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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风雪烬(谢吟春沈途之)最新章节列表_全本风雪烬全文阅读

作者: 匿名  时间: 2025-09-25 02:59:49 

1樱花遗梦

谢吟春在开往日本的轮船上重逢沈途之。

他替她扶正被海风吹歪的西洋帽,耳尖在阳光下透出嫣红。

“吟春,东京的樱花比江南的梅更配你。”

当革命党的血染红武昌城楼时,她攥着白晓送来的密信发抖:

全本风雪烬(谢吟春沈途之)最新章节列表_全本风雪烬全文阅读

“沈途之已被叛徒枪决于长江渡口。”

出嫁那日花轿路过刑场,新砍的头颅中

有双像极了沈途之的眼睛。

十年后在北平图书馆角落,她翻开本泛黄的《天演论》

空白处熟悉的笔迹写道:

“那日樱树下想说的话,被风吹散了——

‘其实樱花再美,不及你万一’。”

泛黄书页突然飘落半朵干枯的梅。

2海风重逢

深秋的上海港,铅灰色的海面与同样沉重的天空低低压着岸上攒动的人头。巨大蒸汽船的烟囱喷吐出滚滚浓烟,海风裹挟着咸涩与煤烟的气息,粗暴地穿过人群缝隙,发出呜呜的哨音。汽笛一声长鸣,穿云裂石,催促着即将远行的渡客。

谢吟春提着小小的藤箱,几乎被人流推搡着向前。箱子里是新式的书册、几件细软换洗衣裳,还有一小纸包小心翼翼珍藏的、江南早开的梅枝,干燥的花瓣透着最后的暗香。她正低头紧紧扶着头上那顶装饰着墨绿色丝绸飘带的宽檐西洋帽,帽子在蛮横的海风里岌岌可危地歪向一边。新世界的浪潮扑面而来,她既向往又有些微茫的怯意。

“小心。”

一个清冽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如同投入喧嚣海港的一块玉璧,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与此同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稳稳地伸过来,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替她扶正了那顶摇摇欲坠的帽子。指尖在她鬓角轻微蹭过一瞬,带着秋日的微凉。

谢吟春蓦然抬头。海风掀起的碎发拂过她的眉梢,阳光恰好在这一刻挣脱低垂的阴云,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光影的幕布拉开,眼前出现一张年轻英朗的面孔。那双被阳光穿透过的黑眸里,有微愕的涟漪,随即沉淀为清晰的、纯净的笑意,如同江南四月穿透水面的光。

“途之表哥?”谢吟春几乎失声,掩不住唇角的讶异与一丝突如其来的局促。那是姐夫谢鸿儒的远房表弟,沈途之。少时在姐夫家宴席上见过数面,只记得是个异常安静沉敏、举止温文的少年,比同龄人多了份超乎寻常的定力。数年未见,少年身量已然拔高,颀长挺拔如一株舒展的春树,眉目间的英气与儒雅却奇异地糅合在一起,未曾褪色。他穿着整齐挺括的青灰色学生制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臂弯里松散地搭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

“吟春?”沈途之眼中的惊讶迅速被一种暖融融的熟稔取代,那笑意蔓延开来,连带着耳廓也迅速染上一层少年人不自觉的、浅淡的嫣红。“真是巧。”阳光清晰地映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仿佛半透明的珊瑚石。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谢吟春被风吹乱又被他拂好的帽子上,嘴角弧度更深了些。“船上风大,帽子……戴稳些好。”

心口猛地漏跳了一拍,谢吟春慌忙垂下眼睫,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藤箱的提手。港口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遥远模糊了。海风依旧裹挟着粗粝的呼啸,却奇妙地温柔起来,缠绕过他们身侧这一隅小小的、无声的天地。

巨大的游轮切开墨蓝色的海水,喷吐着浓烟向东方破浪前行。甲板上,各国旅人身影攒动。谢吟春倚着冰凉的铁栏杆,目光追逐着船舷边拖曳出的、翻滚不息的雪白浪花。沈途之就站在她身边一步之遥的地方,那抹浅淡却挥之不去的红晕仿佛烙印在了她的余光里。

“吟春也去东京求学?”沈途之问,声音清晰平稳,似乎已经完全从方才的窘迫中恢复过来。他微微侧身面向她,身姿挺拔,目光坦然而温和地投向远处的海平线。天海相接之处,灰蓝与铅灰的界限混沌不清。

“是,报读了东京女子高等师范。”谢吟春轻轻点头,海风将她一缕鬓发拂到颊边。她别过脸,目光落在他线条干净的下颌上,“途之表哥呢?”她问道,话出口才惊觉不妥,“……或是,应当称沈同学?”

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沈途之的唇角,带着少年人才有的干净腼腆。“叫名字便可,哪里需如此生分。”他目光转回,专注地落在她脸上,海风此刻显得分外体贴,将他的声音温柔清晰地送了过来,“我此去是陆军士官学校(注:史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国留学生队)报到。家国飘摇……”他顿了一下,似有片刻沉吟,目光扫过周围衣着各异的乘客,终究只化作了简短的一句,“终究要为将来做些准备。”

谢吟春听懂了那未尽的沉痛。她手指下意识地蜷进掌心,指甲抵着微凉的皮肤。她忽然有些不敢直视他此刻的眼眸,那里面有太过明亮坚定,也太过沉重的东西,像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陆军士官学校……”她喃喃重复,心底莫名地紧了一下。那里出来的青年人,肩上担的何止是前程,更有无法言说的未来。

“此行漫长枯燥,不如与我一同走动?”沈途之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凝滞。他已转过身来,朝客舱的入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自然而优雅。他望进谢吟春清澈的眼中,笑容如阳光一般干净而坦诚:“有几个熟识的同学也在船上,大多都是士官生,虽则粗疏,总归值得一交。”他话语顿住,目光快速掠过她帽檐下略显不安的眼睛,像是承诺般补了一句:“有我在,你无须忧虑。”

谢吟春看着他眼中坦诚的光,那点细微的不安奇异地被熨平了。她莞尔,点了头:“好。”

邮轮餐厅里灯火通明,弥漫着咖啡、黄油与面包混合的异国香气。几张方形木桌被拉到一起,上面摆着些刚取来的三明治与茶饮。几名身着与沈途之类似制服的年轻男子围坐着,大多身姿笔挺,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锐气与飞扬神采,交谈声响亮而热烈,话题大多围绕着东京、学业与国内纷繁的政事。

“途之!你这家伙!半天不见踪影,原来是去——”一个嗓门洪亮的男生猛地瞧见跟在沈途之侧后方的谢吟春,后半截话戛然而止,表情瞬间从调侃切换成了夸张的惊讶。同桌的另外几人也循声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探索。

“这位是谢吟春小姐,我在金陵时家的亲戚。”沈途之的声音不高,却有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那片喧哗。他稍上前一步,恰好挡在谢吟春身前一小片角度,将她从那些过于直白的打量目光中隔开大半。他侧过脸,眼神飞快地安抚似的掠过她,随即自然地转向同伴们,一一介绍:“白晓、李维世、陈沛东、孙立辉……他们与我同往士官学校。”

他的介绍带着一贯的从容沉稳,既不显得亲昵过度,也清晰划定了谢吟春的身份边界——是亲戚,家中的妹妹。

“原来途之还藏着这么一位天仙般的妹妹?”方才嗓门最大的那个男生率先回过神,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正是沈途之最先指认的那个叫白晓的士官生。他身量比沈途之略矮,但身板健实,五官轮廓分明,眼睛异常明亮有神,笑起来嘴角扬起一个洒脱不羁的弧度,整个人像颗擦亮的铜豌豆,精气神十足。

白晓几步跨上前来,很热情地抱了个拳:“谢小姐有礼!我是白晓,北京人!往后在东京城,若有不熟悉之处,只管吩咐!”他的目光大胆地落在谢吟春脸上,没有丝毫恶意的粗鲁,反带着一种爽朗的直率。“途之也真是,藏着掖着!我们可是过命的兄弟情义,他的妹子自然也是我们的妹妹!”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拍了拍一旁含笑不语的沈途之肩膀。

“是啊是啊,谢小姐别客气!”另几人也笑着附和,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谢吟春微微倾身,道了一个符合旧式礼节的万福,姿态却大方得体,不显局促:“白大哥、各位大哥安好,吟春初来,往后还望指教。”她的目光在白晓过分热忱的脸上一掠而过,随即坦然地扫过所有年轻的面孔。她注意到沈途之微微舒展开的眉头,还有他落在白晓搭在他肩膀那只手上、一个细微的皱眉表情。方才那如同山峦般将她护住的半步距离带来的安稳感,悄悄在她心底扎了根。

横滨海港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一辆蒸汽火车带着轰鸣,载着这些心怀各异却同样背负着未来重量的年轻人,驶向日本的心脏——东京。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是全然陌生的景象:低矮密集、线条简洁的日式木构小屋,大片裸露着褐色山岩的山丘,间或点缀着小块规整的农田。一切是那样新奇、干净,又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看那边!那是富士吗?”陈沛东指着窗外远处一座被薄薄云雾缭绕的、形状奇崛的锥形山峰叫起来。

白晓立刻凑到窗边,语气满是夸张的赞叹:“乖乖!总算见着了!书上画的到底不如实物来得震撼!这才是真正的瀛洲仙山呐!”他猛地一拍旁边李维世的大腿,“老李,你说是不是比咱太行山的断崖好看?”

众人一阵哄笑,白晓总是能轻易点燃气氛。

沈途之一直安静地靠窗坐着,窗外流转的光影时明时暗地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他目光投向远处那座雪顶青峰的巨岳,眼神深邃复杂。片刻后,他微微侧过脸,声音压低了些,几乎是仅让邻座的谢吟春听到:“山川气象自有其雄伟,然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沉静聆听的侧颜,“我曾在信里与你说过,江南梅开时,其清冷蕴藉,才更称得上风骨二字。”他的语气很平淡,眼神却专注得如同针尖,引动一丝微妙的涟漪。

谢吟春心湖忽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撞进他清澈的目光里。车厢的震动与同伴的喧哗变得模糊,视野里唯有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然而那短暂的凝视只停留了一息,沈途之已自然地转过头,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对窗外风景随意的感叹,只留下谢吟春心底那细微的波澜兀自荡漾着。

3樱雨心迹

东京。上野公园。

四月樱云如海,无边无际地铺展在天空之下,温柔地淹没了亭台楼阁的檐角。层层叠叠的粉白浅红,在春日清澈的光线里浮动、延绵,像一场盛大得令人屏息的美梦。风吹过时,无数花瓣如雪般飘坠,拂过行人的肩头、发梢,带着一丝幽冷的甜香。

沈途之和谢吟春并肩走在如织的人潮中。沈途之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士官生制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清劲。谢吟春换了身樱草黄带银线暗纹的改良旗袍,外面罩了件水湖绿的薄呢春衣,整个人如春日抽出的一枝新柳。她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花雨,清浅的笑意如水波般在脸上漾开:“当真如画一般。”

沈途之脚步放缓了些,稍稍落后她半步,目光却从未离开她轻盈的身影。樱瓣不时飘落在她盘起的长辫上,点缀在乌黑的发间。她的发际线纤细优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白腻的脖颈。有几次,他的指尖似乎动了动,想替她拂去那些轻柔的花瓣,最终却克制地垂在身侧。

“听说,古时候这里曾是樱田门外……”他开口,声音温和沉稳,目光却依旧追随着她发间那片正缓缓滑落的粉白。“后来才改作了公园……供人赏樱。”

谢吟春停住脚步,回首看他,笑涡里盛满落花与阳光:“途之你果然博识。”她眼波流转,看到他被阳光描摹出清晰轮廓的脸,还有那双凝视着自己的、明亮而专注的眼,仿佛樱林里所有光华都映在了里面。一股奇特的暖流蓦然涌上心尖,让她几乎要忘记这里是异国的陌生街道。

沈途之在她笑意盈盈的目光注视下,耳根泛起熟悉的、不容错辨的薄红。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挺直的鼻梁,似乎有点局促地移开了视线,望向路边一棵花瓣尤其繁茂的染井吉野。“可惜终究是‘樱’……”他沉吟了一下,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花瓣。“其花虽盛,轰轰烈烈,却终究短暂易逝,零落成泥。”他的目光慢慢收回,深深落在谢吟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若论清气长久,风骨不凋……”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未尽的话,像封好的信,只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开启。空气里弥漫着樱花的淡香,也弥漫着比花香更稠密却难以名状的无声期待。风拂过树梢,卷下更多的花雨,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间里,细碎而清晰的声音敲打着心跳。

谢吟春的心骤然被他的话触动。樱花易逝?那是自然之理。可他那凝视的眼神……似乎并不仅仅在说花事。她清晰地感受到耳根的灼烫,那眼神像带着温度,直直烙进她心里。“途之……”她张了张口,清凌凌的声音在风中竟有些不稳。身后花海如潮水般涌动,层层叠叠无边无际,淹没了所有可供藏身的角落。他们仿佛站在世界中心,无数无形的目光聚焦于此。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鼓奔突的轰鸣,比这漫天花海更喧嚣。

就在她启唇的瞬间,风骤然加大了。一阵强劲的旋风打着旋儿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

“小心!”沈途之下意识伸出双臂想去扶她被风吹得微微踉跄的身形。宽大的帽檐被整个掀起,系在下巴下的飘带几乎在同一时刻崩开!

谢吟春惊呼一声,本能地按住头顶,却只来得及抓住帽顶一触即滑的丝绸布料。那顶宽檐西洋帽如同被顽童掷出的纸鸢,在狂乱的气流中翻滚着,猛地撞上一旁粗壮的樱树树干,颓然跌落在地,沾满了泥土和零落的花瓣。

狂风卷着更多的花瓣扑向呆立原地的两人。沈途之扶住她肩膀的手只轻轻一触便触电般收回,那温热短暂的印记却烙在了她的臂上。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树上最白的花瓣还要苍白,耳廓那抹熟悉的浅红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窘迫的青白。

“我……”他喉咙像是被扼住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想再说什么补救,然而目光扫过她身后不远处谈笑路过的游人,又猛地僵住。

“没……无碍的。”谢吟春低下头,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抖,如同被风惊扰的琴弦。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生怕从那眼中读出让她心慌意乱的信息。方才那一刻,风似乎不是为了卷走帽子,更像是要夺走呼之欲出的什么。她弯腰去捡地上狼狈的帽子,指尖冰凉,心口却擂鼓般跳动得生疼。

沈途之的动作更快。他几乎是半跪下去,迅捷又小心地拾起那顶沾了泥尘花瓣的帽子,用他那士官生制服崭新挺括的袖口,仔细地、一遍遍擦拭着上面的污痕,那姿态专注得近乎赎罪。然而直到谢吟春最终从他手里接过帽子,捏在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皱起的丝绸飘带时,他都没能再看她一眼,更别提补上那句猝然中断的、悬在风中的话语。

樱花无声,簌簌而落。风停了,留下一地狼藉的花瓣和被彻底击碎的心思。那句未曾出口的答案,化作了无痕的空气,消散在东京的春天里。那句在风尖浪口遗失的话,终究没能补上。

……

日子在书本、油印传单、小型集会和士官学校严苛的操练课表中飞逝。

三年时光如东京湾退去的潮水,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学生们身上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衫换成了挺括而廉价的西装或者制服,眼底的光芒也日渐分化——有的被生活的窘迫磨去了些许棱角,有的则被现实淬炼得更加纯粹,宛如淬火的刀锋。

进步的气息在异国他乡的空气里滋长、发酵。传单的内容早已不仅仅是讨论“维新”、“立宪”,字里行间开始明确触及另一个古老帝国灰飞烟灭的先例,火焰般的词汇开始频繁跳跃——“革命”、“驱逐鞑虏”、“再造共和”!国内的消息也如同带着火星的流沙,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传递过来:铁路权被抵押、四川保路风潮流血……年轻的血在铁与火的试炼中,一步步逼近沸点。

在这激荡的暗流里,沈途之依旧如磐石般坚定沉静。他身形比初来东京时壮实了些许,沉默却更加深沉。他将那些印着滚烫字句的纸张带回住处时,动作安静得像捧着一摞普通的讲义。唯有深夜灯下,当他用那支派克笔笔锋锐利地写下密报,字迹因过度用力而显出斧凿般的力道时,才泄露出那被层层坚冰覆盖的炽热岩浆。

谢吟春案头那本严复译的《天演论》边角也早已被翻阅得微微卷起。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因参与秘密聚会而局促紧张。柔白的脸孔渐渐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圆润,添了更多书卷打磨的清透棱角。女子高等师范课程外的时光,多交付于这间弥漫着油墨与旧书气味的小印刷所。她与另外两三名同样家境有限、信念坚定的同学一起,排字、调墨、印刷,将那些惊雷般的字句赋予物理的形体。房间里只闻轮轴单调的吱嘎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一个人影倚在了门框上,没有惊动里面的人。他并未发出声响站了良久,只是长久地注视着那抹站在笨重印刷机旁的身影。

直到谢吟春抬起因低头过久而微微僵硬的脖颈,目光掠过窄小的窗户想要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时,才猝不及防撞进了门口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里。

沈途之站在门口黄昏的暗影里。他没有穿制服,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略有些肥大的深灰色学生布衫,与他挺直的身姿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他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中随意地卷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他显然站了有一阵子,目光沉静地锁在谢吟春身上,像是在欣赏一幅画卷,却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他看见她转头,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提一下嘴角,但最终那点微弱的弧度消失在了唇角紧抿的线条里。

“下工了?”他走近一步,声音是一贯的低沉温和,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波澜,“一起吃个晚饭?路上新开的支那料理店,说是能吃到正宗的绍兴酒。”

“途之?”谢吟春眼里的疲惫迅速被一层浅淡而明亮的讶异替代,随即嘴角便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好。”她简短地应道,放下手中的铅字盘,对旁边的女伴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同伴的目光在沈途之脸上打了个转,抿嘴笑了笑,低头继续做事。

暮色四合,道路两旁新安装不久的路灯次第亮起,散发着朦胧的光晕。两人并肩走在略显僻静的小巷里。沉默如同无形的薄纱,笼罩着他们。并非不适的沉默,只是太久不见,各自被现实的巨浪推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沈途之的脚步很慢,像是在刻意等着她。他身上那件洗旧的灰布衫被风鼓起一角,侧脸在昏黄光线下棱角分明,下颌线却意外地显得柔和。

“听说了国内的消息没有?”他终于开口,声音沉静地压低了少许。

谢吟春心领神会:“《民立报》上看了几篇,语焉不详,似乎风声很紧。”

“嗯。”沈途之低低应了一声,脚步更加放慢,几乎与她并肩。沉默再次降临。一阵晚风掠过小巷,卷起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落叶的声音更轻,却异常清晰,直接穿透了暮色,送入她耳中:“白晓……已先行一步回武昌了。”

谢吟春的脚步猛地一顿,心头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那名字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之前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那个在邮轮上高谈阔论、爽朗热情如阳光的士官生白晓!那个总喜欢揽着沈途之肩膀,说着“咱是过命兄弟”的白晓!他回去了?在这个风雨如晦的时刻?沈途之突然提起这个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心头,连昏黄的路灯光都仿佛瞬间失去了暖意,只剩下一片冰冷粘稠的灰。

“他……”谢吟春的声音有些发紧,想问什么,喉咙却像被扼住了。她看到了沈途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沉痛。

沈途之没有看她,目光投向巷子尽头更浓的黑暗处,下颌线条绷得如铁石。“白家……在湖北新军中有根基。”他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此次保路运动,川省流血,鄂省震动。他家中,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秋日傍晚带着寒意和尘埃的空气,才继续说道:“他走前留信给我……信上写的,与你那时在船上说的话意思很接近。”他终于转过头,直视着谢吟春的眼睛,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谢吟春从未见过的、近乎灼烈的光。那光穿透了黑暗的暮色,灼得她心脏一阵阵紧缩。“……总要有破釜沉舟者,开前路,血灌之。”

夜色彻底吞噬了小巷。沈途之最后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锋刃,划开了东京此刻伪装的平静,露出了内里狰狞的底色。谢吟春只觉得一股凛冽的寒意从四肢百骸升起,连晚风吹在脸上都感觉不到。她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对信仰的决绝,是对挚友前途的预判,亦或是对自身命途的某种……默认?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她心惊胆战。

料理店里弥漫着浓郁的酱香和酒气。昏黄的灯光下,沈途之握着清酒瓷盅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他仰头饮尽杯中物时,喉结在光线中清晰地滚动了一下。

“吟春,”他放下酒盅,声音带着酒意熏染下异常的低哑,目光沉沉地望进她的眼底,“若有朝一日,我也……”,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那清俊的眉宇间凝聚着山雨欲来的沉重,连眼尾都微微发红。“家书抵万金。只是此刻,烽火连三月……”他终究无法说出口那个最坏的结局,只艰难地将话头一转,“你若得了安全的地方,务必……务必给我寄个信……平安,就好。”那句哽在喉头的“平安”,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心力,几乎带着乞求的意味。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谢吟春的五脏六腑。她想质问“若有朝一日”后面的“也”是什么意思?是想追随白晓的脚步?还是……已经决定了什么?这告别般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看着灯下那张年轻却已经刻上风霜与重负的脸庞,他眼中翻腾的潮涌让她窒息。她猛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借着那点尖锐的痛楚压下喉咙的哽咽。

“……我记下了,”她的声音异常干涩,每一个字都像粗粝的沙粒磨过喉管,“无论多难……你也定要……平安归来。”平安归来。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在这个浊世里,却重逾千斤。她几乎是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祈盼着它们能成为压在他肩头那血腥秤盘上的砝码。

沈途之深深地看着她,眼眶微微泛红,那浓重的情感几乎要冲破平静的表象奔涌而出。过了很久,就在谢吟春以为他要失态时,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沉沉的暗流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点模糊的水光。他唇角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某种东西碎裂时留下的痕迹。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沉默地拿起酒瓶,再次将那瓷白色的酒盅徐徐注满。

夜越来越深,料理店门口悬挂的红色纸灯笼在风里寂寞地摇晃。东京的秋天,彻底凉透了。

4血色归途

再相逢,已是惊雷炸响、大地倾覆的辛亥之秋。

武昌城头的那场血火,终于炸开了一个口子,滚烫的岩浆开始向全国蔓延。消息如惊雷般劈入东京的留学生圈。那些压抑许久的火焰被彻底点燃,狂喜、振奋、焦虑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情绪在年轻人群里疯狂滋长。许多人等不及拿到归国的船票,便已匆匆踏上征途。

日本邮船会社开往上海的班轮“春日丸”码头,一片末日狂欢般的混乱景象。送行的、道别的、拖家带口随行北上的……人声鼎沸,喧闹震天。焦灼、希望、恐惧和不顾一切的兴奋熔铸在一起,将空气都熬煮得滚烫粘稠。

沈途之穿着那身熟悉的、洗旧得几乎发白的深灰色学生布衫,背着一个不算大的帆布行李卷,站在人群喧嚣的边缘。他似乎刻意回避着人多喧闹的地方,显得孤清而沉默。只有当他看向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谢吟春时,那沉寂的眼底才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谢吟春在另一拨即将离日的女学生堆里。她的行装明显比其他人单薄许多,只拎着个中等藤箱,一件替换呢大衣搭在手臂上。比起兴奋雀跃的同伴们,她显得异常安静,但那份安静并非无动于衷,而是压抑着某种更深更沉的决绝与重量。

人群涌动着,将她和沈途之冲开得更远了些。隔着攒动的人头、挥动的手臂和飘飞的帽子、围巾,两道目光却在嘈杂的海风中,穿越障碍,短暂地交汇了一瞬。沈途之没有笑,眉宇间那份沉重是谢吟春从未见过的深重,像压着千钧山峦。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谢吟春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一股混合着腥甜和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极轻微、但极其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风猎猎吹鼓了他的衣襟。他转身,几乎是毫不停顿地,大步流星走向登船的跳板。那背影挺拔如初,却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悲怆,最终被吞吐乘客的巨大船口所吞没。人海汹涌,谢吟春眼中那抹孤直的身影在泪水溢出眼眶前彻底消失了。

船头破开苍黄的海水,身后是渐渐模糊的异国海岸线。这一次,是向东,归途的方向。前方等待所有人的,不再是樱花与书本,而是未知的熔炉。

战火燎原,烧得整个中国都在颤抖。从武昌第一枪到江浙响应的光复,不过短短数月,千年帝制轰然倒塌的烟尘尚未落定,权力争夺的血腥与疯狂便已迫不及待登场。南京城里的空气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缕风都带着硝烟、尘土和一种令人不安的铁锈味。

谢吟春寄住在一户新搬来不久、也是从东京归国的进步教员家里。院子里那几棵枝干虬结的老梅树,已在料峭春寒中倔强地绽出点点猩红的花蕾,散发出几乎要被尘嚣淹没的微香,提醒着她又一个冬季的过去。

“谢小姐!谢小姐!”杂乱的脚步重重踏在院落的石板地上,伴随着一个年轻男仆惊惶变调的呼喊。

谢吟春正坐在窗边,借着天色未明的一点微光,专注地誊写一份关于女子教育的倡议书。笔尖一顿,一团突兀的墨点在廉价的纸张上晕染开来。她抬头。

门外冲进来的,是报馆负责跑腿送信的杂役小山。小伙计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卷起来几乎看不见的油纸筒,那材质,那卷法……是当初在东京约定好的标记!来自秘密交通线的标记!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谢吟春霍然站起,藤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一声响。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几乎是劈手夺过了那小小的一卷。

小山嘴唇抖着,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恐惧:“白、白大哥……托人火急送出来的……说是、说是务必交到您手上……”他惊惧的目光扫过那个小小的纸卷,如同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白晓!这个名字像根带着倒刺的冰锥扎进谢吟春的神经!她指尖冰凉,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前所未有的力道迅速搓开那圈黏合紧密的油纸。

一张被烟熏火燎过的、边角蜷曲的薄脆信笺暴露出来。上面的字迹粗粝、潦草、变形,几处笔画带着奔跑中留下的墨滴甩开的痕迹,每一个字都像是仓促蘸着血写就的,透着疯狂和绝望。

只一眼,谢吟春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然后疯狂倒涌!

汉阳口,长江畔。

途之赴死,掩护同志。

叛者白晓(注:原文此处字体陡然加大扭曲)

枪决……

一个歪斜得如同鬼符的署名被淋漓的墨迹狠狠涂抹掩盖掉大半。

薄脆的信纸从谢吟春僵硬麻木的指尖滑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眼前的世界骤然失去了色彩和形状,化为一片尖啸着旋转的混沌旋涡。尖利的耳鸣铺天盖地炸开,盖掉了小山的惊呼,盖掉了院子里老梅枝干的微响,盖掉了一切尘世声响。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到撕裂般的喘息,伴随着骨头里发出的、来自地狱深处般的咯咯打颤声。

那个名字——白晓!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反噬刺穿!那个在邮轮上热情拥抱的阳光士官生!那个一口一个“过命兄弟”的白晓!名字旁边那个刺目的“叛者”!白晓的署名之后那两个被污迹覆盖的墨团,像一个巨大的血洞!

还有沈途之……途之……江畔……

她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甲深陷进皮肤带来刺骨的钝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断了脊梁。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痉挛,酸涩苦楚的胆汁骤然冲上喉头,又强行被她狠狠咽下,那烧灼感烫得喉咙一片剧痛。

小山惊恐失措地看着她煞白如纸的脸,和她急剧颤抖、佝偻得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再也不敢多待片刻,仓皇地转身跌撞着跑了出去。

破败的院落里,死寂无声。只有那封信笺静静躺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像一具微小的尸骸。被油纸封住的信息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上面粗砺潦草的四个字“枪决”“白晓”如同血淋淋的烙印,灼烤着视线所及的一切。

谢吟春缓缓、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如水的眼睛布满血丝,空洞得仿佛干涸的枯井。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卷薄纸,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模糊的、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冷。刺骨的冷从骨髓深处渗出,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麻木得失去知觉。那冷意一路向上蔓延,冻僵了心跳,凝固了血液。她试图张嘴吸气,喉管却被无形的冰棱死死堵住。

“噗——”

一口滚烫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猛地喷溅在青砖地上!瞬间在冰冷的石面洇开一小片诡异粘稠的暗红。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一股无法宣泄的焚心烈焰骤然被更冷酷的寒冰窒息、冻结。

猩红的血点在灰败的青砖上刺目地蔓延,像一朵瞬间凋零的花。

春寒料峭。

南京城里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青灰石板路上,透不进半分暖意。空气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血腥、硝烟和一种死寂的尘埃气息,取代了早该苏醒的春天芬芳。街道两侧的门窗多半紧闭着,墙上偶尔还能看到来不及清理干净的标语残迹和焦黑的弹痕。

一乘大红花轿被四个壮实的轿夫稳稳当当地抬着,在空旷的街头显得格外突兀。轿顶四角垂着喜庆的金红丝穗,一路摇晃着前行。只是那扎眼的颜色,在如此萧条冷硬的背景中,显得异样的刺目又脆弱,像强行涂抹上去的脂粉。

花轿内的谢吟春,穿着崭新的凤冠霞帔。沉重的赤金头冠压着她的额头,冰冷而僵硬。繁复的金丝牡丹团凤纹绣在正红色的大袖礼服上,艳丽得如同凝固的血。一层薄薄的水红轻纱盖住了她的脸,遮挡了外面萧索的光景。盖头下的世界,只有一片晃动的、令人窒息的猩红。

她挺直着脊背坐在窄小的轿厢里,如同一个人形的傀儡,被抽干了所有灵魂的精气。一双曾经明亮得映着樱雨的眼睛,此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枯井。空洞。死寂。盖头晃动时,偶尔会闪过轿窗木格缝隙外一闪即逝的灰败街景和冷漠路人,却无法在她眼底激起丝毫涟漪。世界是隔绝的。

唯有被她死死抓在掌心的一个小小的硬物,能传递一丝诡异的真实感——那是一块只有寸半长的、早已干枯变脆、却依旧保留着最后一分清倔姿态的老梅枝。枝上干瘪暗沉的几点猩红花瓣早已凋零殆尽。锋锐的枯枝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那点尖锐的刺痛,成了她维持最后一线清醒、对抗无边麻木的唯一纽带。

花轿微微倾斜,拐过一个街角。

一阵令人作呕的、难以形容的浓重腥甜气味猛地穿过轿帘缝隙,劈头盖脸地扑了进来,粗暴地撕开了轿内死水般的空间。

这气味……混杂着浓烈的血腥、腐烂、尘土甚至还有廉价石灰粉的味道……刺鼻得让谢吟春胃里翻腾。

紧接着,外面响起了模糊的、压抑的哭喊声和一片如同赶苍蝇般的嗡嗡议论声。

“啧!又是在新街口……”

“砍完了?”

“……扔车上拖走喂狗呗……”

“那边……那边好像又有几个人头挂上去了……”

嗡鸣的字句穿过花轿的木壁,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地撞入谢吟春的耳中。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直了。那可怕的浓腥像是有形的毒蛇,猛地钻入她的鼻腔,直冲头顶!胸腔里那颗几近枯寂的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狠狠挤压!痛!不是绵密的隐痛,而是尖锐的、撕裂般的窒息感!让她连吸气的本能都被瞬间夺走。

她攥着梅枝的手指猛地一紧,枯枝锋利的尖端刺破了薄薄的手套和肌肤。一股温热的液体渗了出来,沾染到僵硬的枯木上。同时,一个极其疯狂荒谬、却又无法抗拒的念头冲上脑海——

刑场!

白晓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在猩红盖头下疯狂地闪回!信纸上那个被墨团覆盖的署名!那个如毒蛇般的名字!沈途之……

去……看看……

这个念头如同地狱传来的呼唤,攫取了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她的眼睛骤然瞪大,血丝密布的眼白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鬼使神差地,她猛地抬手——

“刺啦——”

轿厢侧面蒙着薄薄绸布的小窗挡板,被她不顾一切地用那只带着血痕的手,狠狠地向上推开了一条狭缝!

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着尘土和石灰粉的刺鼻味道,如同滚烫的洪流,瞬间灌满了狭小的轿厢!

街道景象猛地撞入眼底!

正前方街口一片刺目的开阔地。黄土混合着暗红色的泥泞,凝固干涸成一幅地狱的画布。几根沾满不明污迹的木柱歪歪斜斜地杵在那里,下面堆着模糊的深色块状物。几个清道夫模样的人拿着粗笨的工具,正将那些东西随意扫进一辆简陋的手推板车上。车轮碾过不平的地面,发出咯噔咯噔的钝响。

刺目得足以灼烧视网膜的,是那几根木柱顶端!几颗新鲜砍下、面目模糊的人头,狰狞地串在粗糙削尖的木桩上!

而就在视线被迫扫过那恐怖丛林的边缘地带——板车即将被拖走的一堆浸透血色的零散肢体旁边,有一块污脏不堪、被草草丢弃的深灰色东西。谢吟春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像是……

一块沾满了泥土和半干涸暗红印痕的……布片。

深灰色……

一种几乎被遗忘的洗衣粉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隔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异常清晰地透过感官直冲大脑最深处!这股微渺的、几近于无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锥子,瞬间穿透了所有记忆的屏障!

那个洗得发白、在异国冷雨里显得无比单薄的背影!在东京深夜印务所门口,他沉默倚立时身上那件深灰色的学生布衫!无数次在信笺末尾签下的名字……

“途之……”

谢吟春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碎裂般地吐出这两个字。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混合着灼热铁锈味和胆汁苦味的液体猛地上涌!

轿厢狭小的空间猛地晃动!

她痉挛着向前俯倒,赤金凤冠的坚硬边缘重重磕在同样坚固的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沉重的盖头滑脱开一角。

“小姐!”旁边随行的喜婆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几个抬轿的壮汉脚步也随之一个踉跄,花轿倾斜着颠簸起来。

然而在那短暂而剧烈的倾斜瞬间,谢吟春却只是僵住了身体。她甚至没有去扶被撞痛的额角。只是死死扒着那不到两指宽的窗缝,用尽全部的生命力,拼命向那片污浊的、令人作呕的死亡之地,向着那堆模糊的肢体和板车拖拽的方向……

最后看了一眼。

只一眼。

然后,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轿帘被猛地拉合关上,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昏暗的内厢里,谢吟春缓缓地、缓缓地将身体向后靠去。后背紧贴着冰冷坚实的轿壁,再没有一丝颤抖。凤冠沉重地压着她的额头,滑落的盖头边缘斜斜遮住了她半张脸。唯有那未被完全遮挡的、紧抿的唇线,凝滞成一条没有任何弧度的、仿佛用最冷的铁水浇铸的直线。干涸在脸颊的泪痕早已冰冷,如同刻在玉璧上的裂纹。

花轿稳了一下,重新被抬起。四个壮汉的步履沉重而规律,向着前方那象征归宿的豪门深宅而去。轿内红得刺目,宛如浸血的棺椁。

时间碾过历史,宛如一只无情的巨轮。

5枯梅拾忆

1930年代的北平城,冬。

国事鼎沸早已从江南烧遍了全国,然而这座古老的帝都,依旧在表面的尘埃落定中维持着一种喧嚣下的死水微澜。阳光透过高大的西式玻璃窗,斜斜地投射在北平图书馆高大的穹顶和密集排列的书架上,照亮空气中纷飞的微尘,落在角落里一位中年妇人的侧影上。

谢吟春穿着一身早已过了时、但浆洗得异常挺括干净的深烟灰色驼绒旗袍,外面罩着件同色系的薄呢外套,领口围了条灰绿色调的水纹丝巾。头上没有任何珠翠,唯有一根最寻常不过的乌木簪子,将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牢牢绾住。曾经饱满明艳的脸颊因岁月的流逝变得清癯而紧致,沉静如水。唯有那双平湖般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不为人知的沉重刻痕。

她正伏在角落一张厚重的橡木书案上,翻阅一册前朝学政关于湖广水患的疏奏。案头堆着几本厚重的工具书和她的笔记簿,钢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沉稳流畅的字迹。阳光跳跃在她灰白的鬓角上,泛着一点冷而寂寥的光。

指尖拈过一页泛黄发脆的旧纸,正要继续批注。忽然,捻开的书页中间,毫无征兆地掉落一样东西。

无声无息地,像一片早已失去生命的枯叶,打着细小难辨的旋儿,坠落在书案洁净的玻璃板上。

谢吟春的目光顺着那飘落的轨迹不经意地扫过去……

动作陡然顿住。

钢笔悬停在空中。呼吸似乎也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离。

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射下来。

落在冰冷光滑的玻璃面上的,是半朵……被岁月彻底榨干了所有水分和色泽的梅花。花朵早已失形,干瘪蜷缩如微小的褐蝶标本,仅从边缘轮廓处,还依稀能辨认出一丝昔日娇娆的弧度。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腐朽的干枯之态。

心脏深处某个角落,猝不及防地被无声穿透!

一股混杂着陈旧烟尘气息与微弱、几不可辨的……却在此刻惊心动魄的清冷暗香,毫无征兆地从那枯朽的花瓣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钻进鼻腔,直接抵达灵魂深处某个从未愈合的伤口!

江南初春,庭院寂寂,疏梅两三枝,冷香染衣襟……

少年倚窗,回眸浅笑,耳尖那一抹被阳光穿透的浅红……

枯梅……江南的枯梅……

那些她用了二十余年漫长时光试图深埋、尘封、遗忘的画面,如同烧红的铜汁,被这半朵早已死去的残骸骤然引燃!呼啸着、奔腾着、撕裂着记忆的长堤!

她的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起来,指尖发白,死死摁在冰冷的案面玻璃上,借那一点冰冷的触感来压制这猝不及防的灭顶洪流。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窒息者贪婪地吸气,吸进肺里的却是积攒了二十年的寒冰利刃。

谢吟春几乎是凭借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下意识地、僵硬地去翻动方才夹藏了这朵枯梅的那册大部头古书。

《皇朝经世文统编》?不!书脊太新!她刚才翻开的那本奏疏……

手忙脚乱地翻开那本厚重的《皇朝经世文统编》奏疏副本。翻动间,纸页哗啦作响。她目光急切地在被自己翻动过的页面搜寻。没有!没有!

视线猛地定格在旁边另一册同样陈旧、颜色更深、书脊烫金早已模糊的古书。

《天演论》。

还是当年严复先生译本最初的版式。暗绿色的布质封面早已斑驳磨损,露出底下发黄的硬纸板。厚厚的书体像一个沉默而衰朽的老者,安静地躺在一堆旧籍之中。

这本书,她刚才整理工具书时碰触过!它本不该出现在她的案头!

就是它!

心猛地提起又狠狠坠下!谢吟春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的手带着连自己都惊骇的颤抖,极其缓慢、极其缓慢地翻开了那封面早已发脆的硬纸板。

书页内部触目所及皆是岁月沉淀的黄褐色。里面并没有她想象中被小心珍藏的梅枝。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微微发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开始一页一页地翻动。

前几十页都是严复铿锵的译文和他那些在当时惊世骇俗的按语,排版略显局促。手指匀速地翻动着纸页。

直到书页翻到接近后半部。

速度慢了下来。

指尖触到某处纸质似有不同——页与页之间,似乎夹着东西留下的轻微压痕,极浅极薄。

她的目光凝住,双手轻柔地拈着书页边缘,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掀开了那沉重的一页。

当那一页徐徐翻过——

眼前豁然一亮!

一张平整夹在书页中间、单独用宣纸笺写的纸页清晰地暴露在阳光下!

那是一页未染尘埃、墨色均匀清晰的临帖,用的是最普通的廉价的竹纸,边缘裁切得整齐。字迹是端正中透着瘦劲风骨的馆阁体小楷,一笔一划,筋骨分明,沉稳而蕴藉着内敛的锋芒。

是她自己的字。

那是她早年尚未失却家资、仍在家中读书习字时写下的文论心得片段。纸上写着几行小字:

“……国朝积弊至深,纲纪陵夷,诚如严先生所译天演之道,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显理也。顾我华夏数千年文脉不绝,精魂犹在,岂甘为鱼鹿?必有仁人志士奋臂前行,振其废坠,虽百死而吾辈往矣。此心此志,皎如日月,可昭天地……”

谢吟春看着这页被岁月湮没、早已遗忘的年轻时的墨迹,有瞬间的失神。这字迹本身是纯粹的,却像一面照妖镜,映射着她当年那份近乎天真的赤诚和炽热。纸上墨字边缘被光线照亮,泛着微弱的哑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她的指尖,带着不自知的僵冷,无意识地抚过那熟悉而又无比遥远的一撇一捺。冰凉的触感下,似乎隐藏着某种陌生的律动。

倏然!

她的指尖停住!

停在那最后一行的下方!纸张边缘!

就在那句“可昭天地”之下方的空白处,在那片原本绝对洁净的角落——

一片截然不同的字迹,如同潜游过漫长岁月的游鱼,骤然浮出岁月的深海!

它写得很轻,细瘦、清劲又利落,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用于书写细密信息的内敛控制力。那些字的力道透入纸张,却又在收笔处刻意淡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墨水是带着年深日久沉淀下来的铁锈褐色,如同凝固的血痕。

那是一个她即使闭上眼睛,灵魂深处也能清晰勾勒出的笔迹!一个在无数个深夜灯下,透过密信纸张也能感知到的、力透纸背又克制内敛的笔锋!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早已干涸的心湖中炸开!

纸上新增的字迹如此清晰:

‘东隅樱色如海,绚烂一时,然终飘散。余尝语君,樱虽盛,不及江南瘦梅之疏影清绝。彼时欲吐未尽之衷曲,被风啸搅散——’

‘其实樱花再美,不及君万一’

“其实樱花再美,不及君万一”。

最后这行字,被他小心翼翼地写在那片空白的最最角落,字体比其他字更细小,墨色也更浅淡,仿佛耗尽了书写者最后一点勇气,又仿佛怕惊扰了纸上原本的女主人。尾笔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心虚般的轻颤。

时间在1923年深秋那个傍晚再次轰然崩塌!东京上野公园的狂风卷起滔天的花浪!少年的目光沉如点墨,那骤然苍白失去血色的脸!那句戛然而止、被风彻底吞噬的话语!

他那天……想说出口的……原来是……是这个……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碎!滚烫的血肉挤压成一团模糊的碎末,又被狠狠投入冰窖!身体内里深处翻涌起剧痛,那痛楚猛烈得让她不得不佝偻起腰身,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抵抗那股足以摧毁残躯的洪流。

目光却无法从那行字上移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千疮百孔的灵魂上!二十余年的苦熬,二十余年自我说服的放下与和解……在这短短一行字的面前,瞬间灰飞烟灭!

“嗬……”喉管深处发出一声喑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泣音,短促又充满血沫,微弱得几不可闻。她用那只同样僵硬冰冷、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堵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指尖触到了方才坠落在案上的那半朵枯梅的冰冷碎片。

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图书馆巨大的穹窿下书山如海。角落里,那半朵在玻璃板上早已失色的残梅,被一只无法抑制颤抖的手,轻轻、轻轻覆了上去。冰冷的指尖与冰冷的枯花相触。时光在此刻碎裂成亿万片无法拾掇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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