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朝堂轶事：君心似月照苍生

紫宸殿的铜钲尚余庆典余响，御书房外早立着一位银须飘拂的老者——礼部尚书刘庸，蟒袍上的云纹随他躬身的动作微微起伏。他面上堆着三分喜色、七分恳切，朗声道：“陛下，四海尘埃落定，登基大典已告祭天地，臣斗胆请旨：值此乾坤重定之时，何不广设千叟宴，与万民共醉太平？“话音未落，殿内忽响起急促的靴声，朱漆大门“吱呀“洞开，内侍总管王承恩已疾步而出，双手将老者扶起，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尚书大人快请起！陛下自太庙还朝便轻车出宫了，临行前特意嘱咐——“王承恩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帝王的口吻，“若礼部那老夫子又来念叨’与民同乐’的排场，便告诉他：连年兵燹害得百姓啃糠咽菜，与其摆千桌御宴，不如让满朝文武带着门客幕僚，一人垦三亩荒田，春种秋收时能让百姓多喝碗稠粥，才算真把’民’字刻在心里。若连垄亩之事都懒得沾手，空谈同乐，不过是拿百姓血汗充排场罢了。“

刘庸听得一怔，随即抚须长笑。他深知这位少年天子的脾性——当年在乱军中单骑斩将时，便曾把御赐的金冠当酒壶使。如今贵为九五，竟带着丞相在城郊开垦试验田，满朝文武谁没被他拽去踩过泥地？念及此，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御座深深一揖，袍角拂过青砖上的龙纹，竟似与泥土气息融为一体。

正此时，一道青衫身影风风火火闯至，正是丞相魏渊。他素来严谨，此刻却气得胡须乱颤，王承恩见状忙抢着传话：“陛下还说啦，此次微服私访，大小政务尽托丞相。若您又称病躲清闲，便让老奴捎句话——’徒儿这些年未尽孝道，往后不纳后宫了，每日陪老师下十盘棋，权当赔罪啦！’“

魏渊本欲发作的话卡在喉间，尴尬地背过手，袍袖一甩叹道：“罢罢罢，陛下既把’不娶亲’当要挟，老夫便是长了八张嘴也辩不过。“说罢负手而去，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君命在肩，臣自当肝脑涂地。“刘庸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对王承恩笑道：“这师徒俩倒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丞相当年教陛下读《周礼》时，总念叨着要给陛下选妃冲喜，陛下却拿《农桑辑要》把他堵得哑口无言。如今倒好，把’不立后宫’当杀手锏，这刁钻劲儿，怕是青出于蓝咯。“二人相视而笑，却听远处传来魏渊的回头一喊：“你们若得空，便来东阁陪老夫批奏折吧！“刘庸与王承恩瞬间垮了脸，苦笑着追了上去——这满朝文武，谁不知丞相府的文房四宝，比御花园的牡丹还磨人？

更奇的是这君臣相处之道：若有官员摆架子装威严，或是在宫里畏畏缩缩如惊弓之鸟，便要受那“天下第一刑“。此刑说来荒诞——脱了鞋袜绑在软榻上，三根鹅毛分别挠脚心、耳窝，受刑者无不笑得涕泪横流，半晌爬不起身。曾有新科状元不信邪，被按在榻上时还念着“士可杀不可辱“，三刻钟后却抱着行刑的小太监喊“爷爷饶命“。从此朝野上下，从尚书到县丞，见了面皆拱手笑谈，再无半分等级森严的架子。也正因如此，不过三载光阴，昔日烽烟遍地的疆土已桑麻遍野，炊烟里尽是米麦香。

2田间风月：桃影扶疏遇红颜

暮色漫过田垄时，李寡妇的秧苗已插得齐齐整整，像给水田绣了道绿边。她直起腰捶了捶背，忽听田埂上传来“吧嗒“一声——中年汉子张老五正吧嗒着旱烟，盯着远处一个跃动的身影发呆。那是村里的年轻人楚鹤，肩上扛着两袋谷种，少说有三百斤，却如狸猫般在田埂上纵跃，洒下的谷种竟排成了笔直的线。

“老五，瞅啥呢？“李寡妇甩了甩手上的泥水，“莫不是又在吹你当年’田间小野狗’的威风？我看你啊，连楚小哥儿的影子都赶不上。当年若有他一半利索，你媳妇早该抱三娃了，何至于现在跟我这寡妇抢田鸡？“张老五被戳中痛处，猛吸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他瘸着腿走到楚鹤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楚啊，日头都落坡了，收工吧！老哥我昨儿从城里淘了壶’烧刀子’，听说陛下微服私访时都在酒肆喝这个，金贵着呢！你说你大小伙子不娶媳妇，天天帮我这瘸子种田，莫不是...有那断袖之癖？“

楚鹤闻言，反手就给张老五来了个爆栗：“还不是馋你媳妇做的田鸡煲！再说了，李大姐还在插秧呢，我总不能输给女人家吧？“他指了指远处仍在忙活的李寡妇，又望了望天边渐浓的月色，“今晚月色好，多干两时辰，过几日若下雨，正好歇着听你吹牛皮。“张老五无奈摇头，晃悠着进了草丛，说是要抓几只肥田鸡下酒。

待李寡妇扛起锄头准备去学塾接儿子时，楚鹤已把农具全收进了草垛。晚风裹着稻花香气拂过，他披着月光往村子走，嘴里念叨着刚作的半句诗：“月随清风落...“正思索下句，冷不防“咚“一声撞在树上。他慌忙抬头，见是村口那棵百年桃树，正想揉着额头溜走，却听树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哪里来的呆书生，走路不看路？这桃树可是村里的祈雨树，撞断了可要你挂着祈雨牌晒三天呢！“

楚鹤循声望去，只见桃树虬结的枝桠后转出个姑娘。她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朵刚摘的桃花，眼尾还挂着笑出来的泪珠——原来她早躲在树后，把他撞树的憨态瞧了个真切。楚鹤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正要辩解，却见姑娘伸手摘下他发间的一片桃叶，笑道：“呆子“话音未落，月光恰好穿过花瓣，在她指尖凝成一点柔辉，惊得楚鹤忘了疼，只呆呆望着她——原是村东头卖杏花蜜的苏家小妹，不知何时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夜风渐凉，桃树下的私语却渐低渐柔。远处张老五的吆喝声隐约传来：“小楚！酒热好了，再不来田鸡就煮烂啦——“楚鹤如梦初醒，摸了摸被撞疼的额头，又见苏小妹转身时遗落的桃花帕子，忙拾起来追了两步，却见她已提着裙摆跑远，回头时眼波流转，像落了满眶的星光。

这便是盛世年间的寻常一日：朝堂上没有三跪九叩的桎梏，只有君臣同耕的笑语；田垄间不见等级尊卑的隔阂，尽是布衣相戏的温情。当帝王的靴底沾着泥土，当丞相的案头摆着稻穗，这方土地上的风，便总是带着五谷丰登的甜香。

3桃溪秘语：帝王布衣双生月

楚鹤揉着撞疼的额头蹲下身时，指尖触到裤管上未干的泥点——那是白日里在张老五田里插秧时溅上的。苏小妹却盯着他手腕上褪色的蓝布袖套发笑：“都说城里来的先生讲究，你这袖口倒像被田鼠啃过。“话音未落，楚鹤袖中忽然滑出个油布包，散落的纸片上墨迹未干，竟全是些田间杂记：“小满日插秧，秧苗需三指深““田鸡捕后需留种，来年方有肥蛙“，最末一页歪歪扭扭写着半句诗：“月随清风落...“

“原来你在憋诗呀！“苏小妹拾起重叠的纸片，指尖拂过“落“字的飞白，忽然扑哧笑出声，“前几日我去镇上卖蜜，听茶馆说书人讲古，说当今圣上微服私访时总爱拽文，还被老农笑’酸掉牙’呢。“楚鹤心下一惊，慌忙去抢纸页，却见她已举着诗稿蹦到桃树后，月光透过枝桠在她脸上织成碎银般的网：“我帮你续下半句好不好？就叫’桃影落肩碎作糖’——你瞧这桃花瓣落在肩上，可不甜得像蜜？“

他望着她发间颤动的桃花，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太傅捧着《礼记》念“古者天子亲耕，以共粢盛“，自己却盯着池边桃花出神，想的竟是村东头苏记蜜坊的杏花膏。此刻眼前人笑靥比御窑瓷器上的缠枝莲更鲜活，他鬼使神差地摘下她鬓边的桃花，别在自己褪色的布腰带里：“那我这诗便算与你合写的，往后卖蜜时若遇难缠的主顾，便说这是’楚先生’欠你的润笔费。“

三日后楚鹤再去苏记蜜坊时，正撞见苏小妹踮脚往梁上挂蜂箱。他纵身跃上木凳相助，却不慎碰翻了墙角的蜜桶，琥珀色的杏花蜜顺着木槽流淌，在两人交叠的鞋面上凝成亮线。“呀！“苏小妹慌忙去扶桶，发簪却松落坠入蜜中，楚鹤眼疾手快捞起，簪头的银蝶沾满黏腻的蜜，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赔我簪子！“她叉着腰佯装生气，却见他用指尖沾了蜜送入口中，忽然红了脸。“你这蜜里加了稻花吧？“他咂摸两下，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我娘生前酿蜜总说，稻花蜜要配新收的糯米糕。“纸包打开时，露出两块边角已碎的糙米松糕，正是张老五瘸着腿蒸的那种。苏小妹接过糕点的瞬间，触到他掌心的厚茧——那是握惯了锄头而非玉扳指的手。

窗外忽然落起细雨，打在蜂箱上沙沙作响。楚鹤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忽然想起昨夜批阅的奏折：“江南水患，流民十万“。可转头看见苏小妹用竹片刮着蜜桶内壁，把最后一点蜜抹在松糕上递给他，所有朝堂上的沉重便化作了舌尖的甜。“下月十五稻花祭，你可来？“她忽然低头绞着裙角，“村里说要抬着稻草人巡田，你若会写诗，便能在稻花幡上题字。“他咬着松糕，含混不清地应下，却在她转身后，悄悄在蜜桶内侧刻了个极小的“楚“字。

稻花祭那日，楚鹤被苏小妹拽着往稻田中央的稻草人上挂彩幡。他趁人不备，将袖中藏的鎏金稻穗佩饰系在草人腰间，却被眼尖的她一把抓住手腕：“这佩饰看着像宫里的物件呢！“他慌忙遮掩，袖口却滑下道狰狞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平叛时被流矢划过的伤。苏小妹的指尖轻轻拂过疤痕，忽然低声道：“我爹以前是兵营里的伙夫，说将军们的伤都这么直。“

暮色降临时，村民们围着篝火跳踏歌舞，苏小妹却拉着楚鹤躲进稻田深处。“你看！“她指着天边的双月（注：设定中此朝视双月为祥瑞），“奶奶说，看见双月的人会遇见命定的人。“话音未落，楚鹤忽然从草垛后抱出个扎得歪歪扭扭的稻草人，身上穿着他常穿的蓝布衫，头上还别着朵干枯的桃花。“这是我给你扎的，“他挠着头笑，“本来想扎得俊点，结果像个偷蜜的猴子。“

苏小妹抱着稻草人笑得直不起腰，却在触到布衫内袋时愣住了——里面掉出块半旧的玉佩，正面刻着“楚“字，背面竟是条微缩的五爪金龙。楚鹤脸色骤变，想抢回时已被她握在掌心。四目相对间，篝火的光映着她眼中的疑惑与惊惶，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的鼓乐：“我...确实不是普通的楚先生。“

夜风掀起她的发鬓，她却将玉佩塞回他手中，指着远处稻田里若隐若现的鎏金稻穗佩饰：“不管你是谁，“她的声音比稻花还轻，“那日在桃树下帮我续诗的人，还有刚才给我扎稻草人的人，总该是你吧？“楚鹤望着她被火光染红的脸颊，忽然想起登基大典那日，百官山呼万岁时，他透过明黄的冕旒望见的，正是这样一双不含半分敬畏、只盛着星光的眼睛。

三日后的雨夜，苏小妹发现自家蜜坊的窗台上多了个描金漆盒。打开时，里面是个羊脂玉蜜罐，罐底刻着极小的“楚“字，旁边压着张字条：“稻花祭后雨水多，蜂箱需垫高三寸。“她摸着温润的玉罐，忽然想起楚鹤说过“我娘懂些养蜂“，不禁笑出声——哪门子的娘会用官窑白瓷罐盛蜜？

当晚楚鹤再来时，见她正用玉罐舀蜜，故意板起脸：“这罐子是我...从旧货市场淘的，你可别用坏了。“苏小妹却舀了一勺蜜递到他唇边，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旧货市场的罐子能刻龙纹？我昨儿还听见张老五念叨，说县太爷派人来查，说有块鎏金稻穗佩饰丢在了稻田里，怕是宫里哪位贵人掉的。“

楚鹤呛得咳嗽，蜜渍顺着下颌滑落，她慌忙用帕子替他擦拭，指尖触到他喉结时两人同时一颤。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玉罐上，映出模糊的龙影。“其实我...“他刚想开口，却被她用沾着蜜的指尖按住嘴唇。“我知道你有好多话不能说，“她低头盯着玉罐里的倒影，“就像我知道稻草人腰间的佩饰是金子做的，知道你袖口的疤痕不是犁地划的。可你帮我挂蜂箱时会记得垫砖，吃松糕时会把蜜抹得匀匀的，这就够了。“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蜜的黏腻将两人的指尖粘在一起。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他想起此刻御书房的灯应该还亮着，丞相的奏折还堆在案头，但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让他舍不得松开。“下月初一，“他低声道，“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稻花田——比村里的大十倍，还有...会发光的稻草人。“她抬眼望他，见他眼中映着双月的清辉，比玉罐上的龙纹更璀璨。

此刻的她尚不知，那片“会发光的稻花田“是皇家籍田，那些“发光的稻草人“缀着南海珍珠；她更不知，眼前这个帮她扛蜂箱、吃糙米松糕的年轻人，袖口藏着批阅过“开仓放粮“的朱砂印。但当他小心翼翼地用玉罐替她接住滴落的蜜，当她把新采的槐花蜜偷偷塞进他袖中时，帝王的龙袍与布衣的补丁，便在稻花与蜜糖的香气里，织成了无人知晓的温柔契约。

4龙涎隐疾：蜜香深处染霜华

入秋后的第一个辰时，楚鹤踩着露水进蜜坊时，袖口凝着层薄霜。苏小妹正往陶瓮里倒新收的桂花蜜，见他指尖冻得发紫，忙抓过他的手呵气：“天凉了还穿单衣，莫不是把棉袄当稻草人披了？“话音未落，却触到他腕脉异乎寻常的沉缓，像寒潭下的暗流。他慌忙抽手，将半块冻硬的糙米松糕塞进她掌心：“张老五家的灶火旺，这糕还热乎。“可糕饼触到她指尖时，竟带着刺骨的凉意。

午后晒蜜时，楚鹤忽然踉跄着靠在蜂箱上。苏小妹扶住他，惊觉他后背烫得像火炭，可露在外面的脖颈却凉如玉石。“你发着烧呢！“她拽着他往屋里走，却被他反手按在桃木门框上。他的气息带着蜜与龙涎香的混合味道，低头吻她时，唇瓣却冷得让她一颤。“别碰我...“他忽然哑声开口，指腹在她腰间轻轻一推，自己却退到墙角，从袖中摸出个白玉小瓶，悄悄往舌下含了颗墨色药丸。

蜜坊的梁木在秋风中吱呀作响，苏小妹望着他藏在阴影里的手——那只常替她摘最高处蜂巢的手，此刻正微微发颤。“这是什么药？“她拾起地上滚落的玉瓶，瓶身刻着细密的云纹，瓶口残留着奇异的冷香。楚鹤抢过瓶子塞进靴筒，强笑道：“不过是治旧伤的土方子，苦得很，你闻闻都要皱眉头。“可他转身时，袖底滑落的帕子上，分明沾着几点极淡的殷红。

楚鹤说的“发光稻草人“在秋分那日兑现了。他带着苏小妹潜入皇家籍田时，满月正照在千亩稻浪上，每株稻穗都系着米粒大的夜明珠，远远望去像银河倾泻在田垄。稻草人披着镶珍珠的绸衣，手里的驱鸟铃竟是金箔所制。“哇...“苏小妹提着裙摆跑向最近的稻草人，发间的银蝶簪在珠光下闪闪发亮，“比戏文里的广寒宫还好看！“

她回头想拉楚鹤，却见他靠在籍田碑旁，脸色比月光还白。“怎么了？“她跑过去，触到他握碑石的手正在发抖。秋风掀起他的外衫，她忽然看见他中衣内侧绣着的五爪金龙——金线在夜色里泛着冷光，龙睛竟是红宝石所嵌。“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带着颤音，脚下的夜明珠被踩得簌簌作响。

楚鹤没有回答，却忽然拽着她躲进稻草人身后。一队执金瓜的侍卫打着火把走过，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格外清晰。待侍卫走远，他才松开她，却在低头时咳出一声轻响。苏小妹看见他掩口的帕子上多了片刺目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花。“你的伤...“她想去夺帕子，却被他死死按住手腕。他的指尖冷得像冰，眼神却灼热：“别问，也别看。记住，你只认识那个在桃树下撞头的楚鹤。“

籍田的夜露渐重，沾在苏小妹的鬓角凝成霜。楚鹤脱下外衫披在她肩上，衣料上的龙纹擦过她脸颊，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香。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蜜坊闻到的药味——那冷香与玉瓶里的药味一模一样，只是更浓，像陈年的冰雪埋在龙涎香深处。“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她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却见他望着远处宫墙的方向，喉结滚动着，最终只说：“我带你回去，天凉了。“

重阳那日，苏小妹在楚鹤常坐的木凳下发现了张被蜜渍浸透的药方。桑白皮、玄参、龙涎香...最后一味“千年雪参“旁画了个红圈，旁边用朱砂写着小字：“血属寒极，非此不能续脉，然...耗损心元“。纸角印着半枚模糊的玉玺，虽已被蜜浸得晕开，仍能辨出“天子“两字。

她捏着药方跑到村口，正撞见楚鹤扶着桃树咳嗽。他今日穿了件新做的青布衫，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这是什么？“她将药方拍在他掌心，蜜渍的纸页粘在他指缝里，“千年雪参是皇宫里才有的东西，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他’？“楚鹤看着药方上的朱砂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伸手想替她拢好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却在触到她脸颊时猛地缩回——那指尖凉得让她打了个寒噤。“我从出生便带着这怪病，“他望着村口那棵桃树，桃花早已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太医说叫’龙涎寒症’，心脉如冰，需得千年雪参吊命。可这参吃多了，人就像被冻在冰里，知觉渐失...“他忽然顿住，因为看见苏小妹的眼眶红了。

当晚楚鹤没有来蜜坊。苏小妹抱着那个描金玉罐坐在门槛上，直到后半夜听见墙外传来极轻的落地声。她推门出去，见他靠在蜂箱上，嘴唇冻得发紫，却仍笑着举起手里的油纸包：“张老五...新蒸的桂花糕。“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烟。苏小妹接过糕点，触到他掌心时，那凉意竟透过油纸渗出来，吓得她差点松手。

“我送你回去。“她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却被他反身按在蜂箱上。他的吻带着雪参的苦味，比初遇时更冷，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她听见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梦：“再等我一阵子...等我把江南的水渠修好，等新稻种试种成功...那时候...“他的话语渐渐模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怀里掉出个金镶玉的暖手炉，炉盖上刻着“楚“字。

立冬前一日，苏小妹在蜜坊的桃树枝上发现了封信。信是用一种奇怪的青紫色墨水写的，字里行间透着寒气，仿佛刚从冰窖里取出：“霜雪将至，蜂箱需移至暖阁。勿念，待春回时，与你共酿桃花蜜。“落款是个极小的“楚“字，旁边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她攥着信跑到皇宫外的护城河，却被侍卫拦住。那些侍卫的甲胄上刻着与楚鹤袖中佩饰相同的龙纹，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她忽然想起楚鹤说过“别去打听“，便转身往回走，却在街角看见一辆八抬大轿匆匆而过，轿帘掀开的瞬间，她瞥见里面躺着个人，盖着明黄的锦被，手腕上戴着的正是那只刻着“楚“字的暖手炉。

当晚蜜坊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苏小妹把楚鹤送的玉罐擦得锃亮，里面装满了新采的冬蜜。她对着玉罐上的龙影发呆，忽然想起他说“血属寒极“时，指尖划过她掌心的温度——那不是凡人该有的凉，却又在吻她时藏着滚烫的急切。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桃树枝上的霜花结成了冰晶，像谁在上面缀满了碎钻。

她不知道此刻的皇宫里，太医院正忙作一团。帝王的龙榻前，丞相魏渊捏着刚送来的血书，上面用雪参汁写着：“籍田稻种已熟，可速发江南。勿扰蜜坊，违令者...杖八十，挠脚心三日。“血书末尾的“楚“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写得用力，却在最后一笔时微微颤抖，像落了片不肯融化的雪花。

蜜坊的油灯一直亮到后半夜。苏小妹把楚鹤留下的蓝布衫铺在炕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冷香。她摸着袖口的破洞，忽然想起初遇时他说“我娘懂些养蜂“——原来那不是谎言，只是他没说，他的“娘“是早已故去的皇后，而她养蜂的手艺，曾教出一个偷偷在御花园里给蜜蜂盖暖房的小皇子。

雪光映在玉罐上，龙影仿佛活了过来，在蜜色里游动。苏小妹吹灭油灯前，对着黑暗轻轻说了句：“楚鹤...楚哥哥，你的桃花蜜，我替你酿到春天。“窗外的桃枝在风雪中摇曳，不知何时，有人在枝头系了根红绳，绳上挂着个极小的金铃，随着落雪的声音，发出细碎而温暖的轻响。

5霜刃辞：龙榻残卷，桃溪空等

当第四茬桃花开上枝头时，苏小妹鬓边的银蝶簪已蒙了层薄灰。她每日清晨仍会往蜂箱里添新采的槐花蜜，只是那只描金玉罐总空着——楚鹤说过“春回时共酿桃花蜜“，可如今连檐下的燕子都换了新巢，桃树下再也等不到那个撞头的身影。蜜坊的梁木上挂着她替他缝补的蓝布衫，袖口的破洞被绣成了桃花纹样，针脚间却凝着未干的蜜渍，像永远擦不掉的泪痕。

而此刻的紫宸殿内，鎏金香炉里焚着价逾千金的龙涎香，却驱不散龙榻周围的彻骨寒意。楚鹤身上盖着十二层明黄锦被，指尖仍冻得发紫，指甲泛着青黑。太医们捧着紫河车与千年雪参的方子进进出出，药渣倒满了整个铜盆，却止不住他喉间偶尔溢出的血沫——那血落在白玉痰盂里，竟凝结成冰晶状的薄片，映着窗外凋零的海棠，如同碎掉的月光。

“陛下，江南的新稻种已试种成功，亩产比去年增了三成。“丞相魏渊跪在榻前，展开的奏报上还带着稻壳的清香。楚鹤微微睁眼，目光落在奏报角落的朱砂批注上——那是他半月前用雪参汁写的“务必让流民尝新“，如今字迹已淡成浅紫，像被霜打过的花瓣。他想抬手去指那些字，手腕却重若千钧，只能发出极轻的气音：“好...好...“

夜半三更，楚鹤忽然挣扎着要起身。内侍慌忙扶住，却见他指着东墙——那里挂着幅巨大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着无数红点，正是当年平叛时的战场。“去...看看...“他的声音破碎如冰，眼角滑下的泪竟在脸颊上凝成霜。魏渊俯身凑近，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呢喃：“北境的乱石岗...我曾中箭落马...现在该种满了荞麦吧？还有西蜀的栈道，当年尸横遍野...如今的流民，该在那里晒谷了...“

他忽然抓住魏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苏姑娘...她总笑我拽文...“说着竟咳出半口血，溅在舆图的“江南“二字上，“我想带她去看秦淮河...看画舫凌波...为她写首真正的诗...不是’月随清风落’...是写水纹里的月亮...写她发间的蜜香...“魏渊望着帝王眼中燃起又熄灭的光，想起多年前那个在籍田里偷藏蜜饯的少年，喉头忽然哽咽——那时陛下说“将来要做个让百姓吃饱饭的皇帝“，如今饭是饱了，可这皇帝却要把自己冻成冰雕。

太医捧着新熬的雪参汤进来时，楚鹤正盯着帐顶的九龙戏珠图发呆。那龙鳞绣得极密，在烛火下闪着冷光，让他想起苏小妹蜜罐上模糊的龙影。“她...还在等吗？“他忽然问，声音轻得像烟。魏渊想起前日微服去蜜坊时，看见苏小妹正对着桃树说话，手里捧着个封了蜡的蜜罐，罐口系着红绳，绳上挂着他送的金铃，便低声应道：“在等，她说要替陛下酿到春天。“

楚鹤闻言，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的笑。他闭上眼，却在朦胧中看见桃花纷飞——苏小妹提着裙摆跑过籍田，夜明珠在她发间跳跃，像撒了一把星星；她在蜜坊里踮脚挂蜂箱，银蝶簪晃出细碎的光；还有初遇时，她躲在桃树后笑他撞头，桃花落在她睫毛上，久久不肯掉...这些画面忽明忽暗，最终都化作她递来的一勺蜜，甜得让他心尖发颤，却又冷得让他浑身发抖。

入秋后的第十日，楚鹤已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御书房的案头堆着他未写完的诗稿，最新的一张上用冻僵的手指写着：“我有霜刃藏袖底，曾斩乱云过疆堤...“下一句却只画了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像道未愈合的伤口。魏渊替他盖好被子，看见他掌心紧攥着片干枯的桃花——那是从苏小妹发间拾的，如今早已褪成褐色，却仍被他焐在胸口。

“丞相...“楚鹤忽然又睁开眼，瞳孔里映着帐顶的龙纹，“替我告诉她...别等了...“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每说一个字都像吐出一片冰晶，“就说楚先生...去了很远的地方...采最好的蜜...回来换她的诗...“魏渊含泪点头，却见他忽然抓住自己的衣袖，眼中闪过一丝急切：“还有...江南的水渠碑...要刻上她的名字...就刻...’酿蜜人苏氏，曾助稻花’...“

话音未落，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滴在明黄的锦被上，开出一朵朵妖冶的红梅。太医们慌忙上前施针，银针刺入他腕脉时，竟冒出丝丝白气——那是心脉彻底冰封的征兆。魏渊看着帝王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忽然想起他年少时说过“最怕冷，以后要娶个会暖手的媳妇“，如今这双手却冷得能冻住岁月。

冬至那日，蜜坊的桃树下落了厚厚的雪。苏小妹抱着封蜡的蜜罐坐在门槛上，罐口的金铃被冻得发脆，摇不出半点声音。她望着村口的方向，忽然想起楚鹤说“带你去看发光的稻草人“时，眼睛比夜明珠还亮。可现在稻草人早被风雪打散了，只剩她手里的蜜罐，玉壁上的龙影在雪光下格外清晰。

宫里的钟在三更时分敲响了。那钟声比往日沉郁，带着绵长的尾音，惊飞了檐角的雪雀。魏渊跪在空无一人的龙榻前，捧着遗诏落泪——诏书上没提半句国事，只在最后用朱砂写着：“朕此生厌龙袍，喜布衣，唯憾...未食桃溪蜜，未续半阙诗。死后勿厚葬，着常服，以蜜罐为陪葬，置于桃树下。“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蜜坊的屋顶，也覆盖了皇宫的琉璃瓦。苏小妹在钟声里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雪，将蜜罐紧紧抱在怀里。她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夜的风特别冷，像楚鹤最后一次吻她时的唇。她走到桃树下，用冻红的手指拂开积雪，忽然看见树根旁插着根树枝，上面系着块熟悉的蓝布——那是楚鹤常穿的衣衫碎片，布角用金线绣着个极小的“楚“字，此刻已被雪水浸得发皱。

蜜罐在她怀里散着微凉的玉气，她忽然想起楚鹤说“血属寒极“时，掌心那片异样的冰凉。原来他不是骗她，他只是把“龙涎寒症“说成了“旧伤“，把“帝王之身“藏成了“楚先生“。她对着桃树轻轻放下蜜罐，罐口的金铃在风雪中终于发出一声轻响，像谁在耳边叹了口气。

多年后，江南的水渠旁立起块石碑，碑上刻着“楚帝与民同劳，苏氏助酿稻花蜜“。而北方的桃溪村，每到桃花开时，总有人看见一位鬓边插银蝶的老妇，坐在蜜坊前的桃树下，对着空罐喃喃自语：“楚先生，今年的桃花蜜，我替你酿好了...你看这颜色，像不像你袖底的血？“

罐底的龙影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旁边散落着半张残纸，上面是楚鹤未写完的诗：

“我有霜刃藏袖底，曾斩乱云过疆堤。

今化稻花埋垄亩，待君一勺酿春归。“

只是这“春归“二字，终究没能等到落笔的人。雪落无声，将蜜坊与皇宫的距离，冻成了永远无法融化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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