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上千年，潇洒肆意。

为唤醒转世恋人的记忆，终安分做了萧家十几年的保家仙。

于内，打理私宅，各项事务井然有序。

于外，守卫候府，不受万般妖魔侵扰。

勤勤恳恳，从无错处。

所有人已然将我认作候府夫人。

成亲那日，世子却换了新娘，娶了自小体弱的青梅进门。

他神色如常，未觉丝毫不对，

“清荷不比你，不需要明媒正娶。

她是凡人，不能没了依靠，我是要给她一个名分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

月老给的姻缘线难得出了回错，

我认错了人，

还不知如何向他提起。

1

成亲前夜，萧澜秋一改往日轻视，平静坐了下来。

欲与我商讨婚约之事。

我差人煮了最好的茶，亲自递给了他。

天色昏暗。

院中的青竹随风摇曳，风声簌簌。

看不大清。

远远望着，似是成聚的妖影。

晃神之际，不知哪棵翠竹抵挡不过，蔫蔫掉下几片竹叶。

恰巧落在茶碗之中。

萧澜秋本就不喜这片竹群，来我院中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下更是嫌恶。

眉头微微皱起，抬眼瞧我。

那只接过茶碗的手顿住，又在下一刻生生收回。

清澈的茶水倒映出我有些尴尬的神色，我陪着笑，忙将茶碗置于身旁的木桌上。

“今夜这风是大了些。”

他却没有接话，只是眉眼之间更加厌恶。

半晌后，才不咸不淡地道：

“白裳，你该知道，我们两人的婚约无人做媒，是不作数的。”

我不知何意，但按照凡人崇尚的礼法。

萧澜秋确实说的不错，便轻轻点了点头。

他眸光中有了丝满意，顿了顿又道：

“清荷家中遭灾，数十人殒命，如今只剩她一人，九死一生到京中投奔于我，我不能不顾。”

这话说的在理。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在这乱世中生存必定艰难。

投奔少时的玩伴，青梅竹马，没什么不对。

见我未曾出言反驳，萧澜秋终是道出了今夜的来意。

“白裳，你既是妖，自是与凡人不同，不拘泥于世俗礼法。”

“清荷却不比你，她如今孤苦无依，最是需要夫家的倚仗，明日成婚的新娘子，便换成她罢。”

我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

心中却不断盘算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答应。

毕竟，找错了转世恋人这件事，太过丢人。

我也未曾想好如何在从小定亲的萧澜秋面前提起。

如今他主动提出，想要拨乱反正。

难能可贵。

我自是不会拒绝。

2

走前，萧澜秋推开院门。

木制红漆大门上的一段刻字忽然入了他的眼。

字迹稚嫩潦草，痕迹却很明显。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

“讨厌妖怪！”

这几个大字，还是十几年前，我冒险救下萧澜秋时。

他抹着眼泪偷偷用匕首刻下来的。

当年，妖乱横行，候府一家出门游玩。

不幸招惹千年蛇妖。

大难临头之际，我恰巧路过。

手腕处的姻缘线滚烫难耐。

我便以为萧澜秋是我要找的人。

为保护怀里的双生子，侯爷与夫人答应了我的请求。

自此，他成了我的童养夫。

等我与那蛇妖大战三百回合后，才发觉侯爷二人中蛇毒太深，已无药可医。

再跟蛇妖缠斗下去，毫无意义。

我拽起两名稚子，回了候府。

年龄稍小些的弟弟眼眶通红，沉默不语。

可到底是有些怨恨。

萧澜秋则在我的怀中哭闹不止。

“你为何不救我爹我娘！你快去救他们！”

“我讨厌你！我恨你！”

后来，萧澜秋的胞弟随着一名游方道人走了。

萧澜秋继承了世子之位。

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

偌大的候府，内忧外患。

因一纸婚约，我护了候府整整十年。

初时，府中人人惧怕我这个千年狐妖，做事小心翼翼。

可长时间的相处，他们也明白了我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孽。

日渐亲近。

每每遇见，都要恭恭敬敬唤上一句“夫人”。

当然，除了萧澜秋。

无论过了多久，他依然恨我。

恨我无法救活他的爹娘。

恨我强硬拆散了他与青梅南清荷。

3

似是想到了什么，萧澜秋忽然转身，好生打量了一番庭院。

声音渐柔。

“明早，你便从这里搬出来吧，清荷体弱，住在这里对她身体有好处，等风声过去，我许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想起心上人，他神色温和许多。

拧紧的眉，微微舒展。

像是春风拂面。

身旁的丫鬟小梅有些看不下去。

“殿下，夫人日夜操劳，明日换了新娘做做戏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让夫人搬出沁竹院！”

她声音小了下去，嘟嘟囔囔。

“夫人都住这么久了，说给别人就给了别人……”

“这里不唤“沁竹院”！”

小梅的话被萧澜秋厉声打断。

她急忙躲至我的身后，害怕地攥紧一寸衣衫。

不怪小梅。

我养了萧澜秋十余年，也未曾见过他像此刻一样失态。

他仍想再说些什么，可在亲耳听到我说出“好”字时，愣了愣神。

沁竹院的本名是“听荷居”。

原就是为求取门当户对的南清荷所造。

如此，也算是物归原主。

萧澜秋怔怔看着我，觉得哪里不对。

却也说不上来。

只点了点头，余怒未消。

“这样最好。”

说完。

转身就走。

那道熟悉的背影，莫名让我想起上一世的恋人。

随即，我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姻缘线已经许久不曾亮过。

无论如何靠近萧澜秋，都是毫无反应。

因此，我确信，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4

回到房中，我利索收拾细软。

说起来，也并没有多少物件。

做妖怪时，自由潇洒惯了，本就没有身外之物。

直到做起了候府夫人，我屋子里才多了些首饰、衣物。

小梅来帮我的忙，嘴却不停。

“夫人，殿下太过分了，您为候府做的一切，小梅和其他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凭什么那个女人一来就要您走。”

她撇撇嘴，模样沮丧。

我没说什么。

一处院子而已。

南清荷想要便给了她。

若不是因为此处院落是候府中心方位，我断然不会顶着萧澜秋怨恨的目光，住进去。

念及此，我叹了口气。

为方便施展保护结界，得来他连绵不绝的恨意，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句“杞人忧天”，我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很快，两个小小的包袱被小梅收拾好。

甚至仔仔细细打了个漂亮的结。

我盯着小梅的侧脸，微微出神。

她做事认真，手脚勤快，七岁被卖到候府就跟了我。

算是凡人口中所道的心腹。

假若我离开，让她跟着我的话。

不知她是否会答应。

5

翌日。

一大清早，天蒙蒙亮。

萧澜秋便来赶人。

他眸光依旧冷清，“快些，清荷赶了一夜的路，很是疲累。”

我越过他，看向他身后那位身形单薄的女子。

南清荷的靴子上，确实沾了泥。

一路走来，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有些狼狈。

一双柳眉杏眼，为她平添了几分无辜。

脸色更是说不出的苍白。

她也在怯生生地打量我。

与我对视一眼后，忽然大惊失色地跪了下去，向我求饶，

“妖……妖怪！求您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边说，边重重咳嗽几声。

神色痛苦。

萧澜秋不顾礼法，半跪下身子，将人搂进怀里。

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背。

语气十分心疼。

“清荷，没事了，这里没有妖怪。没事了。”

好容易哄完南清荷。

萧澜秋抬眼看我，满脸愠怒，

“你明明知道清荷最怕妖孽，为何要故意吓她！”

我皱眉辩解，“我没有……”

“怎么没有？！若不是你，谁还能惊吓到清荷！这府中的妖怪只有你！”

“我……”

我还想解释。

萧澜秋却怎么也不肯听了。

他认定是我要在今日给他的小青梅一点颜色看看，想要以此立威。

我的真身，他是见过的。

白色巨狐，骇人听闻，仅仅是一眼便吓得凡人不敢动弹。

小梅此时不在。

没人当我的嘴替。

我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反正，今日他们成完婚。

我便会离开。

萧澜秋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怨气一时爆发，没什么不对。

我闭了嘴，背着小包裹就要往外走。

他怀里虚弱至极的南清荷却哽咽着开了口。

“抱歉，姐姐，你……跟杀我全家的妖怪太过相似，我一时受惊，失了态，还望姐姐谅解。”

她双眸含泪，咬着嘴唇。

颇有些委屈。

“与她道歉做什么？清荷你没错。”

“妖就是妖！”

萧澜秋皱了皱眉，抱起她。

转身离开之际，视线不偏不倚落在院中的那片竹林上。

眼眸森然，声音冷冽。

吩咐旁人道：

“来人，把这碍眼的竹子全部砍掉，种上荷花！”

6

我不依。

挡在手持锄头的家丁面前。

几人顿时有些为难，嘴角却有意无意勾起。

“夫人，不，白小姐，我们是候府的家仆，自然要听世子爷的话，您从前是夫人不假，可如今……”

我懂了他们口中的言外之意。

这里是候府。

当家做主的是世子萧澜秋。

不是我。

即便我之前再怎么为候府付出，也不过竹篮打水。

终究比不上世子的正统身份。

我静静地看着这些人，眼眶渐渐湿润。

前一日，他们亲切地称我“夫人”。

可世子的一句话，称呼便改了。

“白小姐”。

生疏又冷淡。

如今还要亲手砍掉我养了十年的青竹。

这些青竹，是施展保护结界的阵眼。

我闭上眼。

罢了。

反正也要走了。

随萧澜秋折腾吧。

一棵棵青竹倒下的瞬间，笼罩在候府上方十年的乳白色结界轰然消散。

护了候府这么久，我不算对萧澜秋不起。

这是他自己选的。

踏出听荷居时，我忽然想起自己的那颗妖丹。

曾慷慨大方当做护身符赠了萧澜秋。

我既然要走。

东西自然要收回来。

7

他的书房，从不容许我踏足。

为了收回妖丹，这还是第一次。

书房听起来很热闹。

我停在门前，竟有些近乡情怯。

还是南清荷眼尖发现了我，眉眼含怯地扯了扯萧澜秋藏在袖子下的手。

拉扯之间，有颗圆滚滚的东西滚落。

沾上了灰。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的妖丹。

弯腰小心翼翼捡起。

萧澜秋终于发现了我，目光有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松开了牵着女子的手。

解释般地开口。

“清荷害怕妖孽，那枚护身符，我送给了她。”

我偏过头，自顾自收下妖丹，没有回答。

抬脚便要离开。

相处十余年，我从未如此忽视萧澜秋。

他面上忽然有了些愠色。

抛下南清荷，急急走来。

捉住我的手。

“教了你这么久的规矩，还是记不得？”

他用的力道很大。

疼得我方才憋的眼泪全部落下。

萧澜秋虽不是我的转世恋人，可相处了十余年，到底是有些感情在的。

养个崽，也会念着我的好吧？

被他如此对待。

我不免有些委屈。

动用法力将人弹开。

“澜秋！”

南清荷尖叫一声，扶起重重摔倒的萧澜秋。

接着含泪指责我：

“姐姐，我知晓我一来便占了你的位置，你心里不痛快，可你也不能为了颗小小的夜明珠伤害澜秋啊！你明明知道，我与他不过是假成亲，你依旧是候府的大夫人，澜秋也说过，给你正妻的排场。若是你不高兴，罚我跪拜罚我禁足都可以，为何要伤他！”

字字句句，皆是在理。

可那是妖怪最重要的妖丹，不是什么所谓的廉价夜明珠。

我也没有伤他。

只是自保而已。

萧澜秋挣扎着站起身，言语间尽是嘲讽。

“妖就是妖。”

“再怎么调教也不如人。”

我蹙眉，冷冷看着两人做戏。

“晌午你们二人就要成亲了，别在我这里演深情，还有，萧澜秋。”

“我不欠你的。”

言毕。

我转身离开。

不打算再在婚宴上吃一杯酒。

认错了人是我不对，

可我尽心尽力守护候府十余年，

早就还清了债。

8

萧澜秋没有追来。

反倒是小梅，带上一方小包裹，急急追了上来。

“夫人，您要走，也带我走吧。”

“您知道的，小梅从小就跟着您。”

出候府需路过来时的听荷居。

家仆很卖力。

短短半个时辰，竹群便消失地干干净净。

荷花池塘也已有了雏形。

看着属于我的痕迹被一点点抹除，是件很恍惚的事情。

毕竟居住了十余年。

对这里，我还是有些留恋的。

只是可惜。

小梅偷偷流眼泪。

“夫人，他们怎么敢的？世子殿下也是，那个叫什么南清荷的一来，便什么都紧着她，明明您才是……”

我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萧澜秋与南清荷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我只不过是找错了人。

跨过听荷居，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怒声。

“你们在干什么？”

“谁准你们如此毁坏白裳姐姐的“沁竹院”！”

我回眸，想要看看是何人。

手腕处的红线竟烫地厉害。

仅仅是一瞬间，我怔愣在原地。

会是他吗？

可是，我在候府住了这么些年，姻缘线除了初见萧澜秋的那次，便再也没了反应。

此刻发烫，又是何意？

小梅兴奋拽紧我的衣袖，眸中的喜色溢于言表。

“夫人，是二殿下！”

“二殿下他回来了！”

她口中的那人自然也发觉了我与小梅。

两步并作一步朝我走来。

抬眸，我瞧见了他的脸。

与萧澜秋别无二致，却又带着些肆意风流。

芝兰玉树。

是萧闻冬。

见到我，他的眼眸发着亮，

“白裳姐姐……”

可在看到几个婢女准备婚礼的用具后，眼眸终是暗淡下来。

萧闻冬垂着眼，疏离退后几步。

沉默片刻。

许久，才轻声道：

“嫂嫂。”

不知为何，我忽然心口也疼得厉害。

9

当年，我因救下了那对双生子。

堂而皇之住进了候府。

萧澜秋不喜我，整日与我作对。

不是逃了夫子的课，便是偷偷出门去找南清荷游玩。

萧闻冬却不一样。

每日安静完成课业，甚至还能主动帮我的忙。

没过几天，夫子亲自上门。

他摸了摸白胡须，才推出身后精雕细琢的萧闻冬。

“闻冬世子聪慧过人，夫人要多加关爱才是。”

那时，我只在乎萧澜秋。

没注意夫子说了些什么，敷衍地点点头，便出门寻找消失整整一晚的萧澜秋。

察觉到我的偏心，原本脸色绯红的萧闻冬有些难过，下意识抬头看向夫子。

“夫子，为何白裳姐姐从不正眼瞧我？”

“明明，我比兄长要更加用功。”

夫子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用我是妖怪一事暂做推诿。

我确实是忽视了他。

因此，在萧闻冬将要随着一名说不上法号的道士走时。

我第一次正视了他，轻声询问：

“为何要走？”

萧闻冬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地低头。

过了许久，才小声回道：

“想为父母报仇。”

我蹙眉，觉得这个理由不太能打动我。

那可是千年蛇妖。

连我也不敢打包票。

恰巧此时，萧澜秋带着一身伤回了府。

我乱了分寸。

忙为他施法疗伤。

等我处理完他的伤后，萧闻冬已不见了。

只留下一封信。

说自己要求仙问道。

重伤痊愈的萧澜秋得知自己的胞弟失踪，更是恨我。

绝不允许我近身。

“你滚，我不要你伺候我！”

“你这个臭妖怪！”

10

日头渐毒。

成亲的时辰快到了。

我想带着小梅离开，却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到了大堂。

她们是受主子的指使，我不好发作。

便缓缓往回走。

萧闻冬亦步亦趋地跟上。

候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牌匾上的红绸是我亲自挑选。

大红喜字是我亲手裁剪。

就连南清荷身上的喜裙也是我亲手缝制。

如今，都不是我的了。

萧澜秋一身喜袍，站在堂中，与一旁盖着红盖头的南清荷说笑。

见我背着包裹晚来，差点误了时辰，他脸色更加不好。

“白裳，你要去哪？”

“我不是同你说过，会给你正室的名分？清荷也要跪你，向你敬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喜之日使什么性子！”

我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没什么不满意的。

只是已经不在乎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与他坦白，

“萧澜秋，其实你不是……”

“兄长？你不是要娶白裳姐姐吗？你答应过爹爹与娘亲的！”

话没说完，便被跟上来的萧闻冬打断。

他蹙眉，脸上有些惊诧。

似是不懂为何离开几年，我和萧澜秋竟变成这个样子。

兄长另娶她人。

姐姐离开候府。

明明之前……

见到来人是消失许久的亲弟，萧澜秋脸上厌恶的神色少了很多，神情激动。

拍了拍他的肩膀。

“闻冬，你回来了？”

萧闻冬扭头看了看我，又瞥了一眼半掀红盖的南清荷，皱眉。

“兄长，当初不辞而别是我的错，不过叙旧的话稍后再说吧，你为何娶了别人？白裳姐姐该如何自处？”

闻言。

萧澜秋喜悦的神色淡了几分，盯着我冷笑。

“白裳，又是你。”

“谁让你教我胞弟如此为你出头？昨夜我已经向你解释了一切，你也点了头，如今是闹什么？”

他认定是我装可怜，教坏了二世子。

话语中更是冷淡。

“今日，我一定要与清荷拜堂，有什么不满，事后再扯清楚吧。”

他转身要去牵新娘。

南清荷放下盖头，羞答答伸出那只白皙透亮的手。

有意无意朝我这边挑衅地挑眉。

我没有理会他们两个，同一旁的萧闻冬解释：

“红线攀上了你的手腕，你哥，”

“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他与何人成亲，与我无关紧要。”

11

“白裳，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等了我有多久？你自己不清楚吗！”

萧澜秋松开新娘子的手，音量陡然升高。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已完成。

只剩夫妻对拜。

他与南清荷就是真夫妻了。

可他，却停下动作。

簇火的眼眸直直望向我，明晃晃带着憎恶。

“你又想耍什么手段？”

我自是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

前十年，萧澜秋无时无刻不听着我与他前世的经历。

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每每我眸光柔和，期待地看向他。

期盼他可以想起一些，哪怕是零碎的记忆片段。

可萧澜秋心中始终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他讨厌我，摆手打断我的话。

“行了，不要再讲了，我记不起来，也不愿回想，你为何一直要困在过去？”

再不济，便用随口胡诌的理由搪塞。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使了许多小法术。

一遍遍被他拆穿。

因此，萧澜秋十分笃定。

我在撒谎。

我平静对上萧澜秋的目光。

“我没有说谎。”

“没有诓你，你弟弟萧闻冬才是我的转世恋人。”

说罢。

便抬起身旁萧闻冬的手腕，向其余人展示那条紧紧缠绕的红线。

我淡淡道：“这是姻缘线，月老给的。”

“千百年来从未出错，但不知为何，初见你们两个时，却难得出了回错。”

“我也因此认错了人，抱歉。”

听到我略带歉意的声音。

萧澜秋僵硬转头，浑身一滞。

十分轻易地看到了那条鲜艳的红线。

他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嘴唇张了半晌，复轻轻笑了笑。

像是在为自己找台阶。

“又是幻术？白裳，这种烂把戏玩一次就够了。”

可颤抖不已的手却映照出萧澜秋此刻的心镜。

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

没人再会追在他身后求他恢复记忆。

没人再会强迫他日夜用功读书。

不是应该很好吗？

南清荷忽然用力扯掉了盖头，引得发髻上的玉簪步摇叮当作响。

那方艳红的盖头重重落地。

她双眸含泪，似是委屈不已。

“姐姐，今日是我与澜秋哥哥的大喜之日，我知你心中有气，故意搅乱。可澜秋哥哥说过，你是正妻，我是妾，妹妹不敢奢求什么，只求姐姐能让我和夫君安安稳稳拜了堂。”

八抬大轿，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纵使我不懂凡人礼法。

也知晓萧澜秋娶的是妻，不是妾。

至于是不是做戏骗人。

与我毫无干系。

听到南清荷的一番话，萧澜秋顿时反应过来。

皱眉，厌恶地瞥了我一眼。

“我竟不知，你耍心机手段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再看我。

与南清荷完成了夫妻对拜。

如此-

他们便是昭告天地的真夫妻了。

我彻底松了口气。

12

大礼已成。

下一步便该是入洞房了。

我领着看戏入迷的小梅要走。

一寸衣角倏然被人揪住。

我低头，瞥见萧闻冬不敢用力，小心翼翼的手。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我，

“白裳姐姐，你又不要我了吗？”

声音却有些哑。

一如当年他们二人生辰那日。

他求我不要走，能不能也看他一眼时的隐忍。

我的心口犹如被针扎一样疼。

找错一个人十几年。

哪怕他对我发一句脾气，说一句狠话也好。

可萧闻冬不怪我，不怨我。

我有好些话想跟他说，嗫嚅半晌，也只是说了一句。

“抱歉。”

“是我不对，没有早些认出你。”

找到真正的转世恋人，我本该喜悦万分。

可是。

不知为何。

我总有些想要逃离。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萧闻冬。

自小，我便对他不好。

一心一意对待他兄长萧澜秋。

他看在眼里。

又怎会不心痛呢。

是我对他不起。

萧闻冬渐渐红了眼眶，

“白裳姐姐，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吗？”

“你为何要抱歉？是我没有早点恢复记忆，没有早些告诉你。”

“找我，很难吧？”

他垂眸，不敢看我。

字字句句都在心疼我。

后来，萧闻冬又讲了许多事。

他说，他早就恢复了记忆。

想起了曾经与我经历的一切。

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说起这些，萧闻冬眼眸亮晶晶的。

可他也清楚。

我认错了人，将萧澜秋当做了前世的他。

思虑良久，还是决定放弃。

回府来为我们二人贺喜。

便是吃杯酒，能再瞧上我一眼也是好的。

却不想，我和萧澜秋因青梅南清荷闹到这番地步。

萧闻冬沉默片刻，才轻声道，

“白裳姐姐，”

“既然兄长不珍惜，那我们再续前缘，可好？”

我抬眸，视线从那条姻缘线转向他。

他的手，乃至整个身子。

都在微微颤抖。

事到如今，他仍在害怕我丢下他不管。

下一刻，那条红线，被我认认真真缠在萧闻冬蜷成拳的那只手上。

随后消失不见。

这是承认姻缘的做法。

他愕然抬头，看到笑意盈盈的我。

“嗯。”

“我们再续前缘。”

“可好？”

13

我陪闻冬去了侯爷与夫人的坟前。

他磕了头，上了香。

又在两处墓碑前，小心翼翼攀上我的手。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白裳姐姐与兄长的这门亲事，便宜了孩儿。”

我偏头看他。

萧闻冬慌乱躲开，耳根霎时便红了。

这副模样，可爱地紧。

我没忍住笑出声。

他的脸更加红。

手攥地越发紧。

我们约好，明日便启程离开。

除魔卫道。

云游天下。

再不理世俗之事。

胡乱攀想之际，远处传来一阵呼唤声。

“夫人，夫人！”

我看到了小梅。

她发丝凌乱，裙边有几道血痕。

“夫人，候府出事了！”

“妖怪，有蛇妖！”

“死了好多人！”

我与萧闻冬对视一眼，神情凝重。

结界才被解除。

妖怪便找了上门。

九成的几率是来寻仇。

事情紧急。

我将小梅安置在附近的一处客栈。

嘱咐她好生休息。

中毒不深。

休养后还可以跟我走。

去想去的地方。

未到候府，我便被冲天的妖气惊讶一瞬。

十年没见。

那条蛇妖修为又精进许多。

候府大门敞开着。

到处都是青色的小蛇。

一圈圈攀附在所有人身上，随后用力一勒，一咬。

凡人因此轻易丢了命。

萧闻冬抽出腰间的长剑与符箓。

右手持剑迅速挑飞蛇妖，接着狠狠一劈。

左手夹紧黄色符箓，念动咒语后召出火苗。

我比他朴实。

两手化作狐爪扯断蛇身。

好在小梅报信及时。

好多人只是中了蛇毒，未入肺腑。

有的救。

我取出一直佩戴在身上的锦袋，倒出药丸，一颗颗喂给他们。

有人感恩。

有人却怨我来的太迟。

“狐妖，世子没娶你，你便勾结蛇妖来残害我们！你不配当候府夫人！”

“你暗中加害我们，就是死了到阎王那儿，我也要告你！”

我冷冷收起解药。

看着叫嚷最欢的几人气绝身亡。

这几人，便是亲手砍掉青竹阵眼的人。

得此下场。

命中注定。

“兄长！兄长！有谁见到我兄长了？！”

萧闻冬去了好几处院子。

也没有看到兄长萧澜秋与新嫂嫂南清荷。

到底是血缘至亲。

面上焦急。

“听荷居！”

我与他想到了一起。

疾驰而去。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派人去查南清荷的过往。

她与萧澜秋青梅竹马不假。

南父一人犯错，举家搬迁。

拆散她与萧澜秋的人。

并不是我。

而她及笄那年，家中遭遇妖患。

府邸烧的一丝不剩。

除南清荷以外，再无活口。

我不明白，为何只剩下她一人。

为何妖怪只放过了她。

连剑都拿不动的后宅女子，怎么从妖怪口中逃走？

细细想来，她与萧澜秋有青梅竹马的关系。

是他的白月光，心上人。

那妖怪。

定是想用她除掉萧家。

如此，一切便也解释地通了。

14

听荷居中。

果然盘旋着一条巨蟒与数条小蛇。

那条巨蟒正对着身受重伤的萧澜秋口吐红信。

南清荷则站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我与萧闻冬兵分两路。

他救兄。

我拖延蛇妖。

一柄长剑划开战场。

蛇妖只得后退。

我化作原形，与它缠斗。

没一会儿，它口吐人言，颇有些幸灾乐祸。

“白裳，认错转世情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怔愣一瞬，皱眉不解。

“干你何事！”

青蛇不屑：“谁教你多管闲事？”

“当年是他们一家强行扰乱了我的修行，那可是我最后一道雷劫，我距成仙只差最后一步，为首的男子却要对我剥皮抽筋，你说，他们不该死吗？”

她愤愤不平。

好像确有此事一般。

我不禁回想。

当初，我眼见蛇妖伤人，才出手相助。

尚未考虑后果。

原来另有隐情。

青蛇话锋一转，“你救了他们，他们毁我道行，因此这因果全凭你一人受着，可真真是活该！”

“听闻你这些年受这男人的磋磨，过得也不好，不如我帮你报仇如何？”

她擅用言语令人分心。

我屏蔽双耳听觉，再次提爪对上她的蛇口。

陷入苦战。

萧闻冬将兄长与南清荷安置在院门处，好生嘱咐一番后才来一齐对抗蛇妖。

他双眼红了一圈，“坏你修行是我父亲做的不对，可你也杀了他们，为何要对我兄长以及候府众人赶尽杀绝！”

有了萧闻冬的助力，青蛇渐渐支持不住。

“夫人！小梅来帮您！”

小梅不知何时也来了。

手持一条长棍重重砸向意图靠近萧澜秋与南清荷身旁的小蛇。

虽略显笨拙，可杀起蛇妖来也是游刃有余。

我本该赞誉。

眼皮却突兀地跳了跳。

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此刻，青蛇被我一爪拍中，吐了一地的血，忽然大吼。

“南清荷！”

不好！

不知是谁尖叫一声。

我扭头看向院门口的三人。

小梅半跪着，挡在萧澜秋身前。

一把短刀穿透了她的胸口，染透了整件上衣。

南清荷手持利刃，喃喃自语。

“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不关我事，我是要杀萧澜秋的！”

而萧澜秋满脸惊诧，尚未反应过来。

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

我调转方向。

“我杀了你！”

我红了眼，想要一掌拍飞南清荷，却被赶来的萧闻冬制止。

“白裳姐姐！冷静下来，你杀了人，以后就再也不能修仙了！”

“凡人有凡人的律法，她会受到审判的！”

我不甘心地大吼，反驳。

“修那劳什子的仙！小梅死了，南清荷凭什么不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一只狐妖都懂的道理，你们不明白吗！”

“南清荷，必须死！”

南清荷被妖风震的吐了血，却顾不得擦，连忙起身躲在男人身后，哽咽道：

“救我，救我啊闻冬哥哥，是……是那只蛇妖逼我，她逼我的！她说我要是不配合她，不杀了澜秋哥哥，她就会杀了我，我太害怕了，我害怕……”

到了这时，她依旧楚楚动人。

我伸出右爪，低头瞥了一眼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萧澜秋，发笑。

“看吧，这就是你的好青梅，你的新娘子。”

“她对你可真好，若不是小梅恰好帮你挡了这一下，死的，便是你了。”

萧澜秋此时双手撑地，狼狈不堪。

满脸苍白。

“白裳，我……”

话音未落，他瞳孔皱缩，忙不迭推了我一把。

“白裳！”

“噗嗤-”

穿透血肉的清脆声在耳边响起。

萧澜秋的嘴角霎时溢出血迹。

他漠然低头，才发现胸口被蛇尾掏了个大洞。

临死前，忽然冲我笑了下。

“抱歉……”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

也是最后一次。

望着地上的尸体。

我心中毫无波澜。

在他命人砍了青竹，破坏结界的那一刻起，就该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青蛇笑得猖狂，

“哈哈哈活该，真是活该，萧家的子孙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我今日一定要将你们全部杀光！”

我麻木站起，捏碎手中的妖丹。

修为暴涨。

化为原形一口咬碎了青蛇的头颅。

它浑身瘫软，倒在原地。

不到万不得已。

我不会用这个两败俱伤的法子。

萧闻冬急切跑来，担心我的伤势。

“姐姐！”

我轻轻推开了他。

不是要给他好脸色。

是真的没力气了。

失去妖丹后，我也只不过是个凡人。

需要重头修炼。

萧家欠了我太多。

早知如此，便不来趟这趟浑水。

蛇妖寻仇，与我有何干系。

南清荷眼见蛇妖死去，周身的小蛇迅速游走，疯魔似的爬到巨蟒前。

“死了，死了好啊！”

“爹，娘，女儿给你们报仇了！”

她还想用手中的石块砸向青蛇。

青蛇忽然抬起头，露出那张能吞下两个人的嘴，便在下一刻彻底死了过去。

而南清荷，被吓的一动不动，尿了裤子。

浑身颤抖。

几息之后，身体重重倒地。

活活地被吓死。

……

又过了几日。

我离开候府。

坐了辆马车出城。

“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小梅牵着缰绳，好奇问我。

我笑了笑。

“哪里都好，只要你喜欢。”

“那小梅喜欢的地方可多啦！不若咱们去江南吧？听说那里很美！”

我颔首：“好。”

还好。

小梅只是受了重伤，不致死。

我垂眸，又想起那个人。

萧闻冬，你最好说话算话。

远处。

一身冕服的萧闻冬站的笔直，眼眸深深跟随那辆疾行的马车。

一旁的小厮叹了口气，恭敬道：

“世子殿下，皇宫那里托信儿来，让您选一位京中贵女成婚。”

萧闻冬收回眷恋的神色，眉眼缓缓归于平静。

“拒了。”

“我只继承世子之位三个月，三月以后便会跟随姐姐离开。”

“这，恐怕不合礼数。”

“那便换个人来当世子。”

若是这一世还不能与白裳厮守。

得到地位、权利，又有何用。

他根本不在乎。

番外：萧澜秋

父母死的那日。

我对一白衣女子一见钟情。

相貌绝色，白衣蹁跹。

她一定是仙女吧。

娘亲说，仙女是无所不能的。

可白裳不可以。

她救不活爹娘。

我恨她。

父亲临死前，答应了我与她的婚事。

自此，白裳便在候府落下脚。

我成了人人口中的童养夫。

被讥讽、嘲笑。

堂堂一个世子，却沦落到与一只狐妖婚配。

我更气。

不愿理会白裳。

可她偏偏每日都要来找我。

“是谁惹我们家小秋秋不开心啦？告诉姐姐，姐姐给你欺负回去好不好？”

我打掉她手中的糖葫芦。

横着脖子道：“不好！”

白裳也不恼，日复一日地讨好。

我从不唤她姐姐。

刻意不回应她的示好。

如此，她便会更在意我，更卖力讨好我。

我是有些喜欢她的。

可某天，她拿出一条姻缘线比划。

自言自语。

“怎么这么久也不烫？难不成找错了人？”

我嘴角的笑意缓缓凝固。

那是……什么意思？

她找错了人？

后来，我发觉，白裳每次看我的神情，久仿佛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做替身。

我不愿意给死人做替身。

我讨厌她！

那轮清冷的明月若不独照我，那我情愿不要！

每个夜晚，我悄悄抹眼泪。

发誓不再喜欢她。

渐渐地，我疏远白裳。

动不动对她发脾气。

我只想让她知晓，我不是他。

我就是我，萧澜秋。

她不气，默默陪伴。

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

她心悦我。

是非我不可的。

与白裳成亲前一日，南清荷来了。

她说的那样可怜，我避无可避地心软。

可白裳当众说出，我不是她要找的人时，我很害怕。

怕她不再爱我。

我以为她只是在生气。

但我的性子，不允许我放低姿态哄她。

后来，瞧见她与冬儿相伴离去的身影。

我心疼地厉害。

洞房之时，蛇妖来袭。

候府死伤惨重。

我的青梅南清荷竟也拔刀相向。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错了。

可我无法挽回。

小梅为救我而死。

白裳骂我不辩善恶。

抱歉。

是我的错。

因此，我替她挡下了蛇妖的一击。

如此，她便不会再恨我了吧。

直到死前。

我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完整的对不起。

不知她是否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