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抱良人归(谢沉舟裴毓一种)全文浏览_错抱良人归全文浏览
我本该嫁进清流裴家,与青梅竹马的裴毓相守一生。
花轿却在雨夜被暗中调换,将我抬进了纨绔谢沉舟的府邸。
世人皆道谢家公子荒唐,连新婚夜都醉醺醺掀了我的盖头。
直到我看见他跪在雪地里救下冻僵的乞儿。
直到书房大火,他冲进去只抢出一本染血的孤儿名册。
后来裴毓金榜题名,指着我夫君说:“此人通敌!”
谢沉舟将我护在身后,笑着展开折扇:“裴大人可知自己枕边人是谁?“
红烛高烧,烛泪无声垂落,在描金雕花的灯台上凝结成珠,又仿佛烫在我心上。这婚房,红得刺眼,金玉堆叠的富贵气里裹着陌生的寒意。我本该坐在裴家清雅竹院里,伴着窗外淅沥雨声,等着青梅竹马的裴毓,温一盏合卺酒。
而今夜,花轿在滂沱大雨中诡异地偏了方向,送进了这权势赫赫却声名狼藉的谢府。
窗外雨声未歇,扑打着窗棂,愈发衬得屋内死寂。龙凤喜烛爆开一个灯花,“啪”的一声轻响。我指尖一颤,金线绣花的流苏盖头无风自动,拂过脸颊,凉得似冰。陪嫁的心腹丫鬟春桃方才仓皇附耳,声音抖得不成调:“姑娘……错、错了……抬错了!这是谢府,谢沉舟……谢三公子的府邸啊!”
谢沉舟。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深深扎入耳膜。京城无人不知,谢家这位行三的公子,离经叛道,放浪形骸,是赌坊欢场的常客,是让御史言官头疼不已的头号纨绔。他荒唐的名声,足以令所有良家闺秀退避三舍。
我与他,本该是永无交集的两条线。一场大雨,一顶被暗中调换的花轿,却硬生生将我钉在了这锦绣囚笼的红罗帐里,成了他谢沉舟名分上的新妇。裴毓清俊温和的脸在我眼前碎裂,徒剩指尖掐进掌心时那尖锐的、冰冷的刺痛。
不知枯坐了多久,房门外终于传来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个小厮压低的、带着谄媚的劝解:“三爷,仔细脚下……小心门槛儿……”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先一步闯了进来,霸道地冲散了喜房内原本清雅的熏香。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力道极大,撞在墙上又弹回。
门口立着一个人影。
玄色金线的喜服袍角有些凌乱地掖在腰带里,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不羁。发冠微斜,几缕乌黑的长发垂落在棱角分明的额角。长身玉立,却站得有些虚浮,慵懒地斜倚着门框,一双狭长的凤眼半眯着,像是蒙着京城初冬清晨的薄雾,朦胧而遥远。目光扫过满室大红的喜庆,最后落在我覆着盖头的身影上,停了片刻。
那目光似乎并无焦点,带着纵情声色后的疲倦与茫然。
身后一个小厮探头,讨好地笑着:“三爷,该揭盖头了。”
他这才懒洋洋地动了。一步一步走近,每一步都似踩在软絮上,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混着浓重的酒香,将我逼得几乎透不过气。金盘上的玉柄喜秤被他随手抄起,掂了掂,似觉得无趣。
“哦……”含混不清的声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宿醉的沙哑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是该瞧瞧……娶了个什么模样……”
喜秤冰冷的柄杆穿透轻薄盖头,触到了我的下颌。
我猛地闭上眼。最后一点残念支撑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恨意、屈辱、以及对前路茫茫的绝望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我吞没。喉头腥甜翻涌,被我死死咬住下唇咽了回去,只在袖中握紧了拳,指甲深陷皮肉。
盖头被毫不温柔地挑开、掀飞。
眼前骤然大亮,刺目的红光让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接着,我便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凤眸里。隔得这样近,那双眼睛依旧迷蒙,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映着我苍白如雪的脸和鬓边摇摇欲坠的金步摇。他嘴角似乎是勾了勾,又似乎只是醉意牵扯着皮肉,逸出似笑非笑的一声轻哼。
“还行。”
吐出两个字,再无下文。
他像完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甚至有些嫌麻烦的差事,顺手将那沉重的镶玉喜冠也摘了,随手掷在喜榻旁的小几上,“咣当”一声脆响。人也随即倒下去,占了榻上大半位置,合上眼,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某种清冽苦涩的松柏余香,霸道地占据了我的口鼻。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封在冰雪里的枯枝。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命令我,绝不能在这个浪荡子眼前失态。身体里的力气早已被抽空,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我几乎是拖着沉重的双腿,摸索到那描金镜台前的绣墩上坐下,强迫自己挺直脊背,面对着菱花镜里那个眼神空洞、面目模糊的影子。
红烛无声地烧着,映照着满室虚假的、灼人的喜庆。
那酒气,那令人窒息的陌生感,包裹着我,沉沉下坠,堕入无边寒夜。
那噩梦般的一夜之后,日子仿佛沉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日复一日流连在外,将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当成了偶尔歇脚的客栈。每每踏着夜色归来,身上总带着不同的浓烈熏香与挥之不去的酒气脂粉味,脚步虚浮,在丫鬟小厮的小心搀扶下回他的院落歇息。
我们这对荒唐姻缘的结合者,成了同个屋檐下最疏离的陌生人。
而我,在这座巨大而冰冷的牢笼里,活得像个精致而透明的影子。晨昏定省向谢家威严的老封君请安,那是雷打不动的铁律。其余时辰,则被圈在自己狭小的院落里,日日对着窗格上流动的光影发呆。起初的恨意随着时光流逝渐趋麻木,心口那块被命运硬生生剜去的地方,只剩下空洞的冷风来回穿过。
春桃心疼我,时常搜罗些外头有趣的新鲜事讲与我听。
“姑娘,您可知裴家……”一日清晨,她替我梳着发髻,话到嘴边,又嗫嚅着咽了回去,镜中的脸色倏然煞白。
我指尖捻着的一支素银簪子“叮”一声掉落在梳妆台上。
“他……怎么了?”我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像是结了冰的湖面。
春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对惊闻不测的怜悯:“裴公子……他考中了!探花郎呢!放榜那天,听说东华门外人山人海……”
我猛地闭上眼睛,指骨攥得发白。探花……那本是我们共同期许的未来起点。金榜题名,杏园折柳,应是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踏过御街春风……如今这一切,终究彻底成了别人指尖滑过的锦绣烟霞,与我再无瓜葛。
“听说……裴家要替他和户部尚书家的千金结亲了,就在下月初八。”春桃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残忍的终结意味。
簪子冰凉的触感再次被我握紧,那股寒气沿着血脉直抵心脉。我缓缓睁开眼,看着镜子里那双曾经盛满期盼、如今只剩一片荒芜死寂的眼。连最后一点点微末的念想,也终于被彻底掐灭。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枯井里的回声。“以后,不必再提他了。”
转眼到了初冬,寒风一日紧似一日。院子角落那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也在夜里被风强行撕扯下来,打着旋儿坠落在冰冷潮湿的青石砖地上。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屋檐,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睡起来,天色竟比睡时更沉了几分。庭院里空荡荡的,伺候的人也不多,冬日里大多缩在暖房里躲懒。一阵特别凄厉、间杂着孩童呜咽的寒风猛地拍打着糊了明纸的窗棂,发出“扑扑”的哀鸣。
我心头莫名一揪。
那呜咽声微弱,却像生了锈的钝针,一下下刺入耳膜。我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裹了件厚实的素锦棉斗篷,悄悄推开了房门。廊下的风像刀片一样剐着脸颊,冰冷刺骨。
顺着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迟疑地走到通往西面仆役房的角门边,隔着一道半开的门扉,悄悄向外望去。
门外是一条狭窄昏暗的府邸西角夹道。鹅毛大的雪花,已然如扯碎的棉絮般,纷纷扬扬地旋落下来,在青石板地上覆了薄薄一层苍茫的白。
就在那片萧索得刺眼的白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幼童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脸青紫,几乎与地上的冻雪融为一体,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抽噎。看那单薄的衣着,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乞儿,大约是想在谢府角门外寻个避风的角落暂歇,却被这骤降的风雪冻僵了。
几个身着府中粗使仆役服色的男人,正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脸上挂着嫌恶与不耐。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拧着眉头呵斥:“晦气东西!还不快些远远地叉走!要是死在府门口,冲了三爷的新婚喜气,谁担待得起?赶紧的,拖远点扔了!别冻死在这里!”
其中一个壮实的杂役,骂骂咧咧地弯腰,伸手就要去拖拽那几乎冻僵的孩子的手臂,动作粗鲁得像对待一捆废弃的柴禾。
“住手!”
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突兀地穿透寒风,骤然响起。不高,却似冰泉裂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所有仆役连同那管家,瞬间僵在原地,骇然回头,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角门的另一边,一身墨色云锦常服的谢沉舟就立在初落的雪幕中,与这阴沉冷硬的天色几乎融为一体。他肩上落了一层薄雪,长身玉立,面容在风雪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不再是我见过无数次的那种醉意朦胧或玩世不恭的慵懒。
那双凤眸此刻沉静锐利,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直直盯在那壮仆身上,那目光中的冷意,竟比此刻扑面的寒风更为刺骨。
那壮仆如同被点中了穴道,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张脸憋得通红。
谢沉舟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到那墙角蜷缩的孩童身边。他竟缓缓地、就在冰冷的雪地上单膝跪了下来。墨色的衣袍下摆浸入新落的积雪,洇开深色的印迹。高大的身影一下子俯低下去,将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幼小身影几乎完全笼罩。
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看似单薄实则极为名贵的墨狐皮大氅,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和吝惜。皮裘的玄色光泽在雪光的映衬下,流溢出一种温润而深沉的光泽。他小心地用那件宽大暖和的皮裘将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孩子整个裹紧,动作极轻,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珍宝。
“小九儿?”
他试探着低声唤了一句。风雪太大,吹散了他的声音。
孩子似乎被这包裹的温暖惊得瑟缩了一下,微微抬了抬眼皮,嘴唇翕动了两下。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碎雪沫,扑打在他们身上。谢沉舟的肩头、乌黑的鬓角很快落满了白色的雪花。他似乎浑然不觉,依旧半跪着,用身体替那孩子挡去更多凛冽的寒风。
“冻狠了……”他自语般的低喃飘散在风里。那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死死攥着冰冷的门框,指甲用力抠进粗砺的木纹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眼前这画面如此不真实——那个纵情声色的谢沉舟,那个对谁都不屑一顾的谢沉舟,此刻跪在足以冻毙牲畜的风雪里,为一个素不相识、甚至被视为“晦气”的小乞儿,解下御寒的锦裘?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他墨色锦袍上那片迅速晕开的湿痕上。他就那么半跪着,任凭料峭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他敞开的领口,脸颊和修长的手指都被这严寒激出一种冻人的青白色。他身上的锦袍再华贵,在这彻骨的冰寒里又能抵挡几分?
而他怀里那个被他小心翼翼用大氅裹住的孩子,原本铁青的小脸却似乎在这氤氲的热气中慢慢有了一丝回缓的迹象,痛苦而剧烈的颤抖也渐渐平复了一些。
那管家和几个仆役还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脸上的惊惶混杂着一种难以理解的茫然。管家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解释什么。
谢沉舟终于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仆役。他没有怒吼咆哮,只是那平静到毫无波澜的语气,让这呼啸的风声都瞬间停滞了片刻。
“王管家,”他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记得库房北面有个闲置的小院。立刻着人清扫出来,点上炭盆。再派两个稳妥的老嬷嬷过去照看。”
“是…是是是……小的,小的这就去办!立刻!马上!”王管家如梦初醒,点头如捣蒜,一迭声地应着,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还有,”谢沉舟的目光落回怀中的孩子脸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孩子鬓边被汗水泪水冻住的乱发。“让厨房熬一大碗滚热的姜糖水,煮些清淡的肉糜粥送过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孩子身上的褴褛衣衫,补充道,“找几套厚实干净的小袄给他换上。”
他没有再看那些仆役一眼,仿佛他们的存在只是烦人的背景噪音。他小心翼翼地把裹得严实的孩子抱了起来,动作异常稳健,像是抱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迈开步沉稳地朝着府内走去。他的步履带起地上的碎雪,墨色的大氅下摆扫过雪地,留下清晰的痕迹,与之前轻佻虚浮的脚步判若两人。只留下那几个被震慑住的仆役,脸色煞白地面面相觑。
我贴着冰凉的门扉,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抱着那小小的襁褓一步步走远,融进越来越密的飞雪里。
身后的风雪呼号着灌入我半敞的领口,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
心底封冻已久的厚厚冰层,在那一刻,清晰地发出了一声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咔嚓”裂响。那些根深蒂固的鄙薄、怨怼和成见,在亲眼所见的这幅风雪跪子图前,开始分崩离析,显露出底下被深深遮蔽、从未窥见过的纹路。
我紧紧攥住身上那件温暖的素锦斗篷,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场风雪里意外的窥视,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
它并未掀起惊天巨浪,却让深潭的底层悄然改变了流向。心底那道坚硬的堤坝开始松动,许多微末的痕迹也终于映入了疲惫的眼帘。
我依旧被拘在自己的小院里,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不再是唯一的风景。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与茫然的目光,静静观察着这座谢府的日常。
我发现这座府邸,表面上与其他权贵之家并无二致,庭院深深,仆从如云,规矩森严。然而细枝末节处,却透着一丝微妙的格格不入。
譬如谢家老封君,治家向以“俭省”、“规矩”著称,动辄斥责下人铺张浪费,连多添一盏灯油都要过问。可偏偏这座府邸养着的“闲人”似乎格外的多。除了必要的主子身边人,还有些年纪老迈、行动不便的老仆,甚至一些身体有残缺的小厮。他们或是在门房晒着太阳,或是做些极其轻省的洒扫杂活。我曾听见封君身边最得脸的钱嬷嬷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地对另一个老仆念叨:“……三爷硬要收留,说不过一口闲饭罢了。”
还有,后院西边那片偏僻独立的院墙,因靠近杂役房和小厨房,平常是少有人愿意涉足的脏污之地。可不知从何时起,每隔三五日,便能听到从那里传来孩童刻意压低、却依然掩饰不住的清脆嬉闹和诵读声。是了,就是那片闲置的小院。原来它并未闲置。
这些蛛丝马迹,如同散落的珍珠,在那日风雪中看见的情景面前,被一条无形的丝线悄然串联起来。
一个荒唐的念头破土而出,带着试探的根须,轻轻拂过我心头的坚冰:或许……那些恶名之下,真的藏着别样的面目?这念头本身让我惊疑不定,如同走在薄冰之上。
日子在一种带着隐秘暗流的表面平静中滑过。天气越来越冷,府里的气氛也渐渐有些凝重。谢沉舟依旧早出晚归,有时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有时则是风尘仆仆的疲惫。偶尔在府中路径上狭路相逢,他依旧是一副疏离淡漠的样子,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点个头,便擦肩而过。只是他眼神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倦怠与苍白,似乎比新婚之夜更深了些,像墨水滴进了清水,缓缓晕染。
这日午后,天色阴郁得如同浸透了浓墨,厚重灰暗的云层死死压在屋脊上。我心头莫名地烦躁难安,连书案上那本翻了一半的《玉台新咏》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索性丢开书卷,带着春桃去后园随意走走,期望疏解这份没来由的憋闷。
后园水榭旁的几株腊梅开得正好,金粟般的花朵在寒风中簇拥着,幽幽冷香浮动。
就在我伫立梅树下,心神不宁地捻着一朵花时——
“走水了——!!!”
一声凄厉尖拔、撕裂长空般的呼喊,如同滚雷炸开,狠狠撞碎冬日死一般的寂静,撼动了整个雕梁画栋的谢府!
我猝然抬头,循着声音来源望去,浑身的血瞬间凉透。
只见府邸西侧那一片屋宇上方,滚滚黑烟如同狰狞的巨兽,凶猛地翻滚升腾,直扑暗沉沉的天幕!浓烟之中,赤红的火舌狂乱舔舐着檐角,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一股股恶毒的热浪仿佛隔着数十丈远就已经扑面烧来!
起火的位置,正是后园西北角,紧邻着西面那片独立小院——那片安置着“闲人”的僻静之地。但最先腾起的黑烟与烈焰,焦灼地裹挟着梁木燃烧爆裂的可怖声响,位置却似乎更为明确。
是听涛阁!
那里正是谢沉舟外院的书房!是他除了正寝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奔了几步,又猛地顿住。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咽喉。那地方!
周围的奴仆婢女早已炸了锅,尖锐的惊叫声,杂乱的奔跑声,水桶、铜盆哐当撞翻的声音混杂着恐惧的嘶喊,乱成一锅沸腾的粥。“走水了!”“快!快救三爷的书房!”“水!快去井里打水啊!”
浓烟越来越密,火势在寒风的助虐下愈发猖狂,疯狂吞噬着木制的门窗廊柱,火星四溅,犹如一场末日狂欢。
“天爷!三爷!三爷还在书房里啊!”有人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心跳仿佛骤停!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疯狂的火光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竟然还在里面?!
就在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听涛阁那已被熊熊烈焰舔噬得摇摇欲坠的入口处,火光与滚滚浓烟猛然扭曲了一下!
一个裹挟着烟火的身影,不顾一切地从那仿佛地狱入口的火窟中踉跄冲了出来!是谢沉舟!
他的脸被烟熏火燎得一片黧黑,只有眼白在污浊中显得格外分明。平日里一丝不苟束着的墨发被火焰燎得发焦卷曲,发髻散乱地披拂在沾满烟灰的肩上。墨色的锦袍有好几处烧出骇人的焦洞,边缘还在冒着缕缕灰烟,下摆更是被撕裂了一大片,狼狈不堪。
怀中,紧紧抱着一样东西。那绝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或是紧要的账册文书。
那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一个约莫五六岁、同样满脸漆黑、衣衫破烂、早已吓得浑身瘫软失语的小女孩!她紧紧搂着谢沉舟的脖颈,将整张恐惧的小脸深深埋在他同样污浊狼藉的胸口。
谢沉舟的背脊剧烈地弯着,像是承受了万钧之力。冲出火海后,他脚步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旁边一个小厮眼疾手快地一把搀住。他弓着腰,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得全身剧颤。他一手护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另一只手却以一种近乎拼命的姿态,死死压着胸前的衣襟,那里凸出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形状——那正是他冒死从火场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
“账册!我的账……咳咳咳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神却凶狠异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死死盯着搀扶他的小厮,“收好……别弄丢了……咳咳咳……”他艰难喘息着,又猛咳一阵,胸口剧烈起伏,嘴角竟渗出一线触目惊心的血沫!显然在火场里吸入了大量致命的浓烟。他却全然不顾,依旧死死压着胸前那坚硬方正的物件,如同护住自己的性命。
旁边的管家早已面无人色,跌跌撞撞奔过来,惊魂未定地哭喊:“我的爷啊!您要有个……那账册再要紧也要先保命啊!这孩子……”他的目光终于落到谢沉舟怀里那个依然惊恐埋首的瘦小孩子身上。
谢沉舟这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沉,全靠身边两人死死架住才没倒下。他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怀中小人儿的重量,僵硬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把她揽得更稳当些。
他的视线透过呛人的烟尘,混乱地扫视了一圈,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几个半大孩子——正是平日里在西角院读书玩耍的那几个,此刻个个面无人色,身上沾满草灰尘土,显然是被仓惶转移出来的。
他那双被烟火熏得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腾的浑浊里,清晰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他似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对着管家,用尽全力挤出几个断续的字眼,每个字都吐得艰难无比,带着血的腥气:“……安……安置好……他们……”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多的血丝从唇边溢出。
“三爷!”管家和小厮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半扶半架着将他和小女孩一起往安全的避风处移去,整个场面一片混乱狼藉。
四周是撕心裂肺的呼喊救火声,是冰冷井水浇在炽热木头上发出的滋滋响和腾起的冲天白气。而我的视线,却牢牢锁在谢沉舟胸前——那被他用带血的手指、死死护住的衣襟下,那方方正正的坚硬轮廓。
账册?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震颤的激流,从我脚底沿着脊梁骨猛然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直了,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
那被火舌舔噬过的焦痕、那撕裂的衣摆、那唇边刺目的血沫、那濒死般的呛咳、那紧紧护着孩子和“账册”的姿态……这一切轰然撞击着我心头的坚冰。
“账册”……
我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吐出两个冰凉而沉重的字眼。原来……如此?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账册”这两个字,更能轻易戳破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身上层层叠叠、精心构筑的假象。那些散落的珠子——老仆、小院、书声、风雪中的下跪、烈焰中的舍命……都被这根名为“谎言”的丝线,瞬间收束为一个完整的惊雷!
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了头顶。我僵立在腊梅树下,冰冷的梅香依旧幽幽浮动。花瓣落在肩头,一丝寒意都没能察觉。脑海里只剩下那冲天的火光,和火光中男人护着孩子、指着心口“账册”时那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吼声,仿佛带着灼热的烙铁,在我心头烫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把无形的巨锁,在那场焚心烈焰中轰然碎裂。
日子依旧流淌,却像是缓慢过滤过的酒液,澄澈下潜伏着迥异的滋味。谢沉舟因肺腑吸入烟尘呛伤,被老封君铁青着脸勒令留在府中调养。那身惯常带着的慵懒与宿醉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病态苍白和显而易见的隐忍。
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空气墙,并未因那场烈火而轰然倒塌,却像是被人凿开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细缝。或许因我的“偶然”经过,目睹了他狼狈不堪冲出火海的那一幕,又或许是府中人皆知,我在院中枯立了许久、面色雪白地离开。
总之,竟有些微妙的、不便言说的暖意,小心翼翼地渗透进来。
一日清晨,天色难得的好,澄澈的日光穿破冬日稀薄的云层,带着一股洗练后的清冷。我如常去给谢老夫人请安,穿过垂花门前的回廊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不远处,听涛阁烧焦的断壁残垣已被粗壮的毛竹搭起的架子围住,几个匠人忙碌其间,瓦砾木料尚未清理干净,只余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狼藉。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那片废墟边缘,却被钉住了。
就在一片倾倒烧糊的朱红梁柱残骸旁,一株瘦小的梅树竟顽强地挺立着。不是园子里精心培育的白玉虎蹄,而是山野常见的狗牙梅。虬枝苍劲,在寒风中有些伶仃,却倔强地伸展着,枝头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几朵嫩黄色的小花。
谢沉舟竟也在那里。
他穿一身质地柔软、近乎发白的素青常服,宽大的袖口用同色布条松松挽着。清减了许多,身形轮廓越发显出玉山将崩般的孤峭嶙峋。他没披外氅,只随意站着,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一小捧嫩黄的花苞上,不知在思量什么。
细雪初霁后的寒风打着旋儿掠过焦土,卷起一层灰烬,毫不留情地扑向他单薄的肩头和单衣。
几乎是出自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我将手中一直虚捧着取暖的小手炉塞给了身边的春桃。指尖下意识地拂过斗篷领口系着的青色如意结,解了下来。这斗篷是我常用的厚重雪青缎面云锦,风帽镶着细软温暖的白狐风毛。
脚下的步子未曾停顿,经过他身后那片烧灼过的空地时,却像是不经意地被碎石绊了一下。一个趔趄。
“当心!”
一只微凉却极为有力的手猛地伸出,迅速而稳妥地扶住了我的胳膊肘。动作轻捷得像拂去一片雪花。
我稳住身形,微微侧过脸,视线撞入他眼底。依旧是那双深邃的凤眸,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疏淡的阴影,瞳仁的颜色在清冷天光下显得更为幽深。那里面依旧带着一丝沉沉的病气,却少了往日那份疏离的薄雾,像水洗过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我一时错愕的影子。
我下意识地抽回手,那动作有些突然,指尖无措地蜷缩了一下。
“谢……多谢三爷。”
他并未立刻放手,指尖在我手臂上停留了一瞬才松开,声音低沉而平稳:“路滑。”
就是这短暂的一下停顿。借着这个微小的动作,我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件雪青缎面斗篷,极其“自然”地、顺着我的手臂从他扶着的地方滑脱了手,不偏不倚,轻盈地落在了他刚才扶过我的那只手臂上。
素雅厚重的锦缎,带着我身上温热的气息和他扶住我时未散的暖意,软软覆上了他的手肘。
他一怔。垂眸看了看那落在他臂弯的斗篷,又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中掠过一丝极为短暂的错愕,随即,一种复杂难辨的神色飞快地沉淀下去——或许有些怔忡,或许有些了然,更有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波澜?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脸颊有些莫名的薄热,像被风吹落的梅瓣拂过。脚下却未停,只低声道:“天寒,当心些。”语气平直得如同在诉说今日雪已停了。
随即,我便转身,继续沿着覆盖着薄薄一层化雪青石小径向前走去,脚步加快了几分。春桃紧跟在后。
我没有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般烙印在我的背上。那目光不再是遥远、审视或漠然的,它沉沉地落定,仿佛带着冬日午后阳光的重量,穿透层层衣衫,熨贴着肌肤,一直到我转弯走出那片焦土的空地,那视线才消失。
风声重新灌满耳膜。心却像那株浴火重生的野梅枝头微颤的花苞,在看不见的地方抖落了一些沉重的霜雪。身后的焦土之上,他臂弯里落下的那抹雪青颜色,在灰黑狼藉的残垣中刺目地鲜明。我攥紧了袖口的指尖,在无人看见处,微微蜷了一下。
时光,以另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流淌。
庭院里积雪消融的痕迹化作晶莹的湿痕,墙角背阴处还有几抹残白不肯退去。风里的刀锋磨钝了些,偶尔卷过回廊,也带上了几分春将临的潮润气息。
那场书房燃起的无妄大火之后,似乎也把某种无形的隔膜一起烧融了。再相见时,彼此都少了几分生硬的戒备。他会在我去老夫人处请安的路上,隔着回廊淡淡颔首。我亦会在他吩咐管家处理善后事宜、声音低沉沙哑地咳几声时,让春桃悄悄送去一碗温度刚好的川贝枇杷露,不多言语,也不点破谁的心意。
他始终没有穿那件雪青色的斗篷。
但几天后,我去水榭边的书斋寻一卷佛经时,却在一排书架的最底层角落里瞥见了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干净的红木小托盘上,托盘里还压着一方素白的手帕,覆盖在叠好的斗篷之上,边角一丝不苟。旁边,放着一柄小巧玲珑、雕工不甚精致、一看便知是孩童玩耍所用,却被细心打磨得光滑无比的木剑。那木剑和斗篷放在一处,沉静无言。
我的指尖在那光滑的木剑上轻轻拂过。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尖。
初春的阳光艰难而缓慢地刺破云层。我窗下那盆越冬的素心腊梅,最后几朵半开的花苞也在某个清晨悄然凋落,香气早已散尽。
朝堂的风,却裹挟着另一股凛冽的寒意,陡然刮进了这深宅大院。
那日元宵方过不久,春寒料峭更甚于深冬。皇城午门外金榜新发,进士及第,新贵当朝。状元郎裴毓的名字传遍京城,如日中天。这位新科状元郎的传奇,除了文采风流,更有两桩事被街头巷尾添油加醋地津津乐道:一为他高中后毅然拒绝了户部尚书的联姻之请,二为他情深义重,听闻当年定亲的沈家小姐被恶名在外的谢家三爷设计强娶,怒发冲冠,誓要讨回“公道”。
裴毓这个名字,带着久别的陌生感,像一个沉在水底多年的冰冷锁链,突兀地破开水面。那些以为早已被埋藏的往事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翻腾上来,刺得人心中骤然一缩。
终于,一纸暗含锋芒的“拜帖”,在某个朝霞如血的午后,送到了老封君手中。
裴毓来了。以新科状元郎、炙手可热之臣的身份来访。指名要见——谢府三公子,谢沉舟。
来者不善,四个字沉甸甸地悬在府中每个人心口。气氛骤然绷紧,压得人透不过气。
接待新晋状元,自然排场不同寻常客人。花厅早早熏了暖香,炭火烧得极旺。厚重的织金流云纹帘子垂下,挡住了外面残余的寒意,却遮不住厅内剑拔弩张的暗流涌动。
我被老夫人勒令在花厅隔壁的暖阁里“作陪”。薄薄的雕花隔扇门敞开一条细缝,能清晰地窥见主厅情状。
我端坐暖阁矮榻上,透过门扉缝隙,目光落在那个久违的身影上。裴毓一身簇新的绯红色状元锦袍,金带玉冠,衬得面如冠玉,清俊依旧。只是那眉宇之间,当年竹影里的温润谦和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权势滋养出的、刀锋出鞘般的凌厉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鹜。他端坐在下首第一张紫檀官帽椅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花厅主位的方向。
老封君一身沉香色五福捧寿纹的常服,端着身份踞坐主位。谢沉舟则坐在她下首,半倚着同样深沉的紫檀扶手,姿态依旧是那副京城闻名已久的慵懒浪荡模样。只是他脸色过分苍白,透着一股子病气,身上也只松垮垮地套着一件半旧的墨蓝暗纹棉袍,裹着厚厚的玄狐里子的披风,手边还放着一盏白瓷盖碗,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腾。
暖阁的炭盆烧得太旺,热意熏蒸着我,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裴毓开口了,声音是刻意拔高的清朗,却带着利刃刮过薄冰的尖冷,字字如刀:“谢三爷清闲,金榜题名的大好时节,竟能安稳在这府中高卧养病,真是羡煞旁人。”
他目光扫过谢沉舟苍白的脸和厚实的披风,唇边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刻薄的讥讽。
谢沉舟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白瓷盖碗,慢悠悠地撇了撇浮沫,啜饮了一口,才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回视过去,嘴角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裴状元新贵气象,登高望远。谢某素来只爱市井烟火,病中自然更要修身养性。这‘安稳’二字么……裴大人是觉得,谢某不配?”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惯有的沙哑病气,但那尾音拖曳着,却有种无形的迫人压力。
“好一个修身养性!市井烟火?”裴毓冷笑一声,声调陡然拔高,带着金榜题名的矜持和压抑已久的怨毒,“只怕谢三爷的‘烟火’,放得太远了些!”他身体微微前倾,逼视着谢沉舟,几乎一字一顿,将淬毒的锋芒掷向这沉寂已久的花厅:
“据边关急报,上月十四,有不明细作持盖有你镇远侯府私印信笺,妄图夜闯鹰愁峡!此乃通敌铁证!谢三爷,这桩泼天祸事,你当真不知?!还是你镇远侯府……早已里通外国,心怀不轨?!”他话语清晰,如同掷石击玉,回音在雕梁画栋间嗡嗡作响。
“通敌”!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刺目的闪电,携着霹雳之威,狠狠劈入沉闷花厅!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封君都瞬间睁开了眼,浑浊的眼底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整个厅内的空气仿佛被猛然抽空,静得只剩下暖炉里炭火哔剥一声轻响。
我被这毫无预兆的、石破天惊的指控震得眼前发黑!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整个人如同被冻僵般,几乎无法呼吸!隔扇缝隙里,谢沉舟那病恹恹倚靠在椅背上的身影,在裴毓这番话落下的刹那,似乎凝滞了千分之一瞬。花厅里静得可怕,只有暖炉的炭火偶尔炸出一两粒星芒。
老封君的目光已如同两道冷电,死死钉在裴毓脸上,又缓缓移回自己的孙子身上。那双布满威严褶皱的手,正死死捏着手中一串菩提念珠,指节泛出青白色。
谢沉舟终于动了。
他极慢、极慢地将倚着扶手的身子直起几分,放下了那盏被他捧了半晌的白瓷盖碗。碗底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一声脆响。
他没有去看状若疯魔的裴毓,反倒侧过头,目光如同漫不经心般拂过暖阁的方向——那视线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雕花隔扇,准确无误地落在我僵坐的身影上。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瞬间掠过太多复杂的东西——像冬日冻裂湖面下汹涌的暗流,有冰层崩解的冷冽,有狂风裹挟的热意,也有月光碎裂后沉淀的某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但这只是一瞬。快得像飞鸟掠过水面溅起的涟漪,旋即被深不见底的平静覆盖。
他收回目光,终于正眼看向对面咄咄逼人的裴毓。
然后,他笑了。
那不是怒极反笑,也不是惊慌失措的笑。是唇角轻轻向上一牵,凤眸微眯,眼角勾出一缕让人捉摸不透的玩味。这笑容绽放在他苍白的病容上,竟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怵的慵懒风华,如同浓雾里悄然打开的罂粟花。
“通敌?裴大人当真好大的罪名。”
他的声音不大,依旧是那副带着一丝病气沙哑的调子,却像带着吸铁石的磁石,将厅中所有惊惶的注意力牢牢攫取过去。他从宽大的墨蓝袍袖中,不紧不慢地摸出一物。
那是一把折扇。
扇骨不知是何材质,在不算明亮的厅堂光线下,隐隐流转着一种温润内敛的琥珀光泽。
“啪嗒”一声轻响,扇子被他随手展开,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开一只扰人的飞蛾。
扇面上空无一字,唯有用精湛工笔绘就的图案:碧波粼粼,池荷初绽。几尾锦鲤自水底青荇间优游而过。最奇的是池畔石间,画着两只交颈白鹭,羽毛纤毫毕现,其中一只,足踝上用极细的朱笔,点着一颗形如米粒的殷红小痣。
谢沉舟目光落在扇面上,唇边笑意加深,眼神却越发幽邃不见底,轻声开口,语气近乎耳语般地散漫:
“只是……在下很是好奇……”
他修长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酷,漫不经心地在那画中白鹭足踝的红痣上轻轻一点。
抬眸,目光再次投向裴毓,声音陡然清晰锐利起来,穿透压抑的静默:
“——裴大人如此义正词严时,可知自家枕边睡的……到底是谁?”
“枕边……人?”裴毓脸上的矜傲之色骤然凝固,像骤然泼了一层石青颜料,僵冷下去。他张着嘴,方才那字字诛心的指控还悬在舌上未落,却被这轻飘飘却又雷霆万钧的反问噎住,喉头滚动了一下,竟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花厅内如冰封死寂。暖炉里一块炭“啪”地又爆裂开。老封君捏着菩提珠的手倏地顿住,浑浊的双眼死死盯在那展开的扇面和裴毓骤然煞白的脸上,电光火石间,似有惊涛骇浪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瞳里翻滚!
(宋浅许知绮谢砚池)的情感历程引发热议宋浅谢砚池小说叫什么(偷藏湿夏,)大结局引爆网络讨论……本公主才是守护国运的人云出岫苏子墨小说彩蛋篇(天幕出现后,恶毒人设彻底崩了,)早期章节+全章阅读(云出岫苏子墨)前传揭秘贺双齐诗语顾明玉齐远修的爱情纠葛与最终选择明月独照成双贺双齐诗语顾明玉齐远修大结局已更新!品味司厉野桑烟烟的悲欢离合拿捏旧时代小顽固娇娇女她有办法小说全文txt(前妻娇媚军痞宠,计生用品用不够)已完结的隐藏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