了!

王熙凤的话,像裹了蜜糖的毒箭,句句在理,字字诛心!表面上是为贾府着想,怕我“慌了手脚”,怕“奴才浑水摸鱼”,怕“官差搜证”。实则,就是要趁这千载难逢的乱局,名正言顺地逼我交出最后的权力象征!把我彻底架空!甚至……把贾政的“罪证”和府里的家底,牢牢攥在她自己手里!

周围的哭喊声似乎都小了些,无数双惊恐、茫然、又带着期盼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仿佛我这个“当家太太”,此刻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她那张在惊惶面具下难掩野心的脸,看着她身后几个管事婆子(都是她的心腹)悄然围拢过来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好一个王熙凤!好一招釜底抽薪!借朝廷的刀,斩我的手脚!还要在众人面前,演一出“忠心护主”、“力挽狂澜”的大戏!

“凤丫头……”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强压愤怒而微微发颤,脸上努力维持着极致的苍白和“惊吓过度”的恍惚,身体甚至配合地晃了晃,被金钏儿死死扶住。我看向王熙凤,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依赖,声音带着哭腔:“你……你说得对!我……我这会儿心慌得厉害,手脚都是软的!老祖宗又……又这样了!府里……府里全靠你了!库房钥匙……对牌……都在我屋里那个嵌螺钿的紫檀匣子里锁着……金钏儿……金钏儿知道地方……你……你快去拿了!赶紧把要紧的东西都收拢起来!可不敢……可不敢出半点岔子啊!”我一边说,一边像是支撑不住,软软地靠向金钏儿,手却在她胳膊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掐了一下!

金钏儿吃痛,猛地一激灵,抬头对上我那双看似慌乱、实则冰冷锐利如刀锋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含义,她瞬间读懂了——拖住她!

“是……是!二奶奶!”金钏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地应道,她放开我,扑通一声跪倒在王熙凤面前,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钥匙对牌奴婢这就去取!只是……只是那匣子锁得严实,钥匙又……又只有太太贴身收着的一把!太太这会儿……怕是拿不稳……二奶奶您稍等!奴婢……奴婢这就扶太太回房找钥匙!”

王熙凤脸上的急切和得意瞬间凝固了!她显然没料到金钏儿这个平日里胆小如鼠的丫头,此刻竟敢跳出来“碍事”!她丹凤眼里的寒光几乎要化为实质,死死盯着金钏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磨蹭!钥匙在哪?我亲自去拿!”她说着就要绕过金钏儿往里闯。

“二奶奶!”金钏儿却像块滚刀肉,死死抱住王熙凤的腿,声音哭得惊天动地,“太太吓坏了!站都站不稳了!您……您就容奴婢先扶太太回房缓缓吧!钥匙……钥匙就在太太身上!跑不了的!求求您了二奶奶!老太太那边还等着太医呢!府里不能没有您坐镇啊!您要是也……也慌着去找钥匙,这府里……这府里可怎么办啊!”

金钏儿这一哭一嚎,死死抱住王熙凤的腿,嘴里还句句不离“老太太需要您”、“府里离不开您”,硬生生把王熙凤架在了“忠孝两全”的火炉上烤!周围那些惊惶的视线,也瞬间聚焦在王熙凤身上,仿佛她此刻丢下老太太和乱局去抢钥匙,就是天大的不孝不义!

王熙凤气得脸都青了,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脚下死抱着她腿不放的金钏儿,再看看周围那些眼巴巴望着她的目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她猛地一甩腿,力道之大,把金钏儿甩了个趔趄:“没用的东西!滚开!”她恶狠狠地瞪了金钏儿一眼,又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滔天的怒火,对着身边的心腹婆子厉声喝道:“来旺家的!你带两个人,跟着金钏儿去太太房里!务必把钥匙对牌和所有要紧的账册契纸,一件不落地给我‘请’出来!太太身子不适,你们手脚都给我放轻些!若惊扰了太太,我扒了你们的皮!”她刻意加重了“请”和“放轻些”的字眼,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来旺家的,王熙凤的陪房,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立刻带着两个粗壮的仆妇,如同饿狼般扑向我和金钏儿。

“太太!奴婢扶您回房!”金钏儿连滚爬爬地起来,搀扶着我,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筛糠一样,却死死挡在我身前。

我被金钏儿半扶半架着,脚步踉跄地往自己院子走。身后,是来旺家那几道如跗骨之蛆般粘腻阴冷的目光。荣庆堂里,贾母昏迷不醒的呻吟,赵姨娘等人绝望的哭嚎,王熙凤强作镇定的呵斥声,混作一团,如同地狱的哀鸣。

回到我那间弥漫着药味和檀香的屋子,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一部分喧嚣,却隔绝不了那灭顶的窒息感。

“太太……”金钏儿扶着我在炕上坐下,自己也腿软地跪坐在脚踏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钥匙……钥匙真在您身上吗?她们……她们马上就……”

“慌什么!”我猛地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稳住人心的力量。刚才那副吓破胆的模样瞬间从我脸上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镇定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戾。我掀开炕褥一角,露出下面那个嵌螺钿的紫檀木小匣子。

金钏儿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来旺家的她们……”

“她们要的,不过是这个空壳子!”我冷笑一声,动作快如闪电地打开匣子。里面空空如也!别说钥匙对牌,连根毛都没有!

“太太?!”金钏儿惊得差点跳起来。

“真正的钥匙和对牌,还有那些要命的账册,”我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在周瑞家的手里。”

金钏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周瑞家的?!那不是琏二奶奶的心腹吗?!

“人心隔肚皮,银子通鬼神。”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前些日子让金钏儿塞给周瑞家的那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可不只是银子,还有一张承诺——保她和她那在织造衙门侄子前程的、我王夫人亲笔写的“条子”(当然,是空头支票,但足够唬人)。乱局之下,这个墙头草,该知道往哪边倒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来旺家那粗嘎的嗓音,带着不耐烦的催促:“金钏儿姑娘!太太歇好了吗?二奶奶那边等着钥匙对牌救急呢!可不敢耽搁了!”

“来了来了!”金钏儿慌忙应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惊惶,拿起那个空荡荡的紫檀匣子,又手忙脚乱地把我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装着几枚普通铜钥匙的小木盒也抓在手里。

她打开门,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旺妈妈,钥匙……钥匙在这儿呢!太太……太太吓着了,一时想不起放哪儿了,刚……刚找到!”她把那个装着普通铜钥匙的木盒递过去,又扬了扬手里空着的紫檀匣子,“对牌……对牌和要紧的账本,都……都在匣子里锁着,钥匙……钥匙太太贴身收着,怕是……怕是得等太太缓过来……”

来旺家的狐疑地扫了一眼那普通的小木盒钥匙,又看看金钏儿手里那沉甸甸、锁得严严实实的紫檀匣子,粗鲁地一把夺过木盒钥匙,又伸手去抢那紫檀匣子:“磨磨唧唧!钥匙拿来!老娘自己开!”

“不行!”金钏儿死死抱住匣子,像是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尖叫,“太太吩咐了!这匣子……这匣子里的东西,非……非得她亲自开!谁……谁也不能动!不然……不然她就……她就一头撞死在这儿!”她这话喊出来,自己都吓得一哆嗦。

来旺家的被她这突然的爆发和“撞死”的狠话唬得一愣,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她虽横,但也知道,真逼死了当家太太,这罪名她可担不起!尤其现在老爷刚出事,老太太又昏迷着……

“晦气!”来旺家的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金钏儿和我一眼(我适时地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掂了掂手里那串普通钥匙,“哼!谅你们也耍不出什么花样!老娘先把库房钥匙收了!这匣子……你们给老娘看好了!若是丢了半点东西,仔细你们的皮!”她说完,带着两个仆妇,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显然是急着去向王熙凤表功。

门再次关上。

金钏儿抱着那个空匣子,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我靠在炕上,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王熙凤拿到“库房钥匙”后志得意满的呵斥声,听着她迅速调派人手、封锁府门、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心却沉到了谷底。空城计唱得了一时,唱不了一世。王熙凤拿到库房钥匙,就等于掐住了贾府的钱袋子,下一步,就是彻底清洗我的人!等贾母醒来……或者等不到贾母醒来,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把我这个“吓破了胆”的太太,彻底踩进泥里!

还有贾政……贪墨河工银子?这盆脏水,要怎么洗?钦差都来了!证据呢?是谁在背后捅刀?忠顺王府?还是……府里的内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紧闭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三声,又轻又快,带着一种约定好的节奏。

金钏儿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我。

我心头一跳!这是……周瑞家的?!

“去开门。”我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金钏儿颤抖着爬起来,拉开一条门缝。果然是周瑞家的!她闪身进来,脸上不再是平日那种圆滑的笑,而是一片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厚厚的册子!

“太太!”周瑞家的噗通一声跪倒在我炕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抖得不成样子,“出……出大事了!琏二爷……琏二爷他……”

她喘着粗气,像是后面有鬼在追,把手里那个油布包着的册子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奴婢……奴婢按太太早前的吩咐,一直……一直悄悄盯着库房和账房的动静。今儿老爷一出事,凤……琏二奶奶就急着去拿钥匙,奴婢……奴婢心里就觉着不对!方才……方才趁着乱,奴婢……奴婢偷偷溜进账房后面那间放旧账的小黑屋……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结果……结果在老鼠啃烂的旧账册堆底下……发现了这个!”

她哆嗦着手,一层层剥开那油布。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本厚厚的、簇新的账册!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

“太太您看!”周瑞家的翻开账册,指着上面一行行清晰工整、却触目惊心的记录,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这……这不是府里的公账!这是……这是琏二爷和……和二奶奶的私账!上面……上面记着这两年,他们……他们挪用了多少公中的银子,去填补外头放印子钱的窟窿!还有……还有孝敬忠顺王府各处管事、长史官的银子!一笔笔!都在这儿!这……这本账,是……是琏二爷自己记的!您看这笔迹!”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账册上。贾琏那熟悉的、略显轻浮的字迹,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扎进我的眼底!

“腊月,支取公库银五千两,转存通和钱庄贾琏户头,付南城赌坊张老板印子钱利钱。”

“三月,支取公库银三千两,购东珠一斛,送忠顺王府长史官王大人。”

“六月,支取公库银八千两,购西山田庄一处,记于王熙凤名下。”

……

一笔笔!一桩桩!时间、地点、数目、经手人(大多是周瑞、来旺等心腹),清清楚楚!这哪里是账册?这是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二人,掏空贾府公中、中饱私囊、贿赂王府的铁证!更是他们为了掩盖亏空、甚至不惜构陷贾政(挪用河工款项很可能就是填补他们私账的窟窿!)的如山罪证!

原来冰山之下,藏着的是这对夫妻的蛇蝎心肠!贾琏!这个平日里看着唯唯诺诺、被王熙凤压得死死的纨绔,竟然才是藏在最深处的毒蛇!这本私账,就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或者是……控制王熙凤的把柄?!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王熙凤的夺权,忠顺王府的虎视眈眈,贾政的入狱……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本突然出现的私账,串联成一张狰狞的网!

贾府这艘破船,撞上的不是冰山。

是船底早就被最亲近的人,凿穿了无数个贪婪的洞!

我看着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的周瑞家的,看着她手里那本足以掀翻整个贾府的私账,再听听外面王熙凤那志得意满、俨然已掌控全局的呵斥声……

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意,缓缓爬上我的嘴角。

王熙凤,贾琏。

你们的戏,该唱到头了。

这本账,就是送你们下地狱的——催命符!

周瑞家的抱着那本裹着油布、却比烧红烙铁还烫手的私账,跪在我炕前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外面,王熙凤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一种大权在握的、刻意拔高的尖利,指挥着仆役封锁府门,清点库房,俨然已是这风雨飘摇的贾府唯一的主心骨。

“太太……这……这东西……”周瑞家的牙齿咯咯作响,眼神里全是恐惧,“要是让琏二奶奶知道……知道是奴婢……”

“她不会知道。”我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伸手,稳稳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罪证。油布粗糙的触感下,是纸张的冰冷,更是贾琏王熙凤这对豺狼夫妻贪婪肮脏的铁证!“从此刻起,你从未见过这东西。今日,你只是忠心耿耿,跟着来旺家的她们一道,‘保护’了太太我的院子,寸步不离。懂吗?”

周瑞家的猛地抬头,对上我那双深不见底、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眼睛。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被强烈的求生欲覆盖,用力点头,几乎要把脖子点断:“懂!奴婢懂!奴婢今日一直在太太院子里守着!哪儿也没去!什么也没看见!”

“很好。”我将账本紧紧按在胸口,那冰冷的硬壳硌着肋骨,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让我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金钏儿,扶我起来。更衣。”

“太……太太?”金钏儿和周瑞家的都愣住了。这种时候,更衣?

“去荣庆堂。”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老祖宗还昏迷着,但府里不能没有真正的主子坐镇!我王家的女儿,还没死呢!”

金钏儿和周瑞家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和一丝绝境中的亮光。金钏儿手脚麻利地扶我下炕,周瑞家的则像打了鸡血,扑到衣柜前,翻出一件颜色最深、最显庄重的墨绿色织金缎面褙子。

当我被金钏儿和周瑞家的“搀扶”着,重新踏入荣庆堂时,里面依旧是哭嚎与混乱的海洋,只是中心已经转移。王熙凤正站在堂中,柳眉倒竖,对着几个管事婆子厉声呵斥,指挥若定,俨然一副力挽狂澜的架势。赵姨娘瘫在角落,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几个太医围着内室昏迷的贾母,愁眉不展。

我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堂内的喧嚣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惊疑的、茫然的、幸灾乐祸的、甚至带着一丝期盼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王熙凤猛地转过身,丹凤眼里寒光四射,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一丝被打扰的恼怒:“太太?您怎么出来了?您身子弱,受了惊吓,合该在房里静养!这里有我呢!”她刻意加重了“有我呢”三个字,带着赤裸裸的宣示。

“老祖宗还没醒,老爷又蒙此大难,”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强撑的虚弱和不容置疑的责任感,“我这个当家太太,就是爬,也得爬过来守着。凤丫头,你辛苦了。”我目光扫过她,落在她身后那几个明显是她心腹、此刻正警惕地盯着我的管事婆子身上,“库房……可封好了?要紧的东西,可都收拢了?”

王熙凤脸上肌肉一抽,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太太放心!库房已封,钥匙对牌都收在我这儿!账册契纸也派人看着了!保管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她拍了拍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又扬了扬下巴,示意身后婆子抱着的一摞账本。

“那就好。”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放心”的疲惫,扶着金钏儿的手,慢慢走到上首贾母平日坐的罗汉榻旁一张椅子上坐下。位置,刚刚好能俯瞰全场。“只是……凤丫头,这贪墨河工银子,侵吞库帑,可是泼天的大罪!老爷的为人,阖府上下都清楚,他……他断不会做出这等事!这必是有人构陷!当务之急,不是封门锁库,而是要想法子,替老爷洗刷冤屈啊!”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母亲为儿鸣冤的悲愤,瞬间戳中了堂内许多人的心!尤其是那些依附贾政生存的清客、管事!

“太太说得对!”

“老爷冤枉啊!”

“定是有人栽赃!”

议论声顿时嗡嗡响起。

王熙凤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打出“冤屈”牌,打乱她夺权的节奏!她立刻尖声道:“太太!这话可不能乱说!钦差都拿了人!证据确凿!咱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府里,别再生乱!洗刷冤屈……那得等朝廷查……”

“等?”我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锐利,“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老爷在牢里屈打成招?等到圣旨下来抄家灭门?凤丫头!你口口声声为府里打算,难道就只打算关起门来等死吗?!”我这话,诛心!

王熙凤被我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涨得通红:“太太!您……您这是什么话!我……”

“太太!太太!老太太……老太太醒了!”内室突然传来鸳鸯带着哭腔的惊喜呼喊!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内室!

贾母被鸳鸯和几个丫鬟扶着,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脸色依旧苍白如金纸,浑浊的老眼却已睁开,里面是巨大的悲痛、惊惶,还有一丝被强行撑起的威严。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满脸悲愤的我,也看到了站在堂中、脸色难看的王熙凤。

“老祖宗!”王熙凤反应极快,立刻扑过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忠肝义胆的表情,“您可算醒了!吓死孙媳妇了!府里……府里……”

“府里如何了?”贾母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目光却紧紧盯着我,“政儿媳妇……你刚才说……构陷?冤屈?”

“老祖宗!”我推开金钏儿的搀扶,踉跄着扑到贾母脚下,声音悲怆,字字泣血,“老爷的为人,您最清楚!他或许迁腐,或许不通庶务,但贪墨国帑、中饱私囊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他断断做不出来!这必是有人眼红咱们府上,或是老爷在朝中得罪了小人,蓄意构陷!如今老爷身陷囹圄,钦差在外,府里人心惶惶!若再不想办法查明真相,还老爷清白,咱们贾府……咱们贾府百年清誉,就真的完了啊老祖宗!”我一边哭诉,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王熙凤。

贾母被我哭得老泪纵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抓住了唯一的希望:“对……对!政儿……政儿他不会!他不敢!是有人害他!是有人要害我们贾家!”老太太的怒火和护犊之心被彻底点燃,她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射出骇人的厉光,扫视全场,最后钉在王熙凤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查!给我查!彻查府里!看看是哪个黑了心肝、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敢勾结外人,构陷主子!凤丫头!你不是管着家吗?查!现在就查!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祸害给我揪出来!我要活剐了他!”

老太太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荣庆堂!所有人都被这雷霆之威吓得噤若寒蝉!

王熙凤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她显然没料到,贾母醒来后的第一把火,不是烧向我这个“病弱无能”的太太,而是直接烧向了“构陷”的源头!更要命的是,这把火,是老太太亲手递给她,让她去烧的!她若推脱,就是心中有鬼!她若真查……万一查到自己头上?!

“老……老祖宗息怒!”王熙凤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孙媳妇……孙媳妇这就去查!只是……只是府里人多眼杂,一时半会儿……”

“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我适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和洞悉一切的了然,“老祖宗,凤丫头管家辛苦,千头万绪。依媳妇看,这‘构陷’之事,绝非寻常奴才能为!定是手握大权,熟知府内外事务,更能轻易接触账目、支取银两之人!”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王熙凤惨白的脸,扫过她身后那几个心腹婆子惊惶失措的表情,最后,落在了那个抱着账本、站在王熙凤身后的来旺家的身上!

“来旺家的!”我猛地一指她,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你手里抱的,是什么账?!”

来旺家的被我这一指,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账本“哗啦”一声全掉在了地上!她扑通跪下,浑身筛糠:“太……太太……是……是公中的账册……二奶奶……二奶奶让奴婢看着的……”

“公中账册?”我冷笑一声,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散落一地的账本。金钏儿和周瑞家的立刻跟上来,看似搀扶,实则护卫。

王熙凤猛地抬头,丹凤眼里射出怨毒至极的光芒,厉声尖叫:“太太!你要做什么!这是府里要紧的东西!容不得你……”

“容不得我碰?”我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刺向她,声音冰冷刺骨,带着积压已久的雷霆之怒,“王熙凤!我乃贾府二房正室夫人!是当家主母!这府里,有什么东西,是我碰不得的?!还是你心里有鬼,怕我在这公账里,查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来?!”

“你……你血口喷人!”王熙凤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我脸上。

“血口喷人?”我猛地从袖中掏出那本裹着油布的私账,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把斩妖除魔的利剑!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狠狠摔在了散落的公账之上!

“啪!”

一声脆响,如同惊堂木落!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本藏在账房鼠洞底下、由你丈夫贾琏亲笔所记的私账!上面一笔笔挪用的公库银子!一笔笔孝敬给忠顺王府的脏钱!一笔笔记在你王熙凤名下的田庄铺面!还有那为了填补你们夫妻私账窟窿,不惜挪用的河工款项!是不是血口喷人?!是不是构陷老爷的铁证?!”我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铁,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荣庆堂里,也砸在王熙凤骤然褪尽血色的脸上!

轰——!

整个荣庆堂,彻底炸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地上的账本,齐刷刷地转向了面无人色的王熙凤!震惊!骇然!难以置信!鄙夷!愤怒!各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

“不……不是的!假的!是假的!”王熙凤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从地上弹起来,状若疯癫地扑向那本私账,尖利的指甲疯狂地撕扯着书页,试图将它毁灭!“是她!是她栽赃!是她伪造的!老爷!老爷你快出来看啊!太太她要逼死我们啊!贾琏!贾琏你个死鬼!你在哪儿啊!”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精明强干?活脱脱一个被戳穿了画皮的厉鬼!

“够了!”贾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状若疯魔的王熙凤,“给我……给我把这个毒妇……拿下!”

几个忠心的老仆役立刻上前。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一阵骚动。衣衫不整、脸色惨白如鬼的贾琏,像是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了进来。他显然已经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此刻看着满堂的指摘,看着地上散落的、自己亲笔所写的罪证,看着王熙凤那疯狂撕扯账本的癫狂模样,再看看贾母那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

这个懦弱自私的男人,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老祖宗!老祖宗饶命啊!”贾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流,像条丧家之犬般爬向贾母,手指却毫不犹豫地指向了王熙凤,“是她!都是她逼我的!是她让我挪用公中的银子!是她让我去放印子钱!也是她……是她为了填补亏空,让我……让我动了河工款项的念头!忠顺王府那边……也是她攀附的!这本账……这本账是我怕她……怕她事后翻脸不认账才偷偷记下的!老祖宗!太太!我……我是被逼的啊!都是这个毒妇!是她害了老爷!是她要毁了贾府啊!”

贾琏这反戈一击,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贾琏!你个没良心的畜生!我跟你拼了!”王熙凤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被激怒的母兽,披头散发地扑向贾琏!

荣庆堂内,瞬间乱成了一锅滚沸的、充满了背叛、撕咬与绝望的粥!夫妻反目,互相攀咬,丑态百出!

贾母看着眼前这不堪入目的一幕,听着那些令人作呕的肮脏交易,气得眼前发黑,身子一软,再次向后倒去,被鸳鸯等人死死扶住。

我站在风暴的中心,冷眼旁观着这对豺狼夫妻的末路狂欢。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金钏儿和周瑞家的紧紧护在我身侧,看着王熙凤和贾琏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后怕。

尘埃,似乎即将落定。

然而,看着贾母那惨白绝望的脸,看着这满堂的狼藉,我心底却无半分轻松。

危机,只是被暂时压制。

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更大的风浪,还在后头。

荣庆堂里那场夫妻反目、狗咬狗的闹剧,最终以王熙凤呕血昏厥、贾琏瘫软如泥被拖下去收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脂粉味和绝望的唾沫星子味,熏得人脑仁疼。贾母靠在鸳鸯怀里,脸色灰败得像燃尽的香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

满堂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

我捻着腕上冰冷的佛珠,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檀木珠子碾碎。尘埃落定?不,这只是撕开了贾府这袭华美锦袍下,最肮脏流脓的疮口。王熙凤倒了,贾琏废了,可这烂摊子,谁来收拾?忠顺王府的刀子还悬在头顶,贾政还在牢里生死未卜,府里人心惶惶,外面虎狼环伺!

“老祖宗……”我走到贾母跟前,屈膝跪下,声音放得又低又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沉甸甸的责任,“凤丫头和琏儿……是罪有应得。可眼下,老爷的冤屈还没洗清,府里千头万绪,外面风刀霜剑……老祖宗,您得撑住!这个家……不能散啊!”

贾母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魂未定,有滔天的愤怒,有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寒心,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慢慢抬起来,没有像往常那样拍拍我,而是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之大,掐得我骨头生疼!

“政儿媳妇……”她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这个家……交给你了!钥匙……对牌……账册……都……都给你!给我……给我守住!给我……把政儿……救出来!”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个母亲濒临绝望的疯狂!

“老祖宗放心!”我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斩钉截铁,“媳妇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必护得老爷平安!护得贾府周全!”

这一叩,这一诺,如同定海神针,让满堂惊惶失措的目光,瞬间有了聚焦的方向。那些原本依附王熙凤的管事婆子,此刻面如土色,瑟瑟发抖;那些忠于贾政的清客、仆役,则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我站起身,脸上再无半分病弱惶恐,只剩下冰冷的肃杀。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金钏儿!周瑞家的!”

“奴婢在!”两人立刻上前,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扶老祖宗回房静养!太医轮班守着!老祖宗若有半点闪失,我要你们的命!”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是!”两人凛然应命,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定地搀扶起贾母。

“林之孝!”我转向一个站在角落、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管事。他是贾政的心腹,为人方正,只是被王熙凤压得抬不起头。

“奴才在!”林之孝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带上你的人,即刻接管府内所有门禁、库房!凡王熙凤、贾琏一系心腹,一律看管起来!府内任何人,无我手令,不得进出!擅闯者,以谋逆论处!捆了送官!”我拿起贾母刚刚亲手塞进我手里的、代表着最高权力的对牌,重重拍在桌上!

“啪!”

一声脆响,震得所有人心脏一缩!

“奴才遵命!”林之孝接过对牌,腰杆瞬间挺直,带着几个精干家丁,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压抑已久的忠仆,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

“其余人等!”我目光扫过剩下那些战战兢兢的管事、仆役,“各司其职!府里日常运转,不得有半分差池!若有趁机生乱、怠工怠惰、散播谣言者——”我顿了顿,声音冷得掉冰渣,“林管事的刀,还没见血呢!”

堂下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我这从未有过的雷霆手段和森然杀气震慑住了!那个吃斋念佛、懦弱无能的王夫人,仿佛一夜间被恶鬼夺舍,露出了属于铁血太后的獠牙!

初步稳住府内,第二步,剑指牢狱!

“备车!”我沉声吩咐,“去都察院大牢!”

“太太!不可!”周瑞家的刚安顿好贾母,匆匆回来,闻言大惊失色,“那……那是天牢!污秽之地!您千金之体……”

“千金之体?”我冷笑一声,打断她,“老爷在里头受罪,我这个做妻子的,在外面顾惜什么千金之体?备车!带上银票!还有……那本私账的抄本!”

都察院大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厚重的铁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狱卒得了厚厚一沓银票,点头哈腰地将我引到最深处一间单独的牢房前。

昏暗的光线下,贾政蜷缩在铺着薄薄稻草的石床上,一身肮脏的囚服,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淤青,眼神呆滞麻木,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仅仅几天,那个端着架子、满口圣贤文章的迂腐老爷,就被这吃人的地方磨去了所有体面。

“老爷……”我隔着粗大的木栅栏,轻轻唤了一声。

贾政猛地一震,迟钝地转过头。当他看清是我时,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羞愤和绝望淹没!他猛地别过脸,声音嘶哑破碎:“你……你来做什么!滚!给我滚!让我死了干净!”

“老爷要死,也得等洗清了冤屈,堂堂正正地死!”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不是背着贪墨国帑、侵吞库帑的污名,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里!让列祖列宗蒙羞!让宝玉、让元春,在九泉之下都抬不起头!”

贾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残烛。

“看看这个!”我将那本私账的抄本,从木栅栏的缝隙里塞了进去,声音冰冷而清晰,“你的好侄儿贾琏,你的好侄媳王熙凤!他们是如何勾结忠顺王府,掏空贾府公中,放印子钱,买田置地!又是如何为了填补他们自己的亏空,把黑手伸向了河工款项,栽赃到你头上!这本账,就是他们夫妻亲手写的催命符!”

贾政猛地扑过来,像饿狼抢食般夺过那本抄本,借着牢房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疯狂地翻看着。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越来越粗重,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畜生!畜生!!”他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将账本狠狠摔在地上,枯瘦的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冰冷的地面,指节瞬间血肉模糊!“我贾政……待他们不薄啊!他们……他们竟敢……竟敢如此害我!害贾府!”

“现在不是捶胸顿足的时候!”我厉声喝道,打断他无用的发泄,“老爷!这本账,是铁证!但还不够!忠顺王府树大根深,单凭这本私账,他们完全可以推个干净!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知道,他们在工部,具体是通过谁,挪用了哪笔银子!又是谁,在都察院递了黑状!老爷!你是当事人!你必须想起来!把你知道的,那些经手的人,那些可疑的环节,统统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能漏!这是我们翻盘唯一的希望!”

我的声音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贾政绝望的混沌。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求生欲!

“人……人……”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工部……管钱粮清吏司……有个叫钱槐的主事!是……是贾琏引荐给我的!河工拨款……几次支取……都是……都是他经手!还有……还有都察院那个巡城御史张华!前些日子……莫名其妙请我吃酒……席间……席间一直套我的话……问……问河工款项的调度……”

钱槐!张华!

两个关键的名字!

“好!”我眼中寒光一闪,“老爷安心在此!外面一切有我!记住,咬死了是遭人构陷!这本账,就是我们的底牌!”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时间紧迫,忠顺王府的反扑随时会来!

回到府里,已是深夜。贾府被林之孝带人守得铁桶一般,肃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没有休息,立刻召见林之孝和几个靠得住的贾政心腹清客。

“林管事,你亲自带人,乔装打扮,盯死工部清吏司主事钱槐的家!看他平日与谁往来,尤其是和忠顺王府有无勾连!若有异动,立刻来报!”我将一叠银票塞进他手里,“该打点的,不必吝啬!”

“奴才明白!”林之孝领命而去。

“张先生,”我转向一个姓张的老清客,此人精通律例,心思缜密,“烦请你连夜梳理都察院那个巡城御史张华的履历、背景、人脉关系!特别是他与忠顺王府,或者与贾琏、王熙凤有无交集!我要知道,这把捅向老爷的刀,是从哪里递出来的!”

“夫人放心!老朽这就去办!”张清客也匆匆离去。

“金钏儿!”我唤来心腹,“去,把咱们院子里那几个做‘织金妆花’的婆子和她侄子,都悄悄叫到后头小库房去!带上他们这些天试出来的所有新料子!快!”

小库房里,灯火通明。宋婆子等人忐忑不安地看着我。我拿起一块流光溢彩、轻薄如无物的“霞影纱”,又拿起一块织金暗纹若隐若现的新缎,目光灼灼:“东西很好!比我想的还好!现在,我要你们连夜赶工!能做多少做多少!做成帕子,做成香囊,做成扇套!要最精致!最打眼!明日一早,我就要!”

“太太……这……这么急?”宋婆子有些懵。

“急!火烧眉毛了!”我看着她们,一字一句道,“这些,不是拿去卖的。是拿去……救命的!救老爷的命!救贾府的命!你们的手艺,就是破局的刀!”

宋婆子等人看着我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和……一种被赋予重任的激动!“太太放心!老婆子们就是拼了老命,熬干这双眼,也给您赶出来!”

安排好这一切,我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正房。刚坐下,金钏儿就捧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进来,眼圈红红的:“太太,您一天水米未进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放下。哪里喝得下?脑子像被无数根线扯着,王熙凤怨毒的眼神,贾政血肉模糊的手,忠顺王府那张无形的网……还有那本要命的私账!

“周瑞家的呢?”我问。

“按太太吩咐,一直‘守着’琏二奶奶那边的动静呢。二奶奶……呕了血,一直昏着,大夫说急怒攻心,伤了心脉。”金钏儿低声道。

“看好她!还有贾琏!别让他们死了!更别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外人!”我冷声道。这对夫妻,现在就是人证!死不得!

刚端起参汤,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之孝去而复返,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太太!有动静了!”

“说!”

“钱槐!那个工部钱主事!半个时辰前,他换了身便服,偷偷摸摸从后门溜出来,没坐轿,专挑黑巷子走!奴才的人一直跟着,眼看着他……溜进了忠顺王府后街角门旁边的一个小院子!进去不到一炷香,就慌慌张张出来了!怀里……像是揣了东西!”

忠顺王府!

果然是他们!

我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钱槐去拿什么?是灭口的银子?还是……更致命的“证据”?

“继续盯死他!看他接下来去哪!”我厉声道,脑子里飞速运转。钱槐是关键人证,他若死了,或者跑了,这案子就真的死无对证了!但直接抓人?打草惊蛇,忠顺王府必有后手!

“太太!张先生那边也有消息了!”金钏儿又引着张清客匆匆进来。

张清客脸色发白,语速极快:“夫人!查到了!那个都察院巡城御史张华!他……他娶的是忠顺王府一个管事嬷嬷的女儿!是王府正儿八经的姻亲!而且……而且前几日,有人看到王熙凤身边的心腹丫头平儿,悄悄去过张华府上后门!”

铁证如山!

一条完整的链子浮出水面:忠顺王府指使张华构陷贾政,王熙凤夫妻为填补亏空挪用河工款项并嫁祸,钱槐则是具体操办挪用的执行人!

“好!好一个忠顺王府!好一个天罗地网!”我怒极反笑,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敌人已经图穷匕见,最后的反扑,必然雷霆万钧!

“太太!我们……我们怎么办?”林之孝和张清客都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怎么办?

硬碰硬?贾府现在风雨飘摇,拿什么碰?

坐以待毙?等着对方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不!

甄嬛的路,从来都是在绝境里杀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块流光溢彩的新缎上,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

“林之孝!”

“奴才在!”

“你立刻带几个绝对靠得住、身手好的家丁,换装,埋伏在钱槐家附近!记住,不是抓他!是给我‘救’他!”

“救他?”林之孝懵了。

“对!救他!”我眼中寒光闪烁,“忠顺王府要灭口,我们就抢先一步,把他‘保护’起来!让他知道,只有跟我们合作,指认王府,他才有活路!他怀里揣的东西,务必拿到手!那可能是扳倒王府的关键!”

“奴才……明白!”林之孝虽然不解,但毫不迟疑地领命。

“张先生!”

“老朽在!”

“你立刻以老爷心腹幕僚的身份,连夜去拜访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就说……贾府蒙冤,有铁证证明老爷遭忠顺王府构陷!明日一早,我王夫人,要亲自击登闻鼓,向圣上鸣冤!求李大人看在同僚一场,务必……将此风声,以最快的速度,‘不经意’地,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登闻鼓!直达天听!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具威慑力的杀手锏!我要逼忠顺王府自乱阵脚!

“夫人……这……这是要撕破脸了?”张清客倒吸一口冷气。

“脸早就撕破了!”我冷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去办!”

“是!”张清客也匆匆离去。

“金钏儿!”我最后吩咐,“去小库房!告诉宋婆子她们,东西不用赶了!都收好!明日……我要带她们,还有那些料子,一起……去敲登闻鼓!”

“太太?!”金钏儿吓得脸都白了。

“怕什么?”我捻着佛珠,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属于太后的弧度,“风浪越大,鱼越贵!忠顺王府想用权势压人?本宫……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一场决定贾府生死存亡的反击风暴,已悄然拉开序幕!

五更天,夜色如墨,贾府上下却已灯火通明。我站在铜镜前,看着金钏儿和周瑞家的为我梳妆。镜中人一身素白,不施粉黛,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朵白绒花——这是寡妇才戴的丧饰。

“太太……”金钏儿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梳子,“这……这不吉利啊……”

“要的就是不吉利。”我面无表情地抚平衣襟上最后一丝褶皱,“今日要么贾政活着回来,要么我给他戴孝。没有第三条路。”

镜中的王夫人,苍白如纸,眼下青黑,嘴唇干裂,活脱脱一个为夫鸣冤的节烈妇人形象。谁能想到,这副憔悴皮囊下,藏的是甄嬛磨了半辈子的铁石心肠?

“太太!林管事回来了!”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

我猛地转身,裙摆带起一阵冷风。林之孝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太太!成了!钱槐那狗东西,果然被我们料中了!他刚从忠顺王府后门溜出来,就被两个黑衣人盯上了!奴才带人冲上去’救’他时,那俩杀手差点抹了他脖子!现在人已经捆了藏在咱们城外庄子里,吓得尿了裤子!这是……”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他从王府带出来的东西!”

油纸包里,是一封密信和一本薄册子。密信上赫然是忠顺王府长史官的笔迹,命令钱槐“速离京城,永不得回”,落款处还盖着王府的私印!而那本册子,更是触目惊心——详细记录了忠顺王府这些年来,通过钱槐等人,在各部衙门安插人手、挪用公款、收受贿赂的罪证!钱槐这个老狐狸,居然暗中留了一手!

“好!好得很!”我攥紧这两样东西,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人呢?吐口了吗?”

“吐了!全吐了!”林之孝压低声音,“那怂包,刀架脖子上,连他娘偷人的事都招了!他承认河工款项是贾琏指使他做的手脚,但背后是忠顺王府授意!为的就是构陷老爷,好控制咱们府上那些织造作坊和皇商门路!”

果然如此!我冷笑一声,将密信和册子贴身收好:“备车!带上宋婆子她们,还有那些新料子!去登闻鼓院!”

“太太!”周瑞家的噗通跪下,老泪纵横,“您真要敲登闻鼓?那……那可是要滚钉板的啊!多少七尺男儿都受不住,您这身子……”

“滚钉板?”我轻蔑地扯了扯嘴角,“放心,有人会比我们更怕那钉板。”

天刚蒙蒙亮,我带着金钏儿、宋婆子等六个仆妇,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向皇城。马车里,宋婆子战战兢兢地抱着一个锦缎包袱,里面是她们连夜赶制的“霞影纱”帕子和香囊,每一件都精美绝伦,在晨光中流转着梦幻般的色彩。

“太太……”宋婆子声音发颤,“老奴愚钝,实在不明白,这些帕子……跟救老爷有什么干系?”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要命的密信。

登闻鼓院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毕竟,大清早有人要鸣冤,还是稀罕事。我一下马车,人群就骚动起来——一个素衣戴孝的贵妇人,带着几个粗使婆子,这组合实在扎眼。

“让开!让开!”金钏儿和周瑞家的在前面开道,护着我挤到鼓院大门前。

守门的差役横着水火棍,一脸不耐烦:“干什么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民妇贾门王氏!”我扑通跪下,声音凄厉得能刺破云霄,“夫君工部员外郎贾政,蒙冤下狱!今有铁证,证明是遭忠顺王府构陷!求青天大老爷做主!民妇愿滚钉板,以证清白!”

“忠顺王府”四个字一出,周围瞬间炸了锅!那差役脸色大变,水火棍差点脱手:“你……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

“民妇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我猛地从袖中掏出那封密信和账册,高高举起,“这是忠顺王府长史官亲笔所写,盖有王府私印!这是王府安插在六部的暗桩名册!还有——”我转身从宋婆子手中夺过那个锦缎包袱,哗啦一声抖开!

漫天华美的丝织品如彩蝶纷飞!那些“霞影纱”帕子在晨光中流光溢彩,惊艳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是民妇府上织工,按宫中秘法新制的’织金妆花’!忠顺王府就是眼红这门手艺,才要置我贾府于死地!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民妇愿以死证清白!”说着,我就要往鼓院门前的石狮子上撞!

“拦住她!”一声厉喝从鼓院内传来。一个穿着绯红官袍、面色凝重的官员快步走出,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张清客果然把风声递到了!

“贾夫人!”李大人接过我手中的证据,快速扫了一眼,脸色越发凝重,“此事非同小可!你……你可知道,诬告亲王,是什么罪过?”

“民妇若有半句虚言,甘愿凌迟处死!”我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只求大人还我夫君一个清白!还我贾府百年清誉!”

李大人沉吟片刻,突然压低声音:“贾夫人,你可知……今日早朝,忠顺王爷告病未出?”

我心头一跳!果然!他们怕了!那封密信和名册的丢失,让王府自乱阵脚!

“民妇不知。”我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决绝,“民妇只知,夫君冤枉!若大人不能做主,民妇今日就撞死在这登闻鼓下!以血明志!”

“使不得!”李大人慌忙拦住我,犹豫再三,终于咬牙道,“罢了!本官这就带你去见圣上!但有一节——这些丝织新品,也得带上!圣上前日还问起江南织造进贡的新样式……”

我心中冷笑。果然,宫里对“织金妆花”的兴趣,才是最好的敲门砖!

一个时辰后,养心殿。

我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高高在上的龙椅上,传来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贾王氏。”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朕最恨什么?”

“民妇愚钝。”我声音发颤,身子伏得更低。

“朕最恨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忠顺王好大的胆子!把手伸到朕的工部来了!”

我心头狂跳,却不敢抬头。赌对了!皇帝早对忠顺王府不满,缺的只是一把刀!而我,亲手把这把刀递了上去!

“这些料子……”皇帝的声音忽然缓和了些,“是你们府上织的?”

“回陛下,是。”我小心翼翼道,“是按祖传秘法改良的’织金妆花’,轻薄透气,最适合春夏服制。民妇府上本打算开春后进献内廷,谁知……”

“行了。”皇帝打断我,“贾政的事,朕会彻查。若真如你所言是遭人构陷,自会还他清白。至于这些织法……”他顿了顿,“既是你贾府祖传,朕也不会强取。但既已呈到御前,往后每年需按例进贡,你可明白?”

“民妇叩谢天恩!”我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皇帝这是默许贾府保留织造秘法,同时给了条活路——皇商的门路!

从养心殿退出来时,我的后背已经湿透。李大人等在廊下,脸色复杂地看着我:“贾夫人好手段。本官倒是小瞧了。”

“大人谬赞。”我低眉顺眼,“民妇不过是为夫鸣冤,哪有什么手段。”

李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声音:“忠顺王爷方才递了请罪折子,说是府中长史官擅作主张,他已将那奴才绑了送交大理寺。至于贾大人……最迟明日,就能回府了。”

我身子一晃,险些站不住。赢了!这一局,赌赢了!

回到贾府时,已是黄昏。府门大开,林之孝带着一众家丁仆役跪在门前,个个喜极而泣:“太太!圣旨下了!老爷洗清冤屈,官复原职!忠顺王府那个长史官下了大狱!钱槐、张华也都招供画押了!”

我腿一软,被金钏儿死死扶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紧绷,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还强撑着问:“老祖宗……可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林之孝连连点头,“太医说,老太太一听这消息,病就好了一半!刚喝了药睡下!”

“琏二爷和二奶奶呢?”我声音冷了下来。

“按太太吩咐,一直单独关着。二奶奶醒了,闹了几回,听说老爷没事了,又厥过去了。琏二爷……一直缩在墙角发抖,问什么说什么,把这些年干的勾当全吐了。”

“看好他们。”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等老爷回来发落。”

次日晌午,贾政回来了。

当那顶青布小轿停在府门前时,我带着全府上下,跪迎在阶下。轿帘掀开,一个瘦得脱了形的人影踉跄着走出来。贾政的官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像套在一具骷髅上。他脸色惨白,胡须蓬乱,眼神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

“老爷……”我哽咽着上前,刚要行礼,就被他一把扶住。

贾政的手,枯瘦如柴,却带着惊人的力道。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夫人……辛苦你了。”

这一声“辛苦”,重若千钧。这个迂腐清高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

“老爷回来就好。”我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声音温柔似水,“府里一切都好,老祖宗也无恙。只等老爷主持大局。”

贾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滔天的怒火和恨意:“那两个畜生呢?!”

王熙凤和贾琏被带上来时,一个面如金纸,一个抖如筛糠。昔日风光无限的琏二奶奶,如今钗横鬓乱,眼神涣散,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贾琏更是不堪,直接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拖去祠堂!”贾政暴喝一声,额角青筋暴起,“请家法!开宗祠!我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亲手了结这两个祸害!”

“老爷且慢。”我轻轻按住贾政颤抖的手臂,声音轻柔却坚定,“凤丫头和琏儿固然罪无可赦,但……到底是自家人。如今外头刚平息风波,若闹出人命,反倒落人口实。不如……送他们去家庙清修?也算是给祖宗一个交代。”

贾政猛地转头看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们害我至此!你还为他们求情?!”

“不是求情。”我摇摇头,目光扫过王熙凤骤然亮起的希冀眼神,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家庙清苦,青灯古佛,日日忏悔己过……这比死,更难熬。”

王熙凤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她死死盯着我,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笑:“好……好一个菩萨心肠的王夫人!我王熙凤……认栽!”

贾琏则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连连磕头:“谢老爷开恩!谢太太开恩!我……我一定洗心革面……”

尘埃落定。

三个月后,贾府焕然一新。

库房的亏空,用忠顺王府“赔偿”的银子填上了。织造作坊的新式“织金妆花”成了内廷贡品,订单如雪片般飞来。老太太身子骨日渐硬朗,对我言听计从。贾政官复原职,虽还是那副古板性子,但府中大小事务,一概交我处置。

至于王熙凤和贾琏?听说在家庙里日夜争吵,一个骂对方窝囊废,一个怨对方贪心不足,生生把彼此逼成了半疯。

这日清晨,我站在大观园最高的亭子里,俯瞰这座焕发生机的府邸。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太太。”金钏儿轻手轻脚地走来,“周瑞家的问,今儿个还去小库房看那些新料子吗?”

“去。”我捻着腕上的佛珠,微微一笑,“告诉宋婆子,再试几个新花样。今年端午,咱们给宫里的贡品,可不能马虎。”

金钏儿抿嘴一笑,正要退下,又被我叫住。

“对了,前儿林之孝说,庄子上有个丫头,绣活极好?”

“是,叫小红,原是琏二奶奶屋里的,后来被贬到庄子上。”

“调回来吧。”我漫不经心道,“人才难得,何必埋没了。”

金钏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太太仁厚。”

仁厚?我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嘴角的笑意更深。这贾府的天,终于晴了。而我王夫人——不,是我甄嬛,也终于在这异世,站稳了脚跟。

至于将来?

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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