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朱文照夜航最新小说(李庭川阿泽)全文阅读
5
想起我和他说的那句话,李庭川手心洇湿了宣纸。
台上陆芷兰的儿子陆家乐正在背《论语》。
背到“有朋自远方来”时,陆家乐突然接了一句“虽远必诛”。
李庭川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终于,在李庭川坐卧不宁,第三次问下人时间的时候。
陆家乐在掌声中行礼下台。
没等到他下台,李庭川就快步离开现场往家赶。
陆芷兰伸手想要拉住李庭川,却拉了个空。
李庭川回到家后,发现家里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和阿泽也没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索性拿了两件衣服就跟着班主离开了。
他却不知道,看我和阿泽什么也没带走,反而些微放下了心。
以为我们只是生气出去散散心。
“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欢赌气。”
可话虽这么说,但见不到我们李庭川终归是不放心。
索性留在家里没再出门。
可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
我和阿泽却始终没有回去。
这下,李庭川是真的慌了。
喊来身边的影卫:
“查一下夫人和小姐的去向。”
同时,李庭川马不停蹄地驱车前往书院,可夫子却告诉他:
“阿泽从昨天就没再来偷听了,他娘说要带他离开,你不知道吗?”
夫子的疑问听在李庭川耳朵里却像是质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他也不知道?
还是说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爹爹,所以孩子娘带着孩子离开了?
幸好,这个夫子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们的家事。
只是和李庭川说了一声就回教室去忙自己的事了。
李庭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院,迈出大门的前一刻,却被突然想起什么的夫子拦住了。
“对了,阿泽爹爹,这是阿泽以前画的,你要不要看一眼,我们要处理了。”
被夫子带到了后院,李庭川浑身一震。
后院的地上密密麻麻都是练字的痕迹,角落里还有一幅不甚清晰的画。
看着画上的内容,李庭川的手突然就抖了起来。
画上画的是一个正在写字的童子,旁边坐着两个人在笑着观看。
画得不是很清楚,明显能看出只是小孩子的涂鸦。
可李庭川一眼就看出右边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是自己。
这一刻李庭川突然想哭,可眨了眨眼睛,却没有眼泪。
明明儿子只是想要一套笔墨,好写一篇增广贤文给他看。
明明他已经答应了。
明明他有机会的。
可他还是选择了食言。
李庭川不是一个合格的爹爹。
他明明有能力的。
他可以让阿泽住上最豪华的大院子,用上最昂贵的笔墨,由全国最好的大儒给他启蒙。
可他却装穷,甚至让儿子小小年纪就要去街上摆摊卖艺。
他后悔了。
李庭川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尽快找到我和阿泽。
他想要一个弥补的机会。
6
李庭川坐在书房里,听着影卫给他汇报我们的下落。
他死死攥着影卫给他的信。
听影卫说我带着阿泽跟着杂耍班子离开。
“再念一遍。”
李庭川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离开”二字刺得李庭川眯起眼,恍惚看见阿泽第一次写字的模样。
五岁的小孩蹲在地上,用树枝作笔,练习着一个又一个汉字。
那时的他曾经犹豫过。
要不要告诉我和阿泽真相。
只是陆芷兰的话彻底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庭川,那么多人为了钱接近你,你怎么知道林雨眠就不是啊,你还是再考验考验她吧。”
考验。
你说多可笑。
我和阿泽陪伴他五年,每天靠摆摊卖艺养着他。
竟然还没有通过李庭川的考验。
他怎么也想不到,我和阿泽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
做出的选择,居然是离开。
“她们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李庭川,头也没回,冷漠地问着身后的影卫。
“我们查监控发现,一个月前,您带芷兰小姐母子挑笔的那天,夫人和小少爷就在一楼。”
“他们一个月前就知道了?”
怪不得。
怪不得一向懂事的儿子一个月前突然找他要一套笔墨。
那时他以为只是小孩子的攀比心上来了,并没有把事放在心上。
他那时却没意识到,那是我和儿子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到如今,李庭川只剩下追悔莫及。
“联系上次那个制笔师傅,给我准备一套最好的笔墨。”
影卫有些犹豫。
“侯爷,那位大师已经封山了,他已经八十了,上次那支笔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支了。”
“那就把之前那支要回来,跟芷兰说,回头我再送她一套新的。”
收到消息的陆芷兰愤怒之下砸掉了手里的杯子。
“那个贱人走的正好,还想把笔要回去?做梦,我就算砸烂了也不会给她!”
李庭川收到的就是这样一根断成两截的笔。
上好的玉石被摔成两节。
陆芷兰可怜兮兮地站在旁边道歉。
“对不起啊庭川,乐乐练字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怕我生气一直不敢告诉我,今天我打开就是这个样子了。”
“练字能把笔摔碎?”
李庭川皱着眉,拿起那半截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差”字。
力透纸背,笔走龙蛇。
是啊。
身为李家的小侯爷,李庭川怎么可能不会写字呢。
可他却从未跟我和儿子透露过。
甚至在儿子每天站在夫子窗外蹭课时,也不愿意教儿子一句。
看着李庭川在那龙飞凤舞的写字,陆芷兰的眼中闪过一丝痴迷。
“庭川哥哥,你写字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闻言,李庭川啪一下放下了笔。
“但是陆家乐毫无做学的天赋!”
说完,李庭川迈步朝门外走去。
徒留陆芷兰在里面气得面目狰狞。
7
为了更方便调查我和阿泽的下落,李庭川还是回到了京城。
坐在京城的书房里,李庭川看着暗卫们呈上来的一条条消息。
就在这时,管家突然敲响了书房的门。
“侯爷,陆小姐带着儿子在前厅等您。”
陆芷兰牵着儿子走进来时,正看到李庭川对着手里的茶发怔。
五岁的陆家乐奶声奶气地开口:
“伯伯,乐乐新学了《增广贤文》。”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陆家乐大声地背着诗,李庭川望着孩子张合的嘴部突然站起身。
在某个瞬间,眼前的陆家乐和在街边背诗的阿泽逐渐重合。
“够了!”
李庭川放下茶杯离开前厅,身后传来陆芷兰压抑的啜泣:
“庭川,乐乐只是想安慰你……”
深夜,一身疲惫的李庭川走进大门。
却发现祖父,父亲,大哥居然全都在家。
看这正襟危坐的架势,分明是要三堂会审。
祖父的龙头拐杖重重敲到李庭川的背上:
“陆芷兰拿到了你的签字,打着你的名头卖官鬻爵,你知道吗?”
“什么?”
闻言,李庭川一脸诧异。
大哥季明渊摩挲着翡翠扳指笑得意味深长。
“我看小弟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上。”
听季明渊这么说,祖父更是生气。
“你也是糊涂,自己的儿子不管,上赶着去给别人养儿子。”
“这段时间家里的事就交给明渊,你先好好想想你到底要做什么吧!”
三个月后,陆芷兰带着卖官得来的黄金登上了马车。
没想到飞机上等着她的却是一队官兵。
“陆小姐,侯府告你打着小侯爷的名头卖官鬻爵,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芷兰在衙门里等待审判的时候,李庭川已经到了江南的某处书院。
台上讲课郎君的侧脸让他想起某个雨夜,阿泽蜷缩在我怀里,给我背弟子规时的样子。
“阿泽!”
他踉跄着冲上讲台,却被门倌拉了下来。
这时,他才看清,台上的身影根本不是阿泽。
“阿泽,雨眠,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李庭川被门倌像拖泔水一样拖出了书院,嘴里还无意识的喊着我们的名字。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们也早就有了更好的生活。
8
七年后,吴钩般的月光划开京城的冬夜。
李庭川站在我书局的玻璃窗外,看着暖黄灯光下,我正在教孩子写字。
我把长发绾成松散的发髻,握着小女孩的手在纸上轻轻书写。
“跟着夫子的手动,一笔一划的……”
在阿泽的带领下,我也学会了写字,虽然没有他那过目不忘的天赋,但教一教小孩子还是够用的。
九年前,我一气之下带着阿泽离开。
跟着杂耍班子走南闯北。
没了李庭川后,我挣的钱已经足够供阿泽读书。
后来一次偶然间,阿泽被一位大儒赏识,引荐他进了书院。
我们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们,李庭川却仍然站在原地。
李庭川把手伸进衣袖,摸到两张泛黄的画纸。
那是从阿泽幼儿园带走的涂鸦,被他拓印在宣纸上,边角已经被磨出毛边。
画上的小人已经模糊,李庭川却记得这副画上的每一笔每一画。
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迟迟不动。
小孩子被他吓得不敢再出声。
无奈之下,我只得推开门。
“公子?”
凝神一看,居然是李庭川。
李庭川喉结滚动,正要开口,身后传来脚步声。
阿泽拐进了巷子,手里的皇榜刺眼夺目。
“娘亲,我得了解元!”
阿泽面带喜色地朝我扑过来。
掠过李庭川时脚步未停,仿佛掠过某件物什。
就在这时,李庭川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阿泽,爹爹答应你的笔墨,已经买好了。”
“您认错人了。”
阿泽抽回手,腕间红绳铃铛清脆作响。
"我叫林书泽,读书的书,福泽的泽。"
我知道阿泽也认出了李庭川。
只是已经过了太久了。
或许六岁的李书泽最大的心愿就是引起父亲的注意。
可对于十五岁的林书泽来说,父亲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形象。
曾经奢望不来的父爱,对如今的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玻璃门合拢的瞬间,我温声问儿子:
“今天有没有紧张?”
“当然没有!我可是要考状元的人。”
李书泽默默地离开了。
没有人问他去哪,也没有人在乎。
又是六年过去,阿泽真的考上了状元,整个街上热闹无比,等着看他游街。
我占着窗边最好的位置,突然有些恍惚。
十五年前,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带着阿泽离开。
任我如何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这样一天。
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不断对着四周作揖。
很多人为阿泽的天赋惊叹,只有我知道他私下里有多么刻苦。
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无论多高的温度。
阿泽风雨无阻,每天都会读书练字八个时辰,从无例外。
换言说,这一切都是阿泽应得的。
当车队走到街边的时候,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不知道状元郎最喜欢《增广贤文》中的哪句?”
林书泽停下马,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这篇文章,我不会背。”
周围一片哗然。
《增广贤文》是稚子开蒙的文章,阿泽身为状元,怎能不会背。
见状,周围人赶紧打圆场,将话题引到了下一篇文章。
台下,李庭川坐在某处酒楼的阴暗处。
想起大夫的诊断,李庭川的眼中一片灰白。
我和阿泽都知道,这篇文章是李庭川问的。
这六年来,李庭川曾无数次来到我的书局。
也曾无数次恳求儿子为他抄写一边《增广贤文》。
可一切都晚了。
就像破镜无法重圆,错过的时光不会回来。
错过的父爱更无法弥补。
进宫的最后一道角门前,李庭川拦住要离开的儿子。
他颤抖着掏出侯府的印章,却被阿泽拨开。
“你当年藏起权势地位,看我和娘亲像小丑一样四处讨生活。”
“既然你觉得权势地位这么重要,就带着他们离开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阿泽把印鉴塞回李庭川的怀里:
“既然当年选择隐瞒,现在就不要后悔。”
再见到李庭川是上元节这天。
他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裹着厚重的大氅坐在轮椅上看杂耍艺人们表演。
生病让他手指发抖,如鬼一般的面容不时引来孩童嬉笑。
看到他这副模样,阿泽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去打个招呼吗?”
我给阿泽理了理衣襟,看到了他眼底的犹豫。
阿泽望着雪地上扭曲的影子。
不知是想到当年李庭川一边离开一边说“不认识”的冷漠背影,还是想到了书会上他那毫不留情的质疑。
“走吧娘亲。”
阿泽最终还是选择了默默离开。
我不做评价,支持他的每一个选择。
远处突然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我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滴滴鲜血落在雪地里,宛如盛开的红梅。
应该是最后一面了。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随后加快脚步,跟上了阿泽的步伐。
纷扬细雪中,李庭川似乎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从身旁经过。
熟悉的草药香掠过鼻尖时,他轻轻念起了《增广贤文》里最出名的一句话。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夕阳把我们三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最近时不过毫厘之距。
当暮色吞没最后一线光,街上响起经年的叹息。
杂耍艺人摇摇头,扛起表演道具回家。
积雪之下,有张泛黄的画纸渐渐被水濡湿,正是当年书院地上那副稚子的画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