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寂·孤坟祭角分别推荐完本_已完结长枪寂·孤坟祭(角分别)
卷一:玲珑初遇
又是一年元宵夜。长安城,这座雄踞关中、吞吐八荒的帝国心脏,此刻卸下了白日的庄严肃穆,沉浸在一片流光溢彩的欢腾海洋之中。千树银花次第绽放,万盏华灯争奇斗艳,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摩肩接踵。孩童举着吱呀作响的风车在人群中穿梭嬉笑,清脆的铃铛声夹杂着摊贩此起彼伏的吆喝,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炸糕、桂花酿的甜香,以及烟花燃尽后淡淡的硫磺气息。丝竹管弦之声从临街的酒楼茶肆里飘出,与鼎沸的人声交织成一曲盛世的繁华乐章。
在这片喧嚣的灯海人潮中,一个青衫磊落的身影显得格外安静。他便是秀才云飞。云飞并非长安本地人,出身江南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性情温润如玉,此番进京乃是为备考来年秋闱。此刻,他并未流连于街头的热闹,而是循着母亲的嘱托,目光在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间逡巡。母亲年轻时曾在长安小住,念念不忘一支金凤衔珠的金钗样式,言说那是她少女梦中最璀璨的点缀。云飞孝心拳拳,几番打听,得知城南的“玲珑阁”或有此物。
玲珑阁名不虚传,店内陈设雅致,各色金银珠玉琳琅满目,在柔和烛光下熠熠生辉。云飞的目光扫过柜台,最终牢牢锁定在锦盒中一支孤品金钗之上——凤首昂然,金羽层叠,栩栩如生,凤喙微张,衔着一颗浑圆莹润的东珠,光华内敛,贵气天成。正是母亲心心念念多年的款式!
心头一喜,云飞正欲开口唤掌柜,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竟也同时伸向那支金钗,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温润的珠光。
“店家,这支钗,我要了。”声音清朗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云飞侧目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位锦衣公子,约莫二十上下年纪。他身量颇高,身形挺拔如崖畔青松,着一身玄色织金箭袖劲装,外罩墨绿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脚踏皂靴,端的是英姿飒爽。再观其面容,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肤色是久经日晒的蜜色,一双眸子亮如寒星,顾盼间神采飞扬。虽是男装打扮,但那过于精致的五官轮廓和眉宇间一抹难以言喻的灵动之气,竟透出几分超越性别的俊美。
只是此刻,他眼中那份志在必得的光芒,以及略显急促的动作,让生性平和的云飞也不由得微微蹙眉。
“这位兄台,”云飞温言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坚定,“似乎是在下先看中此物。”
那公子闻言一愣,目光从金钗上移开,落在云飞脸上。他先是一怔,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无赖狡黠,瞬间冲淡了方才的锐利:“哎呀呀!失礼失礼!”他夸张地作了个揖,动作却颇为潇洒,“兄台气度不凡,一看便是知书达理、心胸宽广的雅士!实不相瞒,这钗并非我要,乃是买给家母贺寿的寿礼。家母对这金凤衔珠的式样念叨了怕有十年之久,今日撞见,真真是天赐的缘分!兄台可否高抬贵手,割爱于我?”他语速极快,又是拱手又是恳求,眼神里既有真诚的急切,又带着点耍赖的意味,竟不让人生厌,反觉他率真洒脱,赤子之心未泯。
云飞看着眼前这张生动鲜活的脸,听着是为母贺寿,心中那点因被抢了先而生的不快,如同投入温水中的冰块,渐渐消散。他本就是至孝之人,若非为母亲寻了许久才觅得此物,断不会与人相争。此刻,对方那股不羁外表下对母亲的拳拳孝心,以及毫不掩饰的热忱,竟让他心生几分好感与理解。
“罢了,”云飞轻叹一声,嘴角浮起一丝无奈又温和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既是令堂寿礼,君子当成人之美。孝心可嘉,这钗,虎兄请便。”他特意留意了对方衣袍上绣着的威远镖局虎头标记。
虎傲霜(云飞已从其自报家门得知其名)闻言,大喜过望,一把抓起金钗,如获至宝。随即,他似乎又觉自己有些强人所难,面颊竟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挠了挠头道:“兄台高义!傲霜惭愧!这样,今日我做东,请兄台小酌几杯,权当赔罪与谢意,万勿推辞!前面‘醉仙楼’的‘梨花白’可是一绝!”他不由分说,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爽利,半拉半拽地将还有些迟疑的云飞带出了玲珑阁,融入了喧嚣的灯海。
**卷二:酒暖灯明结契阔**
醉仙楼临窗雅座,几碟精致小菜,一壶温热的“梨花白”。窗外是流淌的星河灯海,窗内是初识的两人。几杯清冽甘醇的佳酿下肚,隔阂尽消。云飞温润如玉,谈吐文雅,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见解独到;虎傲霜虽不擅咬文嚼字,却对九州山川地理、江湖门派轶闻、风土人情如数家珍,言语间豪气干云,见识不凡,更兼性情爽朗,笑声清越。得知他竟是长安城最大镖局“威远镖局”总镖头虎啸天的独子,自幼丧母,被父亲既当爹又当娘一手带大,不仅习得一身精湛武艺,尤其一杆家传虎头湛金枪使得出神入化,有“小霸王”之称。云飞心中那点因对方强势而产生的疑虑彻底散去,只余下由衷的欣赏。虎傲霜亦对云飞那份温雅宽厚、渊博才情和骨子里的从容气度倾慕不已。两人从江南烟雨聊到塞北大漠,从长安风物论及江湖险恶,竟觉相见恨晚,话语投机,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
夜色渐浓,星河璀璨,一轮皓月高悬中天,清辉遍洒人间。两人并肩步出酒楼,再次踏入流光溢彩的灯海。花灯如昼,映照着彼此眼中初识的喜悦与默契。孩童提着兔子灯追逐嬉闹,老翁捋须笑看儿孙绕膝,恋人在花灯谜语下低语浅笑,一片盛世祥和。虎傲霜兴致高昂,拉着云飞猜灯谜,看杂耍,甚至还跃跃欲试地投了几支竹圈,却只套中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惹得云飞莞尔。临别时,意犹未尽,约定下次同游城南的曲江池,共赏人间清欢。
自此,青山绿水间,鸟语花香处,常留下二人并辔而行的身影。云飞沉醉于虎傲霜身上如火焰般炽热奔放的生命力,她讲述的江湖轶事惊险刺激,她策马驰骋时的飒爽英姿令人心折,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鲜活生动,毫无倦意,仿佛为他循规蹈矩的读书生涯打开了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窗。虎傲霜则沉溺于云飞如春风般的温柔包容与智慧通达,他总能耐心倾听她那些在镖局汉子们看来“无病呻吟”的小心思,用温和的话语化解她的烦躁,在他身边,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心,仿佛漂泊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情愫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间悄然滋长,如藤蔓缠绕,日渐深重,炽热如火。
**卷三:月神证情**
一年后,春光正好,两人相约同登名动天下的月神山。此山奇峰险峻,云雾缭绕,传说登顶可窥月宫仙人,聆听仙乐。白日里,两人携手攀援,览奇松怪石,听飞瀑流泉,虎傲霜兴致来时,还会在平坦处为云飞演练几路枪法,枪尖寒星点点,身姿矫若游龙,引得云飞击掌赞叹。入夜,则租一叶精巧画舫,荡漾于山下碧波万顷的揽月湖中。天幕如墨,星河低垂,一轮皎洁的圆月倒映在澄澈如镜的湖面上,随波碎成万点银光。船舱内红泥小炉温着醇酒,几碟时令小菜,香气氤氲。
月色溶溶,酒香醉人,或许是情到浓时,或许是美景令人忘忧,两人都贪杯了。云飞立于船头,对月临风,衣袂飘飘,逸兴遄飞,不觉吟诵起古人咏月之句。虎傲霜倚在舱边,托腮望着他清俊的侧影,眼神迷离,唇角含笑。骤然间,一阵毫无征兆的狂风自峡谷深处席卷而来!平静的湖面瞬间掀起巨浪,画舫如一片落叶般剧烈摇晃颠簸!
“小心!”虎傲霜惊呼出声。
话音未落,立足未稳的云飞被一个猛烈的浪头掀得踉跄,“噗通”一声跌落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口鼻,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云飞本不谙水性,加之事发突然,呛了几口水,意识迅速模糊,沉重的衣衫裹挟着他不断下沉。死亡的阴影笼罩心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毫不犹豫地如飞鱼般扎入水中!一具柔软而坚韧的身躯破开冰冷的水流,猛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云飞紧紧抱住,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向上托举!
“哗啦——”破水而出的瞬间,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云飞剧烈地咳嗽着,模糊的视线被月光刺亮。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张近在咫尺、救他于危难的脸上——湿透的乌黑长发如海藻般贴在白皙的颈侧和脸颊,晶莹的水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精致的下颌不断滑落。肌肤在月华下莹润胜雪,眉若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宛如月宫仙子踏碎琼瑶,凌波而来!那张脸,分明是朝夕相处的虎傲霜,却又因卸去了男装的英气与刻意伪装的棱角,展现出惊心动魄、倾国倾城的女娇娥之美!
云飞痴了。忘了身在刺骨的寒水之中,忘了呼吸,只觉得心跳如万马奔腾,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喃喃道,声音因呛水和震惊而颤抖:“仙…仙子?月神山果真有仙人…你便是那月中仙娥?”
“呆子!”怀中人又羞又恼,双颊绯红如霞,声音清越如出谷黄莺,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嗔,“看你平日温文尔雅,竟也是个登徒子!还看!笨得像块沉水的木头,以后就叫你‘木头’了!气死我了,衣衫尽湿!”虽是嗔怪,那眼波流转间,却似有万千情丝缠绕,情意绵绵,欲语还休。
冰冷的湖水与怀中真实的温软触感终于让云飞彻底回过神来。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淹没了他。原来日夜相伴、引为知己的“虎兄”,竟是红颜!望着眼前美得令人窒息、又如此鲜活真实的爱人,云飞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傻笑着应道:“好,好,只要你愿意,叫什么都行。我的…傲霜。”
回到岸边,换了干爽衣裳的虎傲霜,换上了一袭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墨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简单的玉簪。褪去男装,女儿家的清丽绝伦与江湖儿女的飒爽英气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风华绝代,令人不敢逼视。那一夜,月华如水,星河璀璨,揽月湖波光粼粼,见证了两颗年轻的心彻底交融。他们相依相偎,在亘古的星光下互诉衷肠,许下“死生誓言,与子成说”的铮铮誓言,天地为媒,山水为证。
**卷四:朱门深锁困蛟龙**
婚后之初,浓情蜜意,如胶似漆。云飞赁下一处清幽小院,远离云家本宅,只盼与爱妻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虎傲霜卸下男装,换上红妆,尝试着做一个温婉的妇人,为云飞洗手作羹汤,红袖添香夜读书。云飞亦对她呵护备至,体贴入微。
然而,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云家乃江南诗礼传家之族,规矩森严。云飞的父母虽对儿子宠爱,但对这“来历不明”、行事跳脱的儿媳,始终心存疑虑。不久,云家二老以“子媳当尽孝道”为由,执意让小夫妻搬回本宅同住。自此,虎傲霜如同离了山林的猛虎,被囚入精致的牢笼。
她自幼丧母,被父亲虎啸天如珠如宝般捧在手心长大。威远镖局上下,皆是豪爽的江湖汉子,对她这位大小姐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她习惯了快意恩仇、率性而为,习惯了纵马驰骋、枪挑不平,习惯了想笑便笑、想怒便怒,无拘无束。骤然嫁入这处处讲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举一动皆有法度的书香门第,面对着一板一眼、重规矩胜过性情的公婆,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与对繁文缛节的不耐烦,如同滚烫的岩浆撞上了千年寒冰,矛盾丛生,格格不入。
晨昏定省,她常因练功起晚而错过时辰;侍奉公婆用膳,她嫌拘束,动辄离席;女红针黹,她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云母教导妇德妇言,她听得昏昏欲睡;云父谈及诗书礼仪,她如坐针毡。更令公婆难以容忍的是,她言语直率,有时甚至口无遮拦,全无大家闺秀的含蓄温婉。在云家二老眼中,这媳妇简直“不知礼数”、“粗鄙不堪”。
云飞尚能理解她江湖儿女的直率本性,包容她偶尔的任性。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既要安抚父母的不满,又要宽慰妻子的委屈,心力交瘁。他常温言劝解傲霜:“霜儿,父母年迈,思想难免守旧,你且忍耐些,看在我的面上……”虎傲霜起初还能听进几分,但时日一久,只觉处处受制,憋闷异常。
一次隆重的家宴,宴请云父几位故交老友。席间,一位夫人夸赞云母教导有方,儿媳柳氏(云飞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柳如烟)温婉贤淑。云母一时感慨,顺口道:“是啊,可惜我儿福薄,未得如此佳媳。”这本是云母一句无心之言,并未指名道姓。然而听在敏感的虎傲霜耳中,却如针扎般刺耳。她脸色一沉,放下筷子,冷声道:“婆婆此言,是嫌我这媳妇不够‘佳’了?”语气生硬,带着明显的火药味。
席间气氛瞬间凝滞。云母被当众顶撞,颜面尽失,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什么态度?长辈说话,岂容你置喙?一点规矩都没有!”云父也沉下脸来呵斥:“傲霜!休得放肆!还不向你婆婆赔罪!”
虎傲霜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本就觉得公婆刻板迂腐,处处看她不顺眼,此刻更是觉得他们存心羞辱。委屈、愤怒、不甘交织在一起,她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面前的汤碗,滚烫的汤汁溅了她一身,她却看也不看,眼中含泪,倔强地瞪着云飞,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够了!这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规矩!规矩!全是吃人的规矩!我回镖局!”说罢,不顾云飞惊慌失措的苦苦挽留,不顾满座宾客的愕然目光,决绝转身,冲出厅堂,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这,成了日后无数次冲突的固定模式。无论起因多么微不足道——或许是她穿了件颜色鲜亮的衣裳,或许是她说话声音大了些,或许是她又偷偷溜出去骑马——只要稍有不顺心,或是觉得受了委屈,虎傲霜便会负气离家,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回到威远镖局那个她熟悉而自由的世界。每一次,都是云飞放下读书人的清高与身段,亲自去镖局接人。他忍受着岳父虎啸天无奈又略带歉意的目光,在虎傲霜紧闭的房门外,一遍遍说着道歉的话,剖析自己的难处,承诺会努力调和,好话说尽,赔尽小心。
虎啸天中年丧妻,对唯一的女儿视若性命,百般溺爱。他深知女儿任性,也知道女婿的为难,但每次劝解女儿,话到嘴边又成了“霜儿,你夫君待你真心,莫要太过了”,如同隔靴搔痒,毫无力度。看着云飞一次比一次憔悴的面容,他也只能无奈叹息:“贤婿,委屈你了。霜儿她…被我惯坏了,性子烈,你多担待些。”
两年时光,就在这反复的离家、道歉、接回的循环中蹉跎而过。曾经的浓情蜜意被无休止的争吵与分离消磨得日渐稀薄。更令云家二老心中芥蒂丛生的是,虎傲霜嫁入云家两年,竟未曾添得一儿半女。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礼教重压之下,这几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卷五:决裂天涯**
这一次,矛盾爆发得前所未有的剧烈。导火索是云母请来一位据说道行高深的老尼为云家祈福。老尼煞有介事地端详了虎傲霜的面相手相后,摇头晃脑地对云母低语:“此女命格太硬,眉宇带煞,恐非宜家宜室之相,且…子嗣艰难,乃命中注定。”
这话不知怎地就传到了虎傲霜耳中。她本就对装神弄鬼之事嗤之以鼻,更视此为自己两年无所出所受的指摘与侮辱。盛怒之下,她径直闯入云母诵经的佛堂,指着那老尼怒斥:“哪里来的妖言惑众的老虔婆!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拆了你这把老骨头!”又转向脸色煞白的云母,悲愤交加:“婆婆!我虎傲霜行得正坐得直!生不出孩子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你们云家书香门第,就容不下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媳妇?好!我走!永远不碍你们的眼!”
说罢,她摔门而出,径直回房收拾行囊。云飞闻讯赶来阻拦,苦苦哀求:“霜儿!母亲糊涂,信了那尼姑胡言,你莫要往心里去!我们搬出去,我们回小院去住!好不好?”
虎傲霜看着丈夫焦急憔悴的脸,心中有一瞬的柔软,但更多的却是积压已久的委屈和失望。她甩开他的手,泪如雨下:“每次都是这样!你除了让我忍,让我让,可曾真正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过一句话?在你心里,永远是你的父母,你的规矩最重要!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她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云飞,再次决绝地跨上骏马,冲出了云家大门。
这一次,她回到了威远镖局。虎啸天看着女儿因愤怒而扭曲的美丽脸庞,听着她泣不成声地控诉云家的“刻薄”与丈夫的“懦弱”,想起云飞这两年日渐消瘦的身影和眼底挥之不去的哀伤与疲惫,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后怕。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温言抚慰,而是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霜儿!够了!”
从未被父亲如此呵斥过的虎傲霜,如遭雷击,瞬间呆住。
“你已是云家妇!是云飞的妻子!怎能如此任性妄为,动辄离家?”虎啸天痛心疾首,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云飞待你至诚,你可知他夹在你和父母中间,两头受气,有多苦?他为你荒废了多少读书时光?为你白了多少头发?你口口声声说他懦弱,可正是他的隐忍包容,才维系着你们这段姻缘!你这般作为,是要生生磨死他,还是磨死你自己?再这样下去,再深的情分也要被你耗尽了!”
父亲的厉声质问如同冰水浇头,巨大的委屈和强烈的叛逆瞬间淹没了虎傲霜残存的理智。“连你也怪我?!”她尖叫一声,泪如泉涌,仿佛整个世界都背叛了她,“你们都不懂我!你们都嫌弃我!”她猛地推开试图拉住她的父亲,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冲出镖局大厅,跨上自己心爱的骏马“追风”,狠狠一鞭抽下,在虎啸天痛悔的呼唤声中,消失在茫茫的夜色深处。
这一次,她没有回云家,也没有回镖局。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过去了,杳无音信。虎啸天派人四处打探,毫无线索。云飞闻讯赶来镖局,得知妻子再次负气出走且下落不明时,如坠万丈冰窟,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一种即将永远失去她的预感让他肝胆俱裂。
他抛下了一切——未读完的书卷,未完成的文章,父母忧心忡忡的劝阻,甚至未来可能的功名。他开始了漫无目的、近乎疯狂的寻找。从长安繁华的市井巷陌到城外荒凉的村落野店,从喧嚣嘈杂的运河码头到人迹罕至的幽深山林。他逢人便问,见着身形相似的女子便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辨认。茶楼里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他会失态地冲过去拨开人群;酒肆中瞥见一个策马而过的飒爽背影,他会发足狂奔,声嘶力竭地呼喊“傲霜”;甚至在山野中看到一个独自采药的农妇身影,他也会满怀希望地走近……一次次燃起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一次次被冰冷残酷的现实无情浇灭。他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闹出无数笑话,受尽路人白眼与怜悯。思念如毒蛇日夜噬咬着他的心脏,忧虑如巨石时刻压迫着他的胸腔。不过半年光景,那个曾经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的秀才云飞,已是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一身破旧的青衫污秽不堪,空荡荡地挂在枯槁的身架上,满头乌发竟已愁白了大半,浑浊黯淡的眼中再无昔日温润如玉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绝望,如同一个真正的、被命运遗弃的乞丐。
**卷六:血溅荒郊**
终于,心力交瘁之下,他病倒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彻底击垮了他强弩之末的身体。他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气息奄奄地躺在云家老宅的病榻上,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云家二老守在床边,心如刀绞,对虎傲霜的怨恨也达到了顶点。云母日夜垂泪,哭天抢地:“我的儿啊!都是那个丧门星害的你!两年无所出,又如此忤逆不孝,害我儿至此!休了她!必须休了她!”云父也老泪纵横,捶胸顿足。
恰在此时,虎啸天闻讯匆匆赶来。看着病榻上几乎没了人形、气若游丝的女婿,这位铁骨铮铮的江湖豪侠也瞬间红了眼眶,满心愧疚与悔恨,一句为女儿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哽咽:“亲家…云飞…是我虎啸天教女无方…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云飞啊!”
就在云家一片愁云惨雾之际,一位被云母请来的“高人”在看过云飞面相气色后,捻着胡须道:“令郎此乃心气郁结,神魂离散之症。寻常药石恐难奏效。若想挽留一线生机,或可…娶一房妾室‘冲喜’,借新人喜气冲散晦气,或有转圜之机。”
云家二老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不顾云飞在昏沉中微弱的反对之声(他口中喃喃的依旧是“傲霜…”),强行定下了一门亲事——新娘不是别人,正是云飞的青梅竹马,一直对他情深义重、未曾婚配的邻家女子柳如烟。柳家感念云家书香门第,柳如烟本人更是对云飞情根深种,闻听“冲喜”之事,竟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愿以侧室身份入门。
说来也怪,亲事一定,云飞的病情竟真有了起色。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父母有了新的寄托,或许是柳如烟衣不解带、精心侍奉汤药的缘故,他竟能勉强下地行走,神志也清醒了许多。然而,这清醒带来的却是更深的痛苦。
成亲前日,他挣扎着起身,在柳如烟的搀扶下,跪倒在父母面前。他形容枯槁如秋后落叶,脸色灰败,唯有一双眼睛,因燃烧着某种执念而亮得惊人,如同燃尽的炭火最后一点余烬。
“爹,娘,”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磨出,“孩儿不孝,让二老忧心如焚,白发人…送黑发人…父命难违,这亲,儿子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眼神执拗地盯着父母,“但求二老允我最后一事:成亲前,容我…再出去寻傲霜一次。若…若苍天垂怜,让我寻到她…我定带她回来,跪请二老宽恕。若…若还是寻不到…”他喉头剧烈哽咽,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重重叩首于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我便回来,安心…安心成亲,为云家…延续香火。”那语气中的决绝与死寂,让云家二老和一旁的柳如烟都心惊肉跳,仿佛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二老含泪,只得应允。
他再次拖着沉重的病体,踏上了那条浸满绝望的寻妻路。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虚弱的身体在春寒料峭的细雨中瑟瑟发抖。他拄着一根树枝做拐杖,沿着城外一条偏僻的小路踽踽独行。细雨如愁丝,绵绵不绝,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和花白的鬓发。行人匆匆,纷纷躲避着这落魄如鬼、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身影。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幕的沉寂。一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疾驰而来,四蹄翻腾,溅起一路泥水。马背上,一道纤细挺拔的身影,身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外罩一件青色斗篷,轻纱覆面,遮住了大半容颜。骏马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疾风掀起斗篷的一角,露出里面素色的裙袂和一抹窈窕的腰身轮廓……
**像极了他的傲霜!**
云飞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张口想呼唤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傲……”然而,喉咙因极度的激动和病痛的侵蚀,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嗬…嗬…”声,微弱得瞬间被雨声马蹄声淹没。他想追上去,哪怕再看一眼!但虚弱的双腿如同灌了沉重的铅块,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徒劳地向前踉跄一步。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犹豫与无力中,那匹神骏的白马已如一道白色的幻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气和泥点,与他擦肩而过!马蹄溅起的冰冷泥浆,无情地打在他苍白枯槁的脸上,留下污浊的印记。再回首,烟雨迷蒙,天地苍茫,哪里还有那骑手的踪影?
“呵…呵呵…”他颓然靠在路边冰冷的土墙上,自嘲地低笑起来,笑声凄凉而空洞,在寂寥的雨巷中回荡,“怎会是她…傲霜怎会见而不识我...是我…又眼花了…是我太想她了啊…太想她了…”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模糊了他早已浑浊不堪的视线。那瞬间燃起又瞬间熄灭的巨大希望带来的剧痛,几乎将他残存的生命力彻底撕裂。他滑坐在地上,泥泞浸透了衣衫,也浸透了他绝望的心。
这是一条通往荒郊的偏僻小路,人迹罕至。绝望像湿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将他拖向深渊。忽然,路旁稀疏的树林里跳出五条凶神恶煞的大汉,个个手持钢刀,面目狰狞,为首一人脸上横亘一道刀疤,狞笑着挡在路中:“呔!要命的,识相点,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给爷们儿交出来!”
云飞早已心如死灰,对生死亦无甚眷恋。他麻木地摸索着身上,将仅存的几块碎银和一枚不值钱的玉佩掏出,丢在地上。
“啧,算你识相!”为首强盗掂量着那点可怜的银子,眼中却凶光毕露,毫无怜悯,“可惜啊,算你倒霉!兄弟几个刚做了笔‘买卖’,正被一个疯婆娘模样的狠角色追杀,不能留活口走漏风声!”话音未落,手中钢刀已化作一道刺目的匹练寒光,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狠狠劈向云飞毫无防备的胸口!
“噗嗤!”利刃入肉的闷响。
剧痛瞬间吞噬了云飞所有的意识。他只觉得胸口一凉,随即是难以言喻的撕裂感,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前襟。他身体晃了晃,重重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耳边是强盗们得手后远去的脚步声和肆意的狂笑,还有…他自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如同游丝般的呢喃:“傲…霜…你在…哪…”黑暗如同无边无际的潮水,温柔而冰冷地涌来,将他彻底吞没。世界,沉入永恒的寂静。
**卷七:恨海惊雷**
而就在片刻之前,那匹白马的主人——虎傲霜——正勒住缰绳,白马“追风”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她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地狠狠一悸,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不由自主地勒马回望,望向烟雨朦胧的来路。方才策马掠过那个乞丐般佝偻的白发身影时,那惊鸿一瞥的轮廓…为何有一丝说不出的、锥心刺骨的熟悉感?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冰封已久的心湖,搅起一阵混乱的涟漪。
“不…不可能…”她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绝伦的念头,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蒙面的轻纱上,“我的木头…他最是整洁体面,爱惜羽毛,乌发如墨…怎会是那般…那般凄惨落魄的模样?”定是连日追踪一伙劫掠村庄的凶徒太过疲惫,加上这恼人的阴雨连绵,让她产生了幻觉。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压下心头那抹莫名的不安,一夹马腹,“驾!”白马如离弦之箭,再次疾驰,奔向最近的小镇打尖歇息,也为了打听那伙强盗的下落。
小镇一家喧闹的酒楼里,人声鼎沸。虎傲霜拣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些简单的饭菜,默默吃着。邻桌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高谈阔论,他们的议论声却如同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她的耳膜,直抵心脏:
“听说了吗?城东云家那个病得快死的秀才,明儿个要续弦了!”
“唉,造孽啊!还不是被他那个原配害的?听说是什么镖局的大小姐,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回娘家,生生把个好端端的家搅散了!”
“可不是嘛!听说那秀才对他媳妇痴心得很,为了寻那个跑掉的老婆,学业尽废,功名也不要了,像个疯子似的满世界找,最后落得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下好了,听说娶的是柳家的小姐,叫柳如烟。那姑娘可是对云秀才痴心一片,等了多年未嫁。这冲喜要是成了,说不定真能救回一条命,也算苦尽甘来了……”
“轰隆!”虎傲霜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九天惊雷连环炸响!一片空白!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被她无意识地捏得粉碎!锋利的瓷片深深扎入手掌,鲜血顿时汩汩涌出,染红了桌面,她却浑然不觉痛楚。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她的血液,也彻底冻裂了她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对云飞的愧疚、思念与微弱的期盼。
他要成亲了?
那个在月神山下,揽月湖中,对她许下“死生誓言,与子成说”的木头…要娶别人了?
**原来…再深的誓言,再真的情意,在时间面前,在现实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轻易就能被抛弃!**
巨大的失落、被彻底背叛的愤怒、无法言说的委屈和一种被愚弄的羞耻感,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爆发,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那些因任性离家而产生的丝丝悔意,那些深夜里对丈夫的思念,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她猛地起身,丢下一块碎银,不顾掌心的鲜血淋漓,冲出酒楼,翻身上马。“驾!”一声厉喝,饱含悲愤与绝望。骏马长嘶,载着她带着满腔被撕裂的痛楚与自暴自弃的毁灭欲,再次冲入了江湖的血雨腥风之中。唯有在惩奸除恶的刀光剑影里,在敌人温热的鲜血喷溅到脸上的瞬间,才能让她暂时麻痹那颗被背叛、被抛弃、被撕扯得粉碎的心!她抛弃了“虎傲霜”的名字,化身“月仙”,一杆长枪饮血,行走于黑暗边缘。
**卷八:孤坟泣血**
时光荏苒,又是两年。
“月仙”之名,已如幽灵般响彻江湖黑白两道。她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一杆银枪如寒月孤龙,专诛恶徒枭雄,手段凌厉,从不留活口。无人知其真容,更无人知晓,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月仙”,便是当年威远镖局骄纵任性的大小姐,云秀才那“离家出走”的妻子。
或许是连绵不绝的杀戮带来的麻木终于到了尽头,灵魂深处感到无尽的空虚与疲惫;或许是心底最深处那从未真正熄灭、被恨意强行压下的念想,在某个孤寂的月夜悄然萌动。她鬼使神差地勒转了马头,踏上了归途。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着她。
在一个熟悉的江南小县城,她寻了家不起眼的酒馆,默默坐在角落吃着东西。邻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酒至半酣,正在高谈阔论。
“恭喜文兄高中榜眼!实乃我等同窗之光!光耀门楣,当浮一大白!”
“惭愧惭愧。全赖恩师教诲,同窗砥砺。只是…可惜…”那被称作文兄的书生叹息一声,面带戚色,“可惜云飞兄未能同赴考场。忆当年书院同窗,以云飞兄之才学,冠绝我等,深得山长赏识。若他未曾…唉,状元亦如探囊取物!”
“唉!莫要再提云飞兄了!”另一书生接口,语气充满惋惜与怨怼,“若非当年为其妻所累!那虎氏女骄纵跋扈,任性妄为,动辄离家。云飞兄为寻那无情无义之人,耗尽心神,荒废学业,弃锦绣前程于不顾!最后落得…落得那般境地…如今…如今更是…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痛彻心扉啊!”
“英年…早逝?”
这四个字如同世间最冰冷、最锋利的匕首,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捅进了虎傲霜的耳中!穿透了鼓膜,直刺灵魂深处!她浑身剧震,如遭五雷轰顶!手中的竹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滚出老远。心,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巨大的冰冷铁手狠狠攥住、挤压、揉碎!痛得她瞬间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陷落!
他死了?
那个温润如玉、包容她一切任性、为她白了少年头的木头…死了?
在她满心怨恨、以为他背弃誓言、在江湖上疯狂杀戮麻痹自己的这两年…他竟已…化作黄土?!
巨大的、灭顶的恐慌和排山倒海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淹没。她几乎是踉跄着、失魂落魄地逃离了酒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经过一番痛苦而艰难的打探,她终于得知了更多足以让她肝肠寸断的细节:云飞遇害惨死,他的“续弦”柳氏并未过门,如今在为他守节。他的坟,就葬在月神山脚下——那个他们定情、互许终身的地方。
虎傲霜失魂落魄地买齐了香烛纸钱、素酒鲜花,心如死灰,每一步都重逾千斤地走向月神山。清冷的山风呜咽着吹拂她蒙面的轻纱,仿佛在为谁唱着挽歌。山道依旧,草木依稀,只是物是人非。终于,在揽月湖畔不远处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她看到了那座新垒起不久的坟茔。坟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根杂草,墓碑是冰冷的青石,上面镌刻着刺目的字迹:
>“显考云公讳飞之墓”
那冰冷的“显考”、“讳飞”、“墓”字,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她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扑通”一声,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墓碑前,额头抵着粗糙的石面。积蓄了四年的泪水,如同冲垮了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坟前的黄土。过往的点点滴滴——初遇时他温和的笑意,月神山下惊艳的相认,婚后短暂的甜蜜,他一次次无奈的包容,他一次次风尘仆仆去镖局接她时的憔悴,还有最后那绝望寻找的身影…如同世间最残酷的鞭子,裹挟着悔恨的倒刺,狠狠抽打着她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
“云飞…木头…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任性妄为…是我负气出走…是我害了你啊…”她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最后的气息,泣不成声,字字泣血,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无尽悔恨与刻骨思念尽数倾泻,“你为何…为何不等等我…为何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木头…我的木头…”
“你不配来这里!”一声凄厉尖锐、饱含怨毒的女声,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自身后狠狠刺来,瞬间撕裂了山间的寂静。
虎傲霜浑身剧烈一颤,缓缓地、艰难地回过头。只见一位身穿素雅月白色衣裙、外罩浅青色比甲的女子快步走来。她身姿窈窕,面容姣好,眉眼间依稀可见温婉,但此刻却因极致的愤怒与悲伤而扭曲变形,一双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恨火,死死地盯着跪在坟前的虎傲霜。
“你就是那个害死他的虎傲霜?”女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虎傲霜生吞活剥,“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有脸跪在他的坟前?!滚!你给我立刻滚开!你不配碰他的坟!不配叫他的名字!你的眼泪只会玷污了他的安息之地!”
虎傲霜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罪孽深重。
“我是柳如烟!”女子死死盯着她,一步步逼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泪的控诉,“我与云飞哥哥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眼里,他是这世上最温润、最善良、最有才华的男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举案齐眉!可偏偏是你!是你这个不知珍惜、任性妄为的贱人!用你的花言巧语、用你的江湖手段夺走了他!毁了他!”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在山风中回荡:“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是为了找你!拖着只剩半条命的病体,咳着血,发着烧,还要出去找你!云伯父伯母为了给他冲喜,才给他定下亲事,定的就是我!你知道我有多欢喜又有多心痛吗?我不在乎名分!不在乎是做妻还是做妾!只要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看着他好起来,我柳如烟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啊!”
柳如烟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下,混合着无尽的痛苦:“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满身都是泥浆和血污…胸口…胸口那道刀伤…深得…深得能看见骨头!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那么讲究体面的一个人…变得像个…像个肮脏破碎的泥人!”她泣不成声,几乎无法继续,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
“他只剩一口气了!是我!是我日夜不休地守着他!擦洗他身上的血污,一勺一勺喂他汤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清醒了…能…能说话了…”
她的声音再次哽住,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晕厥,她死死捂住胸口,指甲深深掐进皮肉,半晌才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他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是‘傲霜…你在哪里…我好想你…你快回来…’!他死在我怀里…断气的时候…冰凉的手还紧紧攥着…攥着的…是当初在玲珑阁…他没能给你买成的那支金凤钗的图样!他至死…至死念着的都是你的名字!虎傲霜!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我恨你!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你!!!”
这字字泣血、声声含泪的控诉,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将虎傲霜凌迟。她瘫软在地,灵魂仿佛已被彻底抽离碾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剧痛和足以将她淹没、令她窒息的悔恨!原来,他从未负她!原来,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呼唤她的名字!原来,他的死,她的任性、她的负气出走,是最大的推手!是她亲手将他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柳如烟看着她彻底崩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痛苦淹没。她颤抖着,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个泛黄、带着大片暗褐色干涸血渍的信封。信封已被泪水反复浸透又风干,显得皱皱巴巴,脆弱不堪,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这是他…最后留给你的…”柳如烟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滔天的恨意,“我恨不得把它撕成碎片!恨不得把它烧成灰烬!让它永远到不了你手里!但…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是他用命换来的…我不想…不想让他失望…不想让他走得不安心…”她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那饱含血泪的信封狠狠摔在虎傲霜面前的泥地上,“拿着它!然后滚!答应我!活着,不准再踏入此地一步!死了,更不配与他同穴!你不配!永远不配!滚——!”
虎傲霜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伸出沾满泥土和泪水的双手,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足以将她焚毁的烙铁。她艰难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算是应承。
柳如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冰冷的墓碑,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眷恋、绝望与不舍,仿佛要将那名字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决绝地转身,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离去。素白的背影在苍茫的暮色下拉得老长,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孤寂,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
虎傲霜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撕开那封被血与泪浸透的信封。熟悉的、却因虚弱而颤抖扭曲、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烧红的针,一根根刺入她的眼帘:
>傲霜吾爱:
>见字如面。
>一别经年,思之如狂,痛彻心扉。千错万错,皆是我错。是我无用,未能护你周全,未能解你心结,未能予你一方自由天地,才让你一次次心灰意冷,想要逃离。当日月神山下,星河为证,揽月湖中,我对你许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誓言,此生未敢忘,字字皆算数,铭刻五内,至死不休。
>此次出来寻你,若…若苍天垂怜,让我寻到你,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带你回家,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再不让规矩束缚你的翅膀。若…若此生缘尽,寻你不得…
>我亦绝不独活,绝不另娶。心之所系,唯你一人。纵使身不由己,魂亦相随。
>从无负你之心,唯有…刻骨相思,锥心之痛,日夜煎熬。
>若今生无缘厮守…惟愿来世,再续前缘,白首不离。
>勿念。
>你的木头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深深扎进虎傲霜的眼里,心里!每一笔,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她破碎的灵魂上!原来…原来他拖着病体出去寻她之前,早已存了死志!原来他所谓的“找不到就成亲”,是为了让父母安心,是为了完成身为人子最后的孝道!他从未想过负她!从未!他至死,心之所念,魂之所系,唯有她虎傲霜一人!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悲嚎,猛地撕裂了山间的寂静,惊飞了林鸟!虎傲霜紧紧攥着那封染血的信,如同攥着自己破碎的心脏,蜷缩在冰冷的墓碑旁,浑身剧烈地痉挛、抽搐,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鲜血从她因用力过度而咬破的嘴唇渗出,混合着滚滚而下的热泪,滴落在坟前的黄土和那封绝笔信上。
“木头…云飞…是我错了…是我任性…是我愚蠢…是我害了你啊…”她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泥土腥味和青草气息的草丛,泪水如注,浸湿了身下的大地,“若有来世…我定做个温婉贤淑的好妻子…再不让你为难…再不让你受半点苦…木头…你等我…等我…”呜咽声渐渐低微,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山风呜咽,卷起焚烧纸钱的灰烬,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蝴蝶,盘旋着,哀鸣着,飞向暮色沉沉、无边无际的天空。
**卷九:双坟永寂**
第二日,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遍了小县城:云家那位尚未过门却情深义重、为云秀才守节两年的“儿媳”柳如烟,昨夜于自己闺房之中,服毒自尽。
枕边只留下一封字字泣血、墨痕斑斑的遗书:
>“云飞哥哥:
>生不能共枕席,侍奉左右,
>死愿与君同穴,魂梦相依。
>勿弃。如烟绝笔”
云家二老捧着这封浸透了绝望深情的遗书,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份至死不渝、以命相殉的深情,彻底融化了他们对“续弦”身份的芥蒂,只余下无尽的痛惜与震撼。他们依照柳如烟的遗愿,将她与爱子云飞合葬于月神山下。崭新的墓碑上,刻着:
>“显考云公讳飞显妣云母柳氏如烟之墓”
虎傲霜得知这个消息时,正藏身于月神山对面密林深处的一棵古树之上。她远远望着山脚下那座新立的合葬墓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只有那双曾经灿若寒星、后来燃尽恨火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片死寂的、万古不化的灰烬。风吹动她蒙面的轻纱,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几日后,长安城一处鱼龙混杂的偏僻客栈。
五名凶名赫著、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江洋大盗暴毙房中,死状极惨。皆是被利器洞穿要害,一击毙命。为首者头颅更是被生生斩下,端正地立在一杆染满暗红血迹的银色长枪枪尖之上!那长枪深深插入房间地面的青砖之中,枪缨在穿堂风中兀自飘动,殷红如血,如同招魂的幡,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现场无任何打斗挣扎痕迹,凶手来去如风,只留下这血腥而诡异的一幕,震惊了整个江湖。官府画影图形,悬下重赏缉凶,却如石沉大海,成了长安城一桩令人谈之色变的悬案。唯有江湖中少数消息灵通者,从那干净利落的手法、那杆标志性的银枪,以及死者身上残留的、冰冷如月的杀意中,猜到了“月仙”的手笔。
又过了些时日。
在月神山对面,那座可以遥遥望见云柳合葬墓的小小山丘顶端,背靠着一块嶙峋的巨石,悄然隆起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小坟茔。坟前没有墓碑,只斜斜插着一块粗糙的、未经打磨的木板。木板上,是用利器深深镌刻、入木三分的几个字:
>木头之妻之墓
没有落款,没有名姓。
山风呼啸,卷起枯叶尘土,呜咽着掠过山岗。木牌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悲鸣,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不甘与哀伤。
无人知晓这坟是何人所筑。
无人知晓“木头”是谁。
更无人知晓,那薄薄黄土之下,长眠着一位曾经名动江湖、令宵小闻风丧胆的“月仙”,一位用尽一生去追悔、最终以血偿还了情债、埋葬了自我的痴情女子。
只有那坟的位置,固执地、永恒地,凝望着对面山脚下那座合葬的墓碑。仿佛隔着生死的鸿沟,隔着无法挽回的时光洪流与如山岳般沉重的误解,仍在无声地诉说着未了的痴缠、刻骨的相思与无言的忏悔。
月光如水,年复一年,静静流淌在两座坟茔之上。清冷,孤寂,永恒。一座合葬墓,铭刻着生死相随的深情;一座无名坟,埋葬着追悔莫及的孤魂。唯有山风呜咽,如泣如诉,在寂静的月神山间,回荡着那曲早已无人聆听的、名为“长枪寂·孤坟祭”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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