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的计谋失败了。

萧锦安并没有掐死我。

他说：

“罪妇宋云卿，今日起幽居此院，半刻不许离开。”

我说，采荷啊，你小姐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求死不成，反而又被禁足了。

我说，念念啊，别怪娘丢下你，娘疯啦，照顾不了你。娘走以后，你爹爹不会不管你的。他人不坏，他只是太讨厌娘亲了，但他不讨厌你。

我说，江念啊，你快托梦给萧锦安吧，你就说是我宋云卿掐死你的，让萧锦安早日处死我，我到地府里再去给你赔罪。

哦，你可能不在地府。

像我这样的坏人才去地府。

我说，爹，娘，女儿不孝，这太子妃之位来得不易，如今却断送在我手里了。

我说，我下辈子不要当太子妃了。

我说，萧锦安怎么不掐死我呢。

萧锦安不是不想掐死我。

他要折磨我。

我有心理准备，但当我的手被浸泡进刺骨的冰水里时，我还是掉下了眼泪。

“太子妃娘娘，好好洗，我们侧妃的衣服可金贵的很，一个稍不注意洗坏了，太子殿下可是要问你的罪。”

我抬起脸盯着那粗使丫头，平时这些浆洗的工作都是她在做，可现在她正斜躺在院里的树下，手执一根长长的树枝，俨然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哟，瞪着我干嘛呀。您可别恼，这都是太子殿下吩咐的，我们这些粗人也无非就是奉命办事罢了。”

我就知道。全是萧锦安一手安排的。

我低下头，从一旁的脏衣桶里拿出几件衣服，泡进水里。

那粗使见我不再反抗，颇为满意地哼了几声。

我轻轻揉搓着手里的轻纱衣，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涧涧那张春风得意的脸。

10.

林涧涧来看我的时候，我正抱着念念以前最爱穿的衣裙躺在席子上唱童谣。

“白眼狼，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唱得轻，却无端地笑了起来。

我说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萧锦安就像个大尾巴狼。

林涧涧就站在我面前盯着我，表情复杂。

“宋云卿，你真疯了？”

闻言，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穿的正是那日我洗过的第一件衣服，那件轻纱衣。

我不说话，只轻轻笑着。

林涧涧见我并不与她多言，气得转身就想离开。

“林涧涧，我全都知道的。”

我躺在席子上，眼睛望着从前贴着绒花的窗纸。

“知道什么？”

林涧涧转过身，并不十分在乎我说的话，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斗嘴的机会。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剪刀，撑着地板坐起来。

“林涧涧，那日你划坏我的脸，用的也是这样的剪刀吗？”

林涧涧出奇地没有说话，像是在判断我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比她高出半个头。

我笑着：“林涧涧，你很聪明。我早该想明白，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江念的存在，或者说，你才是杀死江念的真凶。”

林涧涧惊惧万分，一巴掌落在我已毁容的右脸上，她的声音已经近乎尖叫：“宋云卿，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亲口跟萧锦安承认的，你才是杀死那女人的凶手！”

脸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痛感，而我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林涧涧，你早知道我宋云卿跟你一样，都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你像的人彻头彻尾就不是我，而是江念。你也知道，令我毁容这件事对于萧锦安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他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至多就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表面惩戒。你比我更像江念，从今往后，你林涧涧就是江念唯一的替身。

“林涧涧，我早该想到的。你一个小乞丐，又恰好与江念长得这么像，怎么就正好被离京征战的当朝太子遇见了呢？

“林涧涧，或者我应该叫你江安吗？”

江安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我从未在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上见到过此刻这般狰狞的表情。

我仍笑着，轻轻坐在了软榻上。

“江安，隐姓埋名的日子不好过，但你很成功。时至今日，也许除了江府的人之外，也就只有我知道你爹曾有你这个外生女了。”

江安恶狠狠地盯着我。

她也许是想说：

宋云卿，你的时日无多了。

我再次望向那薄薄的窗纸，上面早不知什么时日破了一个洞。

11.

我的时日自然是无多了。

我想起采荷。

就是在采荷被抓走的前一夜，我知道了江安的故事。

采荷说，江府的管家妈妈吃酒时说漏了嘴，那江念原是有一个庶妹的，名叫江安。因那庶女是江丞相与一乡村野妇所生，亲娘没名没分，江丞相又恐自己清流名声受污，这才没有将江安的存在向外界透露，只偷偷养在府里。

江念意外横死荒郊的那日是元宵节，江安曾扮成丫鬟与江念一同出府看花灯。

江念死后，江安不知所踪。

江府的人多年以来都只以为是那未归案的凶手杀死了江念，又掳走了江安。

我却什么都明白了。

12.

我仍旧日日和丫鬟们做着浆洗的活儿，那掌事的丫鬟却不再对我颐指气使。

许是看我不气也不恼，只什么事都顺着，她也自觉无趣，不再以欺压我这个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子妃为乐。

那水一日比一日冰冷，这是冬天要来了。

我静静等着江安寻由头找上门来杀我，心里只是有点遗憾还没看到今年的初雪。

不知道我死后还能不能在这院里停留几日。

好想看雪啊。

“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请您到月明殿一叙。”

浆洗的丫鬟们见来人是萧锦安身边的侍卫，吓得跪成了一片。

月明殿，那是萧锦安的寝殿。

我轻轻甩了甩手，溅得那侍卫的鞋面上也多了几滴脏水。

“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请您立刻到月明殿。”

我站起身，看了看跪在我身后的掌事丫鬟。

她许是以为我要一夜翻身了，哆哆嗦嗦抖成了筛子。

我说：“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再回来了。”

她猛地一滞，抖得越发厉害：“太子妃娘娘什么话，咱们这些污糟地方，娘娘自是不能来。”

我轻轻笑了。

跪在月明殿外时，天色已全黑了下来。

我静静跪着，猜着萧锦安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死我。

不知道江安寻的是什么由头要杀我，想必什么由头都杀得的。

“殿下，不要这样，奴家怕羞。”

听到江安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时，我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止。

随即就是萧锦安带着讥讽的声音：“怎么？涧涧是怕殿外跪着的人听了去？”

“殿下轻一些好不好，奴家怕被笑话。”

萧锦安大笑着。

“涧涧叫得好听，殿外的人当自愧不如才是。”

我的心已跌落崖底。

江安娇笑着，却又传出了几声喘息。

我仍跪着，只听得几个丫鬟在笑。

是在笑我的，笑天下竟有我这样窝囊的太子妃。

心脏在剧痛。

我从未想过江安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折辱我、折辱我的名分。

我想起萧锦安。

他也曾这样哄着我、顺着我，那时候我并不觉得我是替代品。

我知道他和江念的事，可我并不知道我有一双像极了她的眼睛。

那年我跪在爹娘膝下，我对爹娘说我爱萧锦安，我愿意嫁给他，哪怕曾经他和江念的故事闹得人尽皆知。

洞房花烛夜，他轻轻吻着我的额头。

他说：

“念儿，我终于又看到你的眼睛了。”

下雪了。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我的身前。

我终是看到了雪，在我肉身死去之前。

我是宋云卿，是这世间唯一爱过萧锦安的人。

入夜，我昏了过去。

13.

原以为我会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不曾想江安派人将我抬回了我的院子。

我望着塌前桌子上放着的琉璃花盏，竟未察觉我已落下泪来。

她连我要求死的愿都不遂。

我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院门外看守的侍卫。

我说：“交给萧锦安，让他去求皇上废了我。”

一直到圣旨下来之前，我都没能再看到萧锦安一回。

也是，在他眼里我是杀死江念的凶手，他不来也是情理之中。

“罪妇宋氏，今日虽褫夺你太子妃之位，然太子殿下感念你数年前生育郡主有苦，特求皇上许你幽居此院，还不磕头谢恩？”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才察觉我的发髻上已无任何钗环。

我说：“大人，奴婢还想求些炭和烛火，这院里只剩我一人，奴婢怕得很，多烧些炭驱驱鬼气。”

那宣读圣旨的太监冷哼一声，却仍是命人取了炭和烛火。

我再次磕头，直到他一行人离开也没抬起。

14.

自焚之前，我在院里跪了一会儿。

爹，娘，女儿不孝，今日自戕给您二老丢脸。女儿当了一辈子的影子，女儿好想念儿时在花园里荡秋千的日子。那时的秋千飞得多高，可我不怕摔下来，爹爹总是会在秋千下面接住我。

念念，娘要走了，娘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不是一个好娘亲，娘对不起你。娘总想念抱着你的日子，总想你还能再搂住我的脖颈，对我说亲亲娘亲。

采荷，你总说我心肠太好，何必甘愿一辈子都模仿一个死去的人。采荷，我这一生，从遇到萧锦安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一场悲剧。那时候的他只是因为我有这双眼睛才求皇上赐婚，可我却不知，只以为我要嫁给我自己喜欢的男子了。

从洞房花烛夜开始，我就甘愿成了江念的替身。在代替江念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先前像是很爱笑的，怎么近些年都不笑了呢？

萧锦安，我给你留了最后一封信，就放在你寝殿的琉璃花盏下面，此刻你正在读吗？

真可惜，当一切的真相都被掀开，被毁容的替代品已经烧得连灰都不剩了，唯一活着的替身竟是杀死你最爱之人的真凶。

杀之，从此在这世上你再也寻不着江念的影子了。

留之，夜半惊醒的时候，你会不会悔恨莫及、恨不得以十倍的痛苦返还给江安？

萧锦安，我不要当替代品了。

我要去高高的云端荡秋千。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叫宋云卿吗？

萧锦安，我看到你了，你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你为什么要哭呢？

是因为此刻才发现我是这世上唯一爱你的人吗？

不要哭，你救不出来我的。

萧锦安，我的皮肉被烧焦了。

可你的江念身上不会有这样的焦臭味。

江念不爱你。

萧锦安，江安是更像我还是更像她姐姐呢？

不要杀死她，把她当作我。

你再也没有宋云卿了，而她此后都会是我的替身。

我看到好远的天空。

像是那年你推我荡秋千时看到的蓝天。

我会像那年一样自由。

我来了。

番外1：江安的故事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以前这村里有个叫林涧涧的孤儿，生得很漂亮，是从京城流浪来到这个村子的，常年以乞讨为生。

有一年太子殿下亲征，凯旋回京时途径这里，一眼就看到了沿路乞讨的小乞丐。

不枉这乞丐生得如此漂亮，太子殿下不顾京城里刚刚生产的太子妃，竟是直接将这乞丐带回了京城，还封了侧妃。

人人说我命好，怎的就能刚巧乞讨到太子的马蹄之下。

他们不知道，我已经隐姓埋名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我早就料定，在那太子看到我这张脸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会成为他的女人。

因为太子和我都知道，我和江念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在改名林涧涧之前，我叫江安，住在京城的丞相府里。

那府里的人心里都明白，我只是个没名没分的野孩子。

我娘是山里的村妇，我就是那村妇留下的小贱种。

仗着混账丞相对我的一点怜惜，那些当奴才的才肯尊称我一声二小姐。

实际上，出了府，人人都只说江丞相只有江念一个独女。

我真是恨死了江念。

明面上她总是笑着唤我妹妹，她身边那些贱婢却暗地里叫她少与我来往。

我真想抓着她们的衣领问问她们凭什么。

但我自己都能想到，凭我那个无名的粗鄙的娘。

看着江念那张笑脸，我真想把她狠狠掐死。

江念进了两趟宫，一次是随混账丞相进宫谢皇帝老儿修缮丞相府的大恩，一次是去贺那太子殿下的生辰。

尊贵的太子殿下过生辰，所有的大臣都得去送贺礼，那混账爹带着她的独女江念去了。

而我的生辰，恐怕连我那个远在山村的娘也不记得。

我真生气，气得想把这世间所有能过生辰的小孩都掐死。

令我更生气的是，江念进了两趟宫，竟然就这么被那太子殿下瞧上了。

那太子也是个蠢的，他的心思闹得连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

江念躲在屋子里哭，说自己还未及笄就被毁了清誉。

清誉？

清誉算什么。

我只知道她江念要有更大的荣华富贵享受了。

凭什么进宫的不是我呢？

我与江念长相八九分相似，若是那混账老爹带我进宫，此刻被定为太子妃的就是我江安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屁清誉，我只想要过堂堂正正的生活。

听着江念在屋里假惺惺地哭，早不知道她心里有多高兴了。

真想把她给掐死。

我真是觉得可笑，许是老天爷都帮着我，我的机会来的竟然这么快。

今日是元宵节，混账丞相命我打扮成婢女陪江念一起去街上看花灯。

江念本不想去，但看了我一眼，她还是点了头。

她说她一个人想带妹妹去看花灯，不要有马车跟着。

混账老爹拗不过，只好派人远远跟在我们身后看着。

真是蠢得好笑。

我说：“姐姐，这花灯真漂亮，我以前没见过。”

江念轻轻牵着我的手，她说没关系，以后每年元宵她都带我出来看花灯。

我说：“姐姐，以后没机会了。”

她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我永远都是她的妹妹。

我不想当一个无名无分的妹妹，我要成为她。

我对她说我好想念我的娘亲，我想远远地看一看我娘生活的村子。

我拉着她跑的飞快，身后跟着的蠢货们早被甩得无影无踪。

她紧紧牵着我，说这里好荒凉，没有花灯了，她有点怕黑。

我笑了。

我说：

“去死吧。”

番外2：萧锦安的故事

那一天，父皇将我劈头盖脸数落了一番，又说我功课不好，又骂我武术不精。

我就是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了念儿。

她说：“你怎么苦着脸呢？是这御花园里的花儿不好看吗？”

我不说话，却记住了她轻轻笑着的面容。

她说她叫江念，是江丞相的独女。

我说我叫萧锦安，是这皇城的太子。

她不曾跪拜我，只笑着说：

“我觉得你父皇有点凶，今日见他时我并不敢与他多说话。你何不多逗他开心开心，就像我哄我爹爹一样。”

她真漂亮啊，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剔透的露珠。

我觉得她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女子，温柔，漂亮，她在我心里就是一朵含苞的海棠花。

我说：“马上就是我的生辰，那日设宴你会来吗？”

她送我的生辰礼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木头娃娃。

我咧着嘴，问伴读的书童：“你瞧，这娃娃像不像江丞相府上的嫡女？”

那书童傻傻地笑：“臣不曾有福分见过江小姐，不过想来定是极漂亮的。”

我说那是自然，她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女孩儿。

我捧着那木头娃娃，只盼着三月后皇额娘生辰时她还能再进宫一次。

我认认真真写了请帖，派人送到江府，再三叮嘱要丞相独女亲启。

第二日，父皇就把我叫到勤政殿，又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

他说我简直荒唐至极，皇后的生辰要我一个堂堂太子写什么请帖。

我垂手立着，心中暗自窃喜。

念儿她已经读过我的请帖了。

三个月过得很快，我苦苦等待的日子终于来临，可江丞相却只带着夫人进了宫。

我气得将案上的书卷全扔在了地上。

书童说：“殿下，如今这街上都传遍了，说太子殿下您倾心江丞相独女，颇有将太子妃人选直接定下的意思。虽是谣言，但想必对人家的清誉也有影响，今日为避嫌不敢来也是有的。殿下，还是不要太过招摇的好。”

我照着那书童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怎么就是谣言了？江丞相的女儿怎么就不能是太子妃了？待她及笄，我就立刻去求父皇赐婚！”

书童撇撇嘴，嘴里嘟囔着：“原来殿下您也知道江府的小姐尚未及笄，这么着急就要把太子妃给定了，人小姐的清誉算是彻底被您给毁了。”

我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吓得他连连往后缩，不再吱声。

怎么就成了我毁了念儿的清誉呢？我是一定要娶她的。

或早或晚，她都会是我的太子妃，那些愚民早早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书童试探着抬起头问我：“殿下，今日是元宵节，宫外街上有灯会，咱们要溜出宫去看看吗？”

我照着他的脑袋又是一下。

“这还用得着问？是哪年元宵咱俩没溜出去过了？”

他虽挨了打，却捂着脑袋傻乐：“是，是，臣愚钝了。”

我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待我日后娶了念儿，我定要带着她一起去逛灯会。

我年年都要带她去逛灯会。

她的眼睛那么亮，散发着温暖光亮的花灯映照在她眼里，一定是极美的。

我萧锦安一定会娶江念做太子妃。

一定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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