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贩子的春天最新章节列表_鱼贩子的春天全文免费阅读(徐青野姜晚冰冷)
第一章
海风裹挟着咸腥气,像张湿漉漉的渔网,劈头盖脸罩在凌晨四点的渔港码头。空气里浮游着死鱼烂虾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浓得化不开,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涩。巨大的探照灯柱刺破昏黑,把乱糟糟的码头切割成一块块晃眼的光斑和更深的阴影。渔船马达粗野的轰鸣、铁皮桶被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锐响、鱼贩子们带着睡意和焦躁的粗声吆喝,搅成一锅滚烫的杂烩汤,在这片昏聩的天地间野蛮沸腾。
徐青野就陷在这片沸腾的泥泞里。他身上的黑色橡胶围裙早已看不出本色,糊满了暗红的鱼血、银亮的鱼鳞和粘稠的鱼内脏黏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随着他每一次弯腰、发力,摩擦着底下那件洗得发灰发硬的旧t恤。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虚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麻木。布满粗粝老茧和深深裂口的手探进脚下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捞起一条足有成年人小臂长的肥硕海鲈鱼。那鱼离了水,生命力猛地爆发,尾巴疯狂地拍打,腥咸冰冷的水珠混合着粘液,噼里啪啦甩在徐青野黝黑粗糙的脸颊和脖颈上,留下一道道湿亮的痕迹。
他眼皮都没眨一下。左手铁钳般死死扣住鱼鳃下方滑腻的鱼身,右手那把被磨得雪亮、刃口微微翻卷的厚背杀鱼刀寒光一闪,刀背重重砸在鱼头上。“砰”一声闷响,刚才还剧烈挣扎的海鲈瞬间瘫软。刀锋随即沿着鱼腹闪电般一划到底,暗红的内脏和肠子哗啦一下涌出来,冒着热气落入脚边的塑料大桶。鱼鳃被抠掉,刮鳞器在鱼身上刮出一片急促刺耳的“嚓嚓”声,银鳞如雪片般飞溅。最后,刀尖在鱼尾处利落地一旋,整条鱼便被干净利落地剖开,露出粉白细嫩的鱼肉,像一件被拆解完毕的工艺品,被随手扔进旁边更大的塑料筐里,和它那些早已失去生气的同伴们堆叠在一起。
汗珠顺着徐青野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眼角,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抬起沾满鱼鳞和血污的橡胶手套袖口,用力抹了一把脸,留下几道更深的污迹,却无济于事。裤兜里的旧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带着点执拗的意味。
徐青野动作顿住了。他直起酸胀的腰,在围裙上胡乱蹭掉手套上最粘稠的污物,才费力地把那个屏幕裂了好几道纹的廉价手机掏出来。屏幕亮起,刺眼的光映着他疲惫却瞬间柔和下来的眼睛。是姜晚的信息。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像寒冬里的一杯热水,瞬间驱散了他浑身的黏腻和冰冷。
“青野,钱收到了。你别太累。”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笑脸表情。
徐青野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的牙齿。他飞快地按着按键,笨拙地打字:“没事,不累。你安心念书,钱的事有我。”打完,他又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几秒,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那个在干净明亮的大学校园里读书的女孩。她把那点生活费看得有多重,他比谁都清楚。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姜晚那双总是带着点倔强和忧虑的眼睛,每次他硬塞给她钱时,那眼睛都会微微发红。他重重地呼出一口带着浓重鱼腥味的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似乎被这条信息熨帖得平整了些。他把手机塞回裤兜,冰凉的塑料外壳贴着大腿,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暖意。
他重新弯下腰,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捞起另一条滑腻挣扎的石斑鱼。刀背砸落,内脏涌出,刮鳞声响起……码头上的喧嚣和腥臭再次将他吞没。只是这一次,那麻木的重复动作里,似乎注入了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力量。十年了。从姜晚还是一个扎着两条细瘦辫子、怯生生跟在他身后、穿着打补丁旧衣服的黄毛丫头开始,他就一直在这片充斥着死亡和腥臭的泥泞里挣扎。他杀鱼,刮鳞,剖腹,像处理一堆没有生命的零件。手指被冻僵,被锋利的鱼鳍划破,被粗糙的渔网磨得裂开渗血,他都没吭过一声。所有的疼痛、麻木、被那些开着货车来拿货的老板们呼来喝去的憋屈,都在看到银行转账成功的提示短信,或者姜晚发来一句“收到了”的瞬间,变得有了意义。他像一头沉默的老牛,把全部力气都压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只为了供养远方那一株柔弱却倔强的苗。十年腥风血雨,十年汗水和鱼血混合的味道,似乎都浸透了他每一寸皮肤,刻进了骨头的缝隙里。他早已习惯,甚至觉得那就是他生命该有的底色。只要姜晚能从那片他永远够不到的明亮天空里汲取养分,茁壮成长,他甘愿永远泡在这片腥咸冰冷的泥泞里。
天边泛起一丝灰白,像鱼肚皮的颜色,微弱地渗入浓厚的黑暗。码头上的喧嚣渐渐有了收尾的迹象,渔船卸完货陆续离开,满载鱼获的货车轰鸣着驶向城里的各个市场。徐青野终于把最后一筐处理好的鱼搬上他那辆破旧不堪、漆皮剥落、后斗里汪着一层腥臭血水的三轮摩托车。他发动车子,柴油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随时要散架的咆哮,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载着他和一车冰鲜的鱼获,驶离了这片喧嚣了一夜的泥泞之地。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徐青野佝偻着背,双手紧握着油腻腻的车把,眼睛被晨风吹得干涩发红。熟悉的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到他那位于城中村角落的、狭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出租屋,冲掉一身令人作呕的腥臭,换身干净点的衣服。今天下午,姜晚要回来。这是他每个星期里最亮堂的时刻。
第二章
城中村像个巨大的迷宫,拥挤、潮湿、终年弥漫着一股饭菜、垃圾和下水道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狭窄的巷子两侧,密密麻麻地挤挨着低矮的自建房,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块。头顶上是如同蛛网般杂乱无章、纵横交错的电线,还有各家各户伸出来的晾衣竿,挂满了五颜六色、滴着水的衣物,像一片片褪色的旗帜,在微风中无力地飘荡。
徐青野的三轮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仅容一车通过的巷子里艰难地挪动,不时引来路人的侧目和低声抱怨。他熟门熟路地拐了几个弯,终于把车停在巷子最深处一个用铁皮和石棉瓦搭出来的简陋棚子前。这里就是他的“家”,也是他堆放鱼货和杂物的据点。棚子旁边是一间只有七八个平方的小屋,门上的绿漆剥落得厉害。
他跳下车,动作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拉开吱呀作响的铁皮门,一股更浓烈的鱼腥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他走进去,摸到墙上一根油腻的灯绳,“啪嗒”一声拉亮。昏黄的白炽灯光下,狭窄的空间一览无余:角落里堆着渔网、泡沫箱和一摞摞塑料筐,靠墙是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薄薄的褥子,洗得发白。另一面墙边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上面放着一个塑料水杯和一个旧电饭锅。
他脱下那身硬邦邦、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橡胶围裙,随手扔在门口。然后走到屋子角落一个用砖头砌起来、上面放着一个塑料水桶的“简易淋浴区”。他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啦啦冲下来。他拿起一块用得很薄的肥皂,用力地搓洗着手臂、脖子、脸。肥皂泡沫是白色的,滑过他黝黑的皮肤,混合着水流冲下来的却是浑浊的灰黑色。他一遍又一遍地搓洗,指甲缝、指关节的裂口,每一处都不放过。可那股深入骨髓的鱼腥味,像跗骨之蛆,无论他洗多久,似乎都只是暂时被水汽掩盖,只要一停下来,那顽固的气味又会丝丝缕缕地从皮肤里、从头发根里钻出来。
洗完澡,换上一件相对干净的灰色旧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徐青野对着桌子上那块巴掌大的、边缘都模糊了的小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暗沉,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晕开的墨迹,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也显得有些颓唐。只有那双眼睛,在疲惫的底色里,还亮着一点期待的光。他拿起一瓶最便宜的廉价花露水,对着自己身上胡乱喷了几下。刺鼻的香精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住了那股顽固的腥气。他皱了皱眉,但没再做什么。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下午三点多,阳光透过狭窄的巷子上方那一线天,吝啬地洒下几缕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徐青野站在巷子口,靠着那辆破三轮车,心神不宁地等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廉价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特意绕路去买的几样东西:一盒包装精致的进口巧克力(标签上的外文他一个也不认识,只觉得贵肯定好),一小袋姜晚以前提过想吃的琥珀核桃仁,还有一小瓶她常用的那种护手霜。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塑料袋光滑的表面,目光焦灼地在巷子口涌动的行人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间一点点过去,巷子口人来人往,却没有姜晚。徐青野掏出他那破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跳到了三点四十。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悬在姜晚的号码上,想拨过去问问,又怕打扰到她。最终他还是把手机塞回裤兜,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巷口的风带着一股饭菜的油烟味吹过来,他喷的花露水香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皮肤底下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海水咸腥和鱼内脏腐败的气味,又开始顽固地、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再打电话时,巷子口斜对面的马路边,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下。那车线条流畅,漆面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近乎傲慢的光泽,车头那个蓝白相间的圆形标志,徐青野在送货时见过不少次,知道它叫宝马,代表着一种他无法想象的价格和距离感。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一条穿着浅蓝色牛仔裤、包裹着笔直修长腿型的腿伸了出来,踩着一双看起来崭新又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轻盈地落在地上。然后,那个徐青野等了快一个小时的身影,终于出现。是姜晚。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短袖上衣,衬得皮肤很白,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似乎还化了点淡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明亮,带着一种校园里特有的书卷气,和这个脏乱拥挤的城中村格格不入。
徐青野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流瞬间涌上胸膛,驱散了等待的焦躁和那点若有若无的自惭形秽。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脸上扬起一个几乎是憨厚的笑容,抬脚就要迎上去,喉咙里那句“晚晚”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他的脚步刚迈出去一步,就硬生生钉在了原地。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瞬间冻结,然后寸寸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种极度震惊和茫然的空白。
他看到姜晚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弯下腰,上半身探回车里。她脸上带着一种徐青野从未见过的、近乎甜腻的笑容,那笑容在她清秀的脸上绽放,却莫名地刺眼。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挺括西装的身影轮廓。然后,徐青野清清楚楚地看到,姜晚侧过头,主动将自己的唇,印在了车窗里那个西装男人凑上来的侧脸上。
那个吻,短暂,轻盈,像一片羽毛拂过。但在徐青野的视网膜上,却如同被慢镜头无限拉长、放大,带着灼热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的喧嚣、马路上车流的噪音、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诡异地消失了。世界变成一片死寂的真空。他像一尊被遗弃在泥地里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那个廉价的塑料袋,啪嗒一声,掉在了满是污水和尘土的地上。巧克力盒子的一角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瓶小小的护手霜滚了出来,沾满了灰黑色的泥浆。
姜晚直起身,关上车门,脸上还残留着那甜蜜的笑意,脚步轻快地朝着巷子口走来。当她转过脸,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徐青野平时等她的位置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脸上那片死寂的空白,看到了他死死盯住自己的、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深不见底的痛楚。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脚边那个掉在地上的、沾满污泥的塑料袋上。
宝马车发出一声低沉悦耳的轰鸣,平稳地滑入车流,汇入远处都市的霓虹光影里,消失不见。
姜晚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难堪的煞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巷口的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那点残存的甜蜜气息,只留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死寂。
第三章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像粘稠的沥青,塞满了狭窄巷口的每一寸空间。
姜晚站在那里,鹅黄色的上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她看着徐青野,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死死钉在自己身上的眼睛,那眼神里翻涌的巨浪几乎要将她吞噬。最初的震惊和难堪褪去后,一种更尖锐的情绪——被撞破的羞恼——猛地窜了上来,烧得她脸颊发烫。
“青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飘忽地落在他脚边那个沾满污泥的塑料袋上,那里面露出的巧克力盒子和滚出来的护手霜,像无声的嘲讽。
徐青野没有回答。他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鱼骨卡住了,又涩又痛,发不出任何音节。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此刻的慌乱和闪躲,看清那个刚刚在宝马车窗里献上亲吻的女孩,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姜晚。他攥紧的拳头在身侧微微发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硬茧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沌一片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姜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她胸口。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强硬:“你都看见了?也好!”她顿了顿,胸口起伏着,“青野,我们…我们谈谈吧。”
谈谈?徐青野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席卷全身,浇灭了他心头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侥幸。他僵硬地弯下腰,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捡起地上那个沾满污渍的塑料袋。巧克力的包装盒角磕瘪了,护手霜的瓶身沾满了泥浆。他看也没看,只是死死攥着袋子的提手,塑料绳勒进他粗粝的手指。
“嗯。”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的单音,像破旧风箱的喘息。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他那间出租屋的方向走去。背影佝偻着,像一下子被抽走了脊梁骨。
姜晚咬了咬下唇,跟在他后面,高跟鞋踩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嗒嗒声,在这片压抑的沉默里显得格外突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狭小的空间里混杂的气味——鱼腥、霉味、廉价花露水的余味——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简陋的床铺、掉漆的桌子、角落里堆放的渔具泡沫箱,一切都显得那么破败、局促,像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徐青野把那个脏兮兮的塑料袋随手放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背对着姜晚,肩膀绷得紧紧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那个开宝马的,是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轮磨出来的,带着粗粝的痛感。
姜晚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屋里的气味让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她环抱着手臂,像是在抵御什么看不见的寒冷,语气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疏离:“他…他叫赵明远。我们系里新来的客座教授,也是…一家投资公司的合伙人。”她飞快地补充道,“他很有才华,对我也很好。”
“很好?”徐青野猛地转过身,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要爆开,“好到可以让他亲你?在车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受伤,“姜晚!我供你读书十年!十年!你就这么对我?!”
“徐青野!”姜晚的声音也尖利起来,被他话里的质问和那赤裸裸的“供”字刺痛,“你供我读书,我很感激!但这不代表我就要把自己卖给你一辈子!我是人!我有我自己的感受,我有我想要的未来!”
她向前一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把积压已久的情绪全部倾泻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回来是什么感觉?一走进这条巷子,那股味道…那股永远散不掉的鱼腥味就钻进鼻子里!还有这屋子!”她指着这狭小破败的空间,指尖都在发颤,“我每次坐在你那吱呀响的破桌子前,看着你端上来的鱼,我……”她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厌恶,“我闻着那味道就想吐!青野,我真的受不了了!”
徐青野像是被重锤狠狠砸在胸口,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硌着他的骨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得脸颊通红的女孩,这张他熟悉到骨子里的脸,此刻却变得那么陌生。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然后炸开,把他自以为是的十年付出、十年守护,炸得粉碎,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说他起早贪黑在冰冷腥臭里挥刀杀鱼的十年,想说他在那些老板呵斥下点头哈腰只为多卖几块钱的憋屈,想说他把每一分带着血汗腥气的钱都攒下来汇给她时的小心翼翼……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堵着滚烫的血块,又腥又咸。
“我们…”徐青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的痛楚,“我们……就这样了?”
姜晚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看着他眼中那碎裂的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一丝尖锐的痛楚猝不及防地掠过。但下一秒,这微弱的痛楚就被更强烈的、想要挣脱眼前窒息泥潭的欲望狠狠压了下去。她避开他绝望的眼神,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斩断身后所有让她不适的牵绊。
“青野,”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决绝,“我们分手吧。这样下去,对我们两个都不好。”
“分手”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徐青野的神经上。他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不行!我不同意!”他猛地朝前冲了一步,想要抓住姜晚的手臂,动作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晚晚,我知道我错了!我身上是臭,这地方是破!我改!我以后天天洗澡,我换香水!我…我攒钱,我换地方住!我们离开这里!你等等我,再给我点时间……”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卑微的、近乎语无伦次的乞求。
“够了!”姜晚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她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倦和决绝,“徐青野,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洗澡换衣服换地方就能解决的!是气味!是你骨子里、从里到外都浸透了的那种味道!鱼腥味!它去不掉的!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话语又快又狠,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最脆弱的地方。说完,她似乎一秒都不想在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里多待,猛地转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冲了出去。高跟鞋急促的嗒嗒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响起,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巷子深处。
狭小的出租屋里,只剩下徐青野一个人。他僵立在原地,保持着伸出手想要挽留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落满灰尘的雕像。昏黄的灯光在他头顶投下浓重的阴影。桌上那个沾满污泥的塑料袋,像一个无声的嘲笑。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死鱼、廉价香精和绝望的复杂气味,浓得令人窒息。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抬起自己的双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和老茧。他用鼻子凑近手背,用力地嗅着。肥皂的味道很淡,花露水的香味早已消散,皮肤上残留的,是那股无论他用多少水、多少廉价香精都冲刷不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海水咸腥和鱼内脏腐败的气息。
姜晚那句冰冷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你身上总有股去不掉的鱼腥味。”
第四章
门被摔上的巨响,像最后一道丧钟,在徐青野空荡荡的胸腔里嗡嗡回荡,震得他耳膜生疼。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混合着鱼腥和绝望的气味,随着姜晚的离开,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汹涌地倒灌回来,蛮横地塞满了他口鼻,堵住了他的气管。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酸水不断上涌,刺激着喉咙。眼前一阵阵发黑,墙壁、桌子、角落里堆放的杂物都开始扭曲旋转。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粗糙的砖石硌着他的掌心,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不行!不能就这样!一个声音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疯狂叫嚣。十年!他十年的血汗,十年的腥风血雨,难道就换来一句轻飘飘的“鱼腥味”和“分手”?凭什么?那个开宝马的赵明远,他凭什么?!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滔天怒火和灭顶不甘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堤坝。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疯狂的困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墙角。
那里,靠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厚背杀鱼刀。刀身足有小臂长,厚实,沉重,刃口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冰冷、雪亮、令人心悸的寒光。那是他吃饭的家伙,是他在这片腥臭泥泞里劈开生路的武器。此刻,那寒光却像毒蛇的信子,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一股冰冷的戾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把沉重的刀!刀柄上熟悉的油腻触感和冰冷沉重的质感,奇异地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力量感。他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紧刀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青筋在手背上如蚯蚓般暴突。
他要去找她!他要问个清楚!他要让那个姓赵的混蛋知道,姜晚是谁的人!
徐青野像一阵裹挟着血腥味和杀气的狂风,猛地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冲进了狭窄阴暗的楼道。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他脸上、身上,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t恤。他浑然不觉,只是攥紧了那把冰冷的刀,赤红着双眼,一头扎进越来越大的雨幕里,朝着姜晚学校的方向狂奔。
雨水冰冷,浇在他滚烫的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跑得飞快,沉重的脚步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破旧的牛仔裤紧紧贴在腿上,湿透的t恤勾勒出他精瘦却绷紧的肌肉轮廓。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模糊了视线,但他不管不顾,只是凭着本能和一股燃烧的怒火,朝着那个方向猛冲。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破碎迷离的光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街道,却冲刷不掉这座城市的喧嚣和繁华。徐青野浑身湿透,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水鬼,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藏在身后、被雨水冲刷得更加寒光凛冽的杀鱼刀。他像一头迷失在钢铁森林里的野兽,在行人惊诧、嫌恶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雨水似乎稍稍浇熄了他心头那股毁天灭地的疯狂火焰,只剩下一种被抽空力气的虚脱和茫然。他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四顾。陌生的高楼,闪烁的霓虹,川流不息的车灯,一切都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姜晚在哪?那个赵明远在哪?他该去哪里找他们?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在路口亮着红灯的斑马线前缓缓停下。流畅优雅的车身线条,即使在雨幕中也清晰可辨的蓝白车标——宝马!
徐青野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睁大了被雨水模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辆车!副驾驶的车窗降下了一半,虽然隔着雨幕,但他绝不会认错!那张清秀的侧脸,是姜晚!驾驶座上,一个穿着挺括西装的男人侧影,正笑着对姜晚说着什么。
绿灯亮了。宝马车平稳地起步,汇入车流,在前方路口优雅地右转。
“晚晚!”徐青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吼叫,像濒死野兽的哀鸣。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拔腿就追!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嘴里、鼻子里,他剧烈地咳嗽着,脚下湿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但他不管不顾,眼睛死死锁着前方那辆在雨夜中亮着红色尾灯的轿车。
那辆车最终停在了一片灯火辉煌的街区。这里与徐青野熟悉的码头和城中村截然不同。宽阔洁净的步行街,地面铺着光洁的大理石砖,即使下着雨也几乎不沾泥泞。两侧是高大的玻璃幕墙建筑,橱窗里投射出明亮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里面陈列着的那些徐青野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精致昂贵的商品。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咖啡混合的、清雅诱人的气味。
宝马车稳稳地停在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橱窗前。赵明远先下了车,绕到副驾驶,绅士地为姜晚拉开车门,还体贴地将手挡在车门上方,防止她碰到头。姜晚微笑着下了车,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赵明远的臂弯。两人姿态亲昵地站在一起,像一对璧人。
徐青野在街角猛地刹住脚步,身体因为惯性往前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湿漉漉的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额角、鼻尖,不断地往下淌,模糊着他的视线。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他离他们只有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透明的巨大橱窗和迷蒙的雨幕。
橱窗里,暖色调的灯光柔和地洒下,照亮了里面精心布置的场景:穿着华美礼服的模特假人,璀璨夺目的珠宝首饰,还有角落里一个巨大的、镶嵌着碎钻的、心形的装饰品,反射着梦幻般的光芒。一切都精致、优雅,纤尘不染。
而橱窗外,徐青野浑身湿透,单薄的旧t恤和牛仔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的骨架。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雨水混合着汗水从他脸上蜿蜒而下,流过他因为奔跑和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沉重的、沾着雨水、在橱窗灯光反射下闪着幽冷寒光的杀鱼刀。刀尖向下,一滴浑浊的雨水正从那里缓缓滴落,砸在脚下光洁却湿漉漉的地砖上。
他像一幅被撕裂的、色调阴暗的油画,被强行拼贴在这片精致璀璨的繁华背景板上。橱窗的玻璃,像一面冰冷无情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狼狈,落魄,浑身散发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令人不适的湿冷和……那股仿佛从地狱深渊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被雨水稀释却依旧顽固的鱼腥味。
他看到了橱窗里自己的倒影。那个佝偻着背、攥着刀、眼神空洞绝望、如同丧家之犬般的男人。
他也看到了橱窗里,姜晚挽着赵明远的手臂,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松而矜持的微笑,正指着橱窗里一件闪闪发光的饰品说着什么。赵明远微微侧头听着,脸上是温和的笑意。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那么干净,那么……遥远。
一股更深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比雨水更冰冷,比刀刃更锋利,从徐青野的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他攥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死白,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在灯光下清晰可见。那把沉重的杀鱼刀,此刻却像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手臂酸麻,几乎要脱手掉落。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来。那不是怒吼,更像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发出的、绝望的悲鸣。
他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冰冷的雨水和透明的橱窗,死死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里面那个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姜晚。那一眼,带着刻骨的痛,带着焚心的恨,带着一种被彻底遗弃在泥沼里的绝望。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过身。沉重的杀鱼刀“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他看也没看那把陪伴了他十年的老伙计,佝偻着背,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地、沉默地,朝着来时的、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幕深处走去。背影在璀璨的橱窗灯光和迷蒙的雨丝中,被拉扯得无比单薄、孤寂,最终彻底融入了冰冷的夜色里。
第五章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在徐青野裸露的皮肤上。衣服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冰冷的布料,带走身体里仅存的热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的街道上走着,方向早已迷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机械地向前挪动。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彻底麻木,像两根没有知觉的木桩。他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路边一个积满污水的浅坑里。浑浊冰冷的泥水瞬间包裹了他半边身体。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只是侧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脸贴着粗糙湿漉漉的地面,急促地喘息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颊,混合着眼角流下的、滚烫的液体,一起淌进嘴里,又咸又涩。
那把沉重的杀鱼刀,被遗弃在繁华街区的橱窗外,像他破碎的尊严。姜晚挽着赵明远的手臂,脸上矜持的微笑,像淬毒的利刃。橱窗里自己那狼狈绝望的倒影,像一张烙进灵魂的耻辱印记。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不断回响的话:“你身上总有股去不掉的鱼腥味……”
这些画面和声音,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疯狂地旋转、撕扯,最终凝聚成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黑暗漩涡,拖拽着他不断下沉、下沉……
就这样吧。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疲惫而绝望。太累了。十年腥风血雨,换来一身洗不掉的腥臭和一句冰冷的抛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像条臭鱼一样烂在这泥坑里,也挺好。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意识在冰冷的泥水和刺骨的绝望中渐渐模糊。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仿佛要带他离开这冰冷残酷的一切。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就在几个小时前,在那片璀璨橱窗外,在他彻底绝望、转身离开之前,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的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不是单纯的悲鸣,那声音里,混杂着一种连他自己当时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生命最底层的、极其微弱的不甘和执念!
“等我。”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徐青野混沌的意识!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冰冷的雨水再次灌入眼中,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明!
“等我……”
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一股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热流,从他那颗几乎被冻僵的心脏深处,艰难地、缓慢地升腾起来,像一粒在冻土里挣扎着要破土的种子。
等他?等什么?怎么等?那个开着宝马、谈笑风生的赵明远,那个光彩照人、嫌弃他一身腥臭的姜晚,那个精致璀璨、将他映照得如同乞丐的橱窗世界……他和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天堑鸿沟!
一股比绝望更尖锐、更滚烫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是恨!是不甘!是焚心蚀骨的耻辱!
他不能死!他不能像条臭鱼一样烂在泥坑里!他不能让那些人,就这样把他像垃圾一样踩在脚下,然后忘得一干二净!他不能!
“等我……”徐青野死死咬着牙,齿缝间发出咯咯的响声。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撑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指甲抠进了泥泞里。手臂因为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肌肉像要撕裂般疼痛,但他不管不顾,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泥水里撑了起来!
冰冷的泥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衣裤往下淌。他浑身湿透,沾满污泥,狼狈得不成样子。但他站起来了!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座刚刚从废墟里挣扎而出的、摇摇欲坠的塔。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迷蒙的雨幕,死死地望向远处那片璀璨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霓虹光影。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却再也无法让他退缩。那里面映照出的不再是他的卑微和绝望,而是他必须去碾碎、去跨越的障碍!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刻骨恨意和疯狂执念的力量,在他冰冷的四肢百骸里奔涌、燃烧!那力量烧干了他眼中的泪水,烧尽了心头的软弱,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他不再看那片繁华,猛地转过身,拖着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他来的方向,朝着那片充斥着鱼腥和泥泞、他熟悉却也憎恶的码头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在积水的路面上踏出一个清晰的水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回响。
雨,还在下。但冰冷的雨水浇在他身上,却再也浇不灭他心头那簇名为“等我”的、疯狂燃烧的火焰。
第六章
三个月,足够让一座城市从深秋步入凛冬。清晨的风像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城东新开张的“青野海鲜酒楼”门口,却是一片与寒冷截然相反的火热景象。
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横跨在酒楼气派的大门口,上面印着烫金的大字“开业大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红色的碎屑像雪花般纷纷扬扬,落满了崭新的红地毯。舞狮队伍踩着鼓点,在人群围成的圈子里腾挪跳跃,金红的狮头威武灵动,引来阵阵喝彩和掌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食物的香气和一种蒸腾的热闹氛围。
穿着崭新枣红色旗袍、身姿窈窕的迎宾小姐们,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甜美笑容,分列在红毯两侧,热情地招呼着络绎不绝的客人。客人们穿着体面,脸上带着笑容,互相寒暄着,踏着红毯走进那扇流光溢彩的玻璃大门。
门内,更是别有洞天。挑高的大堂宽敞明亮,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墙壁是雅致的米白色,镶嵌着深色的木质线条。脚下是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砖。最吸引眼球的,是大堂中央一个巨大的、用透明玻璃围起来的区域。里面循环流淌着清澈的海水,模拟出小型海洋生态。各色生猛海鲜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游弋:威武的帝王蟹挥舞着大鳌,肥美的澳洲龙虾披着暗红盔甲,色彩斑斓的东星斑、名贵的苏眉鱼、还有成群的鲍鱼、扇贝、象拔蚌……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或静卧,或巡游,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海洋图景。穿着统一深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们,手持特制的长柄网兜和透明水箱,正应客人的要求,熟练而精准地捕捞着看中的海鲜,动作利落,神情专注。
整个酒楼装修风格既现代又带着些许海洋元素,细节考究,灯火通明。穿着体面的食客们围坐在铺着雪白桌布、摆放着精致餐具的餐桌旁,谈笑风生。穿着笔挺西装、胸口别着“经理”铭牌的领班,手持对讲机,在人群中穿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现场。空气中弥漫着海鲜特有的鲜甜气息、高级香氛的淡雅,以及一种热闹而有序的、金钱流动的声音。
二楼,一间视野极佳的雅间门口。徐青野站在那里,透过虚掩的门缝,静静地看着楼下大堂的喧嚣盛况。
他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身上是一套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剪裁精良,衬得他肩背挺拔。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系着一条沉稳的藏蓝色领带。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露出饱满的额头。脸上那些被海风和辛劳刻下的痕迹依旧存在,但眼神却截然不同了。不再是那种被生活压弯脊梁的麻木和疲惫,而是沉淀出一种沉稳、内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那股曾经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鱼腥味,被一种清冽淡雅的须后水气息所取代。
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同样考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是他的合伙人兼酒楼经理,周扬。周扬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看着楼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的景象,压低声音,难掩激动:“青野哥,爆了!彻底爆了!我干餐饮这么多年,头回见新店开业这么火的!咱们那‘深海直供、现捞现做’的点子,太绝了!你看看下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咱那活水缸呢!”
徐青野的目光缓缓扫过楼下。那些衣着光鲜、举杯谈笑的客人,那些在活水缸前指指点点、挑选着昂贵海鲜的身影……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大堂门口那块巨大的、用行草书写的招牌上——“青野海鲜酒楼”。那五个字,遒劲有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成功的平静,有历经磨难的沧桑,还有一丝沉淀在心底最深处、尚未结痂的痛楚。
“后厨盯紧点,”徐青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食材的新鲜度是命根子,处理要干净利落,上菜速度必须跟上。还有服务,别让客人挑出毛病。”
“放心,青野哥!”周扬拍着胸脯保证,“后厨那几个大师傅都是重金挖来的,老手了!服务生也都培训过,规矩着呢!”
徐青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楼下那片繁华喧嚣,转身准备离开雅间门口。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小伙子小跑着上来,脸上带着点紧张,凑到周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周扬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对徐青野道:“青野哥,楼下大厅……靠窗那边,有点小情况。”
“怎么了?”徐青野脚步顿住。
“是姜小姐……”周扬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谨慎,“她和那位赵先生来了。安排在靠窗的a8位。不过那位赵先生,好像脸色不太好看,姜小姐也是……”
徐青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脸上那层沉稳平静的面具,瞬间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他像一头沉默的、被逼到绝境的狼,舔舐着伤口,然后爆发出全部的血性和狠劲。他抵押了所有能抵押的东西,甚至借了带血的印子钱,加上周扬这个在高端餐饮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倾尽积蓄入股,又凭着他在码头十年摸爬滚打积累下的人脉和对海鲜品质近乎苛刻的把控,才终于在这片繁华地段砸出了“青野海鲜酒楼”。他逼着自己去学那些繁复的社交礼仪,学着穿西装打领带,学着用那些他曾经觉得矫情的须后水和古龙水,一点一点洗刷掉身上那股“去不掉的鱼腥味”。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那一声在雨夜橱窗外绝望呜咽出的“等我”,像烙印一样刻在心上。现在,她来了。和那个男人一起。
徐青野沉默了几秒钟。他缓缓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他没有立刻下楼,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对周扬平静地吩咐:“知道了。让服务生机灵点,按最高规格招待。别出岔子。”
“明白!”周扬立刻应下。
徐青野转过身,没有再去看楼下那个方向,而是朝着走廊深处,那个能俯瞰整个大堂、又能避开视线的监控室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沉稳,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缓缓地、用力地攥紧成了拳头。
第七章
大堂靠窗的a8卡座,位置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的车河如同流淌的星河。雅致的米白色桌布上,摆放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锃亮的银质餐具,还有一瓶已经醒好的、价格不菲的红酒。几道精致的开胃小菜点缀其间,卖相诱人。
然而,卡座里的气氛,却与周围的优雅热闹格格不入,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姜晚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衫,衬得她肤白如雪,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但此刻,她微微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绞紧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面前的酒杯是满的,一口未动。对面的赵明远,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但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英俊面孔,此刻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摁灭了两个烟头。
“所以,”赵明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抑不住的怒火,像毒蛇吐信,“你告诉我,那个项目书里的核心数据,是怎么泄露给‘海诚’的?嗯?整个团队,除了你上周碰过那份最终稿,还有谁?”
姜晚猛地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明远,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份稿子我交上去后就没再碰过!也许是……”
“也许是什么?”赵明远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讥讽的弧度,“也许是巧合?海诚那个姓王的,就那么巧,能在我们报价前一天,精准地卡着我们的底线出价?”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姜晚脸上,“姜晚,我待你不薄吧?实习名额破格给你,项目让你接触核心,甚至……带你来这种地方吃饭。”他环视了一下这装修奢华、食客非富即贵的酒楼,语气里的轻蔑和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信任?为了钱?还是为了别的?”
“我没有!”姜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冤枉的委屈和愤怒,眼圈瞬间红了,“赵明远!你不能这样血口喷人!我姜晚虽然穷,但还不至于做这种下作的事!”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在相对安静的高档餐厅环境里,立刻引来了旁边几桌客人探寻的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像细密的针,扎在姜晚身上。
赵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堂堂投资公司的合伙人,名校客座教授,在这座城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在乎的就是体面和尊严。姜晚这一嗓子,无疑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打了他的脸!
“够了!”赵明远猛地低吼一声,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所有的理智和风度都被烧得精光。在姜晚那句“血口喷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怒,猛地扬起手臂!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开了酒楼里原本和谐热闹的氛围!
时间仿佛凝固了。
姜晚的脸被巨大的力道打得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五道清晰刺目的红指印。她整个人都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眼前一阵发黑。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周围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谈笑风生都戛然而止。舞狮的鼓点停了,食客们的筷子悬在半空,服务生们僵在原地。无数道目光,震惊的、好奇的、看戏的、鄙夷的……如同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a8卡座,聚焦在捂着脸、泪水涟涟的姜晚和一脸怒容、胸膛起伏的赵明远身上。
赵明远打完那一巴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当众失态,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更多的是一种下不来台的难堪和迁怒的暴戾。他看着姜晚那屈辱的泪水,非但没有丝毫怜惜,反而觉得更加刺眼和心烦。
“哭什么哭!”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恶劣,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冷酷,“装可怜给谁看?姜晚,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明天你不用来公司了!至于你……”他嫌恶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好自为之!”
说完,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看也不看姜晚一眼,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地方。他甚至没打算结账,只想立刻逃离这些让他如芒在背的目光。
就在赵明远转身,带着一身未消的怒气准备拂袖而去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磐石般,稳稳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徐青野。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卡座旁边,距离如此之近。他身上那件深灰色西装笔挺,白衬衫的领口挺括,整个人站得如同标枪般笔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稳气场。他的脸色平静,甚至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平静无波地注视着赵明远。
那平静的目光深处,却蕴含着一种让赵明远心头莫名一悸的力量,仿佛被冰冷的深海凝视。
赵明远被这突然的阻拦弄得一愣,待看清挡路的人是谁时,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瞬间又腾了起来。他认识这个人!开业庆典上远远见过,是这家酒楼的老板!一个靠卖鱼起家的暴发户!他居然敢拦自己的路?
“让开!”赵明远眉头紧锁,语气极其不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他试图用身份和气势压人。
徐青野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理会赵明远那句充满侮辱性的质问。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了暴怒的赵明远,落在了卡座里那个捂着脸颊、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哭泣的身影上。
然后,在赵明远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围所有食客和服务生屏息的注视下,徐青野动了。
他极其自然地、甚至可以说是旁若无人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外套的扣子。动作从容,没有半分犹豫或尴尬。接着,他双手捏住西装两襟,手臂一展,带着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西装外套,轻轻地、稳稳地,披在了姜晚单薄而颤抖的肩膀上。
宽大的西装瞬间包裹住她,带着一种陌生的、清冽的须后水气息,以及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那气息冲淡了周遭冰冷的注视,也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姜晚的哭泣声猛地一窒。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的是徐青野近在咫尺的、平静的侧脸。他正低着头,专注地为她拢紧衣襟,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就是这双手,曾经沾满鱼鳞和血污,此刻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徐……”姜晚哽咽着,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堵住了她的喉咙。
徐青野没有看她。他仔细地替她拢好西装,确保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将她裹得严实,能抵御住这周围的冰冷。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重新看向面前脸色铁青、眼神如同淬了毒的赵明远。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穿透了这片死寂的空气:
“赵先生,账还没结。”
赵明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他眼中的“臭鱼贩子”,不仅当众给他难堪(在他看来,给姜晚披衣服就是打他的脸),竟然还敢如此直白地向他追讨饭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赵明远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徐青野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徐青野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对旁边一个已经看呆了的服务生,用不高却足以让附近人都听清的声音,清晰地说道:“给赵先生结账。a8位,账单打出来。”
“是!老板!”服务生一个激灵,如梦初醒,飞快地跑去打单。
赵明远站在那里,只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地自容。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他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钱包,看也不看,抽出一叠厚厚的红色钞票,狠狠地摔在旁边的桌子上!
钞票散开,有几张飘落在地。
“够了吧!够你卖多少筐臭鱼烂虾了!”赵明远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羞辱而扭曲变形。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和多停留一秒,猛地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徐青野(徐青野被他推得微微晃了一下,但脚步纹丝未动),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楼大门,身影狼狈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一场闹剧的主角之一仓皇逃离,但大堂里的死寂并未立刻打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卡座里那个披着宽大西装、脸上泪痕未干、神情恍惚的姜晚身上,以及她旁边那个站得笔直、神色平静的酒楼老板身上。
徐青野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他低头,看着依旧呆坐在椅子上、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姜晚。她的脸颊红肿着,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那杯一口未动的红酒,披着他的西装,显得格外脆弱无助。
徐青野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微微弯下腰,靠近她,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所有喧嚣的平静:
“回家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几道几乎没动过的精致菜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今天的鲈鱼,很新鲜。”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稳,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掀翻整个大堂的闹剧,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只留下姜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地。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还在,赵明远那充满羞辱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周围那些或同情或看戏的目光也如同芒刺在背。然而,肩膀上那件带着陌生清冽气息、却异常温暖的西装外套,还有耳边那句低沉平静的“回家吧……今天的鲈鱼,很新鲜”,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冰冷混乱的心湖里,投下了巨大的、不断扩散的涟漪。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西装面料。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猛地低下头,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砸落在深灰色的西装衣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第八章
徐青野没有回头。他挺直的背影穿过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径直走向灯火通明的后厨重地。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热门,一股更加浓郁、却鲜活无比的海腥气息混合着热油爆香、姜蒜炝锅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那场闹剧残留的冰冷气息冲散殆尽。
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光可鉴人,上面堆放着刚刚处理好的各色海鲜,银亮的鱼身、鲜红的虾蟹、洁白的贝肉,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灶台上火焰喷吐,大厨们挥舞着炒勺,动作快如疾风,铁锅与勺子的碰撞声、食材下锅的滋啦声、催促上菜的吆喝声,汇集成一曲充满生命力的厨房交响曲。
“老板!”“青野哥!”忙碌的厨师和帮工们看到他进来,纷纷点头打招呼,手上动作不停,眼神里带着尊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显然,刚才前厅的动静,多多少少传到了后厨。
徐青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操作台和灶台。他走到一个水槽前,那里养着几条刚从活水缸里捞上来的海鲈鱼,条条生猛,背脊青黑,鳞片在灯光下闪着银光。他捞起其中一条最大最精神的,那鱼在他手中剧烈地扭动挣扎,甩出冰凉的水珠。
“刀。”他伸出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旁边一个年轻的学徒立刻小跑着递上一把厚背的、刃口雪亮的杀鱼刀。那刀,和徐青野过去用了十年的那把很像,只是更新,更锋利。
徐青野接过刀,掂量了一下。熟悉的重感瞬间唤醒了沉睡在肌肉记忆深处的本能。他左手铁钳般扣住滑腻的鱼身,右手刀光一闪!刀背精准地砸在鱼头上,“砰”一声闷响,挣扎的鲈鱼瞬间瘫软。紧接着,刀锋沿着鱼腹闪电般划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暗红的内脏被精准地剔除,银亮的鱼鳞在刮刀下如雪片般飞落,只留下粉白细腻、纹理分明的鱼肉。最后,鱼尾处刀尖轻旋,整条鱼便被干净利落地剖开处理完毕。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甚至比后厨里最老练的师傅还要精准利落几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滴血污溅到他那身昂贵的西装上。只有刀刃划开鱼肉的细微声响,和他沉稳的呼吸。
处理好的鲈鱼被放在洁白的骨瓷盘中,鱼肉晶莹剔透,仿佛还带着海水的鲜活气息。徐青野放下刀,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擦了擦手,动作自然。他看了一眼旁边负责蒸鱼的师傅:“清蒸。火候掐准,料汁按老规矩。”
“明白,老板!”蒸鱼师傅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端起盘子走向蒸柜。
徐青野这才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后厨忙碌而有序的景象。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示范和沉稳的存在感,却像一颗定心丸,让后厨原本因为前厅插曲而浮动的一丝紧张气氛瞬间平复下来。众人各司其职,灶火更旺,锅勺碰撞声更加密集。
他没有再停留,推开后厨的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回热闹的前厅,而是走向酒楼的后门。那里通向一条相对僻静的后巷。
推开后门,冬夜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发丝微动。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烟雾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脸上的平静终于缓缓褪去。一丝疲惫,还有一丝深藏眼底的波澜,浮了上来。刚才大堂里的一幕幕,姜晚脸上那刺目的红痕,赵明远摔钱离去的背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而迟疑的脚步声。
徐青野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谁。
姜晚站在后门昏暗的光影里,身上依旧披着他的西装外套,显得她更加瘦小。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但红肿的指印依旧清晰可见。她看着徐青野靠在墙边抽烟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默而孤寂。肩膀上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心。
“青野……”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
徐青野没有立刻回应。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过了许久,就在姜晚以为他不会开口,心一点点往下沉的时候,他才低沉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烟草的沙哑:“脸……还疼吗?”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提起刚才的闹剧。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关心,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姜晚心中那扇紧闭的、装满委屈和悔恨的门。
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防线。眼泪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无法抑制的、带着哽咽的痛哭。
“疼……好疼……”她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真的没有做那些事,他冤枉我!”
她语无伦次,所有的委屈、恐惧、被当众羞辱的难堪,以及内心深处那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愧疚和复杂情绪,都随着眼泪一起倾泻而出。
徐青野掐灭了烟蒂,转过身,沉默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笨拙地安慰,也没有伸手去触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像一个沉默的港湾,容纳着她所有的惊涛骇浪。
姜晚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抽噎着停了下来。她用袖子胡乱地抹着眼泪,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徐青野,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青野,我是不是特别没用?特别贱?”
最后那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自厌的颤抖。
徐青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看着她红肿的脸颊和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身上披着的、属于自己的西装,最终,目光落在她那双曾经嫌弃过他鱼腥味、此刻却沾满了她自己泪水和鼻涕的手上。
他没有回答她那个自轻自贱的问题。只是朝巷子口的方向偏了偏头,声音低沉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走吧。鱼该蒸好了。”
他没有说“回家”,也没有说别的。只是告诉她,鱼该蒸好了。仿佛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此。
第九章
三轮摩托车的柴油发动机,在深夜寂静的城中村小巷里,发出突突突的、熟悉又令人心安的咆哮。车身依旧破旧,漆皮剥落,后斗里汪着一层腥臭的血水。徐青野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握着油腻腻的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姜晚裹着他那件宽大的深灰色西装外套,蜷缩在旁边的副驾驶位置。夜风很冷,带着城中村特有的、混杂的潮湿气味,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沉默着,脸颊上的红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明显,眼睛也有些肿,只是不再流泪。她微微侧着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斑驳的墙壁,头顶蛛网般的电线,滴着水的廉价衣物……曾经让她避之不及、心生厌恶的一切,此刻在颠簸的车厢里,在身畔这个男人沉默而坚实的陪伴下,竟奇异地生出一丝酸楚的、近乎依恋的暖意。
车子最终停在了那条巷子最深处,那个熟悉的、用铁皮和石棉瓦搭出来的简陋棚子前。三轮车熄了火,引擎的余音在寂静中缓缓消散。车头那盏昏黄的小灯,像黑暗中唯一温暖的眼睛,照亮了棚子前一小片坑洼的地面。
徐青野率先跳下车,动作利落。他没有说话,只是绕到副驾驶这边,朝姜晚伸出了手。那双手,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能看到一些陈旧的划痕和硬茧的轮廓,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掌心的纹路深刻而清晰。
姜晚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犹豫了一下。曾经,这双手上沾满的鱼鳞和血污是她逃离的理由。而此刻,这双手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让她在经历了惊涛骇浪后,本能地想要抓住。她慢慢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轻轻搭在了他宽厚温热的掌心。
徐青野的手掌微微用力,稳稳地将她扶下了车。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姜晚的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裹紧了身上那件带着他气息的西装外套。
徐青野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锁。他推开门,侧身让开:“进去吧,外面冷。”
姜晚迟疑地迈步走了进去。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鱼腥、霉味和潮湿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昏黄的灯光下,简陋的床铺、掉漆的桌子、角落里堆放的渔具和泡沫箱……一切都没有变,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甚至更显破败。这曾经让她窒息的空间,此刻却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洞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徐青野跟了进来,反手关上门。他走到墙角那个简陋的“厨房”区域——其实就是一张旧桌子,上面放着电饭锅和一个小煤气灶。他拧开煤气灶的开关,幽蓝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他把一个不大的蒸锅架上去,里面放着一个洁白的骨瓷盘,正是酒楼后厨里那条被他亲手处理、吩咐清蒸的海鲈鱼。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熟练而专注,背对着姜晚,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却异常沉稳。狭小的屋子里,只有煤气灶燃烧的轻微嘶嘶声,和蒸锅里水汽开始升腾的细微声响。
姜晚站在屋子中央,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熟悉到骨子里、又曾被她决绝抛弃的一切。肩膀上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像一道坚固的桥梁,连接着两个被她亲手撕裂的世界。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鱼腥味,此刻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鼻,反而混合着锅里渐渐蒸腾出的、清蒸鲈鱼特有的鲜甜香气,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张掉漆的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面粗糙的纹理。目光落在桌角,那里还残留着一小块模糊的、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深色污渍。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点污渍,冰凉的触感。
“青野……”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徐青野正用抹布垫着手,小心地将蒸锅从灶上端下来。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他揭开锅盖,一股更加浓郁、带着姜葱清香的鲜甜热气瞬间弥漫开来,充满了小小的出租屋。他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大块雪白细嫩、裹着晶莹汤汁的鲈鱼腩肉,放在旁边一个洗得发白、边缘还有个小豁口的瓷碗里。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端着那个盛着鱼肉的碗,转过身,朝着姜晚走来。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平静的脸庞,也照亮了他手中那碗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鲜香的清蒸鲈鱼。鱼肉雪白,汤汁清亮,几缕嫩黄的姜丝和翠绿的葱段点缀其上,简单到了极致,却也纯粹到了极致。
他走到姜晚面前,将碗轻轻放在那张掉漆的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吃吧。”徐青野的声音低沉,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过尽后的平静和笃定,“趁热。”
他拉过桌边那把同样破旧、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坐了下来。没有看她,只是拿起桌上另一双筷子,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碗里的鱼肉,仿佛在确认火候是否完美。
姜晚的目光,从徐青野平静的侧脸,缓缓移到他放在桌上那双骨节分明、带着旧伤痕却沉稳有力的手上,最后定格在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蒸鲈鱼上。雪白的鱼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柔软,那么温暖。那股鲜甜的香气,混合着屋子里淡淡的鱼腥、潮湿的霉味,以及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须后水气息,形成了一种无比复杂却又无比真实的气味。
这气味,不再是单纯的、令她作呕的“鱼腥味”。它混杂着冰冷的码头、挥汗如雨的辛劳、深入骨髓的背叛、痛彻心扉的耻辱、破釜沉舟的挣扎、浴火重生的光芒……还有此刻,这碗热气腾腾的、由这双曾经被她嫌弃的手端到她面前的鲈鱼所散发出的、最朴实的温暖和生机。
它是生活的味道。是她姜晚,和眼前这个叫徐青野的男人,无论如何挣扎、逃避、撕裂,最终都无法彻底割裂开的,生命的底色。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旧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圆点。这一次,不再是屈辱和绝望的泪水。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筷子,而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覆盖在徐青野放在桌面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那触感,踏实得令人心碎。
徐青野拨弄鱼肉的手指,在她掌心覆盖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他温热的手掌,像是抓住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狭小破败的出租屋里,灯光昏黄。蒸鱼的鲜香热气还在袅袅升腾,氤氲了冰冷的空气。屋外,城中村的冬夜依旧寒冷、喧嚣、充满烟火尘气。
而屋内,只有碗中鲈鱼的热气,和两只在破旧木桌上紧紧交握的手。
(完)
给点鼓励,给个赞吧!
回首岁岁安姜萝傅彦诚江月结局(姜萝傅彦诚江月)整书在线+前文+热更章节林子峰陈雨晴小说无删减隐藏篇章(寒门难出贵子,看我扶摇直上,)(陈雨晴张宇浩林子峰)完整章节列表_本站精选陆延北黎昭宁程叙白在逆境中如何抉择归鸿不渡旧关山陆延北黎昭宁程叙白番外彩蛋解析,内容意想不到!垂钓之王我的鱼塘有百斤巨物沈浪小说百度云(鱼获万倍成长!钓鱼佬们都疯了!,)(沈浪)整书在线+前文+热更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