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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休止符:他为我燃尽生命后(冰冷轮椅沈哲)全文免费_(冰冷轮椅沈哲)无声休止符:他为我燃尽生命后后续阅读(冰冷轮椅沈哲)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2:59:12 

琴键发出一声刺耳又沉闷的钝响,像垂死的鸟从高空跌落。

我的食指,曾经能在肖邦的《革命》里掀起风暴的食指,此刻却像一截枯朽的树枝,不受控制地蜷缩、颤抖,最终带着整个手掌的重量,狠狠砸在冰冷的象牙键上。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黏腻地滑过太阳穴,留下冰凉湿冷的轨迹。挫败感像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喉咙里堵着一团灼热的棉花,每一次试图吞咽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更深的恐惧。

门锁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是沈哲回来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黄昏的光线跟着他一起涌进这间过分空旷、弥漫着药味和尘埃气息的公寓。他手里提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装着绿油油的蔬菜和包装鲜艳的速食面。他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晚风吹拂过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那气息短暂地驱散了屋里的死寂。

但这鲜活,在目光触及到我僵在琴键上那只扭曲的手时,瞬间凝固、碎裂。他眼中那簇总是为我而燃的亮光,像被骤然泼了一盆冰水,只剩下惊惶的余烬。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堆砌起一个笑容,那笑容用力得有些变形,嘴角牵强地向上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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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叙?”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靠近,目光在我砸在琴键上的手和我惨白的脸之间来回逡巡,“今天……感觉还好吗?”他把塑料袋轻轻放在地上,动作刻意放得很缓。

那声“还好吗”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的耳膜。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烧得我理智全无。我猛地扭开头,视线死死钉在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上,喉咙里挤出干涩嘶哑的声音:“死不了。”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掷向他。

空气骤然凝固。我能感觉到他靠近的脚步声顿住了,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发酵,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你看,”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强行注入一种不合时宜的轻快,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尴尬。他走到他那张堆满各种线谱、合成器设备和专业书籍的工作台前,手指在电脑触控板上飞快地点了几下,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英文网页和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刺入我的余光。“我又找到一家国外的研究所,他们有个新的干细胞疗法,二期临床数据看起来很有希望!还有这个,”他点开另一个窗口,是一个众筹平台的草稿页面,标题赫然是“为了林叙的指尖重获新生”,“方案我快拟好了,放心,钱的事总有办法……”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亢奋,滔滔不绝地描绘着那些渺茫的希望和昂贵的计划。那些词句在我听来,却像尖锐的噪音,撕扯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我闭上眼,不再去看那屏幕上闪烁的所谓“希望”,也不想再看他脸上那强撑的、几乎要碎裂的乐观。工作台对面的墙上,那张巨大的合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着我的视线——照片里,金色舞台灯光倾泻而下,我坐在斯坦威前,身体微微前倾,指尖在黑白琴键上飞舞,仿佛能捕捉住流淌的音符;台下第一排,沈哲仰着头,眼神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还有……毫不掩饰的爱慕与骄傲。

那是多久以前?两年?还是三年?时间在病魔的侵蚀下变得粘稠而模糊。那时的我,手指灵活有力,能轻易让贝多芬的激情或德彪西的朦胧从指下奔涌而出。那时的沈哲,还是个带着点青涩锐气的天才作曲系学生,在后台拦住刚下台的我,眼睛亮得像发现了稀世珍宝:“林叙!你的勃拉姆斯!天呐,你是怎么把那种克制的绝望和最终爆发的力量都揉进去的?简直……简直是灵魂在燃烧!”

音乐是我们共通的血脉和语言。深夜的琴房成了我们的伊甸园。我即兴弹奏一段旋律,他立刻能捕捉住那瞬间的情绪火花,用笔在五线谱上飞快勾勒出和弦的骨架,哼唱出延伸的乐句。他那些天马行空、充满生命律动的旋律,又反过来点燃我演奏的欲望,让我渴望去探索更深邃的表达。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旧纸张的气息,还有我们交织的呼吸声和偶尔碰撞的低笑。他曾把一张涂改得乱七八糟的谱纸塞到我手里,上面是一段温暖又带着点笨拙深情的旋律,他称之为“我们的主题曲”。他当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笃定:“叙叙,等我!我一定要为你写一部最棒的协奏曲,让全世界都听到!”我笑着回望他,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骨,许下同样郑重的承诺:“好,我等着。我会永远是你音乐的第一个听众,也是……最好的诠释者。”

“永远”这个词,如今回想起来,带着多么残忍的讽刺意味。

思绪被一阵细微的纸张摩擦声拉回现实。沈哲背对着我,正专注地盯着他的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修改他那份永远填不满的筹款计划书。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肩膀微微下塌,透出一种被无形重担压垮的疲惫。我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落在自己轮椅扶手上那个不起眼的暗袋。里面藏着一份几天前刚拿到的诊断报告复件。冰冷的印刷体结论像淬毒的匕首,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病情进展速度超出预期……上肢功能预计在未来3-6个月内将完全丧失……言语功能进一步退化……”

报告下面,压着另一张更单薄的纸——一张打印出来的、来自本地知名琴行的二手乐器回收意向书。那架承载了我所有荣光与梦想的斯坦威三角钢琴,评估价格被残酷地标在后面,一串冰冷的数字。那是我想为他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一点能让他以后日子稍微轻松点的东西。手指在扶手上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却连攥紧那张纸的力气都没有。

“沈哲。”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他立刻转过身,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怎么了?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他快步走过来,习惯性地半蹲在我的轮椅旁,视线与我平齐,那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关切。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眼下浓重的青黑,那强打精神也掩盖不住的憔悴,到了嘴边的话却像沉重的铅块,死死堵在喉咙里。卖掉钢琴?告诉他这具身体已经彻底报废?让他彻底死心?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气音:“没……事。”

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努力亮起来,伸手想握住我放在扶手上那只僵硬蜷缩的手。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刚碰到我的手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将手抽回,动作僵硬而突兀,像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

“别碰我!”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尖锐刺耳,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暴躁。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那眼神,从愕然到受伤,最后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了然。他慢慢收回手,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靠近我。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们溺毙。

他转过身,重新走向他的工作台,背影透出一种沉重的疲惫。我闭上眼,任由那股灭顶的绝望将自己淹没。轮椅扶手的暗袋里,那张琴行的意向书,边缘似乎变得格外硌人。

那天之后,无形的冰墙在我们之间无声地加厚、冻结。我的身体像一艘加速沉没的破船,被名为“渐冻”的冰冷海水迅速吞噬。

手指彻底失去了知觉,不再是僵硬,而是变成了一双毫无生气的、包裹在皮肤下的雕塑部件。曾经能清晰吐字的舌头,如今像一块沉重的、不听使唤的肉,在口腔里笨拙地移动,发出的声音含糊、浑浊,需要沈哲屏息凝神,凑到极近的地方,才能艰难地辨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连最基本的吞咽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食物常常呛在喉咙口,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窒息般的痛苦。更多的时候,我只能被动地靠在轮椅里,像个提线木偶,由他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将温热的流食送进我嘴里。

每一次他俯身喂我,看到他专注而温柔的脸庞,看到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深重,看到他强打精神却掩盖不住的力不从心,那种蚀骨的“负担感”就化作最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凌迟着我的心脏。我恨这具彻底背叛了我的躯壳,恨这不讲道理的命运,更恨他……恨他那不肯熄灭的、固执得近乎愚蠢的希望之光!

我开始用尽残存的力气,用越来越含糊不清、却越来越刻毒的语言去推开他。

“滚…开…”当他试图给我按摩日渐萎缩的小腿肌肉时,我嘶哑地低吼,别开脸。

“听…不懂…你…的…垃圾…”当他兴奋地拿着刚写好的、据说是协奏曲最华彩乐章的片段,想放给我听时,我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表达着厌恶。

“让…我…死…”在又一次被食物呛得几乎窒息、狼狈不堪之后,我瘫在轮椅里,望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光,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平静。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沈哲身上。他手中的小碗“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粘稠的米糊溅开一片狼藉。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睛瞬间变得赤红,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深深刺伤的痛苦,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闭嘴!林叙!你给我闭嘴!”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嘶哑破裂,身体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微微发抖。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阵失控的旋风,冲到他那个堆满乐谱的工作台前,双手疯狂地在凌乱的纸堆里翻找、抓挠。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啊?!”他抓起一大叠写满音符的稿纸,狠狠地摔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墨迹在纸上晕开。“看看这些!看看这些我他妈熬了多少个通宵写出来的‘垃圾’!都是为了谁?!为了谁啊?!”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到处求人!我像个孙子一样去接那些烂俗的商业单子!我查资料查得眼睛都快瞎了!就为了那一点点……一点点他妈的可能!”他双手撑在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前倾,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倾泻到我身上,“你呢?你就只会说‘死’?林叙,你的骄傲呢?你的音乐呢?你答应过我的呢?!都喂狗了吗?!你就这么……这么轻易地要放弃吗?!放弃我……也放弃你自己?!”

他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灵魂上。巨大的痛苦和同样汹涌的愤怒在我胸腔里剧烈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想吼回去,想告诉他,正是因为我他妈还记得我的骄傲,记得我的音乐,记得我的承诺,我才不能容忍自己像个废物一样拖着他一起坠入深渊!正是因为我他妈爱他,我才必须推开他!

可我的舌头,我那该死的、背叛了我的舌头,此刻重得像块千斤巨石,只能徒劳地在口腔里蠕动,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野兽般的呜咽。极度的愤懑和无力感像海啸般将我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视线迅速被滚烫的泪水模糊。咸涩的液体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冰冷麻木的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胸前僵硬的衣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像个坏掉的木偶,只能在轮椅里无声地崩溃,任由泪水决堤。

沈哲看着我崩溃流泪的样子,他脸上的暴怒和指责瞬间凝固,然后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片片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更钝的痛楚。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垮下肩膀,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椅子,发出一声闷响。他不再看我,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公寓大门。

“砰——!”

沉重的关门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震碎了我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

那一夜,公寓像个巨大的冰窖。死寂吞噬了一切声响,连时间都仿佛被冻住了。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在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扭曲晃动的光斑,像无声的鬼魅。我瘫在冰冷的轮椅里,身体像被浇筑在石膏中,只有眼球还能在干涩的眼眶里艰难地转动。视线掠过狼藉的地毯——那里还残留着他摔落的小碗和干涸的米糊污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最终,目光定格在沈哲凌乱的工作台上。

台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一片狼藉。写满音符的稿纸被揉皱、撕扯,散落得到处都是。几支铅笔折断,滚落在桌角。最刺眼的,是桌沿那个倒伏的空威士忌酒瓶,琥珀色的液体早已流干,只在木质的桌面上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像一片凝固的泪痕。就在那片狼藉的正中央,摊开着那本厚厚的、承载着他所有疯狂与执念的乐谱手稿。

雪白的五线谱纸上,墨水的字迹力透纸背,那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标题——《致吾爱·永恒之光》。然而此刻,在标题下方那几行刚写下的、充满了激烈冲突与挣扎音符的小节上,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酒渍,像一块丑陋的痂,狰狞地覆盖其上。更触目惊心的是,就在那酒渍的中心,几点暗红如凝固的墨点般刺入眼帘。是血。是他争吵中失控砸东西时,被碎裂的玻璃或笔尖划破手指留下的血。暗红的血点,混合着深褐的酒渍,晕染在“永恒之光”的字样和那些本该激昂的旋律线上,构成了一幅无比惨烈又绝望的讽刺画。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点暗红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再用力拧绞。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悲伤海啸般袭来,几乎将我溺毙。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痉挛,带动着早已僵死的胸腔起伏。我想嘶喊,想呼唤他的名字,想为昨夜那些伤人的话道歉,想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空洞气流声,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无法成形。绝望的泪水再次无声地奔涌,烫得脸颊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玄关处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咔哒”声。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沈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还有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眼睛红肿,显然在外面哭过。他手里没有提东西,只是默默地关上门,脱掉外套。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强颜欢笑地找话题。他只是慢慢地走过来,脚步有些虚浮。走到轮椅前,他缓缓地蹲下身,视线与我模糊的泪眼勉强平齐。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用指腹一点点擦去我脸上冰冷的泪痕。他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对不起……”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妥协,“叙叙……对不起……是我不好……”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我不该……那样吼你……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他的道歉像一根更细更尖锐的针,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我想摇头,想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这个废物拖累了他……可我的头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抬起头,努力对我挤出一个极其虚弱、却不再有任何伪装的微笑,那笑容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认命。

“饿了吧?”他轻声问,目光落在我的嘴唇上,那里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厨房。很快,他端着一小碗温热的、炖得极其软烂的蔬菜粥回来。他重新蹲下,用小勺舀起一点点,仔细地吹了吹,确保温度刚好,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我唇边。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我顺从地张开嘴,让那温热的、带着食物本真滋味的暖流滑入干涸的喉咙。吞咽依旧艰难而痛苦,每一次都伴随着窒息的风险,但我强迫自己忍耐着,一口,又一口。我知道,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温存的维系了。

他喂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昏黄的灯光下,他低垂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所有的暴戾和偏执,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哀伤和温柔。

一小碗粥,吃了很久。当碗终于见底,他放下勺子,用温热的湿毛巾仔细地替我擦拭嘴角。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他工作台的方向,飘向那架沉默的、落满灰尘的钢琴。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视线移回他脸上,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聚焦我的眼神,传递一个信息。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向了那架钢琴。然后,他转回头看我,眼中带着询问。

我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固执地、再次投向钢琴的方向。

他明白了。他站起身,走到钢琴前,掀开厚重的琴盖。积落的灰尘在灯光下飞舞。他拉开琴凳坐下,没有立刻弹奏,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光滑的琴键,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告别的哀伤。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落下。

清澈、温柔、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的旋律,像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溪水,瞬间充盈了整个冰冷死寂的房间。是我们最初的那个“主题曲”。是他写给我的第一首曲子。简单,却倾注了少年时代最纯粹饱满的爱意。

音符流淌。每一个熟悉的旋律都像一把钥匙,打开尘封的记忆闸门。深夜琴房里交织的灵感与低笑,演出后台他献上的带着露水的玫瑰,他眼中永不熄灭的亮光,还有那句灼热的誓言——“我要为你写一部震撼世界的协奏曲!”

回忆汹涌如潮,甜蜜与剧痛交织。我僵在轮椅里,像一个被钉在命运十字架上的囚徒,无法动弹,无法回应。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无声地滑过冰冷麻木的脸颊。

他弹得很慢,很投入,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指尖。最后一个音符温柔地消散在空气中,余韵悠长。他保持着结束的姿势,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没有立刻回头。宽阔的肩膀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着。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钢琴,看向我。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他慢慢走回我身边,蹲下,像刚才一样平视着我。他的眼睛很红,却没有泪,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即将燃烧殆尽的平静。

他伸出双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放在轮椅扶手上那只完全僵硬、蜷缩如枯爪的手。他的手心依旧带着一丝凉意,却无比坚定地包裹着我的冰冷和死寂。

“叙叙,”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碎的温柔,像在讲述一个即将实现的美丽梦境,“再等等……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望向某个遥远而温暖的地方。

“等……等你好一点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憧憬,每一个字都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的心上,“我们……我们去海边。我推着你,听真正的海风,看真正的海浪……或者,去维也纳?去金色大厅?听一场最棒的交响乐……坐在台下听……就我们两个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金色的阳光和蔚蓝的海岸,看到了那座辉煌的音乐圣殿。他握着我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动作充满了依恋和不舍。

“好不好?”他最后又问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期待,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等待着一个不可能的回应。

我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我想点头,想用尽残存的力气告诉他“好”,想回应他描绘的那个美丽却遥不可及的幻梦……可我的脖子像生锈的铁轴,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嘴唇徒劳地张开,却只能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气流声。

“呃…呃…”那声音微弱得像濒死昆虫的振翅。

他看到我徒劳的挣扎,眼中那点虚幻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无声地熄灭了。那抹强撑的、带着憧憬的温柔笑容凝固在唇边,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他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折翼的蝶。握着我的手,收得更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抓住的是正在急速流逝的流沙。

“没事……没事……”他低下头,额头轻轻地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我知道……我知道的……”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他就那样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颤抖,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永不疲倦的模糊底噪,还有我们压抑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沉重。昏黄的灯光笼罩着我们,将两个绝望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板上,扭曲、缠绕,却注定无法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松开我的手,动作轻柔地帮我调整了一下轮椅靠背的角度,又拉过旁边柔软的薄毯,仔细地盖在我僵硬冰冷的腿上。

“睡一会儿吧,叙叙,”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平静得可怕,“我……我去把那个方案的细节再弄弄。”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他那张堆满设备的工作台,没有再回头看我。

电脑屏幕幽幽地亮起,冷白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像一张没有生气的面具。他戴上耳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包括我无法发出的呜咽。他的背脊挺直,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敲击。但那动作显得僵硬而迟缓,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沉重。

我瘫在轮椅里,视线模糊地看着他挺直的、仿佛在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背影。巨大的悲伤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一点点淹没我的口鼻。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在绝望的漩涡边缘沉浮。昏暗中,工作台上那叠被酒渍和血点污染的乐谱手稿,标题《致吾爱·永恒之光》几个字,在屏幕光的反射下,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不祥的微光。

意识在冰冷绝望的泥沼里沉沉浮浮,不知是昏睡还是昏厥。直到一声沉闷、巨大的钝响,如同重物轰然倒塌,狠狠砸穿死寂!

我的眼皮猛地掀开!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

视线在极度的惊恐中瞬间聚焦。

沈哲!

他倒在那里!就在他那个堆满乐谱、承载着他所有疯狂执念的工作台前!

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不自然的姿势侧倒在地毯上。刚才还握在手里的笔飞出去老远。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压在身下,另一条胳膊向前伸出,五指痉挛地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他的头歪向一边,脸色是骇人的死灰,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眼睛半睁着,瞳孔散大,空洞地瞪着天花板,里面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愕和……未尽的牵挂。那眼神,空洞地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落在我所在的方向。

他倒下的地方,带倒了一把椅子,椅子腿在地毯上划出凌乱的痕迹。旁边那个他常用的、印着工作室logo的马克杯也翻倒了,杯底残留的咖啡渍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污迹,像蔓延的血。而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散落着几张从工作台上飘落的乐谱纸。最上面那一张,正是那首未完成的《致吾爱·永恒之光》,此刻,那曾被酒渍和血点污染过的标题旁边,赫然溅上了几滴新鲜的、刺目的猩红!那红色还带着温热的黏腻感,正顺着五线谱的间隙缓缓晕开,像几朵骤然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冻结、崩碎。

“呃——!”一股撕裂喉咙的剧痛和巨大的气流猛地从胸腔里冲出!我想喊!想尖叫!想呼唤他的名字!想喊救命!可我的喉咙,我那彻底背叛了我的喉咙,此刻像被最坚固的水泥死死封住!所有的惊惧、恐慌、绝望,都化作喉咙深处“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徒劳的抽气声!那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在死寂的房间里,只留下空洞绝望的回响。

眼球因为极度的惊恐和用力而暴突,视野边缘泛起一片片恐怖的血色!身体像被万吨巨石死死压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地尖叫、命令我动起来!去碰那个该死的紧急呼叫按钮!就在轮椅扶手上!离我的指尖只有几厘米!可那几厘米,此刻却如同无法跨越的天堑!我的手指,像焊死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连最微小的抽搐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绝望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

救命!谁来救救他!沈哲!沈哲!

我在心里疯狂地嘶吼,灵魂在躯壳里绝望地冲撞,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所有视线,汹涌地冲出眼眶,烫得脸颊生疼,然后冰冷地滑落,滴在毫无知觉的腿上。我像一个被钉在棺材里的活死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光,在眼前迅速黯淡、熄灭!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无助感,像冰冷的黑色潮水,彻底将我淹没、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外面隐约传来邻居被那声巨响惊动后疑惑的议论声,接着是急促的拍门声:“沈先生?林先生?你们没事吧?刚才什么声音?”

拍门声越来越急,最后变成了用力的撞击!

“砰!砰!砰!”

门锁晃动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终于,“哐当”一声巨响,门被猛地撞开了!刺眼的光线和几个模糊的人影涌了进来,邻居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凝固的死寂:

“天啊——!”

“快!快叫救护车!打120啊!”

“沈先生!沈先生你醒醒!”

杂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手机按键的急促声响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有人冲到了沈哲身边,有人手忙脚乱地打电话,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地址和情况。

“还有林先生!林先生在这里!他……”有人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轮椅上一动不动、满脸泪痕、眼球暴突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我。

混乱中,有人试图把我连同轮椅一起推向门口,但轮子被地毯绊住。另一个人焦急地喊着:“先别管!先把沈先生抬下去!救护车马上到!快!搭把手!”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极其小心地抬起沈哲毫无生气的身体。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扫过冰冷的地面。他们抬着他,像抬着一件易碎的珍宝,脚步踉跄而匆忙地冲出了公寓大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走廊里刺眼的灯光和邻居们惊惶的面孔一闪而过。

门,被匆忙地带上了,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冰冷的风从那缝隙里灌进来,吹动散落在地上的乐谱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

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只有我一个人了。不,只有我这具被灵魂遗弃的躯壳,和满屋子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洞。

救护车凄厉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地狱的号角,撕裂了寂静的夜空,也彻底撕裂了我所剩无几的世界。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停在楼下,发出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噪音。隐约传来车门开关的撞击声、急促的脚步声和模糊不清的喊话声。

然后,鸣笛声再次凄厉地响起,由近及远,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失在城市的噪音背景里,带走了沈哲,带走了我生命里最后的光和声音。

冰冷的寂静重新统治了房间,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

我的轮椅停在原地,正对着那张承载了太多的工作台。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早已自动熄灭,只留下一片吞噬光线的漆黑。台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像一个垂死的句号,固执地笼罩着台面上的一片狼藉。

散落的乐谱纸,写满了他燃烧生命写下的音符,如今只是毫无意义的涂鸦。折断的铅笔,滚落一边的空酒瓶,还有那个翻倒的马克杯,杯口残留的咖啡渍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戛然而止的灾难。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慢地、沉重地落在其中一张飘落到轮椅附近的乐谱纸上。是《致吾爱·永恒之光》的某一页。雪白的纸张上,那几滴新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粘稠,像几颗凝固的泪珠,又像几朵骤然凋零的花。那红色,深深地烙印在“永恒之光”的字样旁边。

身体深处,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电流,在死寂的废墟中艰难地窜动。它挣扎着,传递着最后的指令。我唯一还能稍微自主控制的眼球,死死地、死死地盯住那张染血的乐谱。然后,奇迹般地,我那早已被医生宣判死刑的、蜷缩在轮椅扶手上如同枯枝的右手食指,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仅仅是抬起了一毫米?甚至更少?微乎其微。

但这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耗尽了我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指尖,那截冰冷麻木的指尖,凭借着这最后一丝力量,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向前挪动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距离。最终,那毫无知觉的、如同石膏般的指尖侧面,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擦碰地,触碰到了那张染血乐谱纸的边缘。

纸张冰冷而脆弱的触感,透过指尖死寂的神经末梢,微弱地传递上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混合着墨水和淡淡松香的气息。

就在那触碰发生的瞬间,支撑着我最后一点意识的力量,如同崩断的琴弦,彻底消失了。手指颓然落下,无力地垂回冰冷的轮椅扶手。

视线开始涣散、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雾。昏黄的灯光,凌乱的桌面,染血的乐谱……都在视野里旋转、溶解。只有对面墙上,那张巨大的合影,在模糊的视线中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

照片里,金色的舞台光芒万丈。我坐在钢琴前,指尖跳跃,侧脸沉浸在音乐中,带着专注的荣光。而沈哲,就站在舞台侧前方,捧着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耀眼,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汇聚在他的眼睛里。他正微微倾身,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那束象征胜利和爱意的玫瑰,塞进我的怀里。

照片定格了那一刻的辉煌、爱意和无限可能的未来。

真可惜啊,沈哲。

视野彻底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只剩下模糊的光斑和色块。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渊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扭曲的平静,缓缓浮现——

这次,轮到我做你永远的听众了。

房间里只剩下死寂。台灯的光晕,像一个沉默的句号,笼罩着轮椅上那具凝固的躯壳,和膝头那张染着暗红、名为《致吾爱·永恒之光》的未完成乐章。窗外的城市光影变幻,无声地爬过墙壁,最终也归于沉寂。只有时间,在永恒的休止符里,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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