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皱眉不忍，别过头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尸体。

看上去还真是瘦削难看。

什么时候起，我竟然这么憔悴了。

宁嫣拿着白布的手指僵硬，像被施展了定身咒一样，动弹不得。

她缓缓转头，像年久失修的风扇一样，看着还亮着屏幕的手机。

手机屏保是宁嫣的照片，一脸岁月静好。

弹出来的消息是亲亲老婆的未接来电。

一旁路过的护士已经叫了起来，连忙赶过来：

「哎哎哎，那边那女的，你干什么呢！」

她将白布罩上我的脸，盖的板板正正，嘴里嘟囔着：

「这个患者够可怜的了，你还手欠乱动，知不知道死者为大！」

宁嫣这才回过神来，她瞳孔颤抖，死死抓住护士的肩膀，失声问道：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拿着别人的手机？」

我愣怔，随即笑出了声。

弯腰，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我轻轻揩去眼角泪花。

都看见我的尸体了，她竟然还觉得那不是我。

被宁嫣抓住的护士吃痛一声，惊疑不定：

「这就是患者本人的手机啊！你是什么人？」

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叫道：

「你就是他老婆吧？难怪我听你的声音熟悉，下午就是我给你打的电话，你还骂了我一顿呢！」

护士扒拉开宁嫣骤然脱力的双手，折身回护士站：

「你来的正好，我们刚要把这个病人送往太平间呢。」

「这个死亡通知书，麻烦签一下字，我们好办手续。」

她将死亡通知书往宁嫣手中递去。

宁嫣宛如失去魂魄的木偶人一样，缓缓抬手，白纸黑字映入她的瞳孔中。

她一字一句读了出来：

「患者在我院住院期间，因病情危重，抢救无效去世……」

她神情诡谲，看不出悲喜。

眉头却越皱越紧，像个解不出难题的学生一样，微微歪头。

她咬唇，将手中的死亡通知书撕成碎片，嘶吼道：

「不可能！这不是李睿！他好好的！他的身体一直特别好！」

宁嫣的声音骤然轻缓下来，摘掉罩在我头上的白布，疯狂摇晃着我：

「李睿你别给我装神弄鬼的，你给我起来！起来啊！」

摇晃的时候，几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通红的眼眶中甩下，溅在我冰冷毫无弹性的脸上。

我冷嗤一声。

不知道的人，肯定觉得宁嫣深情无匹，爱惨了我，接受不了我的死，近似疯魔。

只有我知道，我无数次在她面前犯病，她只会给我冷言冷语，催促我拖着病重的身体为她加班加点地工作。

现在我这个任劳任怨的工具人死了，她当然觉得惶恐，无所适从了。

奇怪，我对宁嫣的所有情感，就像是被瞬间抽离了一样。

我竟然能这么坦然地承认她对我的利用，不再催眠自己，说那是爱了。

回过神来，护士果然一脸不忍，拉扯着宁嫣，安慰道：

「家属别太难过了，他这种病，去了也是种解脱了。」

宁嫣挣扎的动作骤然停下来，她转头，死死盯着护士。

「他究竟怎么死的？」

护士皱眉，一脸疑惑：

「你是他老婆你不知道吗？」

「李先生三个月前就得了急性白血病，来化疗好多次了！」

6

似乎觉得我确实可怜，护士长吁短叹：

「这个李先生每次都一个人来化疗，一个人走，急匆匆的，说还要回去上班，想必你们家庭条件不太好吧。」

「我们一直催促他住院治疗，只是他总说公司是关键的时候，他老婆需要他，每次都拒绝了，不然啊，还能再多活一段时间。」

「命运弄人啊，李先生去世后不久，骨髓库就报告说有个和李先生十个点都能合上的捐献者……」

我微微瞪大眼睛。

原来，我离活下去的距离，只差一线之遥啊。

命运弄人这句话还真是没说错。

我竟然为了宁嫣，一个不再爱我的女人，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我自诩这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都绝不后悔。

现在，我却有了一丝悔意。

我不该期待宁嫣的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选择远离。

宁嫣却像被什么魇住了，眼神发直，失去了焦距。

良久，她崩溃抱头，半蹲在地上。

她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被外面的争执声惊扰到的许良辰一瘸一拐走出来，一眼望见了蹲在墙角的宁嫣。

许良辰飞快过去，拍着宁嫣的后背，发现她浑身在细微地颤抖着，眼中浮出担忧，轻声道：

「嫣嫣，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联系李睿哥吗？」

不知哪两个字眼刺激到了宁嫣。

她猛然推开许良辰。

许良辰受伤的手肘磕在地上，瞬间眼眶红了，痛吟一声。

宁嫣的神智被许良辰这一声惨叫呼唤了回来，忙不迭把他搀扶起来，嘘寒问暖：

「良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护士叹息道：

「你是这位小姐的弟弟吧，你好好劝说一下她，你姐夫的死对她打击确实太大了。」

许良辰脸色青白，勉强笑了一下，咬牙切齿道：

「我会的。」

随后问道：

「我姐夫是怎么死的，他的尸体在哪？我想看看。」

护士不疑有他，信手一指。

许良辰看着我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怎么压都压不住，肩膀抖动起来。

护士感叹：

「李先生是急性白血病晚期，你们姐弟俩还挺有良心，李先生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有人挂念着。」

飘在空中的我只觉得恶心想吐。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心有所属的老婆，一个是和我老婆拉拉扯扯的男小三。

他们两个巴不得我死了，好双宿双飞呢。

许良辰深吸一口气，握拳挡住唇边笑意。

他另一只手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涌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颤声安慰宁嫣道：

「嫣嫣，你也别太难过了，李睿哥的死我也很意外。」

「他平时就经常流鼻血，医生尽力了也没能抢救过来，生老病死是人的常数，你也别太委屈了。」

护士拿过来新的死亡通知书，跟着劝道：

「是啊小姐，逝者已逝，你让你丈夫入土为安吧。」

宁嫣木楞着一张脸，良久，缓缓在纸上签字，笔迹有些歪斜。

签完字，她又折身回去，目光画笔似的描摹着我青白灰败的脸。

视线往下，落到我垂落的双手时，她却紧紧皱眉。

她将我冰冷僵硬的手掌抓起来，急声道：

「婚戒呢？他的婚戒呢？」

7

护士一脸奇怪，解释道：

「患者没戴婚戒啊！」

「怎么可能！他从来就没把婚戒摘下来过，说我把他这辈子都套牢了！一定是你们！你们觉得他死了就好欺负，把婚戒偷走了是不是！」

我有些失神。

想不到女主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

我当时还说过，戒在人在，戒亡人亡。

她确实误会了人家医院。

那戒指，是我主动摘下来的。

许良辰死死抱着宁嫣，好声好气劝了许久。

宁嫣才答应先把我的尸首火化，再让医院配合寻找婚戒。

……

许良辰将脸色难看的宁嫣送回家。

一路上，宁嫣只顾着抱骨灰，不发一言。

许良辰原本想进家里陪陪宁嫣，又被她狠狠关在门外，只能摸着鼻子灰溜溜地窜走。

宁嫣瘫坐在沙发上，良久。

突然想起来自己随手扔掉的那封书信。

她抓起来，逐字逐句阅读起来。

她的脸色越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难看。

「……我们离婚吧，我不会拖累你，既然你喜欢许良辰，就和他共度余生，祝好。」

念完这句，她深深闭目，像是氧气稀薄一样，重重喘息起来。

她拿起压在书信下的离婚协议书。

一枚晶亮的圆形物掉了出来。

正是宁嫣在医院里理论很久，找了半天的那枚戒指。

她脸色骤然苍白，仿佛受了重伤一般。

她指尖颤抖，捡了好几次才捡起那枚戒指，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最终却笑了。

我皱眉。

想不到我在宁嫣的心里还是有点地位的，至少她现在看上去，真的有些难过。

只是她这个笑我怎么看怎么渗人，她的精神状态实在是太不对劲。

宁嫣凄然笑道：

「李睿，你竟然这么无情……你早就想着离开，却不通知我。」

「你计划好了一切，计划了自己的后事，唯独没想过要告诉我你要死了，你好狠的心……」

我挑眉。

我怎么没想过告诉她了，只是她没给我说的机会罢了。

只见宁嫣拿出手机，看着我给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下班时候的。

「应酬时少喝酒，好好保重身体。」

啧，听起来还真够像临终遗言的。

以前宁嫣最讨厌我管她，总说我婆婆妈妈，所以她从来不会回我这种提醒她少喝酒的消息。

只是现在，她却目不转睛，眼也不眨地看了又看。

她指尖微动，回了一个「好。」

似乎还觉得不够，她眉目舒展，又发了一句：

「以后听你的。」

她翻到我打给她的通话记录，嘴中自言自语：

「护士说你这时候还有一口气，就是为了等我对不对……」

「都怪我不听你的，你才生气了对不对……」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蓦地攥紧手机。

我则皱眉。

人死了才知道这副做派，只会让我觉得可笑。

我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希望她能回应我一句，我就像沙漠中的旅人，只需要一滴水，一点爱就能活下去。

可宁嫣生生让我渴死在了沙漠里，我的心湖也彻底干涸了。

第二天。

宁嫣少有的旷工了。

她近乎昏迷般躺在沙发上，

闹钟响了几遍都没醒。

我觉得稀奇。

她可从来不迟到。

到了日上三杆，刺目的阳光照在她薄薄的眼皮上，她才悠悠转醒。

她开口，第一句就是：

「李睿，早餐还没做好吗？我饿了。」

8

她鼻头嗅了嗅，没有熟悉的饭菜的香味。

这才彻底睁开了眼睛。

看见格外空寂的房间，空无一人的厨房，她狠狠皱眉。

打开冰箱，里面还有我昨天早上做的三明治。

她有些恍惚，定定看着。

良久，她像被风沙迷了眼睛，随意揉了几下。

她将三明治拿出来，慢吞吞地吃着，嘴里嘟囔道：

「还挺好吃的。」

我皱眉。

真的假的？

宁嫣的味觉这是退化了吗？

又冷又硬，想想都难吃。

以前我做出来的新鲜的三明治，她最赏脸的时候也就吃了一半，大部分时间都咬两口就扔进垃圾桶里。

女人心，海底针啊。

吃完饭已经下午了。

手机上，秘书给她发了无数的消息，说下午有重要的会议，问宁嫣怎么处理。

宁嫣微一皱眉，还是去了。

到了公司，她才想起来这个方案让我去做了。

折身去了我的办公室。

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基础的电脑桌椅，别无他物。

女主愣怔，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气压极低，路过的人都冷得绕道走。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因为我消极怠工生气了，七嘴八舌讨伐我。

「那个宁总啊，您别生气，李主管脾气可大了，昨天直接到点就走了，看样子他是不想干了！」

「平时他就偷奸耍滑，别说您不喜欢他，我们也都不服他，他走了正好！」

我唇角逸出苦涩笑意。

想不到我在公司宵衣旰食，日夜不休地工作，却得到了属下这样的评价。

也不怪他们，宁嫣是大老板，哪怕我签成了多大的单子，完成了多好的项目，她也从没有给我个笑模样。

谁会忤逆自己的老板呢。

我只是觉得，有点心寒，觉得不值罢了。

「够了！」

宁嫣贝齿死死咬着唇瓣，几乎咬出血来，她目光如刀，将刚才说我坏话的人通通扎了个对穿。

她深吸一口气，警告般冷然道：

「以后别让我听到你们议论李睿，他是我老公。」

我蓦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宁嫣。

她怎么会为我说话，甚至公开了我们的婚姻关系。

我死了，她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和许良辰在一起了，又何必……

我心绪有些复杂起来，深深看着宁嫣。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一脸不敢置信，仿佛宁嫣被外星人夺舍了一样。

有的小年轻更是失声道：

「可是您不是和许助理在谈恋爱吗？」

「您和李主管在公司里没说过几句话，怎么看都不是——」

宁嫣的神色愈加冰冷，小年轻意识到大事不好，当即住嘴，已是一脸懊恼。

一时间，在场气氛如同冷凝一般，气压极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好了，嫣嫣，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可公司是你和李睿哥的心血啊，你要振作起来。」

许良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出来打圆场。

他上前一步，温声安慰宁嫣，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薄肩上，一派亲昵。

见状，底下员工面面相觑，一副吃到大瓜了的神态。

啪。

宁嫣第一次直接反手打掉了许良辰的手。

许良辰有些不满皱眉，却在触及到宁嫣冰冷双眸的瞬间有些愣怔。

他似乎从没见过宁嫣对他这副脸色，有些慌张无措道：

「嫣嫣，你怎么了？」

宁嫣微眯眼睛，定定看着许良辰：

「谁准你在公司喊我嫣嫣的，叫宁总。」

「还有，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我们在恋爱？」

9

我冷嗤一声。

为什么员工会觉得他们在谈恋爱，还不是宁嫣对许良辰的纵容，宠溺，偏爱。

宁嫣只会容忍许良辰犯的低级错误，只会体贴地带着许良辰去见重要客户。

在员工们眼中，这才是真爱的代表。

连我看了，都心生妒忌，几次和她争吵。

许良辰眼神闪烁几下，像是下定了决心，攥着宁嫣的手，深情道：

「嫣嫣，我相信你知道我的情意，我也能感觉到你对我的特殊。」

「既然李睿哥已经去世了，就由我来照顾你的余生，好不好？」

在场众人压根不在乎李睿哥去世了这个信息点，反而高声起哄，拍手道：

「在一起！在一起！」

我自嘲一笑。

眼睁睁看着自己结婚七年的老婆被怂恿着和别人在一起。

除了讽刺外，我的心湖竟然再没有了一丝波动。

恼怒，愤恨，遗憾，都没有了。

只剩下淡然。

如果宁嫣真的和许良辰在一起，倒也满足了她的心愿，她应该会高兴接受吧。

许良辰凝望着宁嫣，唇角勾起淡淡笑意。

他还要再说什么，宁嫣却不给他机会了。

只见宁嫣皱眉，仿佛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许良辰。

她深呼吸了一下，冷漠道：

「良辰，你过界了。也许之前我有些做法让你产生了误解，但我只把你当作我的弟弟，没有别的意思。」

许良辰的表情僵硬，唇角的弧度瞬间平了下来。

公司里的人也都面色尴尬，不明白自己的老板怎么转了性了。

秘书急急忙忙跑过来：

「宁总，外国的董事已经上线了，您看这视频会议？」

宁嫣摆手，摇头，像是突然有些脱力似的。

「不参加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觉得她背影有些萧索。

她走出公司，没开车，一个人在街道上慢慢踱着。

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从这天起，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把许良辰辞退了，还懒得再管公司里的事情，成天窝在家里。

就算有文件要批复，她也随便看了两眼就通过。

不到一个月，公司口碑大跌，上市一时间遥遥无期。

这可把宁嫣的闺蜜齐妙妙气坏了，直接找上门去。

齐妙妙原本气冲冲的，以为宁嫣肯定是萎靡不振，借酒消愁，想把她一拳打醒。

但是并非她所想。

家中井井有条，李睿常用的东西也都摆了回来，仿佛他还活着一样。

而宁嫣穿着家居服，眉目恬淡，像个贤妻良母，为她倒水，笑道：

「你怎么来了？」

齐妙妙神情有些难看起来，环顾四周：

「你这段时间到处高价收回李睿捐出去的东西有什么用，他人都已经死了！」

别说她不理解，我也不理解。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宁嫣有这么喜欢我。

齐妙妙狠皱眉头，怒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段时间不管公司，公司都要倒闭了，曾经的你是女强人，一心只有搞事业，现在这是怎么了？变成恋爱脑了？」

「恋的还是一个死人！」

宁嫣猛然站起，面容有些扭曲，终究忍了下来，凄然一笑：

「妙妙，你不懂。」

「鱼如果不离开水，就不会知道水对自己有多重要……」

「以前我觉得李睿永远会在我的身后为我保驾护航，所以从来不顾及他的感受，也从没有关心过他。」

「你们都说我是女强人，可要没有他，我压根走不到今天。」

她缓缓坐在沙发上，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我后悔了，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在我身边！」

我有些恍惚。

宁嫣的话还真是动人。

要是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听见，该有多么欢喜啊。

只是现在，我只觉得她这话太迟，太虚伪。

齐妙妙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一叹。

后来不知宁嫣从哪听到了做善事能为自己的家人积福的事情，竟然散尽家财，全都拿去做了慈善，最后冠上我的名字。

不知不觉，时间慢慢流逝。

宁嫣一直在我为做慈善，诵经祈福，吸引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成为人人称赞的慈善家。

她的身边总有一些年轻面孔出现，对她谄媚殷勤。

可她总是冷面拒绝，始终佩戴着婚戒。

所有人都说她又深情又心善，是不少人心中好女人的代表，说李睿是有福气的人。

每次看到这些发言，我都觉得好笑。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我的墓碑前，眼角出现几条细纹的宁嫣缓声道：

「李睿，你放心，你下一辈子，一定过着很好，又长命百岁的一生……」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费的心力太多，她靠在我的墓碑前合上了眼睛。

如她所说，轮回之门陡然洞开。

我不再回头，踏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