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红豆与骰子的宿命(心弦)_红豆与骰子的宿命心弦最新章节
我十四岁那年失手捅死过一个盲眼采莲女。抛尸时她突然睁眼,灰白的眸子映着我扭曲的脸。十年后我成了长安城最风流的宴郎君。直到遇见天香楼新来的花魁——她袖中总揣着红豆,用骰子选恩客。那天骰子转了三圈,不偏不倚指向我。“公子可知,”她指尖摩挲着我当年遗留的玉佩,“骰子能定相遇,也能定生死。”她从荷包里倒出二十八粒红豆:“当年我数了二十八天,终于等到你。”骰子在红豆堆里旋转,每一面都刻着“死”。唯独朝上那面,朱砂写着一个“活”字。
雨是后半夜才真正落下来的。
开始只是零星几点,水痕在窗纸上晕开淡淡的影子,后来便不再收敛,噼噼啪啪砸在屋檐和阶下的青石板上,声响沉闷,搅得人心慌。
屋内的潮气像是有了实体,沉甸甸压在鼻端,带着河泥和水生植物腐败的浑浊气味。一点灯焰在桌角豆大的油盏里挣扎,昏黄的光晕微微抖着,勉强撕开一角浓稠的黑暗,照出少年惨白如纸的脸。
我坐在地上,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瘫软成一滩烂泥。胸口里面憋得发慌,喉咙口一股血腥气反复上涌,又被我狠狠压下去。那点微光在我眼前乱跳,闪得眼底生疼,可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那个画面。
一只粗糙的手伸出来,枯树皮似的指甲里嵌着黑色河泥,带着盲人特有的探索性摸索。指尖猝然扫过我的靴面!
那是一种冰冷僵硬的触感,不属于活人的温度。像数九寒天里直接握住了河底的一块鹅卵石。
我猛地弹开手,膝盖却撞在对面那具沉重、安静、似乎还在散发着泥沼深处特有寒气的身体上。黑暗中似乎听见一声极其短促、像是骨头摩擦的“喀”。
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一样砸,撞得耳膜嗡嗡作响,胸腔里翻腾着呕吐的欲望。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抖,沾满了某种粘腻的、滑溜的液体,带着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我在衣服上胡乱擦着,粗布的纹理刮过皮肤,触感陌生得可怕。
是我做的。
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在重复碾压。
黑暗里,记忆碎片带着冰碴狠狠刺进来——那双白蒙蒙、毫无生气的瞳孔,被匕首反射的烛光倏地照亮时,里面映出我那张惊恐扭曲到变形的脸。
“……走……开!”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吼,带着哭腔,恐惧压倒了瞬间的心虚。身体比念头更快一步,握着东西的手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朝前胡乱挥了出去。
噗。一声闷响。微涩,利索,像是切开了一只泡足了水的瓜。带着温热的液体喷溅到我脸上、脖子上,有点烫。
时间凝固了。所有喧闹,所有恐惧,刹那间死寂。只剩下那具躯体倒下时,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越来越轻微。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着案板上几粒来不及清扫的赤红圆豆的微甜气息,熏得人脑仁发疼。
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地跳跃了几下,明明灭灭的光线拂过地上那人的脸。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细苍白的下巴。血在她灰褐色的粗麻衣料上洇开,像一片迅速扩大的、深色的毒菌斑。
一只瘦得骨节嶙峋的手无力地摊开在油渍和水渍混成一片的泥地上,五指微蜷,沾了血的指尖正对着角落那只歪倒的破篾箩。篾箩里,散落出几粒同样沾了暗红斑驳的豆子,浑圆小巧,红得触目惊心。
红豆。
那东西就扎在我眼睛的角落里,一点一点蚕食着视野的边缘,猩红刺目。手指的颤抖怎么也压不下去,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粗糙的油灰里,带来一阵阵清晰的钝痛。
不行……得弄干净……不能留在这儿……
脑子乱成了一锅烧开的滚水,每一个念头都冒着泡,狰狞地撞击着。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两条腿却像灌满了铅,又软得像抽了骨头,刚撑起一点,手肘一软,“咚”地一声又重重跌坐回湿冷的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却奇异地让空白一片的脑袋挤进了一丝清醒。
跑。不能留在这里。
求生的念头像蛇一样猛地蹿起,冰凉地缠住了心脏。我用尽全身力气翻个身,手脚并用地扒着地面向外爬。冰冷黏腻的泥土和水蹭满了衣服的前襟,膝盖在碎瓦砾上磕碰着,感觉不到疼,只有滚油般的焦灼炙烤着神经末梢。门外是铺天盖地倾泻的黑色雨水,雨声像一千只鼓槌同时砸在牛皮鼓面上,震耳欲聋,反倒成了此刻唯一能遮蔽恐惧的白噪。
几乎是凭着本能,身体比僵死的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动作——我猛地扯下自己腰间挂着的一块细长扁圆的白玉佩坠,入手温凉滑腻。这玉,父亲曾笑着抚摸,说是开过光的平安符。平安?这东西此刻像个巨大的讽刺!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那冰凉的玉片死死塞进那只微蜷着的、僵冷的手指底下。手指的触感像一块冻硬的石头,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柔软,那冰凉坚硬的陌生感又激得我一阵恶寒,胃袋抽搐着猛地一缩,一股酸水直冲上咽喉。
我一把扯过屋角那张宽大的芦席——原先大概是用来遮盖柴垛的,粗糙沉重,散发着一股草腥气和霉味——胡乱地甩开来,盖在那倒伏的、令人惊骇的形状上。席子很重,边缘粗糙地扫过地面带血的泥水,发出的哗啦声让我惊弓之鸟般又是一抖。
掩盖住了。暂时安全了。
刚勉强撑起的力气像被戳破的皮球一样泄掉。我再也撑不住,几乎是手脚并用、狼狈万分地顶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扑进外面泼天盖地的黑色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透了单薄的衣衫,狠狠扎在皮肤上。那寒意比刚才触碰尸体时更甚,直透骨髓。身后的屋门在狂风里哐当摇晃,里面那点微弱的灯光被彻底吞噬。
雨打在脸上,洗去了那些腥腻的、温热的东西。河水就在脚边咆哮,深黑色的水面漂浮着断枝和残叶,浑浊的漩涡打着转,深不见底。
那卷芦席,裹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和一个血红的债,翻滚着沉入混沌的水底。
十年光景,足够湍急的河流裹挟着淤泥和死寂,覆盖河底那块系着碎玉的沉重芦席。
时间在长安城的朱墙碧瓦间流淌,如同美人指尖漏下的胭脂细沙,无声无息,只留一层薄薄的、珠光宝气的晕影。如今的长安,没有谁不认得“宴郎君”。宴郎君,不是因为我名沈宴,是因我常在琼林苑、麟德殿的极乐宴席间流连,“御前宴君”的诨号久了,便成了名。
我成了沈府这座煊赫门庭唯一的主人。偌大的宅邸像一幅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山水亭台,移步换景,婢仆穿梭,银烛高烧,锦缎堆积在每一个角落熠熠生辉,仿佛从不知晓黑夜的模样。然而,每当我独坐于湖心水榭的沉香木榻上,对着夜色中那一池被千盏灯笼映得活像碎金琉璃的荷花发呆时,总有一阵来历不明的风,吹过回廊曲折深处的阴影处,带来一阵沁骨的寒。
那寒意,总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泥地上的湿冷。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潜回了这富贵牢笼最深的角落,正用一双冰冷的、灰白的眼睛注视着我。
于是,我更频繁地往那些锣鼓喧天、酒热脂香的地方去。只有那里沸腾的、几乎要将人熔化的喧嚣,能把心底那片顽固的湿冷阴影暂时驱散片刻。天香楼,无疑是最合心意的去处。
初秋的黄昏,天光将尽未尽,灰紫色的暮霭温柔地笼罩下来。天香楼前的金漆兽环门楼,已早早挑起了几串硕大的琉璃灯球,珠光宝气,映照着门前如织的朱衣贵客。
“哟!宴郎君来了!”门廊下守着的龟奴像闻到花香的蜂,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疾步迎上前。声音拔高了几个调子,穿透脂粉与酒气混合的热空气,仿佛在敲响今夜奢靡的开场锣鼓。“快请快请!雅间给您留着呢!”
人声嗡鸣在大堂里发酵,丝竹管弦隐隐从头顶彩绘的藻井渗透下来。我被簇拥着穿过那片由金线绣鞋、织锦袍角和香气氤氲的鬓影构成的、几乎令人目眩的繁华丛林。红烛的光晕流淌过名贵的檀木围栏上精雕细刻的并蒂莲纹路,带着暖昧的温度,一寸寸烘烤着空气。贵人们的寒暄谈笑,歌伶们卖力拔高的唱腔,杯盏清脆的碰撞……无数杂乱而昂贵的声响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网,温柔而霸道地蒙住口鼻。
“听说没?楼里新来了一位姑娘……”旁边一位醉眼朦胧的华服公子哥,拍着大腿,声音含着酒气,“那才叫……嘿嘿,绝妙!”
“说的是‘玲珑’吧?”另一人挤眉弄眼地接上,口齿已经不太伶俐,“来了不过月余,架子顶天的大了……偏……偏不露面,说是要用那古怪骰子摇,摇中谁的面相,才肯……咳,才肯下楼作陪呢……”
“玲珑?”我端起侍女斟满的琥珀色酒液,随口问,冰凉的琉璃杯壁抵着灼热的指尖,稍稍缓解了那无端升起的烦躁。杯壁上凝结的小水珠滑落,像一道冰冷的泪痕。
“沈兄有所不知,”邻座的张二少凑过来,一张因纵欲过度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放出兴奋的红光,“那女子端的是神秘,身段声音自不必说……妙就妙在,她能掐会算!袖中永远揣着几粒光溜溜的红豆,还有一枚古里古怪的牛骨磨的骰子,据说是祖传的神物,能辨人心吉凶。想见她一面,全凭那骰子点头!”
“哦?”我挑眉,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画着圈。红豆……骰子……这两个词碰在一起,像两粒细小的石子,无声无息地投入记忆的深潭,激起一圈圈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涟漪,却在潭底搅动起一片浑浊的、令人不安的沉积。我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胸腔里那块冰凉的角落。楼下的喧闹更大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急剧升温。
“咚!咚!咚!”
三声清晰的鼓响,一下一下,沉稳地落在大厅中央那个圆形朱漆台上。鼓槌不是寻常木制,顶端嵌着两粒润泽的赤红玛瑙,映着四周通明的灯火,闪烁着血滴般的光芒。
满堂的语笑喧阄戛然而止。所有目光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那通往高处雅室的描金木梯。
红烛的光被刻意聚拢在那楼梯口。一点鞋尖从雕花门扉幽暗的边缘探出,是水红暗花的杭绸,金线勾勒的缠枝莲,开在夜色里的一抹妖娆。接着是裙裾的下摆,同样是深深浅浅的红,层层叠叠,绣着繁复到令人目眩的缠枝莲纹,暗金与银紫的丝线在其中穿梭游走,随着她的步态,水纹一样无声荡漾。
身影在通明灯火中缓缓而下,莲步轻移,无声无息。脸上的轻纱半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我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形状优美如工笔勾勒。眼尾微挑,似藏了钩子,慵懒又锋利。瞳孔的颜色却有些特别,不是纯黑,而是极深极深的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机质般的剔透感。长长的睫羽低垂,在她的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捉摸不定的阴影。灯火映照下,那眸子里仿佛落进了一整条璀璨星河,流光溢彩,却又在最深处冻结着一层薄冰。
她慢慢走到平台中央,姿态从容。身后跟着两个身着淡粉纱衣的小婢女,垂首肃立。楼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花不时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缓缓扫过楼下乌泱泱仰起的脸,目光平静得像在检阅物件,无波无澜。她的视线明明没有在我脸上多停留一息,可在那短暂掠过的一瞬间,我心底某个角落骤然一紧。
那目光,凉得像隆冬之夜穿过空谷的寒风,不带温度。可偏偏又在最深最不易察觉的地方,藏着一星淬了毒的、几乎能烫伤灵魂的火苗。
她微微侧过身,向旁边的小婢女略一点头。
那侍女立刻上前一步,纤细的双手高高托起一只巴掌大的浅口金盘。盘子中心,静静卧着一枚小巧的物件。灯下,竟是一枚浑圆的骨骰,约莫指甲盖大小。骨质温润,年深日久已盘成了蜜蜡色,透着玉质的光泽。奇异的是,那骰子竟无刻痕,六面皆光!上面只以极其精巧的细密暗线,隐约勾勒出些许似字似画的复杂纹样,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
无数道目光,贪婪的,好奇的,焦灼的,全都死死钉在那枚哑光的骨骰子上。
她伸出戴着同样水红轻纱手套的手。手套剪裁精巧,只露出纤长的指尖和小半截白玉般的手背。指甲留得略长,微微透明,是极纯净的淡粉色,圆润温泽,像春日初绽的柔嫩樱瓣。
那带着水红轻纱的指尖拈起了光润的骨骰。
没有多余的动作,指尖只是那么随意地在光滑的骰面上一拨。
那骨制的小方块陡然旋转起来!不像砸在木碗里那般喧闹地蹦跳,它只是在她光洁无瑕的掌心里飞旋,快得只余一抹淡黄的残影,发出“唰唰”的细微蜂鸣,竟透着几分庄严与诡异的玄机。
高台下,几十上百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道旋转的光影。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楼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短促凄厉的夜枭啼鸣,穿透了富丽堂皇的楼板。有贵妇低低地惊呼一声。
骨骰在她娇嫩的手心里转动,每一瞬都仿佛牵引着众人的心跳。它在旋转,我在泥水中爬行的那条暗无天日的雨巷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那冰凉的骨色,旋转时隐隐可见的刻线,竟诡异地与记忆中那具冰冷尸体摊开的手指勾连起来。
时间被拉得极长。终于,骨骰的旋转一点点慢了下来,像一个垂死的舞者挣扎着最后的优雅。黄色的光影不再模糊一片。它开始摇晃、滚动,在她手心那道绵软起伏的生命线纹路里寻着最终的归宿。
哒……哒……哒……哒。
轻微的碰撞声,每一次都敲在紧绷的神经末梢。
骨骰终于静止了。
那带着诡异光纹、指向宿命的一面,毫无偏差地、笔直地,越过无数张屏息仰望的脸,正对着朱漆高台之下——我的方向。
四周的空气仿佛被那只骰子冻住了。无数道目光,从台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缓缓移开,汇聚成冰冷的河,无声地朝我涌来。没有喧嚣,没有妒忌的叫嚷,只是死寂。先前那些火热、艳羡、期盼的神色,此刻尽皆褪去,只剩下一种被无形力量震慑住的茫然和一丝丝难以言表的、对未知结果的本能恐惧。
楼里的红烛依旧烧得炽烈,烛泪无声地滑落、堆积,像凝结的血脂。
台上的身影缓缓动了起来。水红色的裙裾拂过漆得光亮的朱红台阶,下摆的金银丝缠枝莲纹在足尖前荡漾开一片流动的光晕。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自穿过僵硬的人群,无声无息地向我走来。目光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隔着喧嚣过后的奇异真空地带,轻轻地落定在我脸上。深褐色的瞳眸深处,没有半点邀宠或逢迎的媚态,只有一片绝对的平静。那种平静,像深冬子夜结了厚厚冰层的古潭,森寒死寂,足以湮灭所有的喧哗和温度。
她的手腕微动,那只薄纱覆盖的手掌平摊开,轻轻一翻。
那枚刚刚宣判完毕的蜜黄色骨骰,静静地躺在她细腻的掌心,边缘处沾染了些许她手心微热的薄汗,衬得那骰子本身像一块刚从古墓深处挖出的寒玉。
那根涂着淡粉蔻丹的手指,隔着一层水红的薄纱,缓缓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仪式感,点在骰面某处细微的刻线上。
“公子……”她的声音响起来了,温婉清泠,像浸着山泉的玉石在互相轻叩,却又在这片死寂中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您的面相贵不可言……只是……”
她的声音顿了顿,深褐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淡的弧度,带着三分疏离,七分莫测。
“……欠着一场大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森寒之气从我脚底直冲头顶!仿佛无数冰针同时刺入脊椎。
她话中每一个字,都像裹了冰渣的薄刃,轻描淡写却准确无误地,扎进了我灵魂深处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裂口——撕裂了那层由十年富贵浮华裹缠而成、看似厚重实则不堪一击的痂皮。
血淋淋的十四岁雨夜,带着盲女胸膛喷溅的浓腥、地上滚动沾血的红豆、指下那僵死尸身的冰冷触感,伴随着窗外又一阵骤然猛烈起来的雨打芭蕉之声,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开!十年刻意营造的喧嚣瞬间被撕得粉碎,留下的只有那个肮脏、湿冷、散发着腐泥和血污气息的噩梦角落。
我的指尖一片冰寒,紧贴杯壁的皮肤不由自主地猛缩了一下,几乎拿捏不住那只沉重的琉璃盏。喉咙深处瞬间尝到了铁锈的腥味。四周投向我的目光不再是艳羡,反而更多了几分探究和不明的惊惧。
“哈!”一声略显突兀的干笑打破僵局,是旁边的张二少。他大概被这奇异的气氛和诡异的话语弄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打圆场,脸却对着那女子,努力挤出笑容,“玲珑姑娘真会说笑!这深秋天旱的,哪里来的大雨?莫非是观星象的玄机?”他举起杯,试图冲淡空气里的寒气和我的失态,“沈兄!美人垂青,大好的缘分啊!还不快请姑娘同饮一杯?”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的惊悸被强行压回深处,指骨因用力捏着杯盏而微微发白。强行扯了扯嘴角,将杯中残余的冷酒一口灌下,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像点燃了一串火。我放下杯子,手指在平滑光亮的桌面上微微蜷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舒展开。
“缘法奇妙。”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却又尽力拼凑出一贯的轻佻从容,“能得玲珑姑娘骰子青眼,看来今夜我沈某人运道颇佳。”我站起身,袍袖在空气里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向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面孔微微颔首,“叨扰姑娘雅兴,不知可否楼上移步一叙?此地,未免过于喧嚣了。”
后半句,几乎是含在喉咙里模糊不清。
她站在原地,薄纱下的唇形似乎微微弯了一下,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光摇曳的错觉。深褐色的眼睛在灯火下亮得惊人,像是两颗冰河下磨透的琥珀石,只短暂地在我脸上停驻一瞬。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只是轻轻侧过身,水红的裙摆流水般转向来时的楼梯。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的催促意味,但那份无声的姿态,却比千言万语的命令更具压迫力。
身后的低声议论像夏夜里聒噪的蚊蚋群,嗡嗡地追赶着我的脚步。她走在前方不远,脚步轻而稳,如同踏在云纹毯上的仙子。我跟随其后,水红色的织锦料子像一片浮动的云霞,那缠枝莲的纹样暗影摇曳,竟隐隐透着股不祥的猩红。
绕过层层垂落的纱幔,穿过雕花拱门幽暗的门洞。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如意格心木门,描着金。一个圆脸的小丫鬟垂手立在门外,见我们来,默不作声地推开。门扇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柔和的光线从中流淌出来,夹杂着一股极其淡雅的气息。
檀香?不,似乎太清冷了。还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甜。像是……被遗忘在春日晒台上的莲蓬干壳,或是……深锁在妆奁最底层的陈年胭脂。
她没有立刻迈入,而是停在了门口,微微侧过脸。夜风穿过身后长长的游廊,掀动了她耳侧垂落的一缕柔滑发丝,拂过莹白透明的耳廓。
深褐色的眼瞳隔着纱帘般晃动的发丝望过来,嘴角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依然模糊在灯影里。
“宴郎君,”清泠如玉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刻意提高,却一字一字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这屋子,还合眼缘么?”
屋内没有我想象中花魁寝居常见的、能把人淹没的浓艳软红。红烛倒是烧得极旺,插在精铜蟠龙烛台上,透过轻薄的素绡灯笼罩,洒下大片大片温润的光晕,填满了这个不算太大的空间。光线不算刺眼,却让一切纤毫毕露。
一张宽大的花梨木榻临窗而设,上面铺着靛青色暗云纹的锦褥,看着清爽干净。梳妆台简洁雅致,紫檀木的,只摆着几件素净的妆盒。最惹眼的,是屋子中央立着的一座几乎齐人高的博古架,竟是整个以整块沉香木透雕而成!缕空的祥云、灵芝仙草纹布满架身,幽幽的、微带凉甜的陈年木香正是从这架子每一个玲珑剔透的孔窍中丝丝缕缕逸散开来,清雅宜人地弥散在空气里,冲淡了楼中其他地方的腻人脂粉气。
那香气……像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记忆深处某根蒙尘的弦。
然而,真正攫住我目光的是这香气之下,屋子角落,光线略暗处的一口青釉莲瓣纹瓷缸。
缸里只浅浅铺了一层清水。清水之上,浮着一层赤豆。
满满一层。
一粒粒饱满浑圆的红豆静静躺在清水中,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缸底。有些沉在缸底,像沉淀的血点,有些则漂浮在水面,随着偶尔穿堂而过的微风微微颤动,光洁的表面映着烛光,折射出细碎而诡异的暗红光泽。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只是被主人随手浸泡的某样小物事。可在这沉水香、织锦缎围裹的清雅空间里,这一缸密集的赤红,突兀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刺目地曝露在光影下。
我的呼吸滞了一瞬,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手猛地攥紧。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那缸红豆上,脑中嗡鸣,似乎又听见了那个雨夜,沾血的豆粒从歪倒的破箩筐里滚落泥地的嗒嗒轻响。
“那是相思子,用清水养着,能生灵气,解些乏累。”她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依旧是那种泉水般清冽的调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遥远感,“寒舍陋物,让郎君见笑了。”她已不知何时摘下了面纱。
没有面纱的遮挡,那张脸完整地暴露在烛光之下。确是一张极美的脸,肤光胜雪,五官精致如同巧匠呕心沥血的工笔画。尤其是那双眼睛,没有了薄纱的隔膜,那深褐色的瞳孔里流转的光泽更加清晰,剔透而深沉,仿佛蕴藏着某种穿透表象的洞察力。
她从圆脸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素白细瓷的茶盏,亲手递了过来。水红色的衣袖随着动作滑落一截,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臂,腕骨清晰秀美。指甲上那点淡粉在灯下犹如几片初绽的樱瓣,干净,甚至带着点无辜的脆弱感。然而,就在她递盏过来时,那袖口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一道弧形的微弱反光刺了我的眼。
在她右手腕内侧衣袖的阴影下,似乎露出了一小块形状奇特的饰物边缘。弧度柔和圆润,在烛光下泛着一种内敛温吞的、不甚分明的白色光晕。
不像金,不像玉,倒像是……某种被盘磨得油润光滑的动物骨质?亦或是……某种年深日久、水汽浸染得褪了火气的白瓷?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递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手臂自然地收回,袖口随之滑落,妥帖地遮盖了手腕内侧。但递茶盏的手指却微微动了一下,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托盘边缘那光滑的釉面。素白瓷盏边缘的温度不冷不热,茶水清亮碧绿,叶片舒展,是好茶。可我握盏的手指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杯中澄澈的茶水深处,仿佛有无形的血色正在蔓延。
“玲珑姑娘……”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强行将目光从她手腕和那缸红豆上扯开,试图寻找一个安全点的话题,“……手腕上这件饰物,倒是很别致。”话语出口,自己都觉得突如造作。
她正接过另一盏茶,放在唇边轻抿的动作停了下来,闻言抬起眼睫望向我,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在灯下清晰得映着我的影子,带着点探究。
“哦?”她的声音依旧是平缓的,甚至嘴角也微微弯起一点恰到好处的、带着职业性矜持的弧度,“一块寻常玩意儿罢了。不值郎君记挂。”
她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落复又抬起,深褐的瞳孔在暖色灯火下显得格外幽邃:“倒是郎君……气色似乎不太好?是这沉香的气味太过沉郁了么?”她轻轻放下茶杯,瓷底磕碰在紫檀木桌上,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未等我回答,她目光已飘向远处那座巨大的沉木博古架。那层层叠叠、布满透雕祥云的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摆着许多精致物件:玉瓶、铜香炉、珊瑚树、水晶如意……在跳跃的烛光下流光溢彩。而她所看的,似乎是其中层一处凹进去的小平台,那里空着,似乎原本该摆放什么重要的摆件,如今却只余一道浅浅的灰尘印痕。
指尖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抬起,虚虚地点了一下那个幽暗的小平台。
“郎君您看,”她轻轻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软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诱导性,“那里少了一样东西……妾身总觉得,它也该是块玉。”她忽地转过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重新凝视着我,平静的潭水下第一次清晰地涌动着某种冰锥般的锐利和了然,“一块……像您的配饰那样,扁圆无雕的素面白玉。”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沉水幽甜的香气骤然变得稀薄而滞重。
血液在我耳畔轰鸣!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晃动,只有那张在柔和烛光下美得不似凡尘的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清晰得如同两枚吸摄魂魄的黑曜石,精准无误地照进我心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污沼。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站起身!身体的动作过大,带得身后沉重的花梨木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一声拖响!桌上的茶盏猛地震了一下,茶水泼溅出来,泼湿了靛青的锦缎桌围,一小片深色迅速地洇开。
“哐啷——”
瓷盏滚落到地面厚厚的地毯上,居然没碎,只是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剩余的水污了一小块绒毛。
我的心跳得像要炸裂!
“失礼!”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冰凉,浑身发麻,只想立刻夺门而出!再在这沉水香、红豆、白骨与白玉的诡异交织中多待一息,我怕我会当场疯掉!
就在我的目光绝望地转向那扇紧挨着博古架、通往露台的格子门时,那门后悬挂的一幅素纱帷幔无风自动了。刚才还平静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撩动了一下。
呼啦——
那纱幔极其轻微地向内拂动又落下,帘脚不轻不重地撩过博古架下层某一格摆放的物品。
那是一口敞口的碧玉小盆,盆中装得满满当当,依旧是红豆!深红色的豆粒堆成一个小小的尖顶。纱幔一拂,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了一把——
哗啦!
数十粒赤红浑圆的豆子顿时被帘脚拂动,骨碌碌从玉盆的边缘滚落出来!
红豆雨点般跳动着砸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上,发出细碎而连续的嗒、嗒、嗒声。它们滚得很快,有的停留在雕花隔扇的阴影里,有的直接撞在了我慌乱中退后一步的缎面靴尖上。
我下意识地低头。
满地滚动的猩红,像活物般钻入视线。
在那散乱的一片豆粒之间,就在我的靴子前方不过三寸之地,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东西。
在厚绒地毯上那些深红色豆子的衬托下,它的白显得格外刺眼!扁圆形,不过半指宽,边缘温润,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遍,莹白如脂。
半块!
断口参差,内里玉质细腻温润,莹白如凝脂,断口处甚至隐约可见常年佩戴浸润的柔光。另一半……只剩下一条撕裂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空缺。
眼前猛地发黑!所有被强压的冰冷记忆碎片瞬间炸成铺天盖地的尖啸——黑沉雨夜、歪倒的箩筐、破席包裹下僵硬的尸体、伸出的手指!以及,慌乱中塞进去的玉佩!还有那拉扯席子时……极其微弱的、仿佛丝线断裂的“撕啦”声!
是它!十年不见的鬼物!此刻就静静躺在这陌生的花魁房里,在这满地的血红豆子之间!像一只来自冥河的苍白眼睛,幽冷地盯着我。
整个世界都在急速旋转、坍缩、碎裂!红烛的光芒像融化淌血的膏脂,沉香木架狰狞如嶙峋白骨架,那满满一缸的红豆在角落里无声沸腾着血泡!喉咙里堵满了腥甜冰冷的硬块。
“啊——!”
一声凄厉的、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如同受伤孤狼的惨嚎冲破了喉咙!我失去了一切平衡,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跌去,重重砸在那张沉重的、散发着幽光的沉香木博古架上!
“哐当——!哗啦——!”
剧烈的撞击!木架纹丝不动,那沉重的分量几乎撼动了我肩膀的骨头!但架子上那些琳琅的玉瓶、珊瑚、水晶……经此蛮力震荡,稀里哗啦地倾倒、滑落、摔得粉碎!
玉瓶碎片飞溅!红珊瑚断枝狰狞地指向空中!水晶如意从高处落下砸在地毯上,碎成几截……一片狼藉之中,破碎的尖锐映着跳动的烛火,像千万只魔鬼的眼睛闪烁。
我蜷缩在冰冷的满地碎片之上,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一片血红,意识却如沉入万丈冰窟般清醒——
那半块血污的旧玉,终于寻到它的另一半了。
顾长川夏白薇小说(军婚一见面就离,首长他急红了眼,)已更新完本小说+隐藏篇章(顾长川夏白薇)纯净阅读真千金回家没有争宠戏她被团宠了陆矜瑶陆知扶小说本站精选(认亲后,误入黑道家族成团宠,)起始篇章+阅读(陆矜瑶陆知扶)前传回首岁岁安姜萝傅彦诚江月在线阅读新篇章抢先看,剧情再掀高潮(姜萝傅彦诚江月)的命运在故事中走向何方。恶婆婆重生知青儿媳抢着给养老小说孟玥李淑兰小说(恶婆婆重生:知青儿媳抢着给养老)小说全集+后续(孟玥李淑兰)一口气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