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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闻蝉苏醒,身边已经无人,不过同床两晚,她这样快地适应,同时产生一丝好奇,周见蕖可会有赖床的经历?难以想象。
洗漱之前,她习惯性进衣帽间选择今日出门的穿着,发现衣橱空余的半壁江山已挂上他的西装,黑压压一片,看得人心里闷堵,也在提醒她如今的局势。于是她放弃更衣,穿睡衣洗漱,并下楼准备用早餐。
她看到翁姐,周见蕖正坐在餐桌前吃饭。
忽视翁姐探寻的目光,闻蝉无声落座,无声用餐,她将所有的情绪假以***的媒介,在深夜馈赠给他,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热情。
中途他接过一通电话,吝啬词汇,对方喋喋不休讲那么久,闻蝉完全听不到,最终他冷淡地“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她假装不经意地询问,并不指望他能告诉她:“谁的电话?”
他坦然地说:“阿公。”
闻蝉暂停用餐,直勾勾看向他,发觉异样。
他在她的凝视下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地撂下碗筷,起身漱口,径直离开餐厅,路过她时做简短通知:“下午送你去个地方。”
轻描淡写的语气,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闻蝉讥讽他:“哦?我还能出门?不怕我伺机逃跑?”
他冷飕飕瞟她一眼,显然不当回事,她一记软拳打在棉花上,略作休息后还是换一身外出的衣服,没有化妆。
三点钟左右,阿良请她出门,坐上车发现,后排座位只有她自己,她还以为周见蕖坐另一部车,心中虽有疑问,前面一位阿良、一位阿甲,都不是发问求助的合适对象,所以她缄默着望向窗外。
车子徐徐驶出院门,阿甲频繁通过后视镜扫她,她佯装不知,学周见蕖厚脸皮的泰然自若,逼得阿甲问出口。
“你没发现换车了?”
闻蝉不耐地复述:“我不瞎。所以我的那部车去哪里了?我很喜欢那张车牌。”
阿甲认为她不识货,揭开谜底:“这部的车牌更靓,你等下仔细看。”
闻蝉冷哼:“好,我一眼都不会看。”
阿甲心急:“两枚数字,二十二号,不比你那张靓?蕖哥花大价钱拍下的……”
“他没长嘴巴,授意你来我面前吹捧?”好烂的招数。
阿甲“嘁”一声,发现这女人已更换面孔,语气更差:“蕖哥才不屑使这种把戏,我看不下去而已,谁叫你没良心。”
闻蝉当做夸奖笑纳,以沉默表达蔑视。
阿甲还不肯熄火,试图攻击她:“你真是狠,自导自演一出绑架,只为调走我们。如今怎样?蕖哥安然无恙,你就麻烦了。我告诉你,我今后跟定你,看你再敢使阴招……”
“哦,那感谢你戍卫我的安全。但不好意思,我目前不接受追求,麻烦你和我保持距离。”
“你好不要脸……”
阿良腾出一只手按他,提醒道:“好了,少和她讲话。”
闻蝉暗赞阿良沉稳,比起和她吵架斗嘴,所有人都不与她讲话才更可怕,她难道要将全部的口舌都用在周见蕖身上?
车内恢复安静,很快抵达慈山,阿公的住所。
闻蝉早就发觉是去慈山的路线,没想到就是去见阿公。下车后除五位壮汉再无他人,周见蕖竟然没来。
阿良告知她:“进去见人。”
她脚步迟疑地进门,客厅里,阿公和周秉德等待已久。阿公虽有病容,目光依然矍铄,周秉德则不然,比起周自秋刚去世的阶段,他更加颓丧了,好似***败光家产,再无力东山再起——不过是没杀掉周见蕖,他至于如此?
阿公素来喜爱她这位孙媳,她亦擅长讨好长辈,他们关系融洽,每次阿公见到她都笑得眯眼。今天,她第一次从阿公脸上看到那样凌厉的嫌恶,显然不满意她的出现。
他宠溺她这个晚辈,因她是周自秋温顺的妻,如今不然。
阒静之中,阿公捏紧拐杖,率先开口:“他叫你来的?他人呢?”
眼前的局势非常明朗,父子相斗,斗得那样难看,酿成刑事案件,阿公***出山,主持大局。他一定给周见蕖打过许多电话,并且要求周见蕖露面,结果呢,他只叫她前来,她来做什么?
她来掀开周家的一桩秘辛,了解他的往事。
闻蝉乖巧作答:“我不知道,他强迫我来,我没得选。”
周秉德甚至不敢与她对视,他们是共犯,是输家,阿公坐于公堂之上,他们狼狈受审。
“蠢货。”周秉德忽然低咒一声,还能是骂谁?闻蝉怪他,他也将责任归给闻蝉,认为失败的原因是她办事不力。
闻蝉咬牙隐忍,不知那五位壮汉是否肯听她的话,暴打周秉德一顿。算了,他患癌多年,已无多少时日,老弱病残她无意欺凌。
阿公拎起拐杖给他一击,即便他人到中年,高堂在上,他仍是一位晚辈。
阿公训斥他:“还不肯服输?给过你机会,你不中用。输给一个后生,你也配请求加赛?”
周秉德瘫进沙发里,不再讲话,看似乖顺,闻蝉却敢肯定,他贼心不死。同时产生疑惑,他为何憎恨周见蕖如此之深,那么当初又何必收留这位义子?
还未进入正题,闻蝉不被邀请入座,站得腿酸。
阿公抄起电话,明显打给周见蕖,谨慎地做最后确认:“你确定她可以代表你?”
阿公大抵也希望他再做挑选,闻蝉绝非最优选择。而闻蝉于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心生逃避之意,绝对与阿公站在统一战线,如此重要的责任,恕她不愿接纳。
答案是显然的。
电话很快挂断,阿公只用斜眼瞟她,满心不悦,还是和她说:“你坐下。”
她得到一张单人沙发,他们三方会谈,外面暮色已近,会议才刚刚开始。
阿公率先提出要求,不付酬劳,命她做父子二人的和事佬:“你回去知会那位死仔,和头酒就免了,恩怨到此为止,不准他私下报复。”
“阿公,我只能转达。”她人微言轻,岂能左右周见蕖的心意,不禁暗自腹诽,本以为阿公在保周见蕖,看样子还是亲生子更重要。
“你别再装弱。”阿公一针见血,戳破她的伪装,耐着性子多讲几句,“他看重你,今天肯叫你来,就证明你有用。你不要以为我糊涂了,这件事你做不好,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闻蝉满腹怨气,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阿公倚老卖老,她恨不得立刻就走,全部怪到周见蕖头上,他到底为什么要她跑这一遭?
茶几上有一只档案袋,闻蝉一看到就想起周见蕖调取她通话记录的经历,视线不肯落在上面,阿公却用拐杖推给她,要她打开来看,同时告知她一桩往事,或者说一桩冤孽更为贴切。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闻蝉即便看不懂医学术语,不识某些英文,也几乎瞬间领悟到,周见蕖是周秉德的亲生子,与周自秋同父异母。
一九七二年,周秉德与蔡漪结婚多年,周自秋已在牙牙学语,舆楼会崛起。
他在金湾偶遇一名女子,那么肖似无疾而终的初恋女友,本想斯文地展开一段婚外情,奈何对方虽然家贫,却有节***,威逼利诱皆未能得手。
阿公用词含蓄,闻蝉并非无知少女,摸到正确答案,周秉德***了那位阿缪。
阿缪竟然就是烂船公司那份报告上一笔带过的苦命女子。
不知道有过多少次,阿缪怀孕,并逃到乡下躲避,产子。她是个过度慈悲之人,不忍丢掉自己腹中剥出的孩儿,天真地想要独自将他抚养长大。
周秉德仍没放过她。他其实未必在意多一个孩子或是少一个孩子,但为阿缪的叛逆而不满。与此同时,蔡漪得知此事,大闹数日,第一次提出离婚,他承诺尽快解决阿缪。
***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确实容易,但不免有伤阴骘,又要防备这个男孩将来倚仗自己的身世分他家产,他不乏阴险伎俩,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男孩以孤儿的身份被送进葵坪福利院,至于阿缪,周秉德将她丢到顺化,十分确定有生之年凭她一己之力渡不回越城,她那时已有些疯癫,此事完美解决。
葵坪福利院的环境闻蝉虽未亲眼目睹,一直有所耳闻,不仅如此,几番传出护工***孩童的绯闻,短暂引起一阵热议,泯于时光的尘埃中,如今已接近倒闭,或许还在苟延残喘。
周见蕖的童年经历他们无从得知。
阿公在多年之后才知晓此事,人在生病之时生起前所未有的悲悯,他不必和周秉德申请,暗中托人寻找——周见蕖早已不在葵坪福利院。
他擅自出走,为阿公的善心增添阻碍,直到他十二岁,记事的年纪,在街头游荡,几乎要走上歧路,或许会成为一名古惑仔,阿公将他带回家。
阿公不是没有找过阿缪,瞒着周见蕖进行,可惜人已沦落异国多年,还是那样闭塞的地方,始终一无所获,他多去佛寺烧几炷香,很快放弃。
讲到这里,闻蝉忍不住发问:“他知道这些吗?”
他当然知道。
阿公叹气,承认自己的疏漏:“我留下罪证,被他翻到,他已经成年,长得那样高,又过于有主见,我只能坦白。”
周秉德时至今日仍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愤恨开腔:“你不该告诉他,他恨死我。陈年往事有什么好讲的?爸,你怪我心狠,可你难道不信,他就是煞星一个,他毁我一切。”
蔡漪曾倾覆身家帮持他,他们夫妻一起熬过最艰难的岁月,在富贵之时离婚。私生子阴魂不散,被他素来崇敬的父亲找回,与他不亲厚,兄弟也不和睦,二十几岁还在大打出手。
周见蕖自小性情阴暗,沉默寡言,周秉德视他作阿缪的鬼魂还阳,本想舍微薄产业将之打发,他居然反咬一口,克死兄长。
周秉德认为,无人能体会他的哀痛,尤其只要周见蕖多存活一秒,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当初的糊涂,他绝对有喝醉酒,否则怎会那样惦念分道扬镳的初恋?他不屑承认。
可他明明前几年还在森记冰室频繁会面那位阔太,并且答应对方的请求,尽力相帮,他倒也算是一位情种。
闻蝉对周秉德有了新的认知。不仅理解他为何抱以玉石俱焚的态度,那样仇视周见蕖,还彻底窥见他的残暴***的一面,他简直让她惊喜,而且恶心,他以前对她那么好算什么?是伪装?抑或是因她有用?
她疲于深究了。她已知晓周见蕖让她来的用意。他本打算在她生日当天向她求婚,并告知她全部,她拒收这个机会,他便不再开口,借阿公讲给她听,他倒是惜字如金。
这一次,他不必露面,便达到完美的行乞。闻蝉承认,她将满腔的同情赋予他一人,强烈生起拥抱他的冲动,她怕是疯了。