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7·16大案宣判那天，我也去旁听了。

那个眼神阴鸷的主犯手上，有一条跟王楚薇同样款式的手链。

据说是死刑前特许他戴上的。

那个男人……和王楚薇，是什么关系？

在这混乱的思考中，我逐渐睡去。

没了欣欣，我不想再回华京市，跟医院那边递了辞呈，副院长再三挽留我。

“安宁，明年你很有希望晋升主任医师，这时放弃太可惜了。”

我哪里舍得这么多年奋斗的事业呢？

可我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再拿起手术刀，这是对患者的不负责。

副院长再三劝解，最后才勉强同意让我暂时休假。

可我不愿再见华京市的一切，顾凌晏却不让我如意。

他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睡得昏昏沉沉，一个都没听到。

此时一接通，他就怒气冲冲地问：“于安宁，你在哪？你发的离婚协议是什么意思？”

我的眼睛酸涩起来，竭力保持平静：“离婚吧，顾凌晏。”

他粗喘几口气，好似在压抑愤怒：“安宁，楚薇的案子已经彻底结束，我不会再管她的任何事，你回来吧。”

如果是从前的我，他率先低头给了台阶，我必然赶紧下去，生怕晚一步他就反悔。

可现在，我突然不想再这么卑微了。

“顾凌晏，我现在不在意你跟王楚薇到底怎么样了，我只想离婚。”

顾凌晏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忙起工作来会忽略你和欣欣，但这次结束我申请了休假，有很长时间可以陪你们。”

“欣欣不是想去熊猫乐园吗？这一次我们可以——”

那边突然响起王楚薇的声音：“凌晏，菜上齐了，快回来吃饭吧。”

我讥讽一笑，泪水早已盈满眼眶，抖着声音说：“顾凌晏，欣欣没机会再去了……”

“你什么意思？你要把欣欣带去哪里？”

顾凌晏忽地勃然大怒：“于安宁，我同意离婚，但欣欣你不能带走，我是她的父亲，你不能剥夺我——”

我再也听不下去，挂断电话将他拉黑，伏在枕头上嚎啕大哭。

等我哭得睡着再醒来，已经是半夜，外边正下着瓢泼大雨。

这是欣欣第一次在山上过雨天，她最怕打雷了，我得去陪她。

可刚走出院子，就见门外站着一个湿漉漉的狼狈身影。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双眼猩红。

顾凌晏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安宁，欣欣呢？”

7

我一声不吭，打着伞往外走。

顾凌晏一把抓住我，提高了音量：“欣欣呢？”

他的力气太大，我根本挣扎不开，只能一口咬上去。

他吃痛地抖了抖，却依然没松手。

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流进我的嘴里，我再也忍不住，喉咙间发出呜咽的哭声。

这时，村长带着几个村干部巡逻到这里，大声叫道：“安宁啊，这么大的雨，怎么在外边站着？别到处跑，隔壁山路都塌方了。”

可我不放心欣欣，随意应和几句，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

我冷冷道：“我去山上看欣欣。”

顾凌晏急了：“你没听村长说吗？现在很危险！”

“欣欣肯定也不希望你出事的！”

这句话让我再也无法向前。

即便万般不愿，可我还狠不下心让他在外边淋雨，只得让他进了家门。

“我看到户口本里的回执单了。”

我这才想起，办完销户就把回执单夹在户口本，忘了拿出来。

顾凌晏捂着头，痛苦地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找上你们。”

我嘲讽一笑：“是啊，你只想到他们会报复王楚薇，压根考虑不到我和欣欣。”

闻言，他的表情一寸一寸皲裂，布满血丝的眼中尽是悔恨和自责。

“我、我……对不起……安宁……对不起……”

认识顾凌晏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万分心疼。

可现在，我的心里满是讥讽。

欣欣不在了，就算他哭死了又有什么用？

我不再理会他，回去睡觉。

天光乍亮，我带着糕点走出院子。

山上的泥土还没有被阳光晒干，踩起来软软的，吸走了身后人的脚步声。

我絮絮叨叨地与欣欣和母亲说话，说到我辞职但被挽留，又说昨夜暴雨塌方堵住了山路，村长带着人去清理。

顾凌晏站在身后不远处一动不动。

我说完话，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见我没有阻止，才放心地蹲在我身边。

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有些哽咽。

“欣欣，爸爸来了。”

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轻声说：“你别哭，欣欣好久没看到你，她现在一定很高兴，别惹她难过。”

顾凌晏捂住脸，急促地喘息两声，这才平缓了情绪。

从山上下来，他提出一起回华京市。

我没有拒绝，办离婚的确要回去。

到家后，他自觉拿了被子去客卧。

半夜我突然惊醒，去喝水时却看到客卧亮着灯。

打开门，顾凌晏正坐在地上，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

他身边的平板上，显示着谁的入院记录，高清的伤口照片也在其中。

听到动静，他没抬头，紧紧抓住我的裤脚。

“对不起……安宁……对不起……”

我却茫然起来，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跟我道歉？你看的这是什么东西？好可怕。”

他身子一僵，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安宁……你在说什么？”

8

顾凌晏的表情太吓人，我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一句：“我先去睡了。”

就赶紧小跑回去。

隔日清晨，顾凌晏破天荒做了早饭。

我从善如流地坐下享用，这么多年，还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今天去医院再复查一下吧。”

顾凌晏的表情小心翼翼，语气也是难得的轻柔。

我摇摇头：“我自己就是医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你今天不上班吧？等会儿直接去行政中心可以吗？”

回来之前，我没想到能这样平和地与顾凌晏坐在一起，说起离婚好似在谈今天天气如何。

他躲闪了我的目光，含糊道：“今天有点忙，改天吧。”

盯着他看了片刻，我才轻轻应一声。

他只是暂时接受不了，但很快就会想通的，我可以等。

顾母找来时，我正坐在咖啡厅里发呆，家中处处都有欣欣的痕迹，我怕自己待久了会情绪失控。

“安宁，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凌晏在这件事里也是受害者，他已经够痛苦了，你在这个时候跟他离婚，无异于让他痛上加痛。”

她的表情淡然，丝毫没有失去孙女的痛苦。

也是，他们从不关心欣欣，又怎么会难过呢？

我笑了笑：“阿姨，你大概不了解他，他对我其实没什么感情，现在不愿意离婚，只是良心上过不去而已。”

顾母皱起眉，她做惯上位者，这样的表情已经是非常不悦。

“当初他不顾全家反对也要娶你，还因此被他爸爸打了一顿，两三年都互相不说话，我并不赞同你所说的‘没有感情’。”

我震惊地抬起头，顾凌晏从没与我说过这些。

我们是在一起刑事案里认识的。

村里的一户人家被灭门，顾凌晏负责调查，我正好休假回家，顺便给不会普通话的证人做了翻译。

回到华京市，我们又一次在急救中相遇，这才熟悉起来。

顾凌晏十分优秀，爱上他是很容易的事。

当他问我要不要做他女友时，我表面淡定，心里早已小兔乱蹦，雀跃万分。

可我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因为我知道，他有个爱而不得的前女友。

后来，他越来越忙，我也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欣欣身上。

只是没想到，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也不在了。

顾母看到我的表情，了然地点点头：“凌晏从小就是闷葫芦，你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现在你了解了，我认为你们——”

我第一次不顾礼貌地打断了她：“阿姨，就算他真的喜欢我，我也不想再跟他在一起了，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欣欣……”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颤抖起来，眼前也逐渐模糊。

顾母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儿子，你听到了吧，妈妈已经尽力帮你了。”

良久，那边才低低应了一声。

“安宁，你放心，我不会再躲了。”

9

前往行政中心的路上，顾凌晏神情疲惫，我也没了交谈的心思。

到了停车场，他突然拉住我的手，目光中带了恳求。

“安宁，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铃声打断。

那边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放下电话，他在屏幕上滑动几下，熟悉的童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可那声音却是在哭喊着叫妈妈。

我悚然一惊，顾凌晏已经关掉视频，收起手机。

“给我。”

顾凌晏咬着牙，摇头。

我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尖叫道：“给我！”

他不给，我就抢。

疯子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直到我的手指都掰红，甚至断了一个指甲，顾凌晏终于松开了手。

视频里，欣欣被人一下一下按进污水中，她呛得满脸通红，哭得撕心裂肺。

我浑身都颤抖起来，那一声声的喊叫，像一把把利刃插进我的胸膛。

顾凌晏同样悲痛欲绝，他沉声道：“别看了，安宁，你别再看了。”

我却好似自虐一般，一遍又一遍重播，任由心口那把匕首搅烂我的皮肉。

他一把抢过手机关掉，紧紧抱住我，语气里满是绝望：“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泪却早已干涸，原来悲伤到极点是哭不出来的。

良久，我轻笑一声：“现在道歉有什么用？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明明只要你信任我一点点，欣欣就不会……”

“还有那条短信，顾凌晏，我一直都想不通，你为什么就认定我在做戏？”

他的身子僵住，我甚至听到骨骼老化摩擦的咯吱声。

我轻轻用力，他就垂着头被我推开，好似脆弱得连坐都坐不住。

“走吧。”

签字时，顾凌晏忽然抓住我的手，祈求道：“安宁，你再想想……”

工作人员探寻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视。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迅速签下自己的名字。

男人这才动笔，他写得极慢，好似在期盼我反悔。

等到回执单到手，已经是中午。

我们两个沉默地回到住处，顾凌晏在书房待了许久，不知道在做什么。

出来时，他拿着一张照片，小心翼翼地问：“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那是我和欣欣的合照。

这几年，我们一家三口竟然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

“你没有照片吗？”

看着他难过悔恨的模样，我的心里一阵畅快。

其实我知道他没有。

欣欣从襁褓到上了幼儿园，顾凌晏都很少陪她。

唯一一次，还是欣欣三岁生日时，顾凌晏带我们去海洋馆玩了一整天。

就这一回，欣欣都时常挂在嘴边，每次听到她与小朋友炫耀，我都觉得心酸。

那天回来后，我就把拍的照片发给顾凌晏。

可后来才发现，他连点都没有点开。

顾母说他喜欢我，我相信。

但这微薄的好感敌不过他的工作，更敌不过他的白月光王楚薇。

说曹操曹操到，可视门铃响起，王楚薇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10

“这段时间，很感激你们对我们母女的照顾，我和小茹要回意大利了。”

王楚薇的眼神瞟向我这边，笑得意味深长：“尤其是于小姐，真的非常感谢。”

我漠然地看着她，连礼节性的回应都做不出来。

直到她说完客套话，我才问：“王小姐的手链很独特，我曾经见过另一个人也戴这个款式。”

王楚薇的脸色一变，条件反射一般拉下袖子盖住手腕，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我岿然不动地与她对视，心中的恨意越发浓烈。

入夜，再次来到王楚薇母女暂住的房子，我轻轻按了门铃。

可许久都没有人应。

我拿出备用钥匙打开了门，房子里空荡荡的。

握紧手中的水果刀，我高声道：“王楚薇，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我不伤你的孩子。”

依然无人回应。

我顿觉不妙，大步走进去挨个房间搜查，卧室里什么都没有，翻得乱七八糟，显然她离开时十分惊慌。

刚刚冲出门外，就撞上电梯里急匆匆走出来的人。

“安宁！”

顾凌晏看到我手里的刀，一把夺过去：“你疯了！”

我瞪着他，眼神变得癫狂：“你别管我！我要给欣欣报仇！”

他拉住我的手，严肃道：“安宁，你听我说，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现在王楚薇刚在机场被扣留，剩下的我会处理。”

“这一次，你相信我，好吗？”

见我依然不为所动，顾凌晏搬出了欣欣：“她肯定不希望你为她成为罪犯，对吗？”

我夺刀的手一顿，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扔掉刀，把我抱进怀里，大掌摩挲着我的后背，又轻吻我的头发。

顾凌晏这次没有食言。

王楚薇很快被查出是贩卖团伙的主谋。

她和女儿被拐卖是为了引诱顾凌晏上钩。

伤害我、带走欣欣是为了把顾凌晏骗过去杀掉。

只是中途出了变数，变成了现在的结局。

至于做这些的动机，就是为7·16大案中被判死刑的主犯报仇。

因为王楚薇是他的情人。

江珩来看我时，我正在打扫卫生。

“怎么突然想起来大扫除？”

我一边擦着浴室墙上的瓷砖，一边笑着回答他：“欣欣夏令营要结束了，我想让她回来就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家。”

他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拎起拖把帮我干起来。

没过一会儿，顾凌晏也回来。

我嗔怪着说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忙，欣欣生日那天你请好假了吗？”

他望着我，眼睛渐渐红起来，声音嘶哑：“请了，我不会再忘了。”

忙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就偷懒出去说悄悄话。

我嘟囔着：“臭男人。”

欣欣回来那天，我独自去接。

许久没开车，实在有些生疏，我慢吞吞地在马路上移动。

就在这时，顾凌晏打来电话。

11

他的语气焦灼：“安宁，你在哪里？”

我莫名其妙：“我去接欣欣啊，今天早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男人却突然沉默下来。

良久，他嘶哑着声音说：“安宁，你先停在路边，把位置发给我，我们一起去。”

我乖乖停在一家饭店门口，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不知多久，我突然惊醒，心脏狂跳不已。

车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我喃喃道：“死了……”

这时，电话骤然响起。

接通后，江珩沉声告诉我：“安宁，顾凌晏出了重大车祸，我们刚到现场，他就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直到看到尸体，我才真的确信，顾凌晏真的死了。

顾家人紧随我之后赶到了医院。

顾母哭得瘫软，要顾父和顾家小美搀扶着才没滑落在地。

我却平静无波，甚至心里有些释然的畅快。

这段时间，我早已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人在强烈的痛苦下，会淡忘一些记忆来保护自己。

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自己接受欣欣的死。

如今方才知道，我就是这么恶毒的人，要顾凌晏一命抵一命才能让我释怀。

离婚冷静期还有几天结束，我从即将离异变为了丧偶。

我自愿放弃顾凌晏的遗产，却遭到顾家人的拒绝。

“凌晏肯定希望你生活无忧的，我们家不差这点钱，你拿着，也让他安心。”

我转头就把这些钱捐献给了“宝贝回家慈善基金”。

在欣欣生日那天，我独自开车来到夺取她生命的化工厂。

从楼顶一跃而下时，我仿佛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在冲我招手。

“妈妈！”

12

【顾凌晏番外】

看到于安宁发来的离婚协议时，我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怒气上头，与她吵了几句，她却挂断电话，又把我拉黑。

冲动之下，我真的去拿了户口本，可刚碰到封面就突然清醒。

我在干什么？难道还真的要跟她离婚吗？

认识于安宁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医生，也是他们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是全村的骄傲。

她帮着村民做翻译时，声音清冽，带着一点家乡话的尾音，十分动听。

让我有些心动。

后来再次相遇，我试探着走进她的生活，她没有拒绝。

我们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

婚后的几年里，我越来越忙，她有时会跟我闹，我虽然无奈，却也知道亏欠她太多。

尤其是欣欣出生后，她好像很少会像从前那样，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

我总是想，忙完这阶段，就好好陪她们。

可我实在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工作总是能让我抛下她们。

后来王楚薇的出现，让我突然察觉到，安宁一直很没有安全感。

我想，这一次结束，就必须好好跟她聊一聊。

至于工作，我快要晋升了，将会有更多的时间回归家庭。

可是这一切，都在看到户口本里那张销户回执单时戛然而止。

欣欣竟然真的没了。

我难以置信地冒着大雨驱车前往湖城，找于安宁确认。

她看我的眼神中再也没有爱意，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恨。

我的女儿就在山上，一个小小的土包。

上一次我看到她，她就蹲在沙发边上，也是这样小小的一团。

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将我淹没。

回了华京市后，我借口有工作，想要逃避离婚。

领导好奇地问我怎么突然销假，我却什么理由都找不到。

我把自己的女儿害死了。

这话说出来，连路人都会啐我一口。

我看到了安宁的伤口，也看到了欣欣被害的视频。

我几乎不敢想象，我最想保护的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在我身边被伤害成这样。

安宁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我常常在梦里惊醒，去看她是否还活着。

却没想到，我先死了。

也好，我死了，安宁就会放下一切好好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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