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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梦入怀:寸心芳菲(爽文梦入怀南烛)全文免费_(爽文梦入怀南烛)揽梦入怀:寸心芳菲后续阅读(爽文梦入怀南烛)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3:08:40 

>我本是山野间采花少女,最爱将新摘的野花簪在鬓边。

>可那夜铁蹄踏碎了我的花园,也碾碎了我所有天真幻想。

>“女子不如儿郎?”我擦干眼泪拾起残枝。

>十年后敌军阵前,我双剑所指之处万军辟易。

>满城百姓高呼“林将军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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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我剑尖挑起一朵废墟中重生的白花簪在鬓角,“叫我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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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山野的晨光里醒来的,每一天都如此。

露水还沉沉地缀在草尖和叶缘,被初升的太阳一照,便碎成无数颗滚动的珍珠,亮得晃眼。

空气凉丝丝的,带着泥土被浸润后特有的、丰沛又微腥的清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喝了一口清冽的泉水,直透进四肢百骸。

远处,云雀的叫声像一串银铃,细细碎碎地抛洒在带着薄雾的山谷里。

我的名字是芳菲,林芳菲。

爹娘说,生我的时候,屋后那片向阳的山坡上,野花正开得不管不顾,泼泼洒洒,仿佛要把整个春天都点燃了。

这名字,便也沾满了山野草木恣意的生气。

我赤着脚,踩在带着昨夜凉意的、微微湿润的泥土上。那柔软的触感从脚底心一直蔓延上来,让人心里也软软的、痒痒的。

粗布裙子的下摆拂过沾满露水的草丛,很快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凉意贴着皮肤。

我的目光在草丛和灌木丛里跳跃,搜寻着那些刚刚睡醒的小家伙——一朵初绽的淡紫色地丁,花瓣还怯生生地拢着;几丛顶着晶莹露珠的鹅黄色小野菊,挤挤挨挨地热闹着;甚至还有几枝野蔷薇,粉白的花瓣边缘透着一抹娇羞的红晕,在荆棘丛里探出头来。

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尖刺,轻轻捏住蔷薇柔嫩的花茎。指尖传来植物汁液特有的微凉和韧性,还有花瓣丝绸般的触感。

我将它摘下,凑到鼻尖。那香气并不浓烈,清清淡淡的,带着点微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野性,瞬间就钻进了心底。

我熟练地将这朵带着露珠的蔷薇,斜斜地簪在了自己有些毛躁的鬓边。微凉的花瓣贴着温热的耳廓,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和满足。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对着草叶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轻轻晃了晃脑袋。

野花簪鬓,是我最爱的装点,比城里小姐们那些沉甸甸的金钗银簪更合我的心意。

“阿菲!又臭美!”清脆的喊声带着笑意从坡下传来。

是小桃。

她挎着个比她身子小不了多少的柳条筐,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桃子,正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跑来,粗黑的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

“才不是臭美!”我笑着迎上去,顺手从旁边摘了一朵同样顶着露珠的蓝色矢车菊,踮起脚尖,不由分说地别在她乱糟糟的辫根,“喏,你也好看!”

小桃咯咯地笑,也不推拒,只是伸手摸了摸那朵花,眼睛里亮晶晶的:“今天采的花,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王婶说城里张员外家要办喜事,正缺新鲜好看的花呢!”

“嗯!”我用力点头,心里也充满了对这一天简单而明亮的期待。

我们像两只轻快的小鹿,穿梭在熟悉的路径上,手指灵巧地采摘着那些还带着山野气息的花朵。

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袖口和裤脚,草叶上的锯齿偶尔会勾住粗糙的布料,但谁在乎呢?

阳光越来越暖,花香越来越浓,沉甸甸的花篓压在我们单薄的肩上,也压不住我们几乎要溢出来的、对眼前这份安稳日子的欢喜。

日头渐渐偏西,将我们归家的身影在田埂上拉得老长。

花篓轻了许多,换来的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在怀里安稳地贴着。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我家那几间熟悉的土坯茅屋,还有屋后那片被篱笆围起来的、小小的园子——那是爹娘和我用无数个清晨黄昏照料出来的心血,是我心尖尖上的宝贝。

园子里,爹正佝偻着背,用一把豁了口的旧木瓢,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溪沟里舀水,仔细地浇灌着每一株花草。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娘则在另一头,拿着小小的竹耙,耐心地梳理着新扦插的几行幼苗周围的泥土。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也洒满整个园子。

“爹!娘!我们回来啦!”我和小桃脆生生地喊着,加快了脚步。

篱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园子里的一切立刻将我牢牢包裹:

湿润泥土的厚重气息,草木汁液被阳光蒸腾出的清冽芬芳,月季甜得有些发腻的浓香,薄荷醒脑的清凉,还有金银花初绽时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甘甜……所有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比熟悉、令人心安的味道,深深地吸一口,仿佛整个人都融化了。

“回来就好,饿了吧?”娘直起身,用沾着泥土的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是温和的笑意,“饭在锅里热着呢。”

“卖得不错!”小桃献宝似的拿出那几枚铜钱。

爹放下木瓢,走过来,粗糙的大手在我鬓角边那朵已经有些蔫了的蔷薇上轻轻拂过,眼神里带着暖意:“又戴花了?好看。”

我嘿嘿地笑,卸下花篓,迫不及待地跑进园子深处。

这里每一株花草都像是我的老朋友。那丛开得最热烈的火红月季,是我用溪边捡来的鱼肠偷偷沤肥喂出来的;那片翠绿的薄荷,是我缠着爹从很远的地方移栽回来的;还有角落里那几株不起眼的、叶子毛茸茸的植物,是我去年从后山悬崖边发现的,费了好大劲才移活,据说能治咳嗽……我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沾着尘土的嫩叶,感受着那细小的绒毛带来的微痒触感。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生机,都缠绕着我最深的眷恋。

爹娘站在篱笆旁,看着我在花丛中穿梭的身影,低声说着话。

晚风吹来,隐约是“兵”、“乱”、“西边”几个模糊的字眼,像几粒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这点不安很快就被园子里蓬勃的生命气息冲散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绚丽的色彩泼洒在每一片花瓣、每一片叶子上,将整个小园映照得如同一个流光溢彩的梦境。

我仰起脸,感受着那温暖的光线,心里被一种近乎饱胀的宁静和幸福填满。

这小小的园子,这方寸之间的绚烂与生机,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坚固、温暖,仿佛永远不会改变。

然而,命运撕碎平静画卷的手,总是裹着最深沉的夜色。

那晚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屋顶、压在心口,连平日里最活跃的虫鸣都噤了声,只剩下风在屋外低低呜咽,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一声声刮擦着人的神经。

我躺在自己简陋的床铺上,身下干草窸窣作响。白日里园子的芬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可心头却莫名地发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眼皮明明很重,意识却异常清醒,在黑暗中徒劳地捕捉着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狗吠,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猛地刺破了死寂!

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不再是犬吠,而是某种沉重而密集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敲击声——咚!咚!咚!是马蹄!无数沉重的马蹄,踏在村外坚实的土路上,如同沉闷的鼓点,却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力量,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大地在震动,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掉在脸上,带着腐朽的气息。

“不好!”爹一声短促而惊惶的低吼炸响在隔壁房间,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

几乎是同时,外面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嚣!

男人的狂吼,女人的尖叫,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木头被粗暴撞裂、倒塌的巨响,还有……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撞击的刺耳锐响!

火光!一片刺目的、跳跃的、贪婪舔舐着夜空的火光,毫无预兆地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映了进来,将屋内简陋的家具投射出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舞动的影子!

“芳菲!躲起来!千万别出声!”娘的声音嘶哑破裂,像被砂纸磨过,充满了绝望。她猛地扑过来,冰冷而剧烈颤抖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将我往床铺最里头、堆着破旧被褥的角落塞去。她的身体挡在外面,像一堵试图阻挡洪流的脆弱堤坝。

轰——!!!

一声巨响,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我家的那扇薄木板门,如同纸糊的玩具,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外面整个踹得向内爆裂开来!断裂的木茬像恶兽的獠牙,四处飞溅!刺骨的风裹挟着浓烈的烟尘、呛人的焦糊味和……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

火光疯狂地涌入,照亮了门口那个巨大的、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他穿着残破肮脏的皮甲,脸上横亘着狰狞的刀疤,在跳跃的火光下如同蠕动的蜈蚣。他的眼睛是浑浊的赤红色,里面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只有野兽般的贪婪和毁灭欲。他手中提着一把沉重的、还在往下滴着黏稠暗红液体的宽刃砍刀!

爹几乎是本能地怒吼一声,抄起墙角那柄劈柴用的、锈迹斑斑的短斧,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门口那个可怖的入侵者猛扑过去!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那么瘦小,却又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爹——!!!”我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呜咽。

刀光一闪!

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

那柄沉重的宽刃砍刀,带着蛮横无匹的力量,毫无花哨地斜劈而下!

“咔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血液冻结的钝响。

爹扑出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手中那柄象征性的锈斧“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道骤然裂开的巨大豁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泉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粗布的前襟,也喷溅在娘惨白如纸的脸上。

“孩子……她……”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身体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沉重地向前扑倒,激起一片尘土。那双曾经充满暖意看着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藏身的角落,瞳孔里的光,在火光映照下,迅速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死灰。

“啊——!!!”娘发出了一声不是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嚎叫,那声音里饱含的痛苦和绝望足以撕裂灵魂。她像疯了一样,不再试图护住我,而是抓起手边一切能碰到的东西——一个粗陶碗,狠狠地砸向那个刚刚夺走她丈夫生命的魔鬼!

“找死!”刀疤脸士兵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沾满血的砍刀随意地一挥。

陶碗在空中碎裂!

紧接着,是更轻、更快的一道刀光掠过。

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身体晃了晃,脖颈处猛地喷出一道刺目的血线,溅在土墙上,开出一朵巨大而妖异的红花。她那双曾温柔注视我的眼睛,圆睁着,里面还残留着无边的恐惧和对我的牵挂,身体却像一片失去依托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软倒在爹的身旁,滚烫的鲜血迅速在他们身下汇成一片小小的、粘稠的湖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了。

巨大的轰鸣声、哭喊声、狂笑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那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爹凝固的眼神,娘圆睁的双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最深处。

极致的冰冷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冻僵了,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有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灭顶的窒息和剧痛。

刀疤脸士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浑浊赤红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间瞬间被死亡填满的破屋。他的目光掠过地上两具尚带余温的尸体,没有半分停留,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兽欲,落在我藏身的角落!

“还有个小的?”他咧开嘴,露出焦黄参差的牙齿,那笑容扭曲而淫邪。

他一步踏过爹娘的尸体,沉重的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啪嗒”声。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汗臭的巨大阴影,如同死神的斗篷,朝着我当头笼罩下来!那浑浊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清晰地倒映出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小脸。

他沾满血污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和粘腻感,朝我抓来!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我头发的一刹那——

“轰隆!!!”

一声更加巨大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伴随着整个房屋剧烈的摇晃,从屋后方向猛地传来!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砖石碎块和呛人的烟尘,猛地从茅屋的后墙方向冲了进来!

是后墙!被什么东西撞塌了!

刀疤脸士兵猝不及防,被一股强大的气浪和飞溅的碎块冲击得一个趔趄,抓向我的手也偏离了方向。

千钧一发!

求生的本能像一道电流,猛地击穿了我因巨大悲痛而麻痹的神经!

爹凝固的眼神,娘圆睁的双目,瞬间化为最炽烈的岩浆,在冰冷的绝望深渊里轰然炸开!烧尽了恐惧,烧尽了软弱!

“啊——!!!”

一声不似人声、带着血沫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几乎是在墙塌的同一瞬间,我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弹簧弹射出去!

没有思考,只有刻入骨髓的本能——我猛地扑向离我最近、爹倒下的地方!那只粗糙的、曾为我簪花、此刻却已冰冷的手旁边,静静躺着他试图保护我们而举起的那把锈迹斑斑的劈柴斧!

冰冷、粗糙、沉重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让我脱手。但我死死地、用尽全身每一丝力气攥住了它!斧柄上粗糙的木刺扎进我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迹般地让我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刀疤脸士兵被爆炸的气浪和飞溅的杂物弄得灰头土脸,正甩着头试图看清状况。那扭曲的、带着兽欲的脸,距离我不到三尺!

就是现在!

身体里那股被血与火点燃的、狂暴的力量驱使着我!我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爆发出全部的生命力,双手抡起那把对于我来说过于沉重的锈斧,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他弓着腰、毫无防备的下盘,狠狠劈了过去!

目标不是他坚硬的上身,而是他支撑身体的小腿!

“噗!”

斧刃砍中了什么!

不是坚硬的骨头,更像是坚韧的皮革和肌肉!

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溅了我一脸,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

“嗷——!!!”一声惊天动地的、充满了痛苦和暴怒的惨嚎从头顶炸开!刀疤脸士兵庞大的身体猛地一歪,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

机会!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自己砍中了哪里,也顾不得脸上那滚烫粘稠的液体是什么。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但求生的意志压过了一切!

我猛地松开斧柄,那沉重的斧头还嵌在他的腿上。借着反冲的力道,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朝着被炸开的后墙那个巨大的、烟尘弥漫的破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扎了进去!

身后,是刀疤脸士兵野兽般的、因剧痛和狂怒而变调的咆哮:“小贱人!老子要活剐了你!!!”

冰冷的夜风混合着浓烟和血腥气,如同无数把刀子刮在脸上。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布满尖锐碎石和瓦砾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暴怒的吼叫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几乎要贴上我的后颈。

不能停下!不能回头!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浓烟和火光交织的混乱中狂奔。

倒塌的房屋如同巨兽的残骸,横亘在路上;燃烧的梁柱噼啪作响,火星四溅;地上随处可见模糊的、还在抽搐的人形,以及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人间地狱的景象不断冲击着视网膜。

爹凝固的眼神,娘圆睁的双目,在眼前疯狂闪回,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钝刀在心脏上反复切割,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却又奇迹般地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奔跑的力量。

“站住!”身后暴喝如雷,带着剧痛激发的疯狂。

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堵摇摇欲坠、被火舌舔舐着的半截土墙。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猛地一个矮身,朝着土墙燃烧着的豁口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嗤啦——!”

灼热的火焰燎过手臂和肩头的皮肤,瞬间带来钻心的剧痛!

我甚至能闻到皮肉被烧焦的可怕气味。但身体已经滚过了火墙,重重摔在墙后的瓦砾堆上,碎石硌得生疼。

“妈的!”刀疤脸士兵的怒吼被火墙阻隔了一瞬。

就是这短暂的一瞬!

我挣扎着爬起,不顾手臂上火烧火燎的痛楚,跌跌撞撞地扑向不远处那片在火光中摇曳的、熟悉的黑影——是我家的园子!那片曾经生机盎然、承载了我所有眷恋的小小天地!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篱笆早已被践踏得粉碎,融入泥泞。那些精心呵护的花草,此刻被无数沉重的马蹄和沾满泥泞血污的靴子反复踩踏、碾轧。

绚烂的月季花瓣混在污泥和血水里,被踩成一片污秽的烂泥;芬芳的薄荷被连根拔起,残枝断叶零落成泥;我视若珍宝、从悬崖边移来的药草,连同其他所有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都被无情地碾进了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泞之中。

整个园子,如同一个巨大的、被反复蹂躏的伤口,只剩下满目狼藉和刺鼻的焦糊、血腥、泥土混合的恶臭。

那些曾经鲜活的色彩、沁人的芬芳,我整个世界的根基,就在这一夜之间,被彻底、粗暴地碾碎了,碾成了脚下这片令人作呕的污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

极致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刚刚因逃命而激起的亢奋。眼前发黑,双腿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这片曾经是花园、如今是坟场的冰冷泥泞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和血迹,汹涌而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却再也哭不出完整的声音。

爹……娘……我的花……

世界彻底崩塌了。冰冷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

“跑?看你往哪跑!”刀疤脸士兵狞恶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迫近!他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出现在园子边缘被烧塌的断墙后。他拖着一条腿,那把锈斧还嵌在上面,随着他的移动一晃一晃,伤口处血肉模糊,不断涌出暗红的血。剧痛让他的脸更加扭曲,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要将我撕碎的暴虐!

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脚步踩在花草的残骸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嘎吱声。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下来,扼住了我的咽喉。

无处可逃。

我跪在泥泞里,浑身冰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最后的、撕裂一切的剧痛降临。

就在这万念俱灰、引颈就戮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锐物穿透皮革的声响。

紧接着,是刀疤脸士兵喉咙里发出的、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

我猛地睁开眼。

刀疤脸士兵庞大的身躯僵立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脸上的狞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赤红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胸口。

在那里,一截染血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锋利剑尖,突兀地穿透了他残破肮脏的皮甲,从前胸透了出来!

鲜血如同小溪,顺着那光滑的剑身迅速蜿蜒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我面前污浊的泥地上。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凶光如同燃尽的炭火,迅速熄灭,最终被一片空洞的死灰所取代。

然后,他像一座被抽掉了基石的肉山,轰然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泥泞的花草残骸之中,激起一片混着血水的泥点,溅在我的脸上、身上。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他倒下的身后,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青劲装,身量不高,甚至显得有些单薄。脸上蒙着一块深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周围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幽深、冰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穿心一剑,不过是拂去一粒微尘。他(她?)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奇特的长剑,剑身窄而直,此刻正缓缓从士兵的尸体中抽出,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剑尖上凝聚的血珠无声滑落。

蒙面人没有看我,那双冰冷的眼睛只是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混乱的环境和远处逼近的火光人影。然后,一个冷冽得如同碎冰撞击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简短、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想活命,跟我走。”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和我的绝望,如同冰锥刺入混沌的意识。

那双冰冷的眸子终于转向了我,里面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审视。目光扫过我手臂上被火燎出的水泡和焦痕,扫过我脸上混合着血、泪、泥污的狼藉,最后,停留在我那双因为极度恐惧和悲痛而空洞失焦的眼睛上。

仅仅一瞬。

蒙面人不再言语,利落地还剑入鞘,转身就走。深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迅速融入燃烧的断壁残垣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朝着远离村庄中心、通往黑暗山林的方向移动,步伐迅捷而无声。

“想活命,跟我走。”

这五个字,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我被绝望冻僵的脑海。

活命?

爹凝固的眼神……娘圆睁的双目……满园被碾碎的芬芳……还有刚刚倒下的、胸口喷涌着温热血浆的士兵……

活命?在这地狱里?

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如同沼泽,几乎要将我再次吞噬。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和放弃,就这样躺下,躺在这片爹娘和花草一同安眠的泥泞里,也许……就解脱了?

然而,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

蒙面人那幽深冰冷的眼神,如同闪电般在脑海中划过!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的命,就只值这一滩烂泥吗?

爹娘倒下的身影,在眼前无比清晰地定格。他们用身体挡在我面前时,那眼神深处,除了恐惧,还有什么?

是!是让我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线微光!

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猛地从攥紧的掌心传来!是刚才在混乱中被碎石划破的伤口。这微不足道的疼痛,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刺穿了麻木的绝望!

活下去!

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记住!

记住这血海深仇!

记住这被碾碎的芬芳!

记住这世间加诸于女子身上的、名为“柔弱”的枷锁是如何被轻易撕碎!

记住爹娘至死都未说出口的期盼!

一股蛮横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不甘和愤怒,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我支离破碎的身体里轰然爆发!烧尽了眼泪,烧尽了软弱!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我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膝盖离开了冰冷粘稠的泥泞,脚掌踩在那些被碾碎的花瓣枝叶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碎裂声。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枯叶,但我终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道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深青色身影。那是我眼前唯一的、通向“活命”的微光,即使这微光本身也冰冷如刀。

跑!

用尽残存的力气,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跌撞着,朝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山林之中!

荆棘撕扯着破烂的衣衫和皮肤,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裸露的脚底踩在尖锐的碎石和枯枝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身后村庄的冲天火光和凄厉惨叫渐渐被茂密的林木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一个正在醒来的噩梦;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

但我没有停下。也不敢停下。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活下去!哪怕像野狗一样爬行,也要活下去!

不知在黑暗崎岖的山林中奔逃了多久,直到双腿彻底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片,身体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前一刻,我重重地向前扑倒,脸埋在冰冷的腐叶和泥土里,刺鼻的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合着涌入鼻腔。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前方几步远,那道深青色的身影停了下来,背对着我,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融入山林浓重的阴影里。

“跟得上,是你的造化。”那个碎冰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起伏,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我的狼狈。“跟不上,就死在这里。”

话音落下,身影再次向前移动,速度并未因我的倒下而有丝毫减缓。

死?

这个字眼像冰水浇头,瞬间激得我一个哆嗦。

不!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腐叶烂泥里!那爹娘的血,园子的泪,还有我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这条命,就都成了真正的笑话!

牙齿深深嵌入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一股近乎蛮横的狠劲从骨髓深处炸开!我用手肘撑着冰冷的地面,指甲抠进泥土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把自己沉重的身体从地上拖起来。膝盖磨破了,手臂上的燎泡被蹭开,火辣辣地疼,但这些痛楚此刻都成了支撑我不倒下的燃料。

站起来!林芳菲!你要站起来!

颤抖的双腿如同两根朽木,勉强支撑着身体。我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远的深青色背影,它是我在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锋利如刀。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体摇摇欲坠,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但我强迫自己迈出下一步,再下一步……用意志拖着残破的躯壳,在黑暗的林间,朝着那道冰冷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追去。

不知又挣扎着行进了多久,时间在痛苦中失去了意义。就在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从口中呕出来的时候,前方的身影终于在一处陡峭的山壁前停了下来。那山壁近乎垂直,下方被浓密的藤蔓遮掩着。

蒙面人没有回头,只是抬手,用剑鞘随意地拨开一片厚重的藤蔓。藤蔓之后,赫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和苔藓味道的气息,从洞口扑面涌出。

“进去。”命令依旧简洁如刀锋。

我踉跄着扑到洞口,冰冷的石壁触手生凉。回头望了一眼来路,村庄的火光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山林。恐惧和疲惫再次如潮水般袭来,但洞口那阴森的气息,此刻竟诡异地带着一丝“安全”的错觉。

没有选择。

我咬紧牙关,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个黑暗冰冷的洞穴。身后,蒙面人也无声地闪入,藤蔓在他(她)身后悄然合拢,最后一丝微光也被隔绝在外。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剩下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地回荡,撞击着冰冷的石壁。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光倏然亮起。是蒙面人点燃了一小截似乎随身携带的蜡烛头。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驱散了洞口的浓黑,照亮了这处不大的空间。洞壁湿漉漉的,布满滑腻的青苔,角落里堆着一些干草和一个破旧的瓦罐。空气冰冷而滞重。

蒙面人走到角落,拿起瓦罐,又走到洞口附近一处石壁凹陷处,那里有细小的水滴不断从岩缝中渗出,汇聚成一小汪清冽的水洼。他(她)接了半罐水,走回来,将瓦罐“咚”地一声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水花溅起几点。

“喝。”一个字,依旧冰冷。

喉咙早已干渴得如同火烧。我几乎是扑过去,抱起那个粗糙冰冷的瓦罐,不顾一切地大口吞咽起来。冰冷的清水灌入喉咙,如同甘霖,暂时浇熄了喉间的灼痛,却也刺激得胃部一阵抽搐。

蒙面人不再看我,走到另一边的干草堆坐下,摘下蒙面的布巾。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线条异常清晰的脸。肤色是长期风霜磨砺出的浅麦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如同刀削斧刻。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即使在昏黄的烛光下,也依旧幽深冷冽,瞳孔深处仿佛沉淀着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下颌处,一道寸许长的旧疤,颜色浅淡,却如同一个冷酷的注脚,昭示着过往的凶险。

他看起来约莫三十许,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岩石般的冷硬气息。

原来是个男子。一个沉默、冰冷、如同兵器本身的男人。

他解下佩剑,放在手边,然后闭目盘膝,竟似开始调息,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杀戮和一路疾行,不过是寻常散步。摇曳的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我抱着空了的瓦罐,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手臂和脚上的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身体上的每一处伤痛,都在清晰地提醒我刚刚经历的地狱。

爹凝固的眼神,娘圆睁的双目,士兵胸口喷涌的血浆,还有园子里被碾入泥泞的花瓣……无数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翻滚、交织,如同最恐怖的漩涡,撕扯着我脆弱的神经。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劫后余生的巨大空虚感和失去一切的灭顶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强行支撑的意志堤坝,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迹,汹涌而下。我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抵御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剧痛,却只是徒劳。

小小的洞穴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冰冷的石壁间无助地回荡。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只剩下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中,那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冰锥凿破寒冰:

“哭够了?”

我猛地一颤,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男人依旧闭目盘膝,仿佛从未开过口。只有那跳跃的烛火,在他冷硬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眼泪,”他的声音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碎石砸在地上,“淹不死仇人。”

仇人!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被泪水泡得冰冷的心上!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贯穿全身,激得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眼前骤然闪过刀疤脸士兵浑浊赤红的眼睛,闪过他滴血的砍刀,闪过他狰狞的笑容……还有无数在火光中狂笑、挥舞着兵刃的模糊身影!

是!是他们!毁了我的家!杀了我的爹娘!碾碎了我的园子!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猛地从心底最深处蹿起!瞬间烧干了残存的泪水!身体里那股支撑我逃出地狱的、源自生命本能的不甘和愤怒,被这两个字彻底点燃,化为一种更具体、更尖锐、更刻骨的仇恨!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掐进掌心早已麻木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那个盘膝而坐的冰冷男人。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正冷冷地、审视地看着我。里面没有同情,没有鼓励,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或者说,在等待一个选择。

洞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我自己粗重未平的喘息。

良久,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沙哑破碎、却带着奇异重量和温度的字:

“我……想报仇。”声音很轻,却像用烧红的铁在冰面上刻下痕迹。

男人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沉默着,目光锐利如鹰隼,上下扫视着我因饥饿、疲惫、伤痛和悲痛而显得格外单薄瘦小的身体。那审视的目光,仿佛在掂量一件残破工具的剩余价值。

“你?”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质疑,如同寒风刮过枯枝,“凭什么?”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针,刺进我刚刚燃起一丝火星的心脏。

是啊,凭什么?一个刚刚失去一切、手无缚鸡之力、只会采花簪鬓的山野女孩?凭这双只会侍弄花草的手?凭这瘦弱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身体?凭这刚刚还在绝望痛哭的软弱?

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无力感猛地攫住了我,让我几乎窒息。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自我否定的深渊边缘——

爹扑向刀疤脸士兵时那瘦小却决绝的背影!

娘挡在我身前时那剧烈颤抖却无比坚定的身躯!

还有……还有我手中那把锈斧劈开皮甲、温热血浆喷溅在脸上的触感!

软弱?不!爹娘用生命告诉我,山野里的蒲草,也能在疾风中挺直脊梁!那喷溅在脸上的、仇敌的血,更是在我灵魂深处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顶了上来!烧尽了羞耻和恐惧!我猛地抬起头,迎向男人冰冷审视的目光。眼神不再躲闪,不再迷茫,只剩下一种被仇恨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淬炼过的、近乎偏执的坚定。

“凭……”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凭我这条命!还有……”我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洞穴外那片黑暗,指向那被血与火染红的村庄方向,“……我爹娘的命!我的园子!”

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如同起誓:“我要练!练到比他们都强!练到能把他们欠我的,十倍!百倍!拿回来!”胸膛剧烈起伏,手臂上被火烧燎的伤口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但这痛楚反而让我的眼神更加灼亮逼人。

洞穴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我们两人的影子在湿冷的石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男人幽深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里面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暗流在涌动,冰冷、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在透过我燃烧着仇恨火焰的双眼,审视着某种他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也要被这冰冷的沉默彻底冻结时。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那冰冷的、磐石般的拒绝感,却在这一点头间,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记住你今天的话。”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如铁,没有任何温度,却不再仅仅是质疑,而是……一种冷酷的契约。

“从明日起,”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几乎笼罩住蜷缩在角落的我,“你的命,归我。你的痛,你的血,你的泪,都只是淬火的凉水。”

他走到洞口,背对着我,声音如同从极地寒风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冷意:

“我会把你,锻成一柄剑。一柄只懂杀戮、只知复仇的剑。”

“直到你饮尽仇敌之血,或者……剑折人亡。”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我,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守护着地狱入口的石雕。洞口藤蔓的缝隙里,透不进一丝天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手臂上的燎泡火辣辣地疼,脚底的伤口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着。但此刻,这些痛楚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心底那片被血与火焚烧过的焦土之上,一点名为“复仇”的种子,被这冰冷残酷的誓言浇灌着,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毁灭性的力量,深深地、牢牢地扎下了根。

剑……只懂杀戮的剑……

我慢慢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交错着被荆棘划破的血痕和被碎石磨出的伤口,还有刚才掐出的深深月牙印,混着泥污和干涸的血迹。

这双只会采花的手,真的能握住冰冷的剑柄吗?

爹娘温柔的笑脸在眼前闪过,旋即被士兵狰狞的面孔和喷涌的鲜血覆盖。园子里被碾碎的芬芳气息,似乎还残留在鼻腔,却被浓重的血腥味彻底取代。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的伤口,剧烈的刺痛感瞬间席卷神经,却带来一种病态的清醒和力量。

痛?痛就对了!

这痛,就是淬火的凉水!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男人冰冷的背影,投向洞口藤蔓缝隙外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那双不久前还盛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仇恨和决心烧灼出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这条路,通向的不是黎明,而是更深、更冷的黑暗,尽头或许是同归于尽的毁灭。

但,我没有退路。

林芳菲已经死在了那个被血与火染红的夜晚。活下来的,只是一柄等待淬火、等待饮血的——剑胚。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的轮回,足以让溪流改道,让顽石风化,让稚嫩的幼苗长成参天大树。然而,在远离尘嚣、深藏于莽莽群山褶皱中的这片绝壁之下,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永恒的严冬里。

这里没有四季更迭的温柔,只有刺骨寒风永无止息的呼啸。它们如同无形的巨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抽打着裸露的灰色岩壁,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崖底终年弥漫着化不开的、带着冰碴子的白色浓雾,阳光极少能穿透下来,即使偶尔有光斑吝啬地洒落,也很快被冰冷的雾气吞噬,只留下阴森惨淡的微明。

绝壁之下,一方不大的石坪,便是这十年炼狱的核心。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撕裂了寒雾的沉寂!

一道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岩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喉头一甜,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又被强行咽下。

我单膝跪地,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火辣辣的痛楚。

握剑的右手虎口早已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剑柄缓缓流淌下来,滴落在灰白色的岩石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身上的粗布劲装被划开数道裂口,露出底下新添的、渗着血丝的淤青。

抬起头,视线穿过因剧烈喘息而模糊的雾气,死死锁住前方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

师父(那个十年前将我带入这片绝地的男人)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青劲装,身姿挺拔如孤峭的寒松。

他手中握着一柄未开锋的沉重铁剑,剑尖斜斜指地,姿态随意,仿佛刚才那将我击飞的雷霆一击,不过是拂去衣角的一点微尘。那张线条冷硬、下颌带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两口千年寒潭,倒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里面没有丝毫波动,只有穿透骨髓的审视和……失望。

“慢了。”冰冷的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在寒雾中清晰地传来,“犹豫了。”

“再来!”我低吼一声,声音因疼痛和嘶喊而沙哑,却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膝盖发力,强忍着全身骨骼散架般的剧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再次朝着那尊冰冷的石像猛扑过去!

手中的双剑——红泪与千娇——早已不是当年那笨重的锈斧。

它们是我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是十年血汗浇灌出的毒刺。

剑光如同两条被激怒的毒蛇,在浓重的白雾中骤然亮起!一道猩红如血,带着决绝的凄厉,直刺师父胸前膻中!

一道莹白如霜,轨迹刁钻诡谲,无声无息地抹向他握剑的手腕!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这双剑的轨迹早已融入我的骨髓,融入每一次呼吸!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在无数次的摔倒、呕血、骨裂中,用身体记住的!

那破空之声,是我灵魂深处仇恨的咆哮!

师父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澜,如同冰湖深处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他动了!

没有后退,没有格挡,只是身体如同鬼魅般原地一旋!那柄沉重的铁剑在他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化作一道模糊的灰色残影!

“叮!叮!”

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脆响!

红泪剑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撞得高高荡开,剑身剧烈震颤,嗡鸣不止,几乎脱手!千娇剑那无声的抹杀,则被铁剑的剑脊精准无比地截住,一股阴柔却沛然莫御的力量顺着剑身汹涌传来,瞬间侵入手臂经脉!

“噗!”

胸口如遭重锤猛击!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气血,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出,在冰冷的雾气中洒开一片凄艳的红雾!

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带着血痕的脚印。

“蠢!”师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冷厉,穿透浓雾狠狠砸来,“双剑合击,首重心意相通!你心中只有戾气,只有杀意,两剑各行其是,形合神散!破绽百出!”

他手腕一抖,那柄沉重的铁剑如同活了过来,化作一道迅疾无伦的灰色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刺我因呕血而空门大开的咽喉!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意志!十年炼狱锤打出的筋骨在这一刻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一个铁板桥,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夺命的一刺!冰冷的剑风擦着鼻尖掠过,带走一片寒毛!

未及喘息,头顶劲风再起!铁剑变刺为劈,挟着开山裂石之势,当头斩落!避无可避!

“当——!!!”

千钧一发之际,我双臂交叉,双剑死死架住那雷霆万钧的下劈!巨大的力量如同山岳压顶,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膝盖骨仿佛要碎裂开来!

剑锋距离我的头顶,只有一寸!

我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双臂的肌肉贲张到极限,剧烈地颤抖着,对抗着那源源不断、仿佛永无止境的恐怖力量。虎口的裂伤被再次撕开,鲜血顺着剑柄汩汩流下,染红了冰冷的剑镡。

浓雾翻涌,师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冰冷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因剧痛和力竭而扭曲的脸,还有那双被汗水、血水和雾气模糊、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恨吗?”他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来自九幽,“恨这世道不公?恨仇敌逍遥?恨自己无力?”

他猛地加力!

“咔……”膝盖下的岩石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巨大的压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每一寸骨头都在哀嚎!但我依旧死死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架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恨……有用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嘲弄,“恨,只会让你更早地变成这崖底的一具枯骨!”

“告诉我!”他的声音陡然如惊雷炸响,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拷问,“林芳菲!你手中的剑,到底是什么?!”

剑是什么?

剧痛和窒息让思维一片混沌。

剑是什么?

是劈开爹娘面前那把滴血砍刀的锈斧?

是蒙面人穿透仇敌心脏的那道寒光?

是十年间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被冷汗浸透时紧握的冰冷慰藉?

是每一次跌倒爬起、呕血再战时支撑我的唯一支柱?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爹娘倒下的血泊,被碾碎的花园,士兵狰狞的脸……还有这十年里,师父冰冷无情的铁剑无数次落在身上的痛楚……

恨!怎能不恨!这恨意如同焚身的烈焰,日夜灼烧着我的灵魂!

但……

就在这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就在那冰冷沉重的铁剑即将压垮我最后一丝抵抗的瞬间——

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穿透浓雾的微光,骤然刺破所有血腥和黑暗!

是娘!在那地狱降临的最后一刻,她猛地扑向我,用颤抖却无比坚定的身体挡在外面时,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什么?

是!是让我活下去!活下去!

爹粗糙的手拂过我鬓角野花时,那眼神深处的暖意……

园子里,月季在晨光中盛放,露珠在薄荷叶上滚动,金银花的清香随风飘散……那是我的根!是我为之战斗、而非仅仅为了毁灭的东西!

戾气?杀意?

不!这双剑承载的,不仅仅是毁灭的恨!更是守护的执念!守护那被夺走的、属于林芳菲的温暖与芬芳!守护那份铭记在血泪中的、活下去的期盼!

一股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焚心的戾焰!混乱狂暴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澄澈!

心意相通!

红泪的凄厉决绝,是血海深仇的烙印!

千娇的诡谲灵动,是守护生机的执着!

它们不是撕裂我的两股蛮力,而是我灵魂的一体两面!

“喝——啊——!!!”

一声长啸从胸腔深处迸发!不再是野兽般的嘶吼,而是带着某种洞穿迷雾的清越!全身的力量不再是对抗,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方式,从腰腹爆发,贯通肩臂,毫无滞涩地传递到双腕!

嗡——!

交叉格挡的双剑,剑身骤然发出一阵奇异的、低沉的共鸣!

剑势未变,但格挡的意念已然升华!

不再仅仅是硬扛那泰山压顶之力,而是……卸!引!化!

双剑的交叉点如同一个精妙的枢纽,手腕以肉眼难辨的微小幅度急速震颤、画圆!师父那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如同狂暴的洪流,在触及这精妙旋转力场的瞬间,竟被引偏了方向,朝着身体一侧的空处宣泄而去!

“咦?”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真正惊讶的短促音节,第一次从师父那万年冰封的喉咙里逸出!

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角度偏转,但对师父这种层级的高手而言,这瞬间的力场变化和牵引,已足够惊世骇俗!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冰冷眼眸深处,骤然爆发出两道锐利如实质的精芒。

压力骤减!

机不可失!

在双剑引偏对方力量的刹那,我的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借着对方力量宣泄时那一闪即逝的空隙,猛地向侧面弹射而出!动作迅捷如电,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诡异流畅,完全脱离了之前硬打硬拼的轨迹!

“嗤啦——!”

师父的铁剑擦着我的残影狠狠劈落,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斩出一道深痕,碎石飞溅!

我翻滚落地,单膝点地,剧烈喘息,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和锐利!胸中翻腾的气血奇迹般地平息了不少。

双剑斜指地面,剑尖微微震颤,发出低微的清吟,仿佛也在为刚才那灵光乍现的“引”与“化”而共鸣。

浓雾翻涌,师父缓缓收回劈空的铁剑,并未追击。他站在原地,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注视着我,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惊异、审视,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冰冷的山风卷着浓雾,如同鬼手般撕扯着崖底的一切。

碎石地面上,那道被师父铁剑劈出的新鲜裂痕,如同大地的伤疤,狰狞地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单膝跪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冰寒的雾气。

但那双紧握红泪与千娇的手,却异常稳定。虎口崩裂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在冰冷的剑柄上结成暗红色的痂。手臂上、身上的淤伤依旧火辣辣地疼,但这痛楚此刻却像某种奇异的燃料,让头脑异常清醒。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明悟与爆发,如同在灵魂深处劈开了一道缝隙,让被仇恨戾气蒙蔽了十年的心,透进了一丝微光。

心意相通……守护与毁灭的一体两面……

师父沉默地站在那里,深青色的身影在翻涌的寒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冰山。他手中那柄沉重的铁剑斜指地面,剑锋上还残留着劈斩岩石留下的细微白痕。

那双曾冰封万年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穿透浓雾,牢牢锁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和失望,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眼前这个被他用铁与血淬炼了十年的“剑胚”。

“刚才那一引,”他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岩石上,清晰无比,“叫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迎向那穿透性的目光。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要结冰。

嘴唇干裂,喉咙里还残留着血腥味,但声音却异常平稳:“没有名字。只是……想活着。”顿了顿,补充道,“用我的剑,活下去。”

“活下去?”师父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近乎嘲讽的弧度,“这乱世,想活下去的人很多,能活下去的,很少。”

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纵横交错的旧伤新痕,扫过双剑上凝固的血痂,最终落回我的眼睛深处,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你的‘活’,靠什么?”

靠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闸门。

不是靠躲在这绝壁之下的苟延残喘,不是靠无止境的仇恨带来的毁灭冲动。

靠的是……娘用身体挡在我面前时,那眼神深处至死未熄的期盼!

靠的是爹粗糙的手拂过鬓角野花时,那指尖传来的、属于平凡生活的温暖!

靠的是园子里每一朵被碾碎的花,每一片被践踏的叶所代表的、曾经属于我的、鲜活而芬芳的世界!

那些,才是我战斗的意义!是我活下去的根!

“靠……”我缓缓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灼亮如星火,“靠记住。记住我为什么拿起剑。”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记住要守护的东西……哪怕它已经不在了。”

守护?这个词从我口中说出,连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

十年炼狱,师父灌输的只有杀戮,只有复仇,只有成为一柄纯粹的凶器。

“守护”这种柔软的词,似乎早已被冰冷的剑锋磨灭。

然而,当这个词真正说出口的刹那,心底那片被仇恨和戾气冻结的荒原,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种,带来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暖意。

师父眼中那锐利的探究光芒,骤然凝固了一瞬。仿佛有什么极其久远、被深深掩埋的东西,被这个词猝不及防地触动了一下。他下颌那道寸许长的旧疤,在浓雾的阴影里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周围的寒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浓雾无声地翻涌流淌。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缓缓抬起手中的铁剑,剑尖不再指向我,而是随意地垂向地面。那冰冷的、磐石般的姿态,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

“明日卯时三刻。”他转过身,深青色的背影融入浓雾,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那份刮骨的寒意,多了一丝……尘埃落定般的漠然,“收拾你的东西。”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霭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石坪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跪在坚硬的岩石和刺骨的寒雾中。

收拾东西?

这四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剧烈的涟漪。

十年了!整整十年!这片绝壁、寒雾、冰冷的岩石和师父那柄无情的铁剑,构成了我世界的全部!痛苦、绝望、挣扎、突破……所有的记忆都浸染着这里的冰冷气息。

离开?

这个念头,在无数个痛到麻木的夜晚,在无数次被铁剑击倒的瞬间,都曾如同微弱的鬼火般闪现,却又被更深的绝望和执念掐灭。

如今,当它被师父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时,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茫然和……巨大的恐惧。

离开这里,去哪里?

仇人在哪里?

我的剑……真的够快了吗?

我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交错着无数陈旧的伤痕和崩裂的新口子。

这双手,早已不是当年采花时那柔软纤细的模样。它们粗糙、有力、布满战斗的印记,如同老树的虬根。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这血,是仇恨淬炼出的铁水,也是守护执念点燃的火焰。

我慢慢站起身,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步履蹒跚地走向石坪角落那个低矮的、仅能容身的石洞——我在这炼狱里唯一的栖身之所。

洞内狭窄、潮湿、冰冷。

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的、早已失去弹性的干草,便是床铺。

旁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皮水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走到那小小的油布包袱前,蹲下身,手指有些僵硬地解开上面系着的草绳。油布一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没有金银,没有秘籍。

只有几样早已干枯、失去所有色彩和水分、变得脆弱不堪的植物残骸。

几片边缘蜷曲、叶脉却依旧清晰的薄荷叶,即使干枯,仿佛仍能嗅到一丝残留的清凉气息。

一小簇褪尽艳红、变成深褐色的月季花瓣碎片。

还有……一朵早已辨认不出品种的、完全干瘪压扁的小小野花。

它曾是淡紫色的,如今只剩下枯槁的灰败,花瓣紧紧贴在一起,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这是当年逃离家园时,在混乱和绝望中,我下意识地从那片被血与火蹂躏过的泥泞花园里,死死攥在手心的东西。

它们曾沾染着爹娘的血,仇敌的泥泞,一路被我带来这绝壁之下,深藏在油布之中,如同埋葬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十年间,无数次濒临崩溃的夜晚,无数次被师父的铁剑劈倒、痛到恨不得就此死去的瞬间,我都会偷偷打开这个包袱,看着这些早已失去生命的残骸。

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枯脆的叶片和花瓣,仿佛能触摸到早已冰冷的爹娘的手,能闻到早已消散的园子的芬芳。

每一次触碰,都是对灵魂深处伤疤的一次撕扯,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楚。

但正是这痛,让我一次次从绝望的深渊里爬起,支撑着我在非人的磨砺中活下来。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十年未曾流过的眼泪,此刻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枯槁的花瓣和冰冷的岩石上。

十年炼狱,寸心成钢。可当指尖再次触碰到这些旧梦的灰烬时,那层冰冷的钢铁外壳下,被强行压抑的、属于林芳菲的剧痛和脆弱,依旧汹涌如潮。

“爹……娘……”沙哑破碎的低语在冰冷的石洞里哽咽着回荡,带着十年积压的所有委屈、悲恸和思念,“芳菲……要走了……”

“你们的仇……园子的恨……”泪水滴落在干枯的野花上,那灰败的花瓣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会……亲手……讨回来!

我猛地闭上眼,任由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颊。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软弱和迷茫已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恨意彻底取代。

小心翼翼地将油布重新包好,系紧,仿佛在包裹一个沉重的誓言。然后将这个小小的包袱,紧紧地、用力地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

那里,一颗被仇恨和执念淬炼了十年的心脏,正如同战鼓般,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

卯时三刻,天色依旧被浓重的灰暗笼罩,只有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线惨淡的鱼肚白。

刺骨的寒风依旧在绝壁间呼啸,卷动着终年不散的寒雾。

我站在石坪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翻涌着白茫茫雾气的深渊。

身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布满裂口和补丁的粗布劲装。

红泪与千娇双剑,用粗糙的布条仔细缠裹了剑柄,斜插在背后简单的束带中。那个小小的油布包袱,紧紧系在腰间。

师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浓雾中,依旧是那身深青劲装,仿佛十年来从未改变过。他手中没有提那柄沉重的铁剑,只是背着一个不大的灰色包袱。

他走到我面前,冰冷的眸子扫过我全身,最后落在我脸上。

没有告别的话语,没有多余的嘱托。他抬起手,指向绝壁下方那片被浓雾彻底吞噬的、未知的黑暗。

“路,在下面。”声音简短、冰冷,如同铁石交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悬崖峭壁近乎垂直,怪石嶙峋,湿滑的苔藓在微光中泛着幽绿的冷光。

浓雾如同活物般在下方翻滚涌动,深不见底,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只有几根粗如儿臂、不知是何年代遗留下来的、锈迹斑斑的粗大铁链,从石壁的缝隙中垂挂下去,没入深不可测的浓雾之中。

这就是离开炼狱的“路”。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湿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没有丝毫犹豫,我走到悬崖边缘,抓住一根冰冷刺骨、布满湿滑铁锈的粗大铁链。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瞬间蔓延全身。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囚禁、也锻造了我十年的绝壁石坪。冰冷的岩石,呼啸的寒风,弥漫的浓雾……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痛苦和绝望,却也铸就了我这柄复仇之剑的锋芒。

然后,我纵身一跃!

身体如同沉重的石块,向着无边的浓雾深渊急速坠落!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心脏!唯有手中紧握的那根冰冷铁链,是连接着生与死的唯一绳索!

铁链剧烈地晃动、摩擦着崖壁,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火星在浓雾中一闪而逝。我咬紧牙关,凭借着十年非人磨砺出的强横筋骨和对身体每一分力量的精微控制,双腿猛地蹬踏在湿滑的岩壁上,减缓下坠之势,同时双手交替,死死抓住冰冷的铁链,一寸寸向下滑去。

铁锈混着冰凉的露水,刺入掌心崩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湿滑的苔藓和突出的岩石不断刮擦着身体,留下新的血痕。

浓雾包裹着一切,能见度不足三尺,只有脚下那翻涌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白茫茫一片。

不知下滑了多久,时间在极度的专注和身体的痛苦中失去了意义。

手臂早已酸痛麻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的呻吟。终于,脚下猛地一实!

触到了地面!

但地面并非坚硬的岩石,而是厚厚的、冰冷刺骨、带着腐烂气息的淤泥!

双脚瞬间陷入其中,直没至膝!一股阴寒之气顺着双腿迅速蔓延上来。

我奋力拔出双脚,踉跄着站稳。环顾四周,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但地势似乎平坦了许多。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浓重的腐叶和淤泥的气息。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枯枝败叶,踩上去绵软而危险。

师父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深青色的劲装上甚至没有沾上多少泥点。

他仿佛对这恶劣的环境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便抬步朝着浓雾深处走去。

“跟上。”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冰冷的命令。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

每一步都陷在湿滑粘稠的淤泥和厚厚的腐叶层中,异常艰难。

浓雾像厚重的帷幕,遮蔽了视线,也隔绝了方向感,只能紧紧盯着前方那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深青色背影,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不知在这片死亡泥沼中跋涉了多久。浓雾似乎淡了一些,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片黑沉沉的、高耸入云的阴影——是森林的边缘。

就在我们即将踏入那片幽暗森林的刹那——

“呜嗷——!!!”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狼嚎,毫无预兆地从侧前方的浓雾深处炸响!

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狂暴,瞬间撕裂了沼泽的死寂!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狼嚎此起彼伏地响起,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迅速朝着我们的方向逼近!

浓雾中,瞬间亮起了数十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鬼火般漂浮、跳跃,充满了嗜血的贪婪!

被包围了!

师父的脚步瞬间停住,如同一尊骤然凝固的石雕。

他并未拔剑,只是微微侧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浓雾中那些迅速逼近的幽绿光点。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探向背后!指尖触碰到红泪与千娇冰冷坚硬的剑柄!

十年炼狱锤打出的战斗本能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盘踞全身!所有的疲惫、寒冷、伤痛都被瞬间压至最低点,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加速,带来一种近乎沸腾的灼热感!

来了!十年磨砺的第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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